22
莫拉于破晓时分清醒﹐庆幸太阳露脸了。她想煎一些煎饼和香肠给老鼠吃﹐然后启程去游览波士顿的名胜景点。行程的第一站是自由步道和北角﹐然后去蓝山保护区野餐﹐陪狗跑一跑。她为全天排满活动﹐不至于出现相视无言的尴尬空档﹐以免想起两人仍无异于陌生人。六个月前在怀俄明州的山区﹐她将自己的性命寄托给绰号老鼠的朱力安.普金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位高大的大脚少年依旧是一团谜。她纳闷着﹐老鼠对她是否也有同感。他从小被亲属当成人球﹐现在是否担心坏事重演﹖
她穿上牛仔裤和T恤﹐适合陪狗嬉闹。她思忖着她计划做的酪梨鸡肉三明治﹐不知老鼠是否喜欢酪梨。他或许从未尝过酪梨﹑苜蓿芽﹑龙蒿﹖她心想﹐我对他的所知少得可怜﹐而他如今却在同一个屋檐下﹐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进走廊﹐注意到老鼠的卧房门开着。「老鼠﹖」她说。向内一瞧﹐里面没人。
在厨房里﹐她发现老鼠坐在笔电前。她昨晚把计算机放在桌上﹐没有收起来。大狗趴在他的脚边﹐看见莫拉靠近﹐耳朵竖起来﹐彷佛在说﹐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莫拉从老鼠的背后看屏幕﹐赫然发现一幅验尸照片。
「别看那个﹐」她说。「是我不好﹐昨晚应该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她按下退出键﹐验尸照倏然消失。她匆匆捧起红凤凰档案﹐放在流理台上。「你来帮我做早餐吧﹖」
「他为什么做那种事﹖」少年问。「他连那些人都不认识﹐为什么要杀他们﹖」
莫拉望着他苦恼的眼睛。「你读过那份警方的报告吗﹖」
「就摆在桌上﹐我忍不住拿起来看。可是﹐我觉得没道理。怎么有人会做那种事。」
她拉一张椅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老鼠﹐有时候﹐这些事情无法解释。碰到这种事﹐我经常对凶手的动机没有概念﹐我自己也觉得遗憾。人为什么溺死自己的婴儿﹑勒死自己的妻子﹑枪杀自己的同事﹖我看见的是行为的后果﹐但我说不出触发杀机的原因。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了﹐人类有能力做可怕的事情。」
「我知道﹐」他喃喃说﹐低头看狗。熊把大头搁在老鼠的大腿上﹐似乎知道小主人此时需要安慰。「妳的职业就是这个﹖」
「对。」
「妳喜欢妳的工作吗﹖」
「用喜欢这个词来形容﹐好像不太贴切。」
「不然要怎么形容﹖」
「这份工作很有挑战性。很有意思。」
「看见这一类的事情﹐妳不会难过吗﹖」
「总要有人挺身替死者讲话﹐而我知道替他们发言的做法。他们告诉我──他们的遗体告诉我──他们死亡的过程﹕是死于自身的病痛﹐或是遭外力加害致死。对﹐这份工作会让人难过﹐你看见人类彼此残杀﹐会质疑人类的本性。不过﹐我一直觉得﹐我注定要走这一行﹐替死者发声。」
「妳认为我也能做妳这一行吗﹖」他看着成迭的档案。
「你指的是病理医师﹖」
「我也想追求答案。」他望着莫拉。「我想和妳一样。」
「你的这一句话﹐」她微笑说﹐「是我一辈子听过最中听的赞美。」
「在伊文颂﹐老师说我很厉害﹐能注意到别人漏掉的东西。所以我想我能做这一行。」
「如果你想走病理学的路线﹐」她说﹐「你的在校成绩要很出色才行。」
「我知道。」
「你要上大学﹐然后修完四年的医学院。之后﹐你要担任住院医师﹐另外还要做刑事病理学的研究。成为病理医师的过程很长﹐志愿非坚定不可﹐老鼠。」
「妳的意思是﹐妳认为我没有这份本事﹖」
「我只是说﹐你的志向一定要很坚定。」她直视少年的黑眼珠﹐自认能一窥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全神贯注而忠心不二﹐不仅能为死者讲话﹐更能为他们抗争。「你要学习科学﹐因为你坐上证人席的时候﹐只有科学能证明你的论点。只凭直觉是不够的。」
「假如直觉真的很强烈呢﹖」
「再强烈﹐说服力也比不过一滴血含有的证据。」
「可是﹐直觉能告诉人哪些东西不对劲。例如这张相片。」
「哪张相片﹖」
「自杀的这个华人。我找给妳看。」他站起来﹐把笔电和档案夹抱回桌上﹐按鼠标几下﹐重新开启吴伟民尸体的数码相片。吴伟民陈尸在红凤凰的厨房。「警方说﹐他朝自己的头开一枪。」老鼠说。
「对。」
「看看他身边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
昨晚﹐她只匆匆瞄这些相片一眼﹐原因是时间不早了﹐而且她陪老鼠一整天﹐喝了两杯葡萄酒﹐觉得脑筋昏沉沉。现在﹐她比较能聚精会神在厨师的遗体﹐专注于仍握在手中的凶器。他的肩膀附近躺着一枚弹壳。
老鼠指向她昨晚漏看的东西。这东西位于相片的边缘﹐是第二枚弹壳。「报告写说﹐他的头里面有一粒子弹﹐」老鼠说。「可是﹐如果他对自己开两枪﹐另一粒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有可能掉到厨房的任何一个地方。依照这种情况﹐警方可能认为没必要去找。」
「他为什么开两枪﹖」
「我以前看过类似的自杀案。死者不鼓足勇气无法动手﹐也许第一枪失手了﹐或是手枪走火。我甚至见过一件自杀案﹐死者对自己的头连开两枪以上。也有一个死者以他不常用的一手自杀。另外还有一个男人……」她停下来。怎么对十六岁小孩聊起这种话题﹖她忽然惶恐。但老鼠一直望着她﹐神态镇定如专业人士。
「这个疑点确实值得探讨﹐」她说。「我相信警方当时考虑过。」
「考虑过﹐却没有改变观念﹐照样认为他杀了四个人﹐结果警方也没办法解释动机。」
「怎么解释﹖认识厨师的人太少了。」
「就像我﹐没有人真正认识我。」他幽幽说。
莫拉总算明了老鼠心中的芥蒂。他也曾经被人指控为凶杀犯﹔他也曾被几乎不认识他的人品头论足。老鼠看到吴伟民时﹐他见到的是他自己。
「好吧﹐」她让步了。「我们暂且假设﹐吴伟民的死不是自杀﹐假设是被人布置成自杀的假象。这样一来﹐一定有另一个凶手枪杀四人﹐然后解决掉厨师。」
老鼠点头。
「你设身处地﹐想象自己是厨师。你站在厨房里面﹐有人在用餐室开枪。凶枪没有消音器﹐所以你听见枪声。」
「那为什么别人没听见﹖报告写说﹐楼上三个公寓里的人只听见一枪﹐所以才没有人马上报警。然后﹐厨师的妻子下楼﹐发现丈夫的尸体。」
「这份报告﹐你读了多少﹖」
「大部分。」
「比我多。」她承认。她打开档案夹﹐里面是史甸斯和英格叟提出的报告。那一夜﹐谭警探把数据送来她家时﹐她勉强允诺下来﹐最后拖到昨晚才打开相片﹐随便浏览几眼。现在﹐她从头到尾阅读这一份报告﹐证实老鼠所言。七名证人表示﹐他们只听见一枪﹐警方却在红凤凰餐厅里寻获总共九枚弹壳。
莫拉的第六感开始蠢动﹐逐渐认同老鼠的推理﹐感到本案另有蹊跷﹐心情跟着七上八下。
她打开吴伟民的验尸报告。根据本案病理医师的纪录﹐厨师以侧躺的姿势陈尸﹐背部紧靠关闭的地窖门﹐仍持枪的右手经采样后发现残余火药。她忘掉老鼠在一旁观看﹐逐一点击厨师的验尸相片﹐看见致命的一枪射入右太阳穴﹐特写照显示伤口曾遭硬物挤压﹐枪管气体激射而出﹐导致伤口边缘焦黑﹐形成环状压擦痕。没有子弹出口。她点击头颅的X光片﹐看到颅腔布满金属碎片﹐心想﹐是空尖弹﹐作用是在进入目标物后裂解成蕈状﹐直接将动能传递至人体组织﹐以最低限度的侵入伤酿成最惨的灾害。
她继续看其他档案。
第二份验尸报告的主角是詹姆斯.方﹐三十七岁﹐陈尸在结账柜台后面﹐头部中一枪﹐子弹从左眉上方进入。
第三份是乔伊.吉尔摩的验尸报告﹐死者二十五岁﹐在结账柜台前方倒地死亡﹐外带纸盒散落身旁一地﹐后脑一枪毙命。
最后两名死者分别是阿瑟.麦勒理与笛娜.麦勒理﹐两人陈尸于用餐时的角落位子。阿瑟身中两枪﹐一枪击中后脑﹐一枪射入脊椎。妻子身中三枪﹐脸颊﹑背部中间﹑头部各中一发子弹。莫拉往下速读病理医师的概述﹐看见本案病理医师与她的结论相同﹕笛娜.麦勒理身中最初两枪﹐仍有动作﹐可能想逃离凶手。莫拉正要把报告放下﹐这时留意到解剖胃脏与十二指肠的一段观察心得。
胃肠内容物含有意大利面碎屑﹐酱汁以西红柿为主﹐据份量推估﹐死亡时间在餐后一至两小时。
莫拉打开阿瑟.麦勒理的验尸报告﹐向下速读胃肠内容物的化验结果。解剖胃肠﹑采集内容物并加以检视﹐是验尸的例行公事。
胃肠内容物含有干酪与肉类﹐以及消化一半的莴苣碎屑﹐死亡时间应为餐后一至两小时。
不合常理。麦勒理夫妇才饱餐一顿﹐满肚子是意大利菜﹐怎会坐进中国餐馆﹖
读到软化的莴苣﹑西红柿酱等等胃肠内容物﹐莫拉的胃口尽失。「早餐前不应该看这个﹐」她说着合上档案夹。「今天的天气很晴朗﹐我想先煎几份煎饼﹐你想吃吗﹖我们不要再想这个案子了。」
「那粒子弹被漏掉﹐怎么办呢﹖」老鼠说。
「即使现在找得到﹐也无法改变结论了。遗体早已下葬或火化﹐刑案现场也被打扫干净。想重新调查旧案﹐一定要有新的刑事证据才行。案子经过这么多年﹐证物早就消失了。」
「可是﹐这个案子﹐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妳不也觉得﹖」
「好吧。」她叹气。「暂且假设厨师没有自杀。暂且假设﹐另外有个不明人士﹐走进餐厅开枪。厨师为什么不逃命﹖」
「说不定他逃不出去。」
她打开笔电上的现场相片。让小孩看这种图片极为不妥﹐但由于他提出的疑问中肯﹐而且目前为止﹐他见到﹑听到的事物似乎都没有吓倒他﹐因此莫拉继续。她指着厨房出口﹕「看这里。门好像没关紧﹐所以他没有理由不逃命。如果他听见用餐室传来枪声﹐有常识的人一定会从这道厨房门逃出去。」
「另外那一道门呢﹖」他指向地窖门。厨师的遗体挡住门口。「说不定他想躲进地窖。」
「地窖是绝路﹐没道理往地窖逃命。老鼠﹐证据这么多﹐你想想看﹕他死时握着枪﹐手上残留火药﹐表示凶器发射时握在他的手里。」她忽然停口﹐想起被遗漏的弹壳。手枪在厨房里发射两枪﹐证人却只听见一枪。而且﹐这支葛拉克的枪管有螺纹﹐可装消音器。她尽量揣摩另一种案发过程﹕不明歹徒枪毙了吴伟民﹐卸除消音器﹐将凶器压进死者手中﹐开最后一枪﹐让火药溅满死者的皮肤。这样的过程能说明为何证人只听见一枪﹐而厨房里却有两枚弹壳。但是﹐她仍然无法解释一项疑点﹕吴伟民有机会从后门逃生﹐为何选择留在厨房不走﹖
她聚焦在地窖门﹐凝视厨师的遗体。厨师躺在门口﹐挡住门口。她霎然明白﹕也许他不能逃走。
因为他有充分的理由﹐非留下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