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瑞卓利在艾睿丝.方的床边蹲下﹐详读着证据﹐愈看愈不喜欢眼前的迹象。地板和床单边缘有斑斑血迹﹐显示人体不支而落地的外观。现场的失血极少﹐绝对不足以致命。瑞卓利站起来﹐低头凝视着血痕﹐揣测是人体被拖动的迹象。她刚才在楼梯﹑前门廊看见血迹。前门开着﹐邻居见状报警。
瑞卓利转向佛洛斯特。「你确定时间吗﹖你昨晚走时﹐确实是九点﹖」
他点头﹐眼神茫然。「我走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附近有其他人。而且我的车就停在外面。」
「你来这里干嘛﹖」
「跟她讲几句话。我对没收宝刀的事很过意不去。」
「你尽的是本分﹐有什么好道歉﹖」
「有时候﹐瑞卓利﹐这份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是混蛋﹐懂吗﹖」他回呛。「这个女人本身是受害人﹐先失去女儿﹐然后又失去丈夫﹐我们却把她当成嫌犯﹐侦讯她﹐对她造成三度伤害。」
「我搞不清楚艾睿丝.方是什么﹐只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是整件事的核心。所有事件﹐好像都绕着她团团转。」瑞卓利的手机铃响。「我是瑞卓利。」她接听。
来电者是谭﹕「凯文.唐纳修说他有昨晚不在场的证明。」
「他的保镖呢﹖」
「麻烦就在这里。他们能互相证明对方不在场。三人都发誓说﹐他们整晚在唐纳修家看电视﹐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讲﹐我们都不能相信。」
「所以说﹐我们不能排除他们涉案的可能。」
「在法庭上也提不出证据。」
瑞卓利挂掉电话﹐莫可奈何地转身面对窗外。楼下有三位华人老妪﹐站在路旁﹐抬头望着她﹐叽叽喳喳聊天。她们有什么事瞒着警方﹖在中国城里﹐没有一件事物是表里如一﹐表面与内涵往往不一致﹐宛如隔着丝网看﹐永远朦朦胧胧﹐看不见全貌。
她转向佛洛斯特。「说不定蓓拉想开了﹐终于想说实话。摊牌的时刻到了。」
蓓拉今天的神态更加凶巴巴﹐双手握成拳头﹐目光锐利如钻石。「发生这种事情﹐全是你们的错﹐」她说。「我在场的话﹐一定能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瑞卓利望穿她的晶钻眼﹐突然把她想象成一头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野猫。尽管如此﹐瑞卓利以缓和的口吻说:「所以说﹐妳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妳知道他们会来抓她﹖」
「别浪费时间了!她需要我。」
「妳连她被带到哪里去都不知道﹐怎么去救她﹖」
蓓拉张嘴想说话﹐朝单向镜瞄一眼﹐彷佛警觉到有人在检视她。
「我们从头讲起吧﹐蓓拉﹐」瑞卓利说。「谈一谈妳真正的身分﹐撇开妳在加州自称的名字﹐从妳出生时的姓名谈起。」瑞卓利把一份出生证明书的复印件放在桌上。「这份上面有中国城医生的签名。妳是本地人﹐出生地是波士顿﹐母亲在家分娩﹐地址是聂街﹐父亲的姓名是吴伟民。」
蓓拉不回应﹐但瑞卓利从她眼中读得出默认。即使蓓拉死不承认﹐瑞卓利也无所谓﹐因为出生证明只是第一条证据。瑞卓利再取出几份影印的文件。她向旧金山公立中小学申请到蓓拉.李的注册数据﹐也调出母亲安妮.李的死亡证明书。蓓拉的母亲在四十三岁时死于胃癌。过去四十八小时之内﹐瑞卓利派人紧追不舍﹐挖出这些白纸黑字的背景资料。由于这些旧数据源于九一一事件之前﹐隶属于不同辖区﹐而且源于非法移民活动的地下世界﹐形迹更加模糊。在那种世界里﹐母女很容易凭空消失﹐改名换姓之后重现人间。
「妳为什么回波士顿﹖」瑞卓利问。
蓓拉看着她的眼睛。「方师父叫我来的。她身体不好﹐想替武术馆再找一个老师。」
「对﹐这套说法妳已经重复好几遍了。」
「有不一样的说法吗﹖」
「妳回波士顿的原因﹐和红凤凰血案没关系吗﹖和妳父亲枪杀四人没有关系﹖」
蓓拉的脸皮绷得很紧。「我父亲被冤枉了。」
「根据警方的报告不是。」
「警方从来没有搞错过﹖」
「如果警方的报告有错﹐真相是什么﹖」
蓓拉怒视她。「他是被人杀死的。」
「妳母亲是这样告诉妳吗﹖」
「我母亲又不在场!」
瑞卓利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我母亲不在场的弦外之音。她回忆到﹐在地窖阶梯上﹐鲁米诺点亮一只幼儿的血鞋印。「不过﹐当时有人在场﹐」瑞卓利幽幽说。「血案发生时﹐有人躲在地窖里。」
蓓拉静止成木头人。「妳怎么……」
「血迹会讲话。即使刷洗得再干净﹐照样会留下细微的证据﹐只要喷洒化学药品﹐几十年的血迹一样会现形。我们在地窖楼梯上发现妳的脚印﹐也看见妳的脚印从厨房门走出去。命案那天晚上﹐有人赶在警方抵达之前擦掉妳的脚印。」瑞卓利再凑近一点。「妳的母亲为什么擦掉血脚印﹖她为什么想湮灭证据﹖」
蓓拉不回答﹐但瑞卓利从她脸上看见内心的煎熬﹐看见她在吐实和保密之间踌躇。
「她是想保护妳﹐对不对﹖」瑞卓利说。「因为妳看见命案的经过﹐所以替妳担心。担心有人会对妳不利。」
蓓拉摇摇头。「我没看见。」
「妳明明在场。」
「我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蓓拉哭喊。激动的情绪让气氛僵了好一阵子。她垂下头去﹐低声说﹕「我倒是听见了。」
瑞卓利不追问﹐不插嘴。她知道事实即将从目击证人嘴里说出来﹐所以静静等候。
蓓拉再吸一口气。「我母亲在床上睡觉。她在杂货店上班一整天﹐每天回家都累坏了。那天晚上﹐她被传染到流行性感冒﹐爬不起来。」蓓拉凝视桌面﹐彷佛能想象母亲抱着棉被养病的模样。「可是我不累。所以我爬下床。我下楼去找爹地。」
「去餐厅的厨房。」
「他当然觉得我好烦人。」一抹凄怆的微笑牵动嘴角。「他在厨房里﹐在大锅小锅之间忙来忙去。而我呢﹐我吵着要他陪﹐吵着要吃冰淇淋。他叫我回楼上睡觉。他在忙﹐没时间陪我。方伯伯也没空理我。」
「艾睿丝的先生﹖」
蓓拉点头。「他在用餐室。我从门缝看见他﹐他跟一男一女同桌坐﹐三个人正在喝茶。」
瑞卓利颦眉不解﹕服务生怎么会陪两个客人喝茶﹖这现象为麦勒理夫妻的诡异行径再打一个问号。验尸报告显示﹐他们刚吃过意大利菜﹐为什么会上中国餐馆﹖
「他们在聊什么﹖」瑞卓利问。「方先生和那两位客人在聊什么﹖」
蓓拉摇头。「厨房里好吵﹐我父亲敲得锅子叮叮咚咚﹐抽风机的声音也很大﹐所以完全听不见用餐室里的声音。」
「乔伊.吉尔摩进来拿外带的菜﹐妳看见了吗﹖」
「没有。我只记得父亲在瓦斯炉前面煮菜。流着汗。穿着一件旧T恤。他老是穿T恤上班……」蓓拉的嗓音震颤不止﹐以一手拭泪。「可怜的父亲。他老是在工作﹐不停工作。厨房里的烫伤和刀伤满手都是。」
「后来发生什么事﹖」
蓓拉噘着嘴﹐露出悔恨的微笑。「我嘴馋﹐想吃冰淇淋﹐吵着要爸爸陪我﹐他忙着把菜铲进外带盒。最后他投降了。叫我下楼﹐自己去冷冻库选一杯冰淇淋。」
「在地窖里﹖」
她点头。「我对那间地窖熟悉得不得了。我下去过几百次了。地窖的角落有一个好大的冷冻柜﹐我垫着椅子﹐才能掀开盖子。我记得﹐那时候我在找我想吃的口味。里面有几个纸杯﹐只够装一勺子。我想吃巧克力﹑香草﹑草莓相间的那一种﹐可惜找不到﹐一直挖一直挖﹐全是香草。里面只有香草一种。」她深深喘一口气。「接着﹐我听见父亲在喊叫。」
「对谁喊﹖」
「对我。」蓓拉抬头忍泪。「他叫我躲起来。」
「餐厅里的人全听见了吧。」
「他喊的是中文﹐凶手听不懂﹐否则一定会知道地窖有人﹐一定会下来找我。」
瑞卓利瞥向单向镜。她看不见佛洛斯特和谭﹐却能想见两人诧异的神色。整个故事失散的一章出土了﹐证据始终逗留在地窖楼梯﹑厨房地板上﹐但血脚印说不出话。唯有蓓拉代它们发声。
「结果妳躲起来了﹖」瑞卓利问。
「我不懂餐厅出什么事。我从椅子上走下来﹐才踏上一阶﹐就不敢再走上去。我听见他在苦苦哀求。他用破破的英文在求饶。听到这里﹐我才了解﹐他不是在闹着玩﹐不是在跟我耍什么把戏。父亲从来不玩游戏。」蓓拉干咽一口﹐嗓子压得更低沉。「所以我照他的话去做。我不敢出声﹐躲进楼梯下面。我听见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好大的砰一声。」
「总共有几声枪响﹖」
「只有一声。只有砰的一声。」
瑞卓利想起吴伟民陈尸时握住的凶器﹐一把枪口有螺纹的葛拉克。凶手最初的八枪被消音器蒙住﹐解决掉所有人之后﹐他才摘除消音器﹐将手枪压进吴伟民已无生命迹象的手里﹐开最后一枪﹐以确保火药喷溅到死者的手皮。
天衣无缝的凶杀案﹐瑞卓利心想。唯一的破绽是多了一位证人。一位缄默的女孩﹐瑟缩在地窖楼梯下面。
「他为了我而死﹐」蓓拉低声说。「他本来可以逃命的﹐可是﹐他不肯丢下我。所以他留下来﹐死在地窖门口﹐用身体挡门。我不得不踩进他的血﹐才能走过他身边。假如我那天晚上不要下床﹐不要吵着要什么臭冰淇淋﹐我父亲还会活得好好的。」
瑞卓利总算明白全案的蹊跷﹐知道吴伟民不逃生的原因﹐知道厨房地板为何有两颗弹壳。将现场布置成自杀﹐是凶手站在厨师尸体旁临时想出来的点子吗﹖以死人的手握住凶器﹐发射最后一枪﹐留下手枪﹐两袖一挥走出门﹐多么省事。
「妳当初应该告诉警方﹐」瑞卓利说。「妳的见证能改变全案的方向。」
「才不会。谁肯相信一个五岁小女孩﹖何况这个小女孩根本没看见凶手的长相。而且﹐我母亲也不肯让我讲话。她怕警察。更贴切的说法是﹐她怕死了警察。」
「为什么﹖」
蓓拉的下颔线条绷紧。「猜不到吗﹖我母亲是非法移民。警方如果把苗头对准我们﹐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她顾虑到我的将来﹐也护着她自己的将来。我父亲死了。我们再怎么争﹐也换不回来他的生命。」
「也不争公道吗﹖妳母亲从来没考虑替他讨回公道吗﹖」
「当时没考虑到。那天晚上﹐她一心想保母女平安﹐哪顾得了那么多﹖如果凶手知道有证人﹐他可能会过来追杀我。所以我母亲才擦掉我的脚印﹐所以我们才收拾行李﹐在两天后逃走。」
「艾睿丝.方知道吗﹖」
「当时不知道。几年以后﹐我母亲胃癌病重﹐死前一个月才写信给方师父﹐对她说出真相﹐为自己懦弱的举动道歉。可是﹐命案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拿不出证据﹐也无法改变现状。」
「只不过﹐妳们一直在尽力﹐对不对﹖」瑞卓利说。「七年来﹐妳或艾睿丝每年定期寄讣闻给死者家属﹐替他们重温往事﹐重提心伤﹐告诉他们说﹐真相仍未大白。」
「真相确实还没有大白啊。家属有必要知道。所以那些信才会寄到他们家﹐让他们继续质疑。唯有靠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揪出元凶。」
「所以妳和艾睿丝一直想办法﹐希望引诱凶手出来。妳们寄信给死者家属﹐给凯文.唐纳修﹐暗示真相即将大白﹐还在《波士顿环球报》刊登广告﹐希望凶手开始担心﹐终于再出击。然后妳们打算怎么办﹖把凶手交给警方﹖或者是靠自己的双手伸张正义﹖」
蓓拉哈哈笑。「我们不过是弱女子﹐怎么伸张正义呢﹖」
现在轮到瑞卓利哈哈笑了。「要我低估别人可以﹐我绝对不会低估妳。」瑞卓利从公文包取出《猴》(Monkey)一书﹐是阿瑟.卫利摘译中国民间故事的选集。「相信妳听过美猴王的故事吧。」
蓓拉向书看一眼。「中国的童话故事。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特别注意到这本书里有一章﹐叫做『陈光蕊赴任逢灾』﹐叙述一个状元带着怀孕的妻子出远门﹐来到渡口﹐遇到强盗﹐丈夫不幸身亡﹐妻子被强盗掳走。妳听过这故事吗﹖」
蓓拉耸耸肩。「听过。」
「那妳一定知道故事的结局。妻子在拘禁期间产下遗腹子﹐偷偷把儿子放在木板上﹐附上一封信说明自身的境遇﹐任河水漂走儿子。小孩漂流到金山寺﹐被长老抚养成人﹐得知父母碰到强盗﹐得知父亲惨遭毒手﹐母亲遭到囚禁。」
「讲重点好吗﹖」
「重点就在这个儿子讲的话。」瑞卓利翻着书页﹐朗诵书中的一句﹕「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她望向蓓拉。「妳的心态和这故事里的儿子一样﹐对不对﹖父亲被杀死﹐妳一直无法释怀﹐受到荣誉心的驱使﹐一直想代父报仇。」瑞卓利把书推向蓓拉面前。「美猴王也会做同样的事﹐争取正义﹐保护无辜的良民﹐为父亲报一枪之仇。美猴王在复仇的过程里﹐一定会搞得天翻地覆吧﹖可能把碗盘砸得精光﹐家具也付之一炬﹐但最后正义总算得到伸张。他每次都会做好事。」
蓓拉不吭声﹐凝视着手握金箍棒的战猴插图。
「我完全能理解﹐蓓拉﹐」瑞卓利说。「妳不是这件事里的坏人。妳是死者的女儿﹐想在警方无法办案的范围内自我救济﹐伸张正义。」她压低声音﹐以同情的意味呢喃﹕「妳和艾睿丝的用意就是引诱凶手出洞﹐诱使他动手。」
蓓拉是在微微点头吗﹖是不是在无意间坦承了事实﹖瑞卓利看在眼里。
「可惜﹐妳们的构想虽然好﹐实行起来却不尽理想﹐」瑞卓利说。「凶手动手时﹐是找职业杀手代打﹐所以妳们仍然查不出真凶的身分。结果﹐艾睿丝被他抓走了。」
蓓拉把头抬起来﹐眼珠里怒火熊熊。「状况走偏了﹐全是妳的错。我原本应该在一旁守着她的。」
「以她当诱饵。」
「她愿意以肉身冒险。」
「妳们两个打算靠自己伸张正义﹖」
「不然能指望谁﹖警方吗﹖」蓓拉的笑中带恨意。「案子这么老﹐警方懒得管。」
「妳错了﹐蓓拉。我管到底了。」
「那妳怎么不放我走﹐怎么不让我去找她﹖」
「妳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妳就知道﹖」蓓拉顶撞回去。
「我们正在调查几个嫌犯。」
「却无缘无故把我关在这里。」
「我正在调查两件凶杀案﹐怎么能说无缘无故﹖」
「死者是职业杀手啊。是妳自己说的。」
「职业杀手的命案一样是凶杀案。」
「发生第一件命案时﹐我有不在场证明。妳明明知道楼顶的女人不是我杀的。」
「不然是谁﹖」
蓓拉看着桌上的书﹐嘴皮抽动着。「搞不好是美猴王。」
「我指的是真人。」
「妳说我有嫌疑﹐却又知道我不可能是那女人的凶手﹐干脆把罪赖给神话故事里的动物﹐反正是真是假﹐妳都拿不出证据。」蓓拉看着瑞卓利。「孙悟空的民间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妳知道吧﹖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后来变成斗士。我父亲被枪杀的那一夜﹐我从岩石地窖里走出来﹐和美猴王一样﹐后来也改头换面﹐变成现在的我。」
瑞卓利以有生以来最专注的眼神直视她﹐极力想象蓓拉是饱受惊吓的五岁女娃﹐却在这头猛兽脸上看不出小女孩的一丝残迹。假如我目睹亲人遇害的惨状﹐我也会脱胎换骨吗﹖
瑞卓利站起来。「妳说得对﹐蓓拉。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扣押妳。暂时还没有。」
「妳是说──妳要放我走﹖」
「对﹐妳可以走了。」
「不会派人跟踪我吧﹖我能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什么意思﹖」
蓓拉从椅子上起身﹐犹如一头母狮从卧姿伸展开来﹐准备猎食。两女隔桌对视。「不计一切代价。」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