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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见他在黑暗里的呼吸声。强光直射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东西。他不准我看他的脸﹐我只知他的嗓音柔软似奶油。但我一直不肯配合﹐他的怒火愈来愈旺﹐因为他明白﹐我不容易被击垮。
现在﹐他也多了一份担忧﹐因为他在我的脚踝发现追踪器。他已移除电池﹐让追踪器失效。
「妳的搭档是谁﹖」他问。他把追踪器猛然推向我的脸前。「谁在追踪妳﹖」
尽管我的下颔瘀青﹐嘴唇红肿﹐我尽量以沙哑的嗓子低声回答﹕「是你不想碰到的人。你很快就碰得到了。」
「找不到妳﹐就碰不到我。」他甩掉追踪器﹐落地时发出近似希望破灭的声音。他从我的脚踝摘除追踪器时﹐我仍处于昏迷状态﹐因此不知追踪器何时停止传输讯号。有可能是在我被押来这里之前就失效了﹐所以没有人找得到我。因此﹐此地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连置身何处都不清楚。
我的手腕被铐在墙上﹐赤脚下是水泥地板﹐窗缝不透日光﹐唯一的光线来自他直射我眼睛的电灯。也许现在是晚上。也许日光永远照不到这里﹐惨叫声也逃不出去。我对着灯火瞇眼﹐想认清周遭环境﹐可惜只见强烈的光线﹐其余是一片黝黑。我的双手在抽动﹐迫切想握兵器﹐想完成我苦候多年的任务。
「妳在找妳的宝刀﹐对吧﹖」他说。他对着灯光挥刀让我看。「好漂亮的武器﹐锐利到可以毫不费工夫切断手指。妳是用这把刀砍死他们的吧﹖」他挥刀﹐刀面嘶嘶划过我脸旁。「我听说﹐那女人的手被一刀整齐切断。那男人的头也是一刀落地。两个职业杀手﹐全被奇招暗算掉。」他把刀刃贴紧我的颈部﹐紧密到刀身与脉搏同步震动。「这把刀能对妳的喉咙发生什么作用﹐要不要试试看﹖」
我不敢动﹐视线紧锁黑色椭圆形的一张脸。我已经不计生死﹐听天由命了﹐所以已做好赴义的准备。事实上﹐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准备一死。这一刀斩下来﹐他能释放我的灵魂﹐让我终于能和亡夫重逢。我为了未完成的使命而再三拖延重逢的时日。我现在的感受不是恐惧﹐而是为失败而悔恨。我悔恨的是﹐这男人永远尝不到刀刃切喉而过的滋味。
「那天晚上﹐在红凤凰﹐有一个证人﹐」他说。「那人是谁﹖」
「你真的以为我会告诉你﹖」
「这么说﹐当时的确有人在场。」
「而且那人永远不会忘记。」
刀刃在我的脖子压得更深。「快说出姓名来。」
「说或不说﹐你同样要我的命。我何必说呢﹖」
对方迟疑良久﹐然后从我的颈子挪开宝刀。「我想和妳谈个条件﹐」他平静地说。「妳说出这个证人的身分﹐我把妳女儿的遭遇说给妳听。」
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觉黑暗忽然绕着我旋转﹐地面似乎从我脚下融化。他看出我的疑惑﹐笑了起来。
「妳不晓得﹐对吧﹖这件事﹐从头就跟她有关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劳拉﹐对不对﹖她那年差不多十四岁。我记得她﹐因为她是由我挑选的第一个。娇滴滴的小东西。黑色长发﹐腰好细。而且很容易信任别人。劝她上车﹐一点也不困难。她带了一堆好重的书﹐也带着小提琴﹐很感激我载她回家。好容易得手﹐因为我是她的朋友。」
「我不相信你。」
「我干嘛骗人﹖」
「她在哪里﹖你说出来﹐我才相信。」
「妳先说证人是谁。告诉我﹐谁在红凤凰餐厅里。然后﹐我才说出劳拉的遭遇。」
我仍难以接受这份告白﹐绞尽脑汁思考这男人为何知道我女儿的命运。我丈夫在红凤凰遇害之前的两年﹐我女儿失踪了﹐我从未想象这两件悲剧之间有何牵连。我以为﹐命运之神在捉弄我﹐两度打击我﹐大概是为了我前世造的孽而惩罚我。
「她好有才华喔﹐」他以柔顺的嗓音说。「我们演练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要的人是她。《韦瓦第︰双小提琴协奏曲》。她常练这一首﹐妳有没有印象﹖」
他这句话宛如一场大爆炸﹐碎片刺穿我的心﹐因为我现在明了他不是在凭空捏造。他听过我女儿拉小提琴。他知道我女儿的遭遇。
「证人叫什么名字﹐快讲啊。」他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轻声说。「你死定了。」
一拳挥过来﹐毫无预警﹐力道之猛烈﹐打得我向后甩头﹐颅骨重击墙壁。在耳际隆隆如雷的声响之中﹐我听见他在对我说话﹐说着我不愿听的内容。
「她撑了七个礼拜吧﹐也许八个礼拜。比另外几个更久。她外表娇弱﹐其实啊﹐坚强得很。方夫人﹐妳想想看﹐整整两个月﹐在警方追查她的下落时﹐她还活着。乞求能回家找妈咪。」
我的自制力被粉碎了。我无法止住泪水﹐无法扼制震动全身的啜泣﹐哭声犹如野兽痛苦呼嚎﹐声音狂野而陌生。
「我可以替妳划下句点﹐方夫人﹐」他说。「我能回答多年来折磨妳的疑问。劳拉在哪里﹖」他挨近。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嗅到充满侵略性的气味。「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我就让疑问停止困扰妳。」
在我经大脑思考之前﹐一阵野兽般的反应突如其来﹐把他和我都吓了一跳。他向后退缩﹐以嫌恶的神态惊呼﹐擦拭我吐在他脸上的唾液。我已有再挨一拳的准备﹐硬起头皮迎接。
拳头并没有挥下来。他只是弯腰﹐拾起刚才被他甩在地上的追踪器﹐在我的脸前晃一晃。「说真的﹐妳对我完全没有用处﹐」他说。「我只要把电池装回去﹐再启动追踪器﹐就能等着看谁上门。」
他离开房间。我听见门关上的声响﹐听见砰砰下楼的脚步。
哀戚是我唯一的伴侣﹐以利齿啃噬着我的心﹐痛得我嚎哭﹐胡乱挣扎﹐手腕的皮肤被手铐刮伤。他带走我的女儿。他把她关起来。我忆起劳拉失踪后的那几夜﹐丈夫和我彼此拥抱着﹐两人都不敢说出心中的念头﹕她死了的话怎么办﹖现在我发现﹐当时无法想象到的是﹐另有一种下场比死更凄惨﹕活着当禁脔。在那两个月之间﹐我和詹姆斯渐渐断念﹐渐渐接受失望的事实﹐劳拉居然还在呼吸。还在吃苦。
我累得瘫回地上﹐哭喊声减弱成呜咽。纵情释放情绪之后﹐我变得麻木不仁﹐靠在水泥墙脚上﹐参考他的说词﹐对照我已知的事项﹕我女儿遭绑架﹐两年后﹐我丈夫与另外四人在红凤凰餐厅遭人屠杀。这两件事怎么可能有关联﹖交集点在哪里﹖他刚才没有说明。
我极力反刍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在哀痛的迷雾里抽丝剥茧。有一句话忽然跳出来﹐剎那间冻结血管里的血液。
她撑了七个礼拜吧﹐也许八个礼拜。比另外几个更久。
我抬头顿悟。另外几个。
我女儿不是唯一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