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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派崔克.迪昂的车道上停满波士顿和布鲁克莱恩市警局的车辆﹐瑞卓利驻足琳琅满目的车子之间看日出。她已有二十四小时未曾阖眼﹐昨天午餐至今也未曾进食﹐第一道日光眩目﹐她突然头晕腿软﹐不得不闭眼﹐倚靠警车站着。她再睁眼时﹐莫拉和佛洛斯特已从屋内走出来﹐方向是她。

  「妳应该回家。」莫拉说。

  「大家都这样告诉我。」她望向迪昂家。「里面的事情办完了吗﹖」

  「他们就快把尸体抬出来了。」

  瑞卓利弯腰开始穿鞋套﹐佛洛斯特皱眉﹕「呃﹐妳好像不适合进屋子吧。」他说。

  「我又不是没进去过。」

  「问题就在于妳进去过。」

  佛洛斯特不必解释﹐她已经了然于心。击毙马克.麦勒理的人是她﹐射穿派崔克.迪昂大脑的一枪几乎能确定是来自她的警枪。警方已经扣押她的佩枪﹐准备分析弹道。她怀念腰带上的那份重量。

  前门打开﹐第一座担架被推出来﹐载着尸体之一﹐大家默默旁观﹐看着尸体被推进停车守候的运尸车。

  「老人中了一枪。右太阳穴﹐近距离。」莫拉说。

  「派崔克.迪昂。」瑞卓利说。

  「我有预感﹐他的右手会被检验出火药。这会不会让妳联想到另一件刑案﹖」

  「红凤凰﹐」瑞卓利轻声说。「吴伟民。」

  「他的死﹐被判定是自杀。」

  「妳怎么判这一个呢﹐莫拉﹖」

  莫拉叹气。「没有证人﹐对吧﹖」

  瑞卓利摇头。「蓓拉说﹐开枪时﹐她和艾睿丝在楼上﹐所以没看见。」

  「不过﹐屋子里另有一个外人﹐」佛洛斯特指出。「妳说妳有看见他。」

  「我不清楚我看见的是什么东西。」瑞卓利望向花园。昨晚在月光下﹐她瞥见某种生物溜进树林里。「大概永远不得而知。」

  莫拉转身时﹐第二具尸体被推出屋子。「我可以判定派崔克.迪昂是自杀身亡﹐可是﹐状况和红凤凰太近似了﹐珍。总觉得像被布置过。」

  「我认为﹐凶手追求的正是相似点﹐用意是替往事制造回音﹐让正义有个圆满的交代。」

  「怎么能用正义来判定死因﹖」

  瑞卓利望着她。「也许应该纳入评断的准则。」

  「喂﹐佛洛斯特!瑞卓利!」谭警探从一丛树林里挥手﹐身旁有几位鉴识人员。

  「什么事﹖」瑞卓利说。

  「嗅尸犬刚嗅到东西!」

  失踪少女。夏洛蒂.迪昂失踪之后﹐必定仍有几名少女陆续失踪﹐只是没有被英格叟列入名单。把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能避人耳目﹐世上岂有更省事的地方﹖瑞卓利和佛洛斯特走过去﹐看见一条狗以警觉的眼神看她﹐欢乐的尾巴摇个不停。这条狗是独乐乐。聚集在树影下的男男女女无不板着脸﹐不出声﹐因为大家明了脚下隐藏什么样的秘辛。

  「这里的泥土被翻动过﹐」谭说着指向树下一片裸露的土地。「上面覆盖着松散的树丛。」

  最近下葬的地方。瑞卓利环视树荫与浓密的树丛﹐看着阴影和矮树能隐藏的所有秘境。这地方的邪气破表﹐超出她能理解的范围。她纳闷﹐地下埋了多少具尸体﹖有多少缄默的女孩终于能发声﹖重任排山倒海而来﹐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她瘀青斑斑﹐饥肠辘辘﹐和死神周旋得精疲力竭。

  「佛洛斯特﹐这里还是交给你吧﹐我想回家。」她边说边走开﹐踏过草坪﹐重回阳光下。

  「瑞卓利﹐」谭说。他跟过来﹐陪她走向车道。「我想通知妳一声。我刚刚和医院通过电话。艾睿丝.方已经从手术室出来﹐已经醒了。」

  「她的伤势严不严重﹖」

  「她大腿中一枪﹐失血很多﹐不过多休养几天就能康复。她好像满坚强的。」

  「我们全都应该像她那样坚强。」

  车道上的晨曦照耀两人的脸﹐谭从口袋取出墨镜戴上。「要不要我去医院一趟﹖跟她做个笔录﹖」他提议。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希望你待在这里。布鲁克莱恩警局请我们支持﹐所以我们会在这家的土地上花很多时间。」

  「照妳这么说﹐我可以留在凶杀组啰﹖」

  她瞇眼看谭﹐艳阳刺穿她疲倦的眼珠。「对﹐等到结案再说。我会向你在A-1辖区的长官请示暂调──如果你有意愿的话。」

  「谢谢。我的意愿很高。」他简单说。他转身离去的当儿﹐瑞卓利忽然留意到﹐他的后脑勺有一条亮亮的丝线﹐附着在他黑墨般的头发上﹐像金属丝一样突出。一根银色毛发。

  「谭﹖」她说。

  他转身。「什么事﹖」

  一时之间﹐她只是看着谭﹐想从眼神解读他的心思﹐无奈他戴着太阳眼镜﹐镜片如明镜面﹐她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她回想起﹐在检查聂街监视录像带时﹐镜头捕捉到她和佛洛斯特跳上消防梯的笨拙身手﹐谭却不一样。哼﹐说不定我是鬼﹐他当时揶揄。她这时心想﹐不是鬼﹐而是和幽灵一样飘忽不定的人﹐是随着调查进度亦步亦趋的人﹐是能掌握所有对话﹑所有计划的人。她看不清谭的表情﹐无从刺探心机﹐只知道秘密藏在他的眼神里﹐有待挖掘。她决定让谭守住秘密。

  暂时而言。

  「妳想问什么吗﹐瑞卓利﹖」谭问。

  「没事。」她说完转身走开。

  现在是多以尔酒吧的欢乐畅饮时间﹐店内挤满下班的警察﹐瑞卓利很难一眼看见母亲的男友科萨克。等到女服务生指向用餐室﹐她终于找到人﹐见到他独占雅座﹐陪伴他的是一盘炸海鲜和一杯淡啤酒。

  「迟到了﹐对不起﹐」她说。「什么事﹖」

  「我先点了﹐妳别介意。」

  她斜眼看着小山似的一堆炸虾。「减肥破功了﹐对吧﹖」

  「唉﹐别念我﹐行不行﹖今天是鸟事一件接一件﹐非吃开心果不可﹐真的。」他戳起四条炸虾﹐一口咬下。「妳不点东西吗﹖」

  她对女服务生招手﹐点了一小客色拉﹐看着科萨克再吞噬六只炸虾。

  上菜时﹐他说:「妳吃这么少啊﹖」

  「我想回家吃晚餐。最近在家的机会不多。」

  「对﹐我听说了﹐布鲁克莱恩那边最近像马戏团一样热闹。已经挖出几具尸体了﹖」

  「六具﹐看起来全是女尸。想挖遍整座房地产﹐可能要好几个月﹐而且他们可能另有还没曝光的埋葬地。所以﹐我们连马克.麦勒理的家也纳入调查范围。」

  科萨克举杯致意。「妳们女人不是喜欢说什么来着﹖女生加油!」

  瑞卓利看着他那件被油渍溅到的衬衫﹐暗笑﹕胖得女乳激凸﹐讲这句话更具说服力。她举起水杯﹐互撞出清脆的巨响﹐啤酒溢出来﹐洒在逐渐缩水的炸虾山上。

  「美中不足的是﹐」她举叉说﹐「我没办法终结无名女尸和无名男尸的命案。掀起整件旧案的触发点就是断掌女尸案。」

  「没查到砍死她的那把刀吗﹖」

  「消失了。我那天晚上看见有人走进树林﹐大概是被那人带走了。我们也找不到任何人吐实。不过﹐我有八成的把握﹐知道挥刀的人是谁。」

  「足够用来定罪吗﹖」

  「老实说﹐我不想定罪。有时候﹐科萨克﹐尽忠职守表示我应该故意做错事。」

  科萨克笑了。「可别被艾尔思医师听见啰。」

  「她不会懂的。」瑞卓利认同。莫拉能理解的是事实﹐而莫拉掌握的事实导致韦恩.葛瑞福警官在几天前被法官定罪。在莫拉看来﹐是非黑白之间的界线永远明确。反观瑞卓利﹐她在警界待愈久﹐愈难界定对错的范畴。

  她叉起色拉﹐吃一口。「你有什么事﹖找我来﹐想商量什么﹖」

  他叹气放下叉子。除了空盘之外﹐鲜少有任何事物能强迫文森.科萨克弃叉投降。「我爱妳妈﹐妳应该晓得。」他说。

  「对﹐我大致上猜对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真的爱她。她既风趣又聪明﹐而且性感。」

  「别讲下去了。」她放下自己的叉子。「挑重点讲就好。」

  「我只想娶她。」

  「她不是已经答应了﹖」

  「问题出在妳的弟弟。他每天打三通电话劝阻妳妈。他鄙视我﹐心态满明显的。」

  「法兰基只是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变化。」

  「他把妳妈搞得好难过﹐现在她居然考虑对婚礼喊停﹐只想讨儿子高兴。」科萨克深叹一口气﹐尾音听起来近似呜咽。他转头凝视走道对面的雅座。一个婴儿坐在高椅上﹐看见他﹐哇哇哭了起来﹐母亲白了科萨克一眼﹐把小孩抱进怀里。可怜的科萨克﹐丑到把小孩吓哭。小孩不懂事﹐看不出粗蛮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妈却有慧眼。而她值得和这个好男人交往。

  「没关系﹐」她说﹐「我去跟法兰基沟通看看。」如果沟通不成﹐她会狠狠敲弟弟的脑袋瓜。

  科萨克抬头。「妳想代我求情﹖真的﹖」

  「怎么不会﹖」

  「不晓得。我总觉得﹐妳看我和妳妈嘿咻﹐好像越看越不爽。」

  「我只是不想听汗水淋漓的细节啦。」她伸手至餐桌对面﹐轻捶他的手臂一下﹐表示亲近。「你还好啦﹐科萨克。而且﹐你让她开心。我只关心这一点。」她站起来。「我该回家了。你没事了吧﹖」

  「我爱她。妳应该晓得。」

  「我晓得﹐我晓得。」

  「我也爱妳。」他臭起脸﹐补充说﹕「可是我不爱妳弟弟。」

  「我完全能理解。」

  她留下他陪伴炸海鲜﹐从拥挤的酒吧撤退﹐快到门口时﹐听见有人喊叫﹕「瑞卓利!」

  是退休警探巴寇兹。他曾在十九年前调查过夏洛蒂.迪昂失踪案。他坐在吧台的老位子﹐前面是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有话要说。」他说。

  「我急着回家。」

  「那我陪妳走出去。」

  「可以明天再聊吗﹖」

  「不行。我不讲不行﹐闷在心里很烦。」他喝干整杯﹐把空杯掼在吧台上。「出去走走吧。这里面吵死人。」

  两人步出酒吧﹐站在停车场。春天入夜后凉爽﹐空气弥漫湿土味。瑞卓利拉上夹克的拉链﹐瞥向她停车的地方﹐不知巴寇兹想聊多久﹐也怀疑自己有没有空顺便买牛奶回家。

  「妳不是在侦办派崔克.迪昂和马克.麦勒理的案子吗﹖妳搞错了。」他说。

  「什么意思﹖」

  「新闻好轰动喔。两个有钱人连手猎杀少女长达二十五年﹐闹得全国都在谈这个案子﹐探讨为什么大家都没留意到﹐为什么没有及时制止。」

  「他们一直很有理智﹐巴寇兹。他们没有提升作案层次﹐手法也始终没有破绽﹐自制力一直很高。」

  「在几件失踪案里面﹐派崔克.迪昂有不在场证明。」

  「因为他们两个轮流去绑架女孩。有几个被麦勒理拐走﹐另外几个由迪昂动手。我们已经在迪昂家挖出六具尸体﹐其他尸体想必能陆续出土。」

  「其中一定没有夏洛蒂。我拍胸脯保证﹐妳在那里挖不到她的尸体。」

  「你怎么知道﹖」

  「我侦办夏洛蒂的失踪案时﹐并没有草草结案﹐懂吗﹖事情虽然过了十九年﹐细节我记得一清二楚。昨天晚上﹐我把当年的笔记找出来﹐只想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事实。我确定﹐女儿夏洛蒂失踪那天﹐派崔克.迪昂人在伦敦﹐接到消息之后连夜搭机回国。」

  「对﹐这一个细节没错。很容易证实。」

  「我另外查对了一个细节。马克.麦勒理也不可能绑架夏洛蒂﹐因为他也提得出不在场证明。他去探望母亲。他的母亲在前一年中风﹐当时住院复健中。」

  瑞卓利在渐暗的天色中端详他。巴寇兹正在为个人的专业态度辩解﹐言语必然不够客观。从他充满醉意的脸孔来看﹐从他破损的衬衫来判断﹐他的退休生活并不如意﹐简直是在酒吧里定居﹐彷佛在现役警察的陪伴下﹐他才觉得生气勃勃﹐才觉得自己又成了有用的人。

  哄一哄老家伙吧。她对巴寇兹点头﹐带有同情的意味。「我会再审阅档案一遍﹐然后和你联络。」

  「少来。这句话就想摆脱我﹖我是个绩效优良的警察﹐瑞卓利。我彻查过少年马克。发生绑架案﹐直觉上会先清查家属﹐所以我仔细过滤她继兄的言行﹐查遍他当天的一举一动。马克.麦勒理没有那么神﹐不可能绑架夏洛蒂。」

  「就凭他说他去探望母亲吗﹖别闹了﹐巴寇兹﹐他的话或母亲的话怎么能相信﹖母亲护子心切﹐一定会说谎。」

  「医院的资料总能相信吧﹖」

  「什么﹖」

  他从夹克抽出一张折起来的文件﹐朝着她戳过去。「我从芭芭拉.麦勒理的医院调出这一份资料。这份是护士纪录簿的影印。妳看看四月二十日下午一点的纪录。」

  瑞卓利向下找﹐看到护士写下的文字﹕血压115/80﹐脉搏84。病患休养安详。儿子前来探视﹐要求将母亲移至比较清静的病房﹐不想太靠近护士值班区。

  「在下午一点﹐」巴寇兹说﹐「夏洛蒂.迪昂和同校师生在费纽尔厅。老师在一点十五左右发现她走丢了。妳说说看﹐马克.麦勒理人在二十五哩外的病房坐着﹐探望母亲﹐怎么有办法在十五分钟之后去波士顿﹐从街头抓走继妹﹖」

  瑞卓利拿起护士的纪录﹐读了再读。时间和日期无误。她暗想﹕护士写错了吧。

  只可惜﹐白纸黑字﹐事实就是事实。

  「妳少在那边乱嚷嚷﹐好像我把案子办错了似的﹐」巴寇兹说。「太明显了﹐妳那两个歹徒没有绑架夏洛蒂。」

  「不然她是被谁绑走的﹖」瑞卓利喃喃说。

  「大概永远查不出来了。我敢说﹐一定是哪个男人突然兴起﹐见机把她带走。」

  哪个男人。有待证实身分的一名歹徒。

  她驾车回家﹐巴寇兹给的影印放在身旁的座位﹐思索着机率。夏洛蒂家同时出现两个凶手﹐自己却被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带走﹖回到家﹐她把车停进公寓的停车位﹐坐着沉思﹐还不想走进伴随母职而来的乱象与嘈杂。她归纳出几件确信的事实﹕迪昂和麦勒理共同跟踪﹑杀害多名少女﹐在迪昂家至少埋葬六具尸体。是夏洛蒂发现父亲的秘密吗﹖迪昂和麦勒理不得已除掉她﹐是否怕东窗事发﹖难道老少两男另找第三者帮忙﹐所以才提得出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

  瑞卓利按摩着头皮﹐被种种疑问压得难以喘息。疑云再一次笼罩着夏洛蒂。夏洛蒂发现了什么﹖何时发现﹖她向谁透露﹖瑞卓利想起夏洛蒂的最后几张相片。当时夏洛蒂出席母亲与继父的丧礼。瑞卓利记得﹐夏洛蒂被夹在生父与继兄马克之间﹐被敌人包围﹐难以逃脱。

  瑞卓利坐直身体﹐赫然归纳出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答案。

  也许夏洛蒂逃出魔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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