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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法 The King's Justice

杰赛尔刚到元帅广场,就发现兆头不对——平日议会常会尚不及今天一半热闹。由于训练,他稍有迟到,气息也有些不匀。他匆匆走过,一边打量那些华服贵族,人们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表情兴奋又紧张。

他一路挤向圆桌厅,边走边怀疑地打量门廊两旁站立的卫兵。卫兵倒是原封不动,脸被厚重的头盔遮住。他走过候见厅,带起的微风稍稍搅动了鲜艳的织锦,然后他穿过内门,来到凉爽宽阔的大厅,下走道直向中央高桌,脚步声在镀金拱顶间回荡。加兰霍已在一扇高窗下站岗了,彩绘玻璃映出的彩光洒在他脸上。杰赛尔皱眉打量地上放置的一张长凳,长凳底部安装了一根金属杆。

“怎么回事?”

“你没听说?”加兰霍压抑不住兴奋,“霍夫有大事要宣布。”

“什么大事?安格兰?北方人?”

大个子摇摇头:“不知道,很快就清楚了。”

杰赛尔皱紧眉头。“我不喜欢惊喜。”他望向那张神秘的长凳,“那是做什么?”

几扇大门忽然同时打开,一大帮议员步下走道。没什么两样嘛,杰赛尔心想,也许有的人别有目的?还是那些没继承权的儿子、收钱当差的代理人……且慢,走在最前面的高个,装扮之华丽在贵族中也算鹤立鸡群,他双肩挂着沉重的黄金饰链,眉头深锁。

“布洛克公爵大人。”杰赛尔喘不过气。

“外加伊斯尔公爵,”加兰霍朝跟在布洛克身后、表情凝重的老人点点头,“以及亨根、巴雷辛。大事件,一定是大事件。”

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四名贵族在前排落座,杰赛尔不禁深吸一口气。他从未见过议会有超过今天一半的出席者:供议员们落座的呈半圆形排列的长椅几乎座无虚席,上方旁听席也堆满了紧张的脸孔。

霍夫终于现身,走下步道,他并非孤身前来——一位瘦高个跟在他右边,身着洁白无瑕的白袍,顶着一头白发,神情倨傲。苏尔特审问长。他左边的人着黑金袍服,沉重地拄着手杖,留长长的灰胡子。莫拉维大法官。杰赛尔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名阁员一齐驾临议会!

秘书和办事员把记录册和文件放上抛光木桌,加兰霍赶紧过去站岗。宫务大臣本人坐在秘书们中间,一落屁股就喊要酒。国王陛下的审问部的首长坐到一旁的高椅上,微微对自己发笑。莫拉维大法官缓缓坐进另一张高椅,一直愁眉不展。此情此景令厅内兴奋的低语上升了一个音调,而前排大贵族们的表情更严肃疑惑了。司仪在高桌前就位——并非平日那个俗不可耐的白痴,而是胸膛大如水桶、留一把黑胡子的壮汉——高举权杖,重重地跺在地板上,足可吵醒死人。

“肃静!联合王国议会开始议事!”司仪大吼,喧哗逐渐平息。

“今天只有一件事。”宫务大臣浓眉下严肃的眼神扫过大厅,“关于王法。”零星私语。“关于西港的王家贸易特许状。”私语声提高,有人语气愤怒,也有很多贵族在长凳上不安地磨屁股,大本子边传来鹅毛笔的熟悉声音。杰赛尔见布洛克公爵眉头紧皱,亨根公爵嘴角下塌,他们似乎不喜欢这件事。宫务大臣抽抽鼻子,喝了口酒,等待低语消失:“针对此事,本人的了解并非——”

“你确实不了解!”伊斯尔公爵尖锐地叫道,沉着脸在前排挪了挪。

霍夫盯着老人:“因此本人特意带来了解内情的人!有请本人在内阁的同僚——苏尔特审问长。”

“议会欢迎苏尔特审问长!”司仪雷鸣般叫道。审问部的头子优雅地走下高台,走到瓷砖地上,冲着面前诸多愤怒面孔,胜利地微笑。

“大人们。”他用音乐般的嗓音缓缓开口,又比出流畅的手势以加强语气。“过去七年,自我们获得对古尔库人的光辉胜利以来,一份在西港独占贸易的王家特许状就交到了可敬的布商公会手中。”

“他们干得很出色!”亨根公爵叫道。

“他们为我们赢下了那场战争!”巴雷辛咆哮着,用肉乎乎的拳头捶打身边的长椅。

“很出色!”

“没错!”许多贵族附和着。

审问长一边点头,一边等待呐喊消退。“的确,”他舞蹈般踏过瓷砖地,话语化为纸页上沙沙的记载,“他们的确出色。对此本人最清楚不过。”他忽然转身,白袍袍尾“啪”一声抽打在地,脸色变得狰狞。“他们出色地逃避国王的税收!”审问长尖叫,厅内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他们出色地破坏国王的律法!”更响亮的抽气声。

“他们出色地犯下叛国的大罪!”这回迎接他的是风暴般的抗议,拳头乱舞,纸片纷飞,旁听席上有人暴跳如雷,高桌前方修养较好的贵族也都在厉声咆哮。杰赛尔不禁眨眨眼,怀疑自己没睡醒。

“你哪儿来的胆子,苏尔特!”眼见审问长旋身走回高台,嘴角挂着微笑,布洛克公爵忍不住暴喝一声。

“我们要证据,”亨根公爵提出,“我们要王法!”

“王法何在!”后面的贵族跟着呼吁。

“你必须出示证据!”喧嚣告一段落时,伊斯尔又高声补充。

审问长理理白袍,优雅地坐回座位,精致的袍子落在身旁:“噢,我们正要出示证据,伊斯尔大人。”

一扇小边门的沉重门闩轰然抽开,老爷们和他们的代理人纷纷扭身起立,挤去看发生了什么,厅内阵阵婆娑声。旁听席的观众也在栏杆边伸长脖子,姿势颇为危险。大厅里没人再说话,杰赛尔吞了口口水。门后走廊传来鞋子擦地、手杖柱地和叮叮当当响,随后一个奇特又凄惨的队伍进入议会。

这支队伍由沙德·唐·格洛塔带领,他像往常一样瘸腿跛行,沉重地倚靠手杖,但高昂着头,凹陷的脸上挂着扭曲的无牙笑容。他身后跟了三个赤脚男人,手脚被镣铐拴在一起,一路作响走向高桌。这三个人都剃光了头,穿褐色粗布衣——忏悔者的衣服,表明他们已经认罪。

第一位犯人舔舔嘴唇,苍白的眼神四下游移,其中充满恐惧;第二位犯人比第一位矮一些,却更壮实,他磕磕绊绊地拖着左腿走,还驼了背,嘴巴大张。杰赛尔看见一串细细的粉红唾沫从他唇间流出,滴落地板。第三位犯人极瘦,眼旁有大大的黑眼圈,他眨着眼睛缓缓扭头,眼睛虽大却空无一物。杰赛尔倒认得走在三个犯人后面的人:正是那晚在街上撞见的大个白化人。杰赛尔换了换双脚重心,突感寒气上涌,泛起恶心。

神秘长凳的用途清楚了。三个犯人被押到那,白化人跪下将他们的镣铐接上长凳底部的杆子。议会静得怕人,每只眼睛都盯着瘸子审问官和他带来的三个犯人。

“我们的调查历时数月之久。”苏尔特审问长介绍,非常满意全场都在他掌控之下。“起初尽是枯燥乏味的账目比对,本人不会用那些无聊细节来打扰诸位。”他微笑着看向布洛克、伊斯尔和巴雷辛。“本人深知诸位为国操劳,谁能想到单调的计算竟能引出背后的惊天隐情?谁能想到叛国的根埋藏得如此之深?”

“是的。”宫务大臣从杯盏间不耐烦地抬头,“格洛塔审问官,请说吧。”

司仪又用权杖捶地:“联合王国议会有请沙德·唐·格洛塔审问官发言!”

瘸子礼貌地等待办事员停笔,才拄着手杖来到瓷砖地中央,不带一丝一毫慌乱。“起来面对议会。”他吩咐头一个犯人。

吓傻了的犯人跳起来,锁链乱响。他舔舔苍白嘴唇,瞪向前排大贵族。“你的名字?”格洛塔发问。

“萨勒姆·鲁斯。”

杰赛尔哽住了。萨勒姆·鲁斯?他认识这人!父亲跟这人做过交易,这人甚至曾是他们家常客!杰赛尔看着这个被剃成光头、畏畏缩缩的叛徒,油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想起从前那位衣着得体的胖商人,总有讲不完的笑话。是他,没错,是他。他们的眼神短暂交汇,杰赛尔赶紧躲开。父亲在自家门厅跟他做交易!跟他握手!叛国罪就像传染病——哪怕仅在一个房间待过也脱不了干系!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转回那张他并不熟悉、却又熟悉得可怕的面孔上。怎敢犯上作乱,这混蛋!

“你是可敬的布商公会的会员吗?”格洛塔追问,在“可敬”这个词上加了一点讽刺腔调。

“是。”鲁斯嚅嚅道。

“你在公会中的职务是?”

被剃光脑袋的布商绝望地看着他。

“你的职务?”格洛塔不依不饶,声音里有一丝危险的暗示。

“我合谋欺瞒国王陛下!”商人绞着双手高叫。大厅一片惊呼,杰赛尔大吞苦水。他发现苏尔特冲莫拉维大法官微笑,后者的表情如一块空白石板,却在桌底下握紧拳头。“我承认叛国!为了钱!我走私,我行贿,我诈骗……我们是一伙的!”

“他们是一伙的!”格洛塔扫视一众贵族议员,“谁还怀疑,只消看看我们手中关于此案的账本、文件和统计,审问部有整整一间屋堆放这些东西,一间被秘密、罪行和谎言占满的屋子。”他缓缓摇头。“本人可以正告诸位,那里的记录可谓罄竹难书。”

“我不得不做!”鲁斯尖叫,“他们逼我!我别无选择!”

瘸子审问官皱眉看向观众们:“他们当然会逼你。我们很清楚,在这桩罄竹难书的罪行中,你不过是个马前卒。最近有人想杀你灭口,是不是?”

“他们要杀我!”

“谁要杀你?”

“他!”鲁斯扯着嗓门嚎,一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身边的犯人,一边躲到锁链能允许的最远距离。“他!他!”他挥舞胳膊,锁链乱响,唾沫横飞。厅内又响起一阵愤怒呼声,比之前的声调更高。杰赛尔见中间那犯人头一软,向侧面倒去,但被大个白化人抢先抓住、扶正。

“醒醒,卡皮师傅!”格洛塔叫道。垂下的头缓缓抬起。这张脸杰赛尔不熟,它肿得厉害,布满疤痕,更恶心的是四颗门牙全不见了。跟格洛塔一样。

“你来自塔林,是不是,斯提亚的塔林?”犯人缓缓点头,痴痴呆呆,仿佛没睡醒。“你受雇杀人,是不是?”犯人又点头。“你受雇谋杀国王陛下的十位臣民,包括这个已招供的犯人,萨勒姆·鲁斯?”一连串血珠从犯人鼻孔缓缓流下,他眼睛又开始翻白,白化人摇晃着他的肩膀,直到他软弱无力地点头承认。“另外九人呢?”沉默。“你杀了他们,是不是?”

犯人又点头,嗓子里传出一声奇怪的哽咽。

格洛塔眉头深锁,缓缓巡视全神贯注的议员们。“维勒姆·唐·罗伯,海关官员,喉咙被开了道大口子。”他一根指头从耳根划到耳根,旁听席有个女人尖叫起来。“苏莱莫·斯坎迪,布商,背上被捅了四刀。”他伸出四根指头,压住肚子。“一份血淋淋的杀人清单,为最大程度攫取金钱,你成功谋杀了九人。谁雇你的?”

“他。”杀手嘶声道,肿胀的脸转向长凳旁的瘦子。瘦子目光呆滞,魂不守舍。格洛塔跛行过去,用手杖敲敲地板。

“你的名字?”

犯人猛然抬头,眼神在面前审问官扭曲的脸孔上聚焦:“哥弗瑞德·霍尔拉赫!”他刺耳地回答。

“你是布商公会的高级会员吗?”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闪烁的眼珠盯住格洛塔。

“实际上是库尔特会长的副手之一?”

“是!”

“你是否与其他布商合谋欺瞒国王陛下?你是否雇了一名刺客蓄意谋杀陛下的十位臣民?”

“是!是!”

“原因?”

“我们担心他们会泄露……泄露……泄……”霍尔拉赫空洞的双眼向上抬,看向一扇彩窗,嘴巴缓缓停止了蠕动。

“泄露机密?”审问官提示。

“泄露公会的叛国举动!”布商脱口而出,“泄露叛国举动!泄露公会的……叛国……举动……”

格洛塔尖锐地打断犯人:“这些都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

审问官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倾身向前。“那是谁下的令?”他嘶叫道。

“是库尔特会长!”霍尔拉赫立时大叫,“他下的令!”大厅又沉默了,苏尔特审问长笑得更灿烂。“会长下的令!”鹅毛笔在无情地记录。“是库尔特!他下的令!所有的命令!都是库尔特会长!”

“谢谢你,霍尔拉赫师傅。”

“是会长!他下的令!是库尔特会长!是库尔特!库尔特!”

“够了!”格洛塔喝道。犯人顿时住口。大厅仍然笼罩在沉默中。

苏尔特抬手指向那三个犯人:“这就是您们要的证据,大人们!”

“胡闹!”布洛克公爵站起来,声若洪钟地吼道,“太可耻了!”但只有少数几个贵族半心半意地支持他。亨根公爵向来懂得保持谨慎的沉默,此刻兴味盎然地研究着自己的上等皮靴;巴雷辛公爵沉回椅子里,好像比一分钟前缩小了一半;伊斯尔公爵望着圆桌厅的弧形墙发呆,手指抚摩着沉重的黄金饰带,神情极度无聊,似乎对布商公会的命运已不感兴趣。

布洛克转向大法官呼吁,大法官阁下纹丝不动地坐在高桌旁的高背椅里:“莫拉维阁下,我请求您!您是有理性的人!您必须制止这场……闹剧!”

大厅又安静下来,等待老人回复。老人皱紧眉,捻捻长胡子,看看桌子对面微笑的审问长,最后清清喉咙说:“本人理解您的顾虑,布洛克大人,十分理解,但今天不属于理性。内阁已仔细研究过此案,并作出决定,本人无能为力。”

布洛克抿紧嘴唇,品尝着失败的滋味。“这不公平!”他转身对同僚们说,“这些人明显遭到了刑讯!”

苏尔特审问长轻蔑地撇嘴。“对付叛徒和罪人有别的办法吗?”他尖锐地呼唤,“您想庇护这些包藏祸心的叛逆吗,布洛克大人?”他重重捶打桌面,似乎叛国罪孽之深,已令他无法承受。“至于我,我绝不容忍我们伟大的国家被交到敌人手中!无论是国土之外的敌人,还是国土之内的叛徒!”

“消灭布商!”旁听席上有人高呼。

“处决叛徒!”

“执行王法!”后方有个胖子吼道,接着是一阵义愤填膺的赞同,纷纷要求严厉制裁和无情惩罚。

布洛克扭身在前排寻找盟友,却没找到一个。他握手成拳。“这不是王法!”他边吼边指着三个犯人,“这不算证据!”

“国王陛下不同意您的结论!”霍夫喝道,“也不需要您的允许!”他取出一张大纸。“布商公会就此解散!王家特许状就此收回!贸易与商业王家委员会将在接下来几个月里详细考察针对西港提出的贸易申请,找到合适的候选人之前,相关贸易事务暂由陛下最为忠诚得力的机构——即王家审问部——掌管。”

苏尔特审问长谦卑地低下头,无视代表们和旁听席观众的阵阵嘘声。

“格洛塔审问官!”宫务大臣续道,“议会感谢你的辛勤工作,并要求你就此事再履行一次职务。”霍夫取出一份小一号的文件。“这是库尔特会长的逮捕状,由国王陛下亲笔签署,我们要求你立刻予以执行。”格洛塔僵硬地鞠躬,从宫务大臣伸出的手中接过那张纸。“你。”霍夫盯住加兰霍。

“加兰霍中尉听候您差遣,阁下!”大个子叫道,迅速踏步上前。

“管你是谁。”霍夫不耐烦地打断,“带上二十名王军士兵,护送格洛塔审问官前往布商公会大厅执行任务。未经审问官允许,不得放走一草一木。”

“立刻去办,阁下!”加兰霍大步穿过瓷砖地,踏上中央走道,一手扶佩剑以免其拍打大腿。格洛塔蹒跚跟上,手杖敲在石阶上,握紧的拳头捏皱了库尔特会长的逮捕状。大个白化人扯起犯人们,叮当作响地牵向来时的侧门。

“宫务大臣阁下!”布洛克企图做最后的呼吁。真不晓得公爵大人从布商那里捞了多少?还想捞多少?显然,数目极大。

霍夫不为所动:“今日议会闭幕,大人们!”宫务大臣尚未说完,莫拉维已然起身,迫不及待要离开。记录册轰然合上,可敬的布商公会就此勾销。厅内再度被兴奋的低语占满,声音逐渐升高,随后代表们起身离席,又是一片哗哗响。只有苏尔特审问长没动,他静坐着欣赏被打败的对手们缓缓离开前排。萨勒姆·鲁斯被推过小门时,他绝望的眼神与杰赛尔最后一次交汇,但弗罗斯特刑讯官猛地一扯锁链,他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

厅外广场比之前更沸腾,解散布商公会的消息不胫而走,激起狂澜。有人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有人匆匆奔来跑去,表情慌张、惊讶或迷惑。杰赛尔撞见有个人瞪着他——又像是瞪着空气——面色苍白,双手发抖。看来是个布商,至少跟布商有勾结,势必一起完蛋。这样的人为数不少。

杰赛尔突然一激灵。阿黛丽·威斯特漫不经心地靠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自她醉酒爆发以来,他们就没再见面,而今重逢,他不禁惊讶于自己有多想见她。或许,他告诉自己,对她的惩罚够长了,每个人都有道歉的权利。于是他绽开微笑加速朝她走去,直到陡然发觉她跟谁在一起。

“瘪三!”他压低声音咒骂。

一身廉价制服的布林特中尉跟阿黛丽言谈正欢,杰赛尔觉得他前倾的幅度实在不成体统,还用俗不可耐的手势强调无聊论点。然而她又是点头又是微笑,脑袋前后摆动,浅笑盈盈,还用手玩闹似的拍打中尉的胸口。布林特笑得合不拢嘴。瘪三。丑八怪。听见他们笑语晏然,杰赛尔不知为何被怒火刺痛。

“杰赛尔,你好吗?”布林特咯咯笑着招呼他。

他踏步走近。“是路瑟上尉!”他啐了一口,“而且我好不好不关你事!你今天无所事事吗?”

布林特的嘴愚蠢地张了一会儿,接着皱眉拉下脸。“是,长官。”他嘀咕道,转身走开。杰赛尔以前所未有的轻蔑盯着他的背影。

“多有风度啊,”阿黛丽评价,“在女士面前,你就是这样说话的喽?”

“我不知道。怎么,这里有位女士吗?”

他转身面对她,忽地愣住了。只见她脸上挂着得意扬扬的狡诈浅笑,似乎满意于他刚才的爆发。他昏头涨脑地猜想刚才那一幕是她精心设计,故意跟那白痴谈话,好让杰赛尔看见,以刺激他的嫉妒心……她朝他笑,笑着看他,杰赛尔所有的怒气随之而去。他觉得她真好看,阳光下晒黑的皮肤充满活力,她笑得很大声,不在乎被谁听见。她真好看,真的,比以前更好看了。这就是一场美妙的偶遇,不是吗?她用那双黑眼睛盯着他,他所有的怀疑随之而去。“你有必要对他如此严厉?”她问。

杰赛尔咬住下巴:“不知天高地厚、傲慢无礼的混蛋,跟暴发户的杂种没两样。他没血统、没钱、没礼貌——”

“这三条我同样适用。”

杰赛尔诅咒自己的大嘴巴。现在倒好,不仅没能让她道歉,倒让自己陷入该道歉的田地。他只能拼命想法逃出自设的陷阱。“噢,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他抱怨。

“好吧,”杰赛尔欣慰地看见阿黛丽的嘴角折出一丝坏笑,“这倒没说错。我们走走吧?”她不由分说挽住他胳膊,领他向国王大道去。杰赛尔任自己被领着穿过恐惧、愤懑或兴奋的人群。

“所以说是真的喽?”她问。

“什么是真的?”

“布商公会完蛋了?”

“似乎确实如此。你的老朋友沙德·唐·格洛塔出了大力。就一个瘸子而言,他的表演真不赖。”

阿黛丽低头看着地面:“无论是不是瘸子,你都别惹他。”

“是的,”杰赛尔想起萨勒姆·鲁斯惊恐的双眼,那位前布商消失在黑暗门道前曾绝望地凝视他,“是的,别惹他。”

他俩无言地继续前行,这是一种舒适的沉默,他喜欢与她同行。谁跟谁道歉已不再重要,或许她对他练剑的评论多少有些道理。阿黛丽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你的剑练得怎样?”她问他。

“还行。你的酒喝得怎样?”

她跳起一条黑眉毛:“还行。若年年举办拼酒大赛,我保证名扬天下。”杰赛尔哈哈大笑,低头欣赏她:如此聪明、如此尖锐、如此奔放、还——如此美丽。不晓得世上还有没有她这样的女人。她要是有血统就好了,他心想,还要有钱。

很多很多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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