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话和尘埃 Words and Dust
克尔塔绕着决斗圈鼓动观众,金色长发披散在肩,他一边朝观众挥手,一边对女孩抛飞吻,大家为这个精瘦青年而疯狂。他来自阿杜瓦,是王军军官,作为本地才俊,颇受大众青睐。
布雷默·唐·葛斯特靠在围栏上斜瞅对手,几乎懒得睁眼。他的武器又旧又沉,似乎极不灵便——跟他本人一样。他是个粗脖壮汉,与其说像剑士,不如说像个摔跤选手。这场比赛没人看好他,至少大多数观众是这样。我不一样。
左近有个收注人吼出赔率,从喋喋不休的人群中收钱。几乎所有人都压克尔塔。格洛塔从长椅上倾身向前:“压葛斯特的赔率是多少?”
“压葛斯特?”收注人问,“一赔二。”
“我压二百马克。”
“不好意思,朋友,我输不起那么多。”
“那就一百马克,但你要多赔四分之一。”
收注人考虑了一下,眼望天空,在脑子里飞快地衡量得失:“行。”
裁判开始介绍选手,格洛塔坐回去。葛斯特卷起衬衫袖子,他前臂粗如树干,当他活动肥厚的手指时,胳膊上显出虬结肌肉。葛斯特向左伸伸粗脖子,又向右伸伸脖子,然后从助手手里接过武器,试刺了两下。几乎没有观众关注他,他们都忙着为先上场的克尔塔加油助威,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比看上去要快得多,那种速度,兵器在他手中并不沉。
“布雷默·唐·葛斯特!”裁判叫道,壮汉沉重地走到决斗圈中就位。献给他的喝彩稀稀拉拉,大众不待见笨公牛。
“开始!”
这场比试并不好看。葛斯特出手便用沉重的长剑挥出大弧线,像个砍柴冠军在劈木头,每挥一记还大声咆哮。场面十分古怪:一位选手是来比剑斗技,另一位则似来拼命的。嗨,你只需打中对方,不是非把人劈成两半不可。然而格洛塔观察后发现,那些刚猛劲道的挥击并非是粗野蛮干,它们时机把握得很好,也十分精准。克尔塔躲开第一记劈斩时哈哈大笑,躲开第三记仍然面露微笑,待到第五记笑容完全消失。似乎不会回来了。
这场比试并不好看。但葛斯特的力量无与伦比。克尔塔堪堪躲过又一记横扫。不管有没有开刃,这一剑足以让脑袋搬家。
大众青睐的青年竭力反扑,试图在对手攻击的间歇赢回主动,但葛斯特显然不打算给他机会。壮汉哼了几声,毫不费力地用短剑挡开对手,又大声咆哮着,长剑呼啸加紧攻击。两把长剑相撞,洪亮的声音令格洛塔一缩——克尔塔的手腕向旁折去,武器差点脱手。这青年被震得蹒跚后退,扭曲的脸孔写满了痛苦与震惊。
我算明白葛斯特的剑为何看上去那么旧了。克尔塔在决斗圈中躲闪,企图回避一边倒的屠杀,然而壮汉的动作快到难以招架。葛斯特已然看破对手的能耐,也能预判对手的行动,他以无情的斩杀紧逼对手,克尔塔无路可逃。
又两记重砍,绝望的军官被逼到决斗圈边缘。一记镰刀般的横斩卸下长剑,那剑插进草地,兀自乱颤不休。军官瞪大眼睛,错愕地站了片刻,空空如也的手还在发抖——接着葛斯特大吼着毫不留情地冲上来,壮硕的肩膀猛撞向对手毫无防备的肋下。
格洛塔忍不住笑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剑士被撞上天呢。克尔塔翻了半个筋斗,像小女孩一样尖叫着,四肢狂挥乱打,摔个狗啃泥。他摔在决斗圈外的沙地上,足足被撞出三跨多远,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呻吟。
观众们吓呆了,大概连后排都能听见格洛塔的咯咯笑声。克尔塔的训练师从围栏里冲出,轻轻翻过不省人事的弟子。青年软绵绵地蹬了下腿,呜咽着按紧腋下。葛斯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耸耸肩走回起始位置。
克尔塔的训练师转向裁判,“很抱歉,”他说,“我的学生无法继续参赛。”
这回格洛塔完全控制不住了,不得不用双手捂紧嘴,整个人乐得打颤。每一声笑都让他脖子抽痛,但他不在乎。似乎绝大多数观众并不觉得有趣,周围传来阵阵愤怒的低语。当克尔塔被训练师和助手抬走时,低语变成了嘘声,接着是怒骂的大合唱。
葛斯特用那双懒洋洋、半闭的眼睛扫了下看台,耸耸肩,缓步走回围栏。格洛塔蹒跚离开途中,还在咯咯笑。他的钱包鼓了许多,而且很久没找到这样的乐子了。
***
大学位于阿金堡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笼罩在锻造者大厦的阴影下,连这里的鸟也显得又老又疲惫。这是栋摇摇欲坠的大房子,外壁爬满半枯死的常春藤。它采用的是过时的古老设计,据说是城内最早的建筑之一。看上去的确如此。
房顶中央下陷,有些地方几近完全坍塌。那些精致的尖顶破碎龟裂,仿佛随时可能掉进下方杂草丛生的花园。墙上的漆很脏很旧,还整段整段往下掉,露出光秃秃的石头和一触即碎的灰泥。破损的阴沟把一面墙完全染成了褐色。科学研究无疑吸引过联合王国的有识之士,彼时大学是全城最雄伟的建筑之一,而现在……苏尔特还觉得审问部成了明日黄花咧。
破烂的大门旁有两尊雕像,两个老人,一个提灯,另一个指着书。大概是提倡智慧、进步或诸如此类的废话。指着书的老人上世纪就失去了鼻子,而提灯老人倾斜得有些夸张,那盏灯绝望地伸出,似乎要寻找支撑。
格洛塔握拳砸向古老的大门。大门吱嘎作响,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格洛塔等了一会儿。
门闩突然“哗啦啦”抽出,有半边门扭开几寸——一张老态龙钟的脸钻进门缝,皱巴巴的手抓着一小截蜡烛,湿霾的老眼睛上下斜瞅审问官:“有何贵干?”
“我是格洛塔审问官。”
“哦,苏尔特审问长派来的?”
格洛塔皱起眉头,有点吃惊:“是的,审问长派来的。”他们不像看上去那么与世隔绝。他们似乎清楚我是谁。
屋里黑灯瞎火。门边本有两个巨大的枝状青铜蜡烛架,但一根蜡烛都没有,而且很久没打磨抛光了,在守门人的小蜡烛映照下一片晦暗。“这边请,先生。”老人呼哧呼哧地说,拖着脚朝前走,背几乎驼到与身体垂直。他在黑暗中穿行,格洛塔发现有点难跟上。
他们一道蹒跚走下阴影幢幢的回廊。回廊一侧装有古旧的窗户,细小的玻璃窗格脏得离谱,阳光灿烂的日子恐怕也透不进什么,现在这种阴郁的下午半点光线也没有。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对面墙上灰扑扑的画,画中穿黑或灰的深色袍子、肤色苍白的老人们在蜡烛旁睁大眼睛,老朽的手握着长颈瓶、齿轮和圆规。
“我们去哪儿?”阴森森地走了好几分钟后,格洛塔问。
“校长在用餐。”守门人呼哧呼哧地回答,用极疲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大学餐厅是个充满回音、洞穴般的房间,几根飘摇的蜡烛让它免于沦入彻底的黑暗。渺小的炉火在巨大的壁炉里燃烧,阴影于房椽间舞蹈。一张经年累月磨平的长桌横贯餐厅,两边摆满摇摇晃晃的椅子。这张桌至少能供八十人用餐,但现在只坐了五人,还都缩在桌子一头,围住壁炉。听到格洛塔手杖的回声,他们抬起头,停止用餐,满怀期望地打量来客。坐在正中的男子迅速起身走来,边走边用一只手拢住黑色长袍的边沿。
“客人来访。”守门人呼哧呼哧地通报,一边用手中蜡烛朝格洛塔的方向示意。
“噢,你一定是苏尔特审问长的使者!我是联合王国大学校长,西比尔!”校长急忙跟格洛塔握手。他的同僚纷纷起立,蹒跚走来,仿佛意识到了贵客的身份。
“我是格洛塔审问官。”格洛塔打量着这群热情的老人。必须承认,他们比想象中要合作得多,审问长的名字似乎是万能钥匙。
“格洛塔啊,格洛塔,”其中一位老人呢喃,“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一个什么格洛塔。”
“你总说在哪儿见过什么,但永远说不出在哪儿。”校长半心半意地笑着讽刺,“请让我来介绍。”
他绕着四位黑袍科学家,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这位是邵兹林,咱们的首席化学家。”邵兹林是个壮如公牛的老头,不修边幅,长袍前面全是污渍斑点,胡须中还缠了几块食物。“这位是邓卡,咱们的首席金属学家。”邓卡最年轻——比其他三人年轻,实际也是高龄——他傲慢地扭着嘴角。“这位是齐勒,咱们的首席机械学家。”格洛塔没见过头这么大脸却这么小的人,那双硕大的耳朵里还冒出灰毛来。“最后这位是坎德劳,咱们的首席自然学家。”这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小子,脖子很长,弯弯的鹰钩鼻上架着眼镜。“欢迎您,审问官。”校长指指两名首席学者之间的空椅子。
“来杯葡萄酒?”齐勒恭敬地说,小嘴巴拘谨地笑着,话音未落已倾身去够玻璃瓶,朝高脚杯倒酒了。
“好的。”
“咱们适才在比较不同研究领域的优缺点。”坎德劳一边嘀咕,一边透过反光镜片扫视格洛塔。
“向来如此。”校长叹道。
“毋庸置疑,人体,乃是唯一值得研究的领域。”首席自然学家声明,“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必须先了解体内的奥秘,才能转向外在。审问官,先有躯体后有人类存在,如何治疗人体,如何做又会伤害到它,必须成为科学的第一要务。而关于人体,没人比我的知识更丰富。”
“人体!人体!”齐勒不满地噘嘴,拨了拨盘里的食物。“拜托,我们在用餐咧!”
“正是!对着审问官,省省你那些毛骨悚然的说教!”
“噢,还好。”格洛塔倾身向前,让首席金属学家好好瞧瞧他空空的嘴。“身为审问官,不能不掌握相关的解剖知识。”
一阵尴尬的沉默。邵兹林伸出肉盘给格洛塔,格洛塔看看盘里泛着油光的红色肉条,舔了舔牙龈空洞。“谢了。”
“这么说是来真的?”首席化学家越过肉盘,压低声音问,“我们会得到更多资金?跟布商公会那档事结了,对不?”
格洛塔皱紧眉头,所有人都盯着他,等待回答。有名老科学家的叉子甚至停在嘴边。好吧,他们要钱,可干吗问审问长要呢?化学家托不稳肉盘了。嗯……说点好听的就好。“钱当然有,这取决于——毫无疑问——你们的成果。”
桌边一阵窃窃私语。首席化学家颤巍巍地放下肉盘。“在酸液研发上,我最近取得了重大突破。”
“哈!”首席金属学家嗤之以鼻,“成果,审问官要成果!只要比例分毫不差,我新配的合金就比钢铁还硬!”
“永远都是合金!”齐勒叹息,小眼睛朝天花板翻白眼,“如此脑筋怎能领悟大机器的妙处?”
其他三名科学家对首席机械学家怒目而视,校长跳起来制止:“拜托,先生们!审问官对咱们小小的专业分歧没兴趣!人人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最新成果。不用攀比,对吧,审问官?”所有人都望向格洛塔,审问官缓缓环视这些满怀期待的老脸孔,什么也没说。
“我发明了一部机器——”
“我的酸液——”
“我的合金——”
“人体的奥秘——”
格洛塔打断他们:“实际上,在关于……也许可称为具有爆炸性的物质的领域,我近来产生了特殊兴趣——”
首席化学家一跃而起。“这是我的领域!”他大获全胜地朝同僚们叫嚷,“我有很多样品!很多样品!请随我来,审问官!”他把刀叉丢进餐盘,马不停蹄地朝门口走去。
***
邵兹林的实验室和人们想象中的化学实验室完全一致,分毫不差。它很长,桶形天花板上密布圆形或长条状的黑渍。墙壁几乎被架子占满,架上是乱七八糟的盒子、罐子、瓶子,每个里面又有不同的粉末、液体和陌生的金属条。这些容器的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循,大部分连标签都没有。杂乱无章似是这里最大的特征。
实验室中央那些椅子上甚至更乱,玻璃制品和古旧的黄铜制品堆积如山:试管、烧瓶、盘子、油灯——有盏灯肆无忌惮地烧着火。这堆东西随时可能“稀里哗啦”倒成一摊,而谁要是不幸地靠近,准会溅上致命的沸腾毒药。
首席化学家像耗子翻窝一样在这片垃圾中翻找。“不是这个,”他低声自语,一只手捻着肮脏的胡须,“爆破药在这哪儿……”
格洛塔蹒跚在后,狐疑地环视周围的试管,皱紧鼻子。满屋子强酸味实在恶心。
“找到了!”化学家欢呼,挥舞着一只落满灰尘、装了半瓶黑色粉末的广口瓶。他在一条椅子上清了些空间,用肥厚的前臂将玻璃和金属器皿叮叮当当扫开。“你知道,这东西太稀有了,审问官,太稀有了!”他拔出瓶塞,往木椅上倒了一线黑粉。“极少有人能见证这东西生效!极少有人!而您将成为其中之一!”
格洛塔谨慎地退开一步,锁链塔上那个参差不齐的大洞他记忆犹新。“我们在这个距离上是安全的吧?”
“绝对安全,”邵兹林低声说,他小心地伸长握蜡烛的胳膊,去接触那条粉末细线的末端。“没有任何危——”
轰然巨响伴着白色火花,首席化学家赶紧向后跳,差点撞翻格洛塔。蜡烛也掉了。接着又一声爆炸,这次更响,火花更多,整个实验室都被难闻的烟雾笼罩。但这种粉末不过能发出明亮的光和剧烈响声,然后迅速衰减,别无其他。
邵兹林用袍子的长袖拍脸,整个实验室乌烟瘴气。“厉害吧,呃,审问官?”他问道,接着剧烈咳嗽。
不太厉害。格洛塔捡起脚边还在燃烧的蜡烛,穿过浓烟走向长椅,用手背挥开一堆烧出的灰烬,发现木头上仅有一道长长的黑色焦痕。说真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味道,刺得格洛塔喉咙疼。“它是极佳的发烟材料。”格洛塔边咳边说。
“是的,”化学家咳得更凶,“臭气熏天。”
格洛塔瞅着长凳上的焦痕:“足够剂量的粉末,能否用于,譬如说,在墙上穿洞?”
“有可能……只要累积足够的剂量,谁说得准呢?据我所知,没人做过这种实验。”
“我是指一堵四尺厚的墙。”
化学家皱起眉头:“理论上应该可以,但需备下几桶爆破药!几桶!整个联合王国也没那么多,即便有,费用也是天文数字!请您理解,审问官,这东西的原料得从坎忒大陆的极南方进口,而即便在那里也很稀有。当然,我乐意探究这方面的可行性,只要给我足够的研发资金——”
“谢谢你的演示。”格洛塔立马转身,穿过渐稀的烟雾,朝门口蹒跚而去。
“我近来在酸液研究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化学家哑着嗓子喊,“您应该看一看!”他深吸一口气,“请告诉审问长……重大突破啊!”说完他又陷入剧烈咳嗽,格洛塔把门紧紧带上。
真是浪费时间。巴亚兹不可能偷运几桶炸药进去——即便能带进去,那又该产生多大烟雾,臭味得弥漫多久?这真是浪费时间。
西比尔等在外面走廊:“您还需要我们作其他展示吗,审问官?”
格洛塔想了一下:“谁知道魔法?”
校长咬紧下巴:“您说笑了,或许——”
“不,我说的是魔法。”
西比尔双眼眯紧:“您必须了解,我们这里是科学机构,所谓的‘魔法’,极不适合在此……展开研究。”
格洛塔皱眉回望。我没叫你掏出魔杖咧,老傻瓜。“我是指从历史角度,”他不耐烦地回敬,“谈谈魔法师这类人。谈谈巴亚兹!”
“噢,从历史角度,明白了。”西比尔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了一点,“我们的图书馆中保存着大量古代典籍,许多书的成书时间可追溯到魔法不那么……稀奇的年代。”
“谁能帮我?”
校长扬扬眉毛:“恐怕首席历史学家是个,呃,老古董。”
“我是找他谈话,不是跟他比剑。”
“当然,审问官,请随我来。”
格洛塔的手放在一扇貌似极古老的门的把手上,那门镶有黑色铆钉,他正待去拉。
西比尔忽然抓住他胳膊。
“不行,”校长叫道,把格洛塔拖向旁边走廊,“图书馆在下面。”
***
首席历史学家的确像是古代的活化石。他脸上半透明的皮肤皱纹遍布、松垮塌陷;他头发极少,仅有的一些白发却根根直竖;他眉毛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但每根有常人的四倍长,所以看似稀疏,却如猫须般支棱八翘;他的嘴像个软绵绵的口袋,里头没有牙齿;他的手像是特大号的干瘪手套;只有他的眼睛显出一些活气,盯着走来的格洛塔和校长。
“客人,是吗?”老人沙哑地询问桌上一只黑色大乌鸦。
“这位是格洛塔审问官!”校长倾身凑到老人耳边,大声道。
“格洛塔?”
“审问长派来的!”
“是吗?”首席历史学家抬起那双古老的眼睛。
“他快聋了,”西比尔低声说,“但没人像他这么了解这些书。”校长顿了一顿,扫视着无穷无尽、消失在幽暗中的书架。“事实上,只有他了解。”
“谢了。”格洛塔道。校长点点头,走回楼梯。格洛塔朝老人走近一步,乌鸦从桌子上跳走,笨拙地起飞,在天花板间乱撞,掉下许多羽毛。格洛塔痛苦地避让。我要把这该死的鸟煮了。他狐疑地盯着它,它最终怪叫着停到一个书架上,一动不动地用小黄珠子般的眼睛打量他。
格洛塔拖来椅子坐下:“我想了解巴亚兹。”
“巴亚兹,”老学者呢喃,“原是古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
“我不懂。”
“世上你不懂的多着呢,年轻人,”鸟儿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这片灰尘遍布的黑暗中听来尤其突兀,“多着呢。”
“那就让我受教吧。这个巴亚兹,我要了解他,他是第一法师。”
“巴亚兹,是伟大的尤文斯赐予他大弟子的名字。一个大弟子,一个名字,作为首徒,他用了字母表的第一个字,你明白么?”
“我正跟上您老的思路。也即是说他真的存在?”
苍老的历史学家皱紧眉头:“这还用问?你小时候没老师教?”
“很不幸,我有。”
“他没有教授历史?”
“他努力过,但我的心思全放在比剑和姑娘上。”
“噢,那些事我早就失去兴趣了。”
“我也是。让我们说回巴亚兹。”
老人叹道:“很久以前,早在联合王国出现以前,米德兰被分割为无数小王国,它们彼此混战不休,骤兴骤亡。其中一个小国的统治者叫哈罗德,他就是日后的哈罗德大王。我猜,你听过他吧?”
“当然。”
“巴亚兹来到哈罗德的王座厅,承诺只要哈罗德听他指示,就能君临全米德兰。年轻气盛的哈罗德不相信这位法师,直到巴亚兹用高等技艺震断了厅里的长桌。”
“呃,用魔法?”
“故事里是这么说的。哈罗德被打动了——”
“可以理解。”
“他接受法师辅佐——”
“何种辅佐?”
“定都于此——阿杜瓦——对某些邻居开战,向另一些邻居求和,以及何时如何去做。”老人瞪着格洛塔,“你搞明白讲故事的是谁?”
“你。”难得风光的啰唆鬼。
“巴亚兹实践了承诺,一段时间后,米德兰被统一起来,哈罗德成为首任至高王,联合王国就此诞生。”
“然后?”
“巴亚兹出任哈罗德的首辅。据说我国的法律规章、政府结构,全是他的发明,而且从古至今甚少变化。是他一手组建了内阁和议会,是他设立了审问部。哈罗德逝世后他离开了联合王国,但起誓有一天会回来。”
“我明白了。你觉得故事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这很难说。他真的是法师?巫师?术士?”老人盯着摇曳的蜡烛,“在野蛮人眼中,这支蜡烛即可称魔法。魔法和把戏的分野十分微妙,呃?只有一点无可辩驳,巴亚兹在他的时代是个能人。”
废话连篇。“那以前呢?”
“什么以前?”
“联合王国建立以前,哈罗德出现以前。”
老人耸肩:“黑暗时代的文字记录极其稀少。经过尤文斯和他弟弟坎迪斯的战争,全世界陷入混乱——”
“等等,坎迪斯?锻造者?”
“是的。”
坎迪斯。塞弗拉那栋可爱宅子的地下室壁画上有他。尤文斯死后,他的十一个徒弟——十一个魔法师——出征为他复仇。我知道这故事。
“坎迪斯,”格洛塔呢喃,脑海里清晰地映出那个火海前的黑影。“锻造者真的存在?”
“很难说。依我看,他的形象介于历史与神话之间。或许故事里某些部分是真的,总得有人修建那座该死的巨塔,呃?”
“巨塔?”
“锻造者大厦!”老人朝房间周围比画,“据说连这里也是他建的。”
“什么,图书馆也是?”
老人笑了:“整个阿金堡都是,至少地基是。锻造者建造了这所大学,指派了首任校长和首席学者——我不晓得那些人是谁——协助他工作,钻研事物本质。是啊,说来我们都是锻造者的徒子徒孙,虽然我怀疑楼上诸公是否了解这点。他去了,研究工作却没停下,呃?”
“以某种方式吧。他去哪儿了?”
“哈,死了,被你的朋友巴亚兹杀了。”
格洛塔抬起一边眉毛:“真的?”
“故事里这么说。你没读过《锻造者的陨落》?”
“那本烂书?我以为全是编的。”
“那本书的确收集了许多哗众取宠的轶闻,但写作基础应是古代的记载。”
“记载?有那样的记载流传下来?”
老人眯起眼睛:“有一些。”
“有一些?在这里?”
“特别是其中一份文件。”
格洛塔也眯眼瞪向首席历史学家:“赶紧拿来给我看。”
***
首席历史学家小心翼翼地展开古老的卷轴,在桌上展平,撒出许多碎屑。泛黄的卷轴极为脆弱,似乎经历了无穷岁月,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奇异的文字,格洛塔完全看不懂。
“这是什么字?”
“古语。没几个现代人懂得。”老人指向第一行,“这里写的是:坎迪斯陨落记,三分之三。”
“三分之三?”
“我相信,是三张卷轴中第三张的意思。”
“其余两张呢?”
“失传了。”
“嘿,”格洛塔看着向无尽黑暗延伸的书架。能找出一张已是奇迹。“纸上写的什么?”
苍老的图书员盯着奇异的文字,仅凭一支蜡烛可怜兮兮的照明,他颤抖的食指在纸上游走,嘴唇无声地念道:“他们的怒火燎原。”
“什么?”
“一开始就这么写的:他们的怒火燎原。”老人缓缓读道,“魔法师们追击坎迪斯,让他落荒而逃。他们击垮他的要塞,摧毁他的建筑,杀戮他的仆人。锻造者在与哥哥尤文斯的战斗中受伤未愈,只能退避于大厦中。”老人又把卷轴展开一点,“整整十二日十二夜,魔法师们将怒火朝大门倾泻,却徒劳无功。最终巴亚兹找到进去的办法……”历史学家恼火地擦擦卷轴,湿气或是别的什么,模糊了下一段文字。“我认不出……似乎是关于锻造者的女儿?”
“你确定?”
“不确定!”老人吼道,“丢了整整一段!”
“别管了!看得清的下一段讲什么?”
“呃,我瞧瞧……巴亚兹跟他来到塔顶,并将他打落。”老人剧烈地清嗓子,“锻造者燃烧着坠落,砸碎了下面的桥。魔法师们在大厦中大肆搜索种子,却找不到。”
“种子?”格洛塔迷惑地问。
“上面是这样写的。”
“这堆话……究竟他妈什么意思?”
老人沉回椅子里,显然很享受少有的可以展现专业知识的时刻。“这份文件记载的事件代表着神话时代的终结和理性时代的开始,巴亚兹和魔法师们恢复了世间秩序。锻造者的形象近似于神,其中掺杂了多少无知与迷信,我不确定,但一定有些真实源头,总得有人修建那座该死的巨塔。”他呼哧呼哧地笑道。
格洛塔懒得指出,同样的笑话历史学家几分钟前才讲了一次。而且这一点也不好笑。不断重复,可谓是老年人的诅咒。“种子是怎么回事?”
“某种魔法?秘密?力量?我想是比喻。”
可惜比喻不能打动审问长,尤其是糟糕的比喻。“没别的了?”
“还有一点,我瞧瞧。”他看着卷轴末尾的字,“砸碎了下面的桥。魔法师们在大厦中大肆搜索种子……”
“是的,是的。”
“耐心点,审问官。”老人皱巴巴的手指在字母间移动,“他们封闭了锻造者大厦。他们埋葬了死者,包括坎迪斯及其女儿。没了。”历史学家凝视文件,手指悬在最后几个字母上。“巴亚兹拿走了钥匙。没了。”
格洛塔两边眉毛都抬了起来:“什么?最后一段写的什么?”
“他们封闭了大门,他们埋葬了死者,巴亚兹拿走了钥匙。”
“钥匙?进入锻造者大厦的钥匙?”
首席历史学家重新瞅了瞅卷轴:“上面是这么说的。”
可是没有钥匙,每个人都知道,那座塔被封闭了几世纪。毫无疑问,冒牌货拿不出钥匙。笑容在格洛塔脸上缓缓扩散。这条证据并不充分,极为牵强,那只要在正确的场合、用正确的方式提出,足够了。审问长会满意的。
“我要拿走这张纸。”格洛塔抓过卷轴,卷起来。
“什么?”首席历史学家惊恐万状,“不行!”他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动作带来的痛苦似乎比格洛塔平日下床更甚。他的乌鸦也跟着行动,绕天花板疯狂拍翅,发出愤怒的嘎嘎叫声,格洛塔统统置之不理。“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无价之宝!”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无望地抓向卷轴。
格洛塔故意伸出手:“你来拿啊!来啊?我倒想瞧瞧!能想象吗?两个残废在书架间捉迷藏,为一张废纸抢个你死我活,头上还有只鸟儿拉屎?”他咯咯笑道,“似乎有些丢脸啊,呃?”
首席历史学家为徒劳无益的追逐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又一屁股沉回椅子里。“没人关心历史了,”他喘着气说,“他们都不懂,没有历史就没有未来。”
好深刻哟。格洛塔把卷起的卷轴塞进外套,转身离开。
“我死之后,该谁来保管历史?”
“谁在乎这个,”格洛塔上阶梯时不屑地反问,“只要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