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甜蜜的忧伤
甜蜜的忧伤从前，很久很久以前……
地下室里关着一个海盗。
(海盗是一个比喻，也是一个人。)
(地下室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地牢。)
海盗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他的诸多海盗行径，执掌刑罚的非海盗人士认为这些行为罪大恶极，足以受到惩罚。
有人说要把钥匙扔掉，但钥匙拴在生锈的钥匙环上，钥匙环又挂在附近墙上的钩子上。
(从铁栅后面能看得很清楚。自由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以此提醒着牢中人。如今在铁栅之外挂钥匙的这一边，没人记得这一点。精心布置的心理学设计被遗忘了，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和便利。)
(海盗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什么也没说。)
看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在一张褪了色的报纸上读着连载的犯罪小说，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理想化的虚构人物。他在思索海盗不同于盗贼的地方是不是就在于他们开着船还戴着帽子。
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位看守换了班。海盗不清楚确切的时间，因为这个地下室一般的地牢里没有时钟来标记时间，石墙之外拍打在岸上的海浪声盖住了清晨的钟声和夜晚的欢声笑语。
这个看守的个头更矮一点，他不怎么看书。他谁也不想当，只想做他自己。他缺乏创造另一个自我的想象力，甚至对铁栅后面的那个人也不怎么在意，哪怕他是这个房间里除了老鼠之外唯一的活物。他不睡觉的时候就会全神贯注地观察自己的鞋子。(通常他都在睡觉。)
大约在矮个子看守接替了阅读者看守的三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拿着一盘面包和一碗水，把它们放在海盗的铁栅外。她的手抖得厉害，半碗水都被洒到了外面。然后她转身慌张地跑上了楼梯。
第二个晚上(海盗猜是晚上)，海盗站在离铁栅尽可能近的位置，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将面包掉在了他够不到的地方，还把一整碗水几乎都洒了出来。
第三个晚上，海盗待在后面角落的阴影里，成功地保住了大部分水。
第四个晚上，来的是另一个女孩。
女孩没有吵醒看守。她的脚轻轻落在石头上，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被海浪声和老鼠的动静遮掩过去了。
女孩盯着阴影中那个看不太清楚的海盗，发出了一声失望的轻叹，把面包和碗放在了铁栅旁边。然后她等在一旁。
海盗还待在阴影中。
看守的鼾声打破了这几分钟的沉默，女孩转身离开了。
海盗来取他的晚餐时，发现水里掺了酒。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第五个晚上(如果说这确实是晚上的话)，海盗在铁栅旁等待女孩伴着安静的脚步声到来。
她一看见他就停下了步伐。
海盗看着女孩，女孩也看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去拿他的碗和面包，但是女孩却把它们放在了地上，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她不让自己的外袍下摆落在他能碰到的范围里。她大胆而害羞。她站起来的时候朝他微微欠身，又轻轻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跳舞时的开场。
(即使身为海盗，也知道一支舞曲的开场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海盗后退了一些，与铁栅保持着一步之远的礼貌距离，而女孩却往前靠近了一点。
又是一个晚上，这样的舞步继续着。一步向前，一步退后，再挪到旁边。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又伸手去接她带来的东西，这一次她递了过去，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背。
女孩徘徊不走，每个晚上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只要看守微微一动，快要醒来，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立刻离开。
她带来两碗酒，他们在友好而沉默的氛围里一起饮酒。看守的鼾声停了下来，他睡得又沉又香。海盗觉得这一定与女孩有关。她大胆、害羞又聪明。
有的晚上，她带来的不止是面包。她的长袍口袋里还悄悄装了橘子和李子。还有包在纸里的姜糖块，糖纸上装饰着故事。
有的晚上她会一直待到看守快要换班的时候。
(白天班的看守会把他的连载犯罪小说留在牢房的围墙边，看上去像是不小心落下的。)
矮个子的看守今天晚上一直在踱步。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话，但又什么都没说。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睡着了。
海盗等着女孩。
她两手空空地来了。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是他上绞刑架前的最后一晚。(绞刑架也是一个比喻，虽然这一点很明显。)海盗知道不会再有下一个夜晚了，看守在下一轮换班之后也不会再有换班了。女孩知道确切的时间。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
海盗的指间缠绕着女孩的一绺头发。
女孩靠在铁栅上，她的脸倚着冰冷的铁栏杆，她离得很近很近，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这距离近得可以接吻。
“给我讲个故事。”她说。
海盗满足了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