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忧伤 消失的蜂蜜与白骨之城。
在地下的深处,有一个人迷失在时间里。
他开错了门,选错了路。
他越走越远,偏离了本应该去的地方。
他在寻找一个人。某件东西。某个人。他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了,时间在这深处变得脆弱不堪,他无法抓住自己的思想和记忆,将它们紧握手中分类梳理,从而回忆出更多的事情,而不只是匆匆地看几眼。
有时他停下来,在那停顿的瞬间,记忆变得清晰,足以让他看清她的脸,或是那张脸的碎片。但每当这样清晰的画面促使他继续前行时,那些碎片就会又一次崩塌,而他就这样走啊走,不知道自己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而行走。
他只知道自己尚未到达。
还没有找到她。
那是谁呢?他看向天空,天空被岩石、土地和故事挡住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把滴答作响的声音当成了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声响。后来这个问题也再次被他遗忘。
他走下崩坏的台阶,在缠绕的树根间跌跌撞撞。他早已路过了那些最后的房间,它们有门还有锁,在那里故事满足地留在各自的书架上。
他从那些开着花的藤蔓中挣脱出来,花朵里全是故事。他穿过了一堆堆被抛弃的茶杯,它们满是裂痕的釉面上印着一行行文字。他走过一摊摊墨水,留下的脚印在他身后变成了故事,而他却没有转身看一眼。
此时他在隧道中穿行,它们的尽头没有一丝亮光,他沿着看不见的墙摸索前行,直到他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时间中的另一个地方。
他从残缺的桥上和崩塌的塔下经过。
他路过累累白骨,却把那当作茫茫尘土,而经过一片虚无时,又以为这是成堆的白骨。
他的鞋子曾经漂亮体面,如今却已经被磨得破烂不堪。他很久以前就把外套扔掉了。
他已经不记得那件有很多纽扣的大衣了。如果衣服也有记忆的话,那件外套会记得他,但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那件外套已经归别人所有了。
在清醒的日子里,他心中的那些记忆是散乱的文字和形象。他的名字。夜晚的天空。一个挂着红色天鹅绒帷帐的房间。一扇门。他的父亲。书,成百上千的书。她手中的那一本书。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指尖。
但大部分的记忆都是故事。故事的碎片。盲眼的流浪者和不幸的恋人,伟大的历险和藏匿的宝藏。疯狂的国王和神秘的女巫。
他亲眼所见和亲耳所听的事情与他用眼睛读到、用耳朵听到的故事混杂在一起。它们在这里密不可分。
清醒的白天没有多少。清醒的夜晚也不多。
在深深的地下,无法将那些差别说清。
是夜晚还是白天。是事实还是假象。是真相还是幻景。
有时他觉得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故事。他从它的书页中掉出来,落到这里,徘徊其间,可他又留在自己的故事里。无论怎样尝试,他都无法离它而去。
这个迷失在时间里的男人沿着海岸踱步,他没有抬头去看那些缺失不见的星星。他在满是蜂蜜和白骨的空城里游荡,他走过的街道曾经到处是音乐和欢声笑语。他在废弃的庙宇中流连,为那些被遗忘的神像点燃蜡烛,他用手指摩挲着那些未被接受的祭品,它们已变成了化石。供他入眠的那些床,几百年来都无人在上面做梦,而他却睡得很沉,他的梦境没有尽头,正如他醒着的时间一样。
一开始,蜜蜂们看着他。他行走时,它们跟着他走;他睡觉时,它们绕着他飞。它们以为他也许是另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男孩。又或是一个男人。介于两者之间。
如今,蜜蜂们已经无视他的存在了。它们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它们认为一个茫然无措的人不构成任何危险,不过,就连蜜蜂有时也会犯错。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在寒冷的空气中等了很久,然后再次用快要冻僵的手指摁响了收藏家俱乐部的门铃。他确定自己已经把它摁响了,因为他能听到房子里传来低低的铃声。
在第二声铃响之后,他听到门里有人来了。还听到了一道道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那扇门只开了几英寸,一条金属锁链还拴在门上,阻止它完全敞开,一个小个子的年轻姑娘抬头打量着他。她比扎卡里更年轻,但也没年轻多少,不会被他当成小女孩。她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或者说她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向他投来了警惕而厌倦的眼神。显然,即使在这种古怪的秘密组织里,实习生也无法摆脱讨厌的轮班制。
“您有什么事?”她问。
“我,嗯,我要把这个送到档案室。”扎卡里说。他让《神话时代》从外套口袋中露出了一截。姑娘瞥了一眼,但没有要求查看它。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您的名字是?”
这是一个扎卡里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这重要吗?”他尽量学着多里安的语气问道。为了确保那柄银色的剑能被看到,他动了动自己的外套,希望自己的动作表现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个姑娘皱起了眉头。
“您可以把东西交给我,”她说,“我会把它放——”
“亚历克斯派我来的。”扎卡里打断了她。
姑娘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厌倦的情绪不见了,警惕的态度占据了上风。
“稍等。”她说。门被关上了,扎卡里开始心慌起来,但接着他意识到她正在解开门闩上的链条。门几乎立刻就被再次打开了。
这位姑娘把他领进一个不大的门厅,两边都装着磨砂玻璃,防止他看见里面有什么。在对面的墙上还有另一扇门,也几乎是由磨砂玻璃构成的。这个双入口通道的作用似乎是为了迷惑来人,而并非为了安全起见。
姑娘用链条锁上了前门,然后匆匆走过去打开了磨砂玻璃门。她穿着一条蓝色长裙,看上去简约而复古,像一件长袍,领口很高,衣服两边各有一个大口袋。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项链,上面缀着一把剑,它的设计和扎卡里佩戴的那个不太一样,这把剑更细更短,不过和扎卡里的很相似。
“这边请。”她说,把磨砂玻璃门推开。
我要不要假装自己以前来过这里?这个问题本来该去问多里安的。扎卡里估计他的回答应该是要,因为按照计划他连后门的位置都知道,可这样一来,不盯着看就变得更难了。
亮堂的走廊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周围是白色的墙,一排水晶枝形吊灯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后面的楼梯处,把这里照亮。楼梯上铺着深蓝色的地毯,像瀑布一样倾泻到走廊里,不均匀的光线落在上面,让它看上去更像是流动的液体。
扎卡里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些离开了门的门把手,它们悬挂在走廊的两侧。
它们系在白色的丝带上垂挂下来,位置有高有低,其中有的门把手是铜制的,有的是水晶的,还有的是雕花象牙的。有些门把手似乎生锈了,把绑着它们的整条丝带都染上了颜色。还有一些泛着灰绿色的光泽。有的门把手高高地挂在天花板附近,离扎卡里的头顶很远,而有的则与地面挨得很近。有些门把手是破损的。有的与锁眼盖连在一起,而有的只剩下了门把或是门柄。所有的门把手都失去了它们的门。
每个门把手都有一个标签,一张长方形的纸片系在一根线上,让扎卡里想起停放在太平间里的尸体脚趾上挂的那种标签。他放慢了脚步,这样就能看得更仔细。他看到了一些数字,他觉得可能是经度和纬度。每个标签的底端都有一个日期。
他们穿过走廊的时候,身边的空气扰动了丝带,于是那些门把手便轻轻摇摆起来,相邻的门把手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悲伤而空洞的叮当声。
它们有好几百个,也可能是几千个。
扎卡里和陪同他的姑娘沉默地走上了瀑布般的楼梯,门把手在他们身后发出了阵阵回响。
楼梯朝两边回转环绕,而那位姑娘往上走时选择了右边的楼梯。一个更大的枝形吊灯挂在旋转的楼梯中央,滴状的水晶装饰将灯泡掩映其中。
左右两边的楼梯都通往上面同一个走廊,它的天花板比较低,没有垂下的丝带和系在上面的门把手。这个走廊里有自己的门,所有的门都涂上了磨砂黑色,和四周的白色墙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扇门上都被标了数字,黄铜制的数字标志位于门的正中间。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遇到的数字都很小,而且也没有按顺序排列。他们先经过了一扇标着六号的门,然后是二号,再然后是十一号。
他们在接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旁边是一个装着栏杆的大窗户,扎卡里站在街上就能看到它。这扇门标着数字八。那位姑娘从她的口袋里取出一小串钥匙,把门打开了。
一阵响亮的铃声从他们脚下传来。姑娘的手停在了门把上,扎卡里能从她脸上看出她纠结的心情:是离开还是留在这里。
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边的事交给我吧,”扎卡里说,他又举起了那本书,“我自己能从后面出去,不用担心。”
太过随便了一点,他暗暗地想,不过他的陪同者咬了咬嘴唇,然后点头同意了。
“谢谢您,先生,”她说,把钥匙放回口袋,“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她离开大厅时的步伐比之前更加轻快了,门铃第三次响起。
扎卡里目送她走到楼梯,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的房间比走廊更加昏暗,灯的排列方式和他有时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样:灯光从精心选择的角度照射在陈列品上。靠墙那排书架上的光线来自书架里,架上的书和物品都闪耀着光芒,其中包括一个玻璃罐,里面似乎悬浮着一只真人的手,手掌朝外,仿佛在打招呼。两个高高的玻璃展柜从房间的地上一直抵达天花板,它的光线也来自展柜之内,所以里面的书看上去也是飘浮的。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窗帘。
扎卡里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他被派来拿的那本书,一个展柜里有十本书,另一个展柜里有八本,而只有一本书裹着棕色的皮革。打在它周围的光落在曾经镀金的书页边缘上,书角附近残留的金色碎片在闪闪发光。幸好这本书的体积较小,可以很容易地放在口袋里。其他书的体积要大一些,有的看上去非常沉重。
扎卡里打量着这个展柜,试着回想那些指示中是否提到了如何打开它。他没有看到任何柜门合页或是插销。
“谜箱。”扎卡里自言自语道。
他凑近瞧了瞧。玻璃柜被隔成了很多块,每本书都放在自己的透明格子中,而这些格子相互连接。格子之间还有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棕色书所在的格子靠近展柜一端,是从左数的倒数第二个。他对展柜的两侧都进行了检查,还爬到桌子底下去查看它能否从下面打开,但一无所获。桌子的底座是某种金属制成的,十分结实。
扎卡里站起身,盯着这个展柜。那些灯都是由电线连接的,所以电线肯定通向某个地方,但是从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出。如果电线穿过了桌子,那么整个装置都是带电的。
他环顾房间,寻找开关。门口的开关可以打开一盏枝形吊灯,它隐藏在头顶的阴影中,他都没有注意到。它比走廊里那些吊灯更为朴素,并没有增加多少光线。
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有很多复杂的插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扎卡里拉开了其中一块窗帘,看到了一扇窗户,俯视着隔壁建筑的砖墙。
他把其他窗帘都拉开,看到的不再是窗户,而是一道墙,上面有一排开关。
“哈!”他大声喊了一句。
一共八个开关,都放在一个类似保险丝盒的装置中,上面都没有任何标签。扎卡里按下了第一个开关,其中一个书架上的灯灭了,那只悬浮的手消失了。他将灯重新打开,他猜测前六个开关都是控制书架的,于是跳到了第八个开关。
其中一个展柜里的灯全灭了,不是他想打开的那个,而是另一个,还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柜子,发现玻璃还在原位,但底座下沉了大约一英寸,这样就可以拿到那些书了。
扎卡里匆忙回到开关处,将第八个开关按回去,然后按下了第七个开关。这回的叮当声响了两下,桌子开始移动。
现在可以拿到那本棕色的皮革书了,扎卡里将它从展柜里的位置上取下来。他一边往开关处走,一边仔细检查这本书。同样是皮革的质地,封面上什么都没印,也看不到书名或作者,这些都让他想起了《甜蜜的忧伤》。他翻开封面,书页里装饰着漂亮的边线和插图,但文字却是用阿拉伯语写成的。他重新将书合上,把它放进了自己西装上衣内侧的口袋里。
扎卡里将第七个开关按了回去。
可是灯依然没有亮起,展柜也维持在下沉的状态。叮当声被金属敲打在金属上的刺耳声响所代替。
扎卡里再次将它按下。这时他想起来了。
他把《神话时代》从外套里拿出来,放在了那本棕色皮革书之前所在的位置上,然后又试了试开关。
这一回它发出了愉快的响声,灯重新亮了起来,展柜滑动着关上了,将那些书锁在了里面。
扎卡里看了看表,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房间不知待了多长时间。他把窗帘放下,将书放进外套里。他关上吊灯,蹑手蹑脚地回到走廊上。
他尽可能轻地关上门。他没有看见陪同他来的那个人,但往楼梯那边走的时候,他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
当他来到楼梯拐角的台阶上,正准备转弯去主厅的时候,说话声抬高了,他听得更清楚了。
“不,您不明白,他现在就在这里。”那位不在他身边的陪同者说。
一阵停顿。扎卡里放慢脚步,从楼梯拐角往下望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听起来越来越焦虑。在走廊一侧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扇敞开的门,之前他没有注意。
“我想他知道的比我们预料的多……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那本书,我以为……对不起。我没有……我在听,先生。不惜一切代价,明白。”
从那些停顿中扎卡里推测她正在通电话。他以最快的速度悄悄下了楼,并且尽可能保持安静,在到达门厅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悬挂在丝带上的门把手摇晃起来。从这个位置,他能看到房间里那个年轻的姑娘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正在对听筒说话,那是一个黑色的老式拨号电话,放在深色的木制书桌上。电话旁摆着一团线和卷在编织针里的半条围巾,这时扎卡里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姑娘看上去这么眼熟了。
她去过凯特的讨论课。那个所谓的英语专业学生,从头到尾都在织毛线。
扎卡里躲进楼梯的内侧,尽最大的努力不被发现,然后停在视线之外的位置上。那个声音不说话了,但他没听到电话听筒被放回支架上的声音。他继续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沿着楼梯的这一侧往下走,直到他来到一扇门前。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悄悄打开,面前是一段狭窄的楼梯,没有太多装饰,通往下面的楼层。
扎卡里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慢慢在楼梯上潜行,希望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不会发出嘎吱的声响。半路上他觉得自己听到了电话挂断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好像有人在朝上面的楼梯走去。
这一段楼梯的尽头是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盒子,不过有光线从一对磨砂玻璃门透进来,扎卡里猜测那就是出口。似乎没有别的门了,但他还是查看了一下,以防万一。
这两扇门有好几个门闩,不过都很容易打开,扎卡里来到户外寒冷的空气中时,所用的时间比他料想中的更短。天开始下起了小雪,明亮的雪花被风卷起,在他身边打转,很多雪花永远也没能落到地面上。
一段短短的楼梯通往一座铺满冰雪和石块的花园,四周是黑色的铁围栏,和窗户上的那些栏杆很相配。大门在后面,门外就是那条巷子。扎卡里朝门走过去,他希望自己能走得更快一点,可他的皮鞋不太适合在光滑的石路上行走。
远处传来了汽笛的呼啸声。一阵车喇叭的响声与之呼应。
扎卡里把大门门闩上的一层冰雪拂去,他的呼吸稍微放松了一点。
“这么快就要走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问道。
扎卡里转过身,他的手还放在大门上。
在敞开的玻璃门前,那位像北极熊一样的女士正站在台阶上,她依然穿着那件皮毛大衣,当她朝他微笑的时候,看上去似乎更像一头熊了,又似乎没那么像。
扎卡里一言不发,但也无法动弹。
“留下来喝杯茶吧。”女士态度随意而亲切地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们正站在雪地里,而他正准备趁夜色带着偷来的书潜逃。
“我真的非走不可了。”扎卡里说,把即将伴随这句话而发出的紧张笑声咽了下去。
“罗林斯先生,”女士边说边朝他靠近一步,然后又停了下来,“我可以肯定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掺和进来了。不管你认为现在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被迫认为自己加入了哪一方,你都搞错了。你卷进来的事情本来就与你毫无瓜葛。请进屋避避寒气吧,我们可以喝杯茶,好好聊一聊,然后你就能回去了。作为友好的表示,我会支付你回佛蒙特州的火车票。你回去继续你的学业,我们一起假装这一切从没发生过。”
扎卡里的内心冒出了很多想法,还有各种问题和争论。他该相信谁,他该怎么做,他在这件事上是如何于一夜之间从几乎一无所知变成深陷其中的。无论是对多里安,还是对这位女士,他都没有真正的理由去相信他们。他没有足够的答案来应对所有问题。
但他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此时此刻在大雪中能够轻松地做出决定。
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家以后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他做不到。
“恕我不能答应。”扎卡里说。他打开大门,它发出尖利的声响,把一些雪片抖落到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回头去看台阶上的那位女士,而是沿着小巷,踩着他那双不太好使的鞋,尽可能快地奔跑了起来。
小巷的尽头还有一扇门,正当他摆弄门闩的时候,他看见多里安就站在街对面。他靠在一座建筑的旁边,借着街角还没关门的酒吧里透出的灯光,正在读《甜蜜的忧伤》。他深深地沉浸其中,还皱着眉头,那副样子让扎卡里觉得很熟悉。
扎卡里没有理会他的指示,也没有在意交通信号灯,就匆忙穿过了空荡荡的马路。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多里安吓了一跳,但扎卡里打断了他的话。
“我刚刚拒绝了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人提出的邀请,她威胁我深更半夜和她一起喝茶,我猜你知道她是谁。她肯定也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觉得这一切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隐蔽。”
多里安把书放回外套里,用某种语言小声说了句什么,扎卡里听不懂,不过他猜这可能是句难听话。接着他面向大街,举起了手。扎卡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招呼出租车。
扎卡里还来不及问他们要去哪里,就被多里安推进了出租车,他让司机去中央公园西区77号。然后他叹了口气,把头埋进双手里。
扎卡里转过身,看向他们身后,他们的车正在驶离路边。那个年轻的姑娘站在街角,一件深色外套罩在她的长袍外面。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他们。
“你拿到那本书了吗?”多里安问他。
“拿到了,”扎卡里说,“不过我把它交给你之前,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好言好语地求过你了,”多里安说,扎卡里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被这话惹恼,“还因为这本书是我的,而不是他们的,就和任何一本有所属的书一样。我帮你拿回了你的书,你也帮我拿回了我的书。”
扎卡里望向多里安,他正看着窗外的雪。他看上去很疲倦,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大概还有一点难过。那朵纸花还插在他的外套领口上。扎卡里决定暂时不再探究关于那本书的事情了。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我们要找到那扇门。”
“一扇门?就在这里?”
“应该有的,如果米拉贝尔遵守了她的承诺,而且没有在半途被阻止,”多里安解释道,“不过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抵达那里。”
“为什么?”扎卡里问,“他们也要去那里吗?”
“据我所知并非如此,”多里安说,“不过他们不想让我们到那里去,他们不想让任何人再有机会抵达那里了。你知道摧毁一扇画出来的门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吗?”
“有多容易?”
“只需要往画上浇更多的颜料就可以了,他们手上不缺颜料。”
扎卡里朝窗外望去,看着沿途经过的建筑,看着雪花逐渐覆盖在路标上和树上。帝国大厦映入他的眼帘,它在天空下显得明亮而洁白,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懒得去看手表。
出租车里的电视屏幕正在喋喋不休地报道着头条新闻和影视资讯,扎卡里伸手将它的音量关小,他对世上发生的其他事情都不再关心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我觉得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拿我的行李了。”他说,心里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回答。他的隐形眼镜开始和他的眼睛打架了。
“我会确保你的行李尽快回到你身边,”多里安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等我们安全了,我会尽量回答你的。”
“我们现在还不安全吗?”扎卡里问。
“说实话,你能从那里跑出来,我认为非常了不起。”多里安说,“你至少让他们有点措手不及,否则他们是不会让你逃脱的。”
“不惜一切代价。”扎卡里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他想起了自己偷听到的那个电话。他们本来没想放过他。大概也不会请他喝茶。“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他告诉多里安,“来开门的那个人在佛蒙特假扮成了一个学生,我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她来。”
多里安皱着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安静地坐着,出租车开始加速在街上奔驰。
“米拉贝尔是画门的人吗?”扎卡里问。似乎很有必要问一下这件事。
“是的。”多里安回答。他没有多说。扎卡里瞥了他一眼,他盯着窗外,他的一只膝盖在不停地跳动。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认识她?”
多里安转过头,看着他。
“因为你在派对上和她一起跳舞了。”他说。
扎卡里试着回忆了一下自己和那个扮成野兽国国王的女士之间的对话,但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了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
他正准备问多里安他是如何认识她的,这时出租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在街角停就行,谢谢。”多里安对司机说,把钱递了过去,并且没要找零。扎卡里站在人行道上,试图搞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他们停在了中央公园旁边,附近的一处公园大门在晚间已经关闭,他认出了对面的大型建筑。
“我们要去博物馆?”他问。
“不是。”多里安说。他目送出租车司机开走了,然后转身翻墙进了公园。“快点。”他对扎卡里说。
“公园不是关门了吗?”扎卡里问,可多里安已经往前走了,他消失在白雪覆盖的树枝留下的阴影里。
扎卡里笨手笨脚地爬过结了冰的墙,翻到另一边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虽然两手全都沾上了泥巴和冰。
他跟着多里安进了公园,沿着荒芜的小路绕来绕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痕迹。透过树木的间隙,他看到了一座像城堡一样的建筑。这里让人很容易忘记自己正身处城市的中心。
他们经过了一个标志牌,上面说这片冰霜覆盖的植被名为莎士比亚花园;接着他们又穿过了一座小桥,桥下是结了冰的池塘。在这之后,多里安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今晚的情况似乎开始对我们有利了,”多里安说,“我们抢先到达了。”他朝一个石拱门示意了一下,拱门的一半隐藏在阴影中。
这扇门画在粗糙的石块上,样式简单,比扎卡里记忆中的那扇门更加朴实。门上没有装饰,只有一个黄铜色的门把手闪着微光,还有与之相称的门轴围绕着一扇普通的门,看上去像是木头做的。但石块凹凸不平,让它难以骗过任何人的眼睛。门的上方刻着一些字母,扎卡里不太认识,大概是希腊文。
“有意思。”多里安看着门上的文字,自言自语道。
“写的是什么?”扎卡里问。
“了解自己。”多里安说,“米拉贝尔喜欢画装饰,我倒是很惊讶,在这种天气里她还有时间这么做。”
“这是我们罗林斯家族家训的前半句。”扎卡里说。
“后半句是什么?”
“学会忍受。”
“也许你应该考虑把这半句话改一改。”多里安说。“能劳驾你一下吗?”他又补充道,朝那扇门示意了一下。
扎卡里把手伸向门把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这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他甚至有点期待有人来嘲笑自己,然而他的手摸到了冰冷的金属,它是圆的,是立体的。他毫不费力地转动了门把手,门朝里打开了,一个空旷的空间出现在眼前,超出了它原本可能的范围。扎卡里望过去,呆住了。
然后他听见了有东西——有人——在他们身后,树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快走。”多里安边说边推他,他的肩胛骨之间感到一阵锐利的冲撞,扎卡里摔进了门里。与此同时,某种湿漉漉的东西击中了他,浇在了他的背上和脖子上,还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滴。
扎卡里低头去看自己的胳膊,以为那是血,却发现沾在上面的是闪烁的颜料,一滴滴从他的手指上落下来,就像熔化的金子。
多里安不见了。
在他身后,刚才还是一扇门的地方,现在是一道坚固的石墙。扎卡里用手去拍打它,金色颜料在光滑的深色石块上留下了带有金属光泽的污迹。
“多里安!”他呼唤着,可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在他身边回响。
当回音退去,一切便陷入沉沉的寂静中。没有树木的瑟瑟响声,也没有远处汽车急驶过潮湿人行道的声音。
扎卡里又喊了几声,连回音都变得漫不经心,仿佛知道此时此地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叫喊。无论这里是哪里。
他离开沾上了金色污迹的墙面,转身四处打量了一番。他站在一块向外延伸的石头上,周围看上去像是一个岩洞。在这个圆形的空间里,一段盘旋的台阶被凿刻了出来,通往下方。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散发出一道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像火光,却又比火光更稳定。
扎卡里离开了那扇门曾经所在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在沿路的石头上留下了一条金色颜料的痕迹。
在台阶尽头,一对金色的门完美地嵌在坚硬的石头中,两侧是悬挂的灯笼,上方吊着链条,这毫无疑问是一架电梯。门上布满了精致的花纹,包括一只蜜蜂、一把钥匙和一柄剑,与门中间的缝隙齐平。
扎卡里伸手去碰了碰它,以为它只是一个奇妙的幻象,就像那些画出来的门一样,但电梯是冰凉的,有着金属的触感,那些图案摸起来是凸起的,他在指尖能清楚地感受到它们的轮廓。
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瞬间,他想,他听见他妈妈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这个瞬间意味深长。这个瞬间将改变之后的所有瞬间。
他觉得那个电梯正在盯着自己。它在看他会怎么做。
《甜蜜的忧伤》里从来没提到过电梯。
他想知道还有什么是《甜蜜的忧伤》里未曾提到的。
他想知道多里安怎么样了。
在他的身侧,在一盏灯笼的下面,有一个没做标记的六边形按钮,周围镶了一圈金银丝,它嵌在岩石上,就像一块宝石。
扎卡里按住了它,它亮了起来,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从下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声音很大,而且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强烈。扎卡里后退了一步。那些灯笼也在链条上颤动了起来。
忽然,声音停止了。
按钮的亮光自动熄灭。
门后传来一声轻柔的铃响。
然后蜜蜂、钥匙和剑的图案从中间分开,电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