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 插曲五
两年前,纽约哈德逊河谷
这辆车看上去比它的实际车龄更老:它被反复喷过漆,手法不太专业,目前它是天蓝色的,保险杠上有很多贴纸(一面彩虹旗,一个平权标志,一只长了脚的鱼,还有一个词——“抵制”)。它正在尝试靠近一条蜿蜒的车道,不太确定自己找到的地址是不是正确,因为它的卫星导航系统一直在给开车的人捣乱,既无法定位卫星,也没有收到信号,还成了驾驶员各种花式谩骂的攻击对象。
车开到一座房子前停了下来。它一边等待,一边观察这座白色的农舍和它后面的谷仓。这个谷仓被刷成了浓郁的靛蓝色,而不是更为传统的红色。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下了车。她穿着一件明亮的橘色军大衣,它对于入夏的天气来说太厚了。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染成了一种苍白的颜色,不算是纯粹的金发。她摘下圆形的墨镜,朝四处看了看,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到了目的地。
湛蓝的天空与车的颜色很相配,点缀了几朵蓬松的白云。车道和门前的过道两边开满了花,小路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和粉色,从车下一直延伸到门廊。门廊下挂着铃铛和棱镜,它们串在绳子上摇来晃去,将彩虹色的光投在单色的房子上。
前门敞开着,但纱门是关上的,并且上了锁。门边挂着一个招牌,上面的手绘图案快要褪色了,画着星星和一个小小的咖啡杯,缭绕的水汽从杯中升腾起来,形成了几个字:心灵顾问。没有门把手。年轻女人在门框上敲了敲。
“有人吗?”她喊道,“有人吗?罗林斯太太?我是凯特·霍金斯,您说过我今天可以过来的。”
凯特后退一步,看了看周围。应该就是这栋房子。没有几个心灵顾问会住在农场里。她朝谷仓望了一眼,看见了一只兔子在跳过花丛时露出的尾巴。她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绕到屋后去的时候,门开了。
“你好,凯蒂猫 小姐。”门口的女人说。凯特在心中多次勾勒过扎卡里妈妈的模样,但是门口这个人一点都不符合她的想象:这位穿着工装裤的女人个头小巧,身材曼妙;她有一头浓密的鬈发,用一块佩斯利花纹 的围巾扎了起来;她的脸上起了皱纹,但依然年轻而圆润,一双大眼睛周围描着闪闪发光的绿色眼线;她的一只前臂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太阳文身,而另一只则纹上了三月符号 。
她给了凯特一个大大的拥抱,凯特没想到一个小个子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罗林斯太太。”凯特说,可是洛芙·罗林斯夫人摇了摇头。
“应该称女士,但你不用,亲爱的宝贝儿,”她纠正道,“你可以叫我洛芙或者夫人或者妈妈,随便你怎么叫。”
“我带了一些饼干。”凯特说着举起了一个盒子,洛芙·罗林斯夫人笑了起来,领着她进了屋。前厅里挂着一排艺术作品和照片。凯特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一下,照片上的小男孩有一头黑色的鬈发,表情严肃,还戴着一副超大的眼镜。其他房间都刷上了鲜艳的色彩,堆满了不配套的家具。各种颜色的水晶在桌上和墙上拼出了各种图案。她们从一个标牌下经过,上面写着“在上如此,在下亦然” ,又穿过一道珠帘,来到了厨房。这里有一个古老的炉灶和一只正在睡觉的俄罗斯狼犬,名叫霍雷肖 。
洛芙·罗林斯夫人请凯特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给她端了一杯咖啡,又把蜜蜂形状的柠檬饼干从盒子里倒入一个花卉图案的瓷盘中。
“您不……”凯特停下来,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合适,不过既然已经开口了,就该问下去,“您不担心吗?”
洛芙·罗林斯夫人喝了一口咖啡,越过杯子的边缘看向凯特。她的眼神很锐利,其中的含义比她之后所说的话更耐人寻味。凯特能读懂它。这是一个警告。显然这还是一个不太安全的话题,的确如此。凯特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告诉过洛芙·罗林斯夫人一切都结束了,而她是不是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撒谎。
“我担心也好,不担心也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洛芙·罗林斯夫人把杯子再次放下来时说,“同样,无论你是不是担心,它也会发生。”
不过凯特确实很担心。她当然会担心。她的担心压在心头,就像一件永远脱不掉的外套。她担心扎卡里,还担心其他的事情。显然这些事就连在这里也无法讨论,哪怕这个地方藏在山林间,受到一大堆咒语和水晶的保护,还有一只心不在焉的看门犬。凯特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蜜蜂饼干看了看,她一边嚼着蜂蜜柠檬味的翅膀,一边猜测洛芙·罗林斯夫人会不会知道一些关于蜜蜂的事情。然后她把自己没跟任何人说过的事告诉了她。
“我为他写了一个游戏,”凯特说,“为了我的论文。您知道有时作家们会说自己是专门为一个读者写了一本书吗?而我则为一个玩家专门写了一部游戏。虽然很多人都玩过,但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它,都不如他看得透。”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先在笔记本里写了一个可以由自己来选故事线的游戏剧情,全都是短篇神话和故事中的故事,它们有多种结局。然后我把这个剧情做成了文本游戏,这样它变得更复杂,选择也更多,目前的进展就是这样。但是雇我的那个公司想让我继续开发,做出一个成熟的版本。”
凯特停了下来,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底,思考着选择、变动和命运。
“你觉得他可能永远也玩不了这个游戏了。”洛芙·罗林斯夫人说。
凯特耸了耸肩。
“他回来以后会很想玩这个游戏的。”
“我本来想问您怎么知道他会回来,不过我想起来您是做什么的了。”凯特说。洛芙·罗林斯夫人笑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她说,“我是感觉到的。这不太一样。也许我感觉错了,而对此我们只能等待。我最后一次和扎卡里交谈时,能感觉到他打算去某个地方散散心。但他去的时间已经超出了我的预估。”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过了很长时间,就在凯特怀疑她已经忘记身边还有人在的时候,她继续说道:“很久以前,有一位很厉害的算命人算过我的牌。一开始我没太在意,那时我年纪轻轻,只想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不是遥远的未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她算得很准。那天她告诉我的事情全都应验了,除了一件事,而我没有理由认为她把这一件事算错了,因为她说对了其他所有事情。”
“这件事是什么?”凯特问。
“她说我会生两个儿子。我生了扎卡里。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她大概数学不太好,也可能他出生前的那一刻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出生后就不在了。但后来我明白了,我应该早点明白的。我知道他会回来,是因为我还没有见过那个未进门的儿子呢。”
凯特笑了。她为这样的态度感到高兴,如此淡定而简单,如此开明而包容,她自己的父母却一直在抗拒接受这种事情。然而她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个预言。她倒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洛芙·罗林斯夫人问起她将来的打算,凯特告诉她自己接受了在加拿大的一份工作,她要开车去多伦多拜访朋友,在那边待几天再继续往前走。拜访朋友往往只是借口,为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实际上要独自去探索一个陌生的城市,不过洛芙·罗林斯夫人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凯特还提到了虚拟现实。等她说到气味这个话题时,洛芙·罗林斯夫人拿出了她那一堆手工调配的香料精油,她们一边闻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讨论着记忆和芳香疗法。
她们一起把扎卡里的物品从那辆天蓝色的汽车上搬下来,运到其中一间闲置的卧室里,来回运了好几趟。
运完最后一趟后,房间里只有凯特一个人时,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条折好的条纹围巾。自从她开始织这条围巾起,她就对这种按性格分配学院 的方式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而且以颜色为标志的学院分类也过于简单了,但她依然很喜欢条纹图案。她在围巾旁边放了一个钥匙扣式的闪存盘,上面用银灰色的记号笔写上了“么么哒” 。
凯特从包里拿出一个亮青色的笔记本,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又收了回来。她回头看了看楼梯,听见洛芙·罗林斯夫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还听见珠帘哗啦作响,像雨声一样。
凯特把笔记本放回包里。她还没准备好把它留下。暂时没有。
在楼下的门廊里,洛芙·罗林斯夫人送给凯特一瓶柑橘味精油(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并再一次拥抱了她。
凯特转身准备离开时,洛芙·罗林斯夫人用手捧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勇敢一点,”她说,“大胆做,大声说。除了自己,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每一个值得于星尘 中诞生的灵魂都会接受自己的全部,无论它长成了什么模样。要是你对别人表达自己的感受时,他们不相信你,就别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9月的某个星期二,当你觉得自己无人倾诉时,给我打电话,好吗?我会在电话机旁等着。还有,路过水牛城附近时开车不要超速。”
凯特点了点头,洛芙·罗林斯夫人踮起脚吻了吻她的额头。凯特强忍着没有哭,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因为罗林斯夫人说欢迎她来做客,可以在美国感恩节那天,也可以在加拿大感恩节 那天,无论她选择在冬季过哪个节,这里永远都会有一场冬至派对在等她来参加。
“你以为自己无家可归,但你现在有家了,明白了吗?”
凯特来不及阻止几滴眼泪夺眶而出,不过她用咳嗽掩饰了一下。她呼吸着明媚春光的气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她的感觉和来的时候已经不太一样了。当朝自己的车走过去的那一刻,凯特相信了,她真心地相信这个女人能看到很多东西,她看得遥远而深刻,如果她相信扎卡里还活着,那么凯特对此也深信不疑。
凯特戴上墨镜,发动了汽车。
洛芙·罗林斯夫人站在门廊前,朝开走的汽车挥手告别。她回到屋里,吻了吻自己的指尖,把它们按在那张鬈发男孩的照片上,然后回到厨房,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那只俄罗斯狼犬打了个哈欠。
天蓝色的汽车驶出蜿蜒的车道,驶向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