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好吧,我们将用手写的方式进行记录,因为我不再相信互联网了。
我从来都没相信过互联网。
不过最近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倒不是说以前就不奇怪。
管他呢。
我准备把自己目前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在这里,这样我就不会再把它们弄丢了。我把手提电脑里的笔记都整理出来了,删掉了那些文件夹,但我会先将它们抄录在这里,然后再把复印件都粉碎。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清空了我的手机,所以那些记录都没了,而且很可能也被忘得差不多了。我将试着把我还记得的内容写下来,尽可能按时间顺序排列。
我买了一个一次性手机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我想在一个我可以时刻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尽量多保存一些东西。
只有你知我知,日记本。
我希望以后我还能认出自己的笔迹。
我希望无论今后发生什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无论它何时发生。
一件有趣的事:当成年人失踪时,只要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是谋杀,就不会有人去做全面调查和行踪追溯之类的事情。
于是我去做了。
部分是因为我对“每时每刻都有人消失”这种说法很生气,部分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小扎最近那段时间的见面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警察想知道为什么小扎要去纽约,我知道他是去参加那个化装派对(我告诉了警察,他们说要调查一下,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去查了,因为当我说到小扎借走了我的面具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仿佛这些都是我编出来的),不过他似乎是最后一刻才决定要去的,并非计划之中,于是我试着对他离开前几天的行踪进行了追查。
他看起来……怎么说呢,看起来是正常的,但情绪有点极端,时而兴奋时而丧气。我一直在想我们站在雪地里的那次对话,当时我邀请他一起教课,然后感觉到了……某种情况。他有点心不在焉,我本来想问他怎么了,但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时,莱克西一直都在场,我知道他和小莱不太熟,不适合聊这个,后来他就离开了。
警方并不喜欢“他似乎心不在焉”这样的表述,当你说不出来是什么让他分心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太空泛。大家不是经常会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吗?
他们问我“你和他发短信聊了什么”,我回答“聊了聊我给他织的哈利·波特围巾”,他们也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你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还喜欢这个?”其中一个警察这样问我,他语气里的意思就是“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不该喜欢这种东西,你这个零零后的超龄儿童”。
我耸了耸肩。
我痛恨自己做了这个动作。
“你对他有多了解?”他们问我时,我正在喝警局专供的温茶,其实就是在非常不环保的一次性纸杯里泡了一个茶包,它想显得比茶叶味的白开水更高级一些,但失败了。
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有多了解呢?我们有好几门课是一起上的,而且游戏专业的人或多或少都互相认识。有时我们会一起去酒吧,或者在媒体大楼休息室里那台不太好使的咖啡机旁聊天。我们会聊游戏、鸡尾酒和书籍,会谈到身为独生子女的感受,我们并不介意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别人似乎认为我们会为此而烦恼。
我想告诉他们,我和小扎的关系好到可以互帮互助。我知道他在酒吧的菜单上会点哪一款鸡尾酒,如果都不感兴趣就会点边车鸡尾酒。我知道我们都认为游戏有丰富的内涵,不只是开枪击中目标这么简单,游戏可以有任何形式,而目标射击只是其中一种。有时他会在周二晚上和我去跳舞,因为我们都喜欢人比较少的俱乐部活动时间,而且我知道他是个很棒的舞伴,不过如果你想让他上场,就得让他至少喝两杯酒。我知道他读过很多小说,他支持女性主义。如果早上8点之前就看到他出现在校园里,那可能是因为他一夜都没睡觉。我还知道,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正在从普通朋友过渡到那种能帮你收拾烂摊子的朋友,但还没达到这个程度,我们需要再共同完成一项支线任务,再多积攒一些相互认可方面的积分,这样相处起来才会更舒适一点。可我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推动这段友谊更进一步。
“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他们。这话听起来既有问题,又没毛病。
他们问我他是不是在谈恋爱,我说我认为没有,于是他们似乎对我所谓的朋友关系也不再相信了,因为这是朋友该知道的事情。我差点就告诉他们,我知道他和那位麻省理工的前男友(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名词,是“钟”还是“湾” 来着)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但我没说,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非常确定那多半是因为异地恋的问题,似乎和现在的情况没有太大关系。
他们又问我是否认为他可能会做点什么——比如从一座大桥上跳下去——我说我觉得不会,但我认为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距离从某个建筑上跳下去只有两步之遥,而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把你推往这个方向还是那个方向。
他们还问我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但他们一直没有打来。
我打过去了好几次,并且留了言,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查出点什么。
但没人给我回电话。
预言家的儿子站在被雪覆盖的田野里。又一阵雪花在他周围轻轻落下,沾在他的眼镜上和头发上。田野四周有树林,树枝上也披着一层薄雪。夜空中布满乌云,却散发着柔光,星星和月亮都被遮住了。
扎卡里转过身,他身后有一扇门,那是一个随意立在田野中间的矩形,朝一个水晶洞窟敞开。门后有火光在远处闪烁,亮光照进了雪地,而扎卡里刚才还拿在手中的火炬,此时已经和他的猫头鹰一起消失了。
肺里的空气干燥而清凉,令人难以呼吸。
一切感觉都被放大了,周围太过宽敞和空旷,天气太冷,太奇怪了。
远处有一道光,当扎卡里穿过轻轻飘落的雪花朝它走去时,它变成了很多小灯,垂挂在一座房子的正面,这房子看起来十分眼熟。一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弯弯曲曲地穿过漫天大雪,朝星星飘去。
他前不久还在这里。是不是就在几周之前?也许是,也许不是。它看上去没有变化,年复一年。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走过那个靛蓝色的谷仓,它在灯光下看起来黑乎乎的。然后他来到他妈妈的农舍门前,登上了积雪覆盖的台阶。他站在屋后的门廊上,感到寒冷而困惑。他身后背着一把剑,装在一个古老的皮革剑鞘里。他穿着一件旧外套,它曾经遗失在时间里,又被找到了。
他无法相信米拉贝尔居然把他送回了家。
可他的确是到家了。他能感觉到皮肤上的雪和脚下磨破的木板。闪烁的灯串绕在栏杆上,挂在屋檐下。门口摆满了裹着银色丝带的冬青树枝和为小精灵准备的碗。
雪的气味中夹杂着火苗在壁炉里燃烧的味道,还有饼干里溢出的肉桂香味,大概是刚从炉子里烤出来的。
屋里亮着灯。房子里坐满了人,洋溢着欢笑声和碰杯声。响起的音乐毫无疑问就是文斯·瓜拉尔迪 的作品。
窗户上结了霜。整个派对成了一片朦胧的亮光和色彩,被窗框分割成一个个长方形。
扎卡里的目光越过谷仓和花园。车道旁停满了汽车,有些他认得,有些他却不认识。
在谷仓后面的树林边缘有一只牡鹿,正透过大雪望着他。
“你在这里啊,”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股暖意和一阵寒意同时涌进扎卡里的身体,“我一直在找你。”
牡鹿消失在树林中。扎卡里转向那个声音。
多里安站在他身后的门廊上。他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看上去不怎么疲惫。他穿着一件有驯鹿和雪花图案的毛衣,居然在与节日气氛毫不违和的情况下,还能把人衬托得非常好看。他的脚上是一双条纹羊毛袜,没有穿鞋。
他手里拿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里面有星星形状的冰块。
“你的毛衣呢?”多里安问他,“我还以为这里的规矩之一就是在最丑毛衣比赛的第一名选出来之后,我们还得继续穿着它们呢。”
扎卡里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大脑无法理解这个熟悉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另一个同样熟悉却毫不相干的场景里。
“你还好吗?”多里安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扎卡里在自己又能开口说话时问道。
“我接到了邀请。”多里安回答,“送来的邀请函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已经有好几年了,你知道的。”
扎卡里回头朝田野里的那扇门望去,他透过大雪看不见它,仿佛它根本不在那里,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场历险。
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可他不记得自己睡着了。
“我们是在哪里相遇的?”扎卡里问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多里安对这个问题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不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回答了他。
“在曼哈顿。在阿尔冈昆酒店举办的一个派对上。后来我们一起在雪地里散步,又去了某个灯光昏暗的地下酒吧,我们在那里一直聊到天亮,然后我非常绅士地送你回到你住的酒店。你是在考我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四年前。你想回到过去?我们可以过一个周年纪念之类的,如果你想要的话。”
“你的工作是……是什么?”
多里安的表情很快从怀疑变成了担忧,不过他回答道:“上次我确认过自己是一个图书编辑,可现在我有点后悔这么说了,因为如果你忘记了,我也许就能骗你,让你给我看看你最近在开发的那个项目了,你不确定它是一本书还是一个游戏,是与海盗相关的。我通过你的考验了吗?外面可真冷啊。”
“这不可能是真的。”扎卡里伸手抓住了门廊的栏杆,他不敢去碰自己身边的人。栏杆在手指之下是实体的存在,雪碰到他的皮肤就融化了,带来了轻微的麻木感。
这里的一切都带有这种轻微的麻木感。
“你是不是喝多了凯特做的潘趣酒?她在酒瓶上贴了一个警告标签,所以我只喝这个。”多里安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酒杯。
“米拉贝尔怎么样了?”扎卡里问。
“米拉贝尔是谁?”多里安喝了一口自己的苏格兰威士忌。
“我不知道。”扎卡里说。这是实话。他不知道。不完全知道。她可能是他编出来的,是从神话和染发剂中凭空创造的。如果她真的存在,那她也会在这里,他妈妈会喜欢她的。
担忧的表情回到了多里安脸上,主要集中在眉毛上。
“你的病又发作了吗?”
“我什么?”
多里安低头看着酒杯,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他冷静地说出了每一个字,说得平稳而流畅。
“过去你有点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他说,“有时发作起来你会忘记很多事,或者你会记起从没发生过的事。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发作了。我还以为你的新药起作用了,但可能——”
“我没有犯病。”扎卡里抗议道,但他几乎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每一口呼吸都是一片混乱和冰凉。他的手在颤抖。
“病情经常会在冬天加重,”多里安说,“但我们会挺过去的。”
“我——”扎卡里张开口,却没能把话说完。他无法站稳,脚下的地面不再坚实。他确实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我没有——”
“回屋里去吧,亲爱的。”多里安靠过来要吻他。这个举动自然而令人舒服,仿佛他以前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这是一个故事。”扎卡里在多里安的吻落下来之前,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这是我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
他抬起一只还在颤抖的手,放在多里安的嘴唇上,轻轻将他推开。他感觉这是真的。真切而实在,舒服而熟悉。如果他的感觉没有如此真实,这么做会更容易。
房子里传来的说话声和音乐声逐渐淡去,仿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把背景音乐的音量关小了。
“你穿的是睡衣吗?”多里安的幻象问。
扎卡里又抬头望向天空。乌云散开了。雪停了。
月亮俯视着他。
“现在你不该在这里。”扎卡里对月亮喊道。“现在我也不该在这里。”他对自己说。
扎卡里转过身,面前这位多里安穿戴整齐,作为他的伴侣来参加他妈妈每年举办的冬至派对,这幻象令他既开心又害怕。他说:“恐怕我得走了。”
“你说什么?”多里安问。
“我很想留在这里,”扎卡里说,这是他的真心话,“或者留在这个地方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中。我想我可能爱上你了,可这一切此时此刻并没有真正发生,所以我必须离开。”
扎卡里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可能?”多里安在他身后喊道。
扎卡里忍住了回头看的冲动。那不是真正的多里安,他提醒自己。
他一直在走,虽然他很想留下来。他穿过月光照耀下的雪地继续前行,离那座房子越来越远,但他有一种正在倒退的感觉。也许这是一个考验。倒退是为了前进。
他朝田野里的那扇门走去,可当他靠近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门。门不见了。
只有茫茫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继续飘落在树林里。
扎卡里想起了那张地图,他没有把它纳入自己的装备。被树林环绕的两个房子。可他已经看不见那座农舍了,只知道它应该位于哪个方向,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他试着回想地图上箭头所指的是哪个方向,它表示的是树林的哪个部分,甚至还有刚才那只牡鹿的位置,但他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决定不管这些。
如果这是在他给自己讲的故事里,那他就能让自己继续走下去。
离开这个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繁星点点的天空。月亮低头望着他。
扎卡里回望过去。
“我们不该在这里。”扎卡里又对月亮喊道。
月亮沉默不语。
她只是静静观望。
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我给网管部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的朋友失踪了,而我“不小心”删掉了一封并不存在的电邮。我抹着眼泪请他们帮我查看了小扎的校内邮箱,因为警察懒得去查。在他失踪那天之后没有任何邮件,可在此之前竟然也没有。整个1月什么都没有,这就很奇怪了。我确定自己在第一周和他用电子邮件留言的方式交流过一些事情,我还给他转发过我1月小学期的课表,所以他应该收到了。
我查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没有小扎发给我的邮件,几个月以来都没有,而我知道应该会有的。
我检查了他的房间。我等到他住的那层楼没人时才去的。他的锁很容易撬开,学校里所有的室内门锁都很烂。
他的手提电脑就在那里,我把它启动了,却发现有人已经将它重置成了出厂默认设置。它连密码保护都没有了。他的文件不见了,游戏删除了,桌面上那张酷炫的《银翼杀手》壁纸也消失了,只剩下标准配置的高清风景图。
这似乎不太正常。
我找了找图书馆的书,但一本都没找到,可能被他带到纽约去了。他身边总是有一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床底下有一张小纸片。它被压在一只袜子下面,很容易被忽略(小扎肯定是隔天就洗一次衣服,连地板上的衣服都是干净的),但它和桌上的记事本是同一种纸。
纸上布满了胡乱涂写的潦草字迹,他似乎一边记录一边还在做其他事情。大部分笔迹都很难辨认,但正中间有一幅画。或者说是三个图案。
一只蜜蜂、一把钥匙和一柄剑。
沿中线自上而下排成一行。
它们落在一个矩形之中,这个形状可能是一扇门,也可能只是一个矩形。小扎的画功不怎么样,那只蜜蜂看上去更像是一只苍蝇,不过它身上有条纹,所以我猜它应该是蜜蜂。
看来它可能很重要,于是我把它装进了口袋。
然后我拿走了他的PS4游戏机。
他们没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把它也清空的。
小扎显然也不够聪明,他没有在PS4的游戏存档中留下任何线索。也许他时间不够或者根本没料到,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此处有一个表情失望的侦探脸。
PSN 之类的也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在某个地方也有一本自己的秘密日记。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很可能会把它带在身边。
我觉得就连推理小说的线索也比这件事多。或者说,那些故事里的线索都会指向更多的线索。我需要一点线索,可我找到的东西却杂乱无章、古怪离奇,完全没有一丝线索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他派来的某个传递消息的人,把他的计划告诉我,如果他有计划的话。但也许他并没有。
我找到了那个基金会,扎卡里参加的派对就是由它举办的——我假设他确实参加了派对,我知道他入住了酒店,因为警方对此进行了调查,所以说他们也不是完全没用——不过这个基金会很奇怪。
他们为文学事业筹集了大量资金,其中不少项目听起来很棒,可是当我想顺着这些项目找到一个源头或者一位领头人时——首席执行官之类的——却在原地打起了转,其中一家慈善机构是另一家慈善机构的一部分,而它又被列为某一家其他慈善机构的下属公司,它们就像莫比乌斯环 ,永远无法追溯到一个人身上。听起来像一个洗钱组织,但我给一些地方打了电话,他们都证实收到过捐款,却无法给我提供更多的信息。
于是我继续挖掘线索。我找到了一堆地址,试了好几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号码让我饱受录音留言的折磨,还有一个号码被停用了。
最接近的一个地址隐藏在其中某个网站(顺便说一句,它们都是连搜索引擎也查不到的网站,所以它藏得很深,似乎不想让人找到)子页面的下一级页面里,位于曼哈顿。
我查了一下。
它被烧毁了,就在派对结束的两天之后。
这不可能是巧合。
我到曼哈顿了。
我拍下了那座房子的照片,它已被封了。房子的外观看起来还行,只是窗户全都烤焦了,有多处烟熏造成的损坏。有点可惜,本来是一座挺漂亮的房子。
房子上有一个标牌,写着“收藏家俱乐部”。一位女士从街对面的一栋楼里出来遛狗,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她说那是一场由电引发的大火,然后就开始抱怨老旧建筑物的电力系统,而她的哈巴狗(名叫鲍尔萨泽 )则一直在研究我的靴子。我问她那是什么俱乐部,她说她觉得那是一家私人会所之类的,但不清楚是哪一种。她说她见过有人进出,但并不常见,还说他们接收过不少送上门的东西。不过这时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么多,这么想有道理,因为这是一种隔着窗户监视邻居的行为。出于这个原因,或者是因为她觉得我对一座烧毁的大楼问了这么多(才两个!)问题太奇怪,她和她的哈巴狗离开了。她大概以为我是一个前来学习的纵火犯。
我抬头看了看“收藏家俱乐部”的标牌,它实在太常见了,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有一家集邮者的俱乐部也叫这个名字,与这里只隔了几个街区。网上也没什么信息能把这个名字和这个地址联系到一起,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我检查了房子后面的那条小巷,把所有入口都摸了一遍,然后从中穿过,没有让人看出自己不认路。我戴上兜帽,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因为这后面装了监控摄像头,但我还是有充足的时间仔细打量房子的后部。它不像街上别的建筑那么纵深,而是建了围栏,还有一个积雪的花园。尽管大楼的背面有同样被烧坏的窗户和被木板封住的后门,但那花园看上去却一尘不染。
铁做的大门非常精致,在两扇门合起来的位置上,在所有旋涡形饰纹的中间,都有一柄剑的图案。
我认为这也不是巧合。
我觉得我可能再也不相信巧合了。
后来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从市中心一直逛到了斯特兰德书店。我心里不断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我觉得自己会在那里遇到小扎。也许他徜徉在书海中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天。
我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地下一层待了很长时间,总感觉有人在看我,或者我忽略掉的某个东西就在附近。虽然这样想有点傻,但我觉得适合我的那本书就在这里,在某个地方,如果我闭上眼睛,朝一个书架伸出手,它就会出现在那里,在我的手指下。
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用。
所有的书都只是书而已。
我来到灯笼塔楼酒吧 ,在酒保眼里我是一位鸡尾酒达人(他问我是不是调酒师,于是我表示自己只是喝过的酒比较多而已),然后我用别人家酒店的无线网潜入了黑暗网络的深处,发现这个暗藏阴谋的网站上其实有一些头脑清醒的家伙(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内就可以证明人们在留言板上发的大部分内容都不靠谱)。
我用一个假的电子邮箱地址注册了账号,登录后我发了这样一个帖子:
寻求信息:
蜜蜂
钥匙
剑
我忘记截屏了,真糟糕。不过我在十分钟之内就收到了三条回复,其中一条说我在恶意发帖,另一条发了七个问号,第三条是一个耸肩的表情符号。
五分钟后,这个帖子被删掉了,而我的留言板收件箱则收到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来自管理员的消息,只写了“别发”的字样。
我回复说这不是垃圾帖,只是一个问题。
管理员又回复说:“我知道。别发。你不会愿意卷入其中的。”
第二条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发过帖的账户,用户名是无意义的一堆数字和字母,它写着如下内容:
王冠
心
羽毛
猫头鹰之王来了。
预言家的儿子穿过雪地,边走边和月亮说话。
他请求她告诉自己该走哪一条路,或者给他一点提示,或者用某种方式让他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哪怕只是撒个谎,但月亮沉默不语,扎卡里只好继续艰难地往前走,雪花沾在他睡衣的裤腿上,还落进了他的鞋子里。
他抱怨说她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只会在天上发光,然后又向她道歉,他凭什么去过问月亮要做什么又不做什么呢?
无论他走了多远,那片树林似乎并没有变得更近。本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扎卡里知道,虽然能看见星星和月亮,但他还在地表之下很深的地方。他能感觉到从头顶压下来的沉重力量。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他却毫无进展,只好停下来整理背包,想找到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当他的手指抓到了一本书时,他不再找了。
他取出那本《甜蜜的忧伤》。他没有把它翻开,只是用手拿了一会儿,就将它放进了大衣口袋,让它离自己更近一点。
包里的书都被拿出去了,他感觉包忽然变重了。剩下的物品似乎都成了多余的。
这些物品都帮不了他。在这里不行。
扎卡里把包扔到地上,它被抛弃在雪地里。
他的手指沿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划过,项链上挂着钥匙、剑和一个目前无法为他指引方向的指南针。
他握着它们继续上路。他背负的东西变轻了,只有他的书和他的剑。
他希望多里安真的在这里。他希望自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更希望有他在。
“如果多里安也在这下面的某个地方,我想见他,”扎卡里对月亮说,“现在就想。”
月亮没有回答。
(她没有回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扎卡里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想起留在身后的那个地方和屋里那场想象出来的派对,以及看到自己置身其中的故事已经渗入了他的正常生活,还填补了他的人生空白时,他所怀有的心情。
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在奔跑,那声音在雪中变得很轻。扎卡里僵住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扎卡里绕过身后的人,从剑鞘中拔出剑,阻止这个新的幻象朝他靠近。
“扎卡里,是我。”多里安说着,举起双手,做出防御的姿势。他看上去还是扎卡里记忆中的样子,留着稍长一些的头发,穿着星形纽扣的大衣,只是此时他站在月光下,满身落雪。
“当月亮不在天上时,她在哪里?”扎卡里问,没有把剑放下。对方用微笑回答了他,于是他知道这不再是幻象,这个人是真的。他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他和自己一起站在月光下的雪地里,同时也在别的地方,但这是真正的多里安。他很清楚这一点,就连他快要冻僵的脚趾也知道。
“一个旅店曾经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现在它和其余的一切都在这下面。”多里安把手朝雪地和星星挥了一下,说道,“我就在旅店里。我想我可能睡着了。我望向窗外的那片雪地,心里正在想你,然后我就看见你了,再然后我就到了这里。可我并不记得自己离开过那座房子。”
扎卡里放下了剑。
“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他说。
多里安又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得更近,还把头抵在他的额头上。在这一瞬间,他既觉得温暖又觉得冷,一切都是真的,却又并不真实。
扎卡里愿意让自己迷失在这个人身上,永远不要被找到。
又开始下雪了。
“现在你也下来了,对吗?”多里安问,“来到了地下世界之下的世界。”
“你掉下去以后,我和麦克斯——我指的是米拉贝尔——一起坐上了电梯。我现在到了比那里更深的地方,中途经过了一座迷失的蜂蜜和白骨之城。我穿过了一扇门。我不该再这样做了。我还弄丢了我的猫头鹰。”
“你觉得你能从自己的位置找到这个酒店吗?”
“我不知道,”扎卡里说,“我应该快到无星之海了。你和我甚至可能不再处于同一个时间里了。如果……如果发生了任何事——”
“不要这么说,”多里安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这样和我道别。我会去找你的。我们会相见的,我们要一起想办法。你可能得靠自己了,但你不是孤身一人。”
“孤身前往很危险。”扎卡里说,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说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阻止泪水和雪花一起刺痛他的眼睛。他把剑插回剑鞘,又把它从背上取下来。“带上它。”他说着,把剑递给了多里安。他感觉这是自己该做的。多里安肯定知道怎么用它。
多里安接过了剑,他开口说了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他消失了,比一眨眼的时间还快。刚才他还在那里,然后就不见了。雪地里连脚印都没有留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经来过。
但那把剑不在了。月亮也消失在云后。
这时雪小了一些,雪片几乎是在缓缓飘动,就像雪景球里的雪。
扎卡里伸出手,只是想确认自己什么都摸不到。雪花裹住了他张开的手,又从袖口悄悄钻进了那件别人留给他的外套里。
多里安在这里,他给自己鼓劲。他就在这下面的某个地方,他还活着,我不是孤身一人。
扎卡里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不再冰冷。
附近传来一声轻响。扎卡里转过身,发现一只牡鹿正盯着他。它挨得很近,他能看见它的呼吸在空气中化成白雾。
牡鹿的角是金色的,上面插满了形状扭曲的蜡烛,它们燃烧着,宛如一顶火焰与蜡做的王冠。
扎卡里盯着那只牡鹿,牡鹿也回望了过来,它的眼睛像黑色的玻璃一样。
这一刻他们谁都没动。
然后那只牡鹿转过身,走进了树林里。
扎卡里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树林边缘,比扎卡里预料的时间更快。有一些亮光透过树缝落下来,可能是月光,可能是星光,也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人造光,不过大部分地方都笼罩在阴影里。雪地看上去是蓝色的,而不是白色,树本身则是金色的。扎卡里停下来,凑近去查看其中一个树干,发现它的树皮上长满了精致的金叶子。
扎卡里追着那只牡鹿从树林中穿过,他尽量紧紧跟着它,但有时它更像是一团亮光在指引他前行。很快他就看不到田野了,这片镀了金的森林幽深而昏暗,将他吞没。
这些树木变得高大起来。地面上感觉不太平坦,扎卡里用鞋把雪拨开,发现下面不是泥土,而是钥匙。成堆的钥匙在他脚下移动。
牡鹿将扎卡里引到一块空地上。树在这里分开,露出头顶的一片星空。月亮不见踪影,而当扎卡里的注意力回到地面时,他发现牡鹿也离开了他。
空地周围的树上都披挂着丝带,有黑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金色的,它们盘绕在树枝上和树干上,在雪地里缠绕在一起。
丝带上都串着钥匙。
有小小的钥匙,有长长的钥匙,还有又大又重的钥匙。有华丽的钥匙,有普通的钥匙,也有折断的钥匙。它们堆在树杈上,在树枝间随意摇摆,它们的丝带交叠纠缠,让它们彼此相连。
在这块空地的中央,有一个身影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望向树林里。在这样的光线中很难看清,但扎卡里捕捉到了一抹粉红色。
“麦克斯。”扎卡里喊了一声,但她没有回头。他朝她走去,前行的速度在雪地上变得缓慢,一次只能迈一步。他似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麦克斯。”他又叫了一声,但椅子上的人影依然没有回头。当他靠近时,她连动都没动。他伸手去碰了碰她,她的肩膀碎了,他的希望也随之破碎了,原来他一直都紧握着这份希望,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椅子上的人其实是用冰雪雕刻出来的。
她的长裙像瀑布一样垂落在椅子周围,裙面泛起的涟漪变成了波浪,而波浪里有船、水手和海怪,接着她衣裙中的这片海便随着飞雪消失了。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结了一层冰,但它不仅是一张相似的面孔——就像他之前见到的那些雕像一样——而且是从结冰的水中生出了完全相同的模样,仿佛是用真正的血肉塑造出来的。这就是米拉贝尔,连那些沾着雪花的眼睫毛都是她的,极其完美,除了一只被碰坏的肩膀。
她的胸膛里有一团亮光,它闪烁着红色,被冰雪覆盖,产生了一种柔和的错觉,这就是他刚才从远处所看到的粉色。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他以为她伸出手是为了捧起一本书,像那尊蜜蜂女王的雕像一样,但那双手却握着一条被扯坏的丝带,就是树上挂的那种丝带,只是如果这条丝带上曾经也拴着一把钥匙的话,那么这把钥匙已经被拿走了。
现在扎卡里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望向树林里。她在注视着她面前的另一把椅子。
这把椅子是空的。
仿佛她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挂在树上的钥匙晃来晃去,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铃铛在响。
扎卡里坐在这把椅子上。
他看着面朝自己的雕像。
他听着钥匙们在丝带上跳舞的声音,它们与周围的其他钥匙碰撞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凉而干爽,如星星般明亮。
扎卡里再次睁开眼睛,看着他面前米拉贝尔的雕像。她被冰封住了,却在等待着,她的长裙上缀满了古老的故事和往世的轮回。
他几乎能听见她的声音。
给我讲个故事吧,她说。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事情。
扎卡里答应了她的请求。
多里安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他依然能感觉到皮肤上的落雪,他的手里拿着剑,但这里很温暖,雪都融化了,而他的手指则紧握着床上的一堆毯子,仅此而已。
风在旅店外怒吼,事情的转变让它感到混乱。
(风不喜欢混乱。混乱会破坏它的方向感,而对于风来说,方向感就是一切。)
多里安穿上靴子和外套,离开了舒适的房间。当他把星形纽扣系起来时,他的指尖触到了那上面经过雕琢的骨头,和他之前把剑握在手里的感觉一样真实,也和记忆中扎卡里冰凉的皮肤碰到他时的感觉一样真实。
大厅里的灯笼已经变暗了,但在那个宽敞的石头壁炉中,火还在燃烧。蜡烛让亮光一直延伸到了那些桌子和椅子上。
“风把你吵醒了吗?”旅店主人问。他从壁炉旁的一把椅子里站起来,手中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我可以给你拿点有助睡眠的东西,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用,谢谢你。”多里安说。他望着这个人,他已经修剪好了头上的须发,正站在自己曾经多次渴望来拜访的大厅里。如果多里安能想象出一个地方,让他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就是这里。
“我要走了。”他对旅店主人说。
多里安走到旅店门口,打开门。他以为面前会是雪地和森林,但他看见的却是一个阴暗无光也没有雪的洞窟。远处有一道影子,像一座山,可能是一个城堡。太遥远了。
“把门关上,”旅店主人在他身后说,“拜托。”
多里安犹豫了一下,然后关上了门。
“这个旅店只能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旅店主人告诉他,“但是那里,”他指着那扇门,“在那深处,只有猫头鹰才敢飞过去等候它们的国王。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是不能去的。”
他穿过大厅回到壁炉前,多里安跟着他。
“我需要准备什么?”多里安问。
旅店主人还没回答他,门就开了,连门的折页也敞开了。一阵大风夹带着雪花先闯了进来,风雪之后进来了一个穿着兜帽斗篷的旅人。那件长袍是夜空的颜色,上面用银线绣着满天星辰。即使在旅人放下兜帽后,她黑色的头发上依然沾着雪,她的皮肤上也有雪花在闪闪发光。
在她身后,门自己砰地关上了。
月亮径直走向多里安,她走过去的时候从斗篷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卷在深蓝色的丝绸中。
“这是给你的。”她说着,把它递给他,没有做多余的介绍,“你准备好了吗?时间不多了。”
多里安还没打开这层绸布就已经猜到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了。他的手感觉到了它熟悉的重量,虽然他之前只是在梦里拿过它一次。
(当剑从剑鞘中被拔出来时,如果可以的话,它会松一口气,因为它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被遗失再被找到,而它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
“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那里去,”旅店主人对他的妻子说,“那是……”他无法让自己说出那里是什么地方,而无法说出的危险比多里安能想象的任何情况都更糟糕。
“那是他想要去的地方。”月亮坚持道。
“我在那里会找到扎卡里的,对吗?”多里安问。
月亮点了点头。
“我要去那里。”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风在呼号,炉火在噼啪燃烧,故事在不耐烦地继续嗡嗡作响,像一只猫在打呼噜。)
“我去拿他的包。”旅店主人说,留下多里安一个人和月亮待在一起。
“这个旅店是一个被拴住的空间,”她告诉他,“无论潮水如何变化,它都会保持原来的样子。一旦你离开这里,你就会回到脱离束缚的状态,你将无法相信自己遇到的任何事物。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无论它们曾经是神是人还是故事,现在都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了。它们会改变自己来适应你,这样它们就能在你要走的路上拖住你。”
“适应我?”
“就是吓唬你,迷惑你,或者引诱你。它们会利用你的思想,让你自投罗网。我们存在于所谓故事或者神话的边缘。可能会寸步难行。你要紧紧抓住你所相信的东西。”
“要是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该怎么办呢?”多里安问。
月亮用夜晚般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她会对他说什么,比如发出警告或者许下愿望,但她只是握住了多里安的手,抬起它放在她的嘴唇上,然后就松开了他。这个动作简单而深刻,他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旅店主人拿着多里安的包回来了。它现在更沉了,多里安能感觉到那个装着心脏的盒子已经被放进了包里。也许他应该把心脏还给命运,但他决定还是专心一点,一次只完结一个故事。
多里安打开旅店的门,眼前还是那片阴暗的景色,和刚才一样。远处的影子看起来更像是城堡而不是山。甚至有一扇窗户似乎亮起了灯,但距离实在太远,无法确定。
“愿诸神保佑你。”旅店主人说。他在多里安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极轻的吻。
多里安带着一柄剑和一颗心脏迈进未知之地,把那个旅店留在了身后。
离开时,大风在他背后呼啸,而他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担心。可凡人听不懂风的愿望,无论它的喊声有多么响亮。于是这些最后的警告被忽视了。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我觉得自己好像以前听说过猫头鹰之王,但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的。
我问过艾琳娜,那天晚上下课后她要跟小扎说什么,她说他一直在图书馆查询一本古怪的书,可它不在借阅系统里,后来他又回去寻找过同一个机构捐赠的其他书籍,简直就是在图书馆里做侦探(她的原话),但她并不知道原因,而他也没有说过。她提到了其中一些书(包括最开始的一本)还处于缺失状态,所以有可能在他手上。
她给了我一个名字,就是她从被捐赠的图书里找到并交给他的名字。J.S.基廷,于是我做了一些调查。我调查了不少情况。
乔斯琳·西蒙娜·基廷,生于1812年。关于她的信息不多,没有婚姻记录,也没有子女情况,什么都没有。听起来她似乎已经与家族断绝了关系。基廷家的其他人:一位兄弟,已婚,无子女,只有一个“被监护人”,没有姓名,十几岁时就去世了。兄弟的妻子去世后,他又结婚了,然后第二任妻子也去世了,后来这位兄弟活了很久,我猜他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还有两个基廷家的表亲,他们都在二十几岁时就去世了。这就是基廷一家的结局,或者说这只是他们家族中的一支血脉,因为这是一个挺常见的姓氏。
乔斯琳没有死亡记录。至少我没有找到。
可这些书却是以她的名义捐赠的,而且距今大概不到三十年吧。艾琳娜允许我在她的主管去吃午饭时来查阅图书馆的文件,我找到了完整的记录,但当时这份记录没有电子版,因为他们还在移交中。这是一份分辨率很低的扫描件,内容是一张手写的纸,上面的字有一半都难以辨认。
但这里提到了某个基金会和捐赠说明。一位女士将自己收藏的书籍留给了一大堆分布在不同国家的大学,有的学校甚至在她去世时都还不存在呢,这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即使她能活到一百岁,那个学校也是在……笔算一下,哇哦……她去世后四五十年才建成的。
艾琳娜帮我找到了其他赠书,其中有一些书太现代了,不像是一位生活在19世纪的女士所拥有的书。书中有些爵士时代才有的东西。也许这并不是“她”的藏书?也许只是以她的名字命名而已?或者只有基金会,而名字则是早年某个机构遗留下来的。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基廷基金会的信息,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
其中一本书里又出现了那个蜜蜂的图案。在封底的条形码标签之下,用褪色的墨迹画着蜜蜂—钥匙—剑。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而且这种奇怪似乎不是好事。我喜欢奇怪的好事。
我关闭了自己的Twitch 账号,因为有人一直在我的聊天中刷蜜蜂的表情符号。
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匿名信息,写着:
不要再打听了,霍金斯小姐。
我没有回复。
我与小扎之间所有的往来短信都不见了。
预言家的儿子坐在树林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周围挂满了钥匙,星光洒落林间。他在对一个冰雪做成的女人说话。
一开始他不知道该讲什么。
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从来都不是。
他想到了他小时候听过的所有故事,有神话传说,还有童话和卡通。
他想起《甜蜜的忧伤》和里面那个馆长要通过的测试,他们讲故事的时候被钥匙包围着,他们可以讲任何故事,除了自己的故事。可是他没有故事可讲。
他没有练习过,也没有准备好。但这个请求是不受任何限制的。
给我讲个故事吧。
这个请求没定规范,也不设条件。
于是扎卡里开始讲了,起初他犹豫不决,但慢慢就放松了下来,仿佛是和一位老朋友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一边喝着精心调制的鸡尾酒一边聊天,而不是坐在冰雪覆盖下童话般的树林里,对着一个沉默的雕像说话。
他先从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讲起,讲他在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一扇画出来的门。他详细地描述了那扇门的样子,包括那个画出来的钥匙孔。他告诉她那个男孩没有把门打开,后来他希望自己要是打开门就好了。接下来的很多年,他偶尔会想起它,那扇门萦绕在他心头,至今还在。
他和她讲起自己搬到一个又一个地方,对任何地方都从未有过归属感,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常常会希望自己身在别处,最好是某个虚构的地方。
他对她说自己担心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不重要。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什么样的人,都只不过是在谈论别人的艺术作品。他执着于故事、意义和结构,他希望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展开,却从来没有如愿,恐怕以后也不会。
他把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他讲到了那个人,让他经历了漫长而持久的心碎,从此无法区分爱情和伤痛。如今这段感情已经结束很久,每当他试图整理自己的心情时,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空虚。
他告诉她,后来大学的图书馆成了他的试金石。每当他觉得自己情绪低落时就会到那里去,找一本没读过的书,然后沉湎其中,暂时成为另一个时空中的某个人。他仔细地讲述了图书馆里发生的事,从经常坏掉的电灯泡讲到发现那本《甜蜜的忧伤》,而那一瞬间竟然出乎意料地改变了后来的所有瞬间。
他把《甜蜜的忧伤》念给她听,当星光太暗,无法照亮那些字时,就依靠记忆来讲。他向她说起了多里安的童话,关于城堡、剑和猫头鹰,关于迷失的心、丢失的钥匙和月亮。
他告诉她,他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总会想起那一扇没被开启的门。当他从画出来的另一扇门中穿过时,他感到很失望,而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失。但就在那个保存于时间中的金色舞场里,有那么一瞬间,它消失了。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地方,他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找到了这个特别的人,然后这个瞬间、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消失了。
他讲述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坠毁的电梯和黑暗中的说话声。他找到了西蒙,他正在自己的神殿中记录着故事。他出来后穿过了一片雪地,路过了那场如梦似幻的节日派对。最后他跟着牡鹿走进树林,带着自己的故事来到这片空地上。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描述它的每一个细节,就连她长裙上雕刻出来的船也包括在内。
接下来,他带来的故事里再没有什么可讲了,于是他开始编故事。
他一边猜想她长裙上的一只冰船要开往何方,一边把他的想象说出来。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只船开动了起来,它穿过冰刻的波浪,离开米拉贝尔,驶向茫茫雪地。
树林在船的周围不断变化,它从林中穿过,树从它两边消失,而扎卡里还坐在他的椅子上,冰雪做的米拉贝尔在他身边倾听。他在努力往前走,想不出词的时候就会慢下来,走得磕磕绊绊,但他会等待,不会追着它跑,他跟着这艘船和这个故事,前往它们想去的地方。
船还在行走,雪在它周围融化,浪花翻滚,拍打在船身上。
他想象自己正在这艘船上,随着它越过大海。多里安在那里,和他走丢的那只猫头鹰伙伴也在。他还加上了他的波斯猫。
扎卡里为这艘船构想了一个去处,它不会把船上的人送回家,而是要带他们去一个尚未被发现的地方。他要让这艘船带着这个故事前往它不曾去过的地方。
穿过时间和命运,经过月亮、太阳和星辰。
在某个地方有一扇门,门上标记着一顶王冠、一颗心和一根羽毛,它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他能看见它就在自己面前,在阴影里闪闪发光。有人拿着一把能打开它的钥匙。门后是无星之海上的另一个港口,到处是书和船,海浪拍打在一个个故事上,有些是过去的故事,有些是未来的故事。
扎卡里跟着那些故事和那条船走到了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然后又把它们带了回来。回到此时此地,回到大雪覆盖的这一刻,再一次被挂满钥匙的树林围在中间。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
船自己驶回了冰封的长裙上,海怪在那里出没。
扎卡里和米拉贝尔坐在一起,都沉浸在故事结束后的静默中。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如果时间没有停滞的话。
沉默过后他站起来,走到他的听众面前。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向她靠过去。
“它会在哪里结束,麦克斯?”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的头立刻朝他转过来,那双结冰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他。
扎卡里愣住了,他惊讶得无法动弹,因为她抬起了手,不是伸向他,而是伸向他脖子上挂的那把钥匙。
她拿起了这把又细又长的钥匙,它曾经被藏在《命运和寓言》里。她把它与指南针和剑分开,将它捧在手心。钥匙上凝结了一层霜。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扎卡里也随着这个动作直起身。她的长裙碎了一地,裙子里的船、水手和海怪如潮水般涌进它们冰雪做成的坟墓里。
然后她把手掌连同手中的钥匙一起按在扎卡里的胸膛上,落在他那件大衣敞开的纽扣之间。
她的手很凉,却在燃烧,将那个炽热的金属压进了他的皮肤里。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他拉近了一些,用她冰做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把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一切都变得滚烫而冰冷,扎卡里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想象出来的吻,它发生在最明亮的黑暗里,味道像蜂蜜,像冰雪,又像火焰。
他感到胸口一阵紧张,这感觉不断生长,变得灼热。他无法在那具冰雪之躯和他的身体之间分清界限。就在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它破碎了,一切停止了。
扎卡里睁开眼睛,想喘口气。
米拉贝尔的冰雪雕像已不知去向。
钥匙也不见了,项链上只剩下剑和指南针。钥匙灼烧的印迹烙在了扎卡里的胸膛上,它将永远留在那里。
其他钥匙也消失了,还有挂钥匙的树。
扎卡里所在的地方不再是树林。
他现在站在一条被雪覆盖的小巷中,如果它是一条真正存在的小巷,绝对不会装得下这么多雪。
他身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冰雕人像。个头小一些,戴着眼镜,一头鬈发,身穿一件带兜帽的运动衫,提着一个背包,面对一堵砖墙。那堵墙不是用冰雕刻出来的,而是用真正的砖头砌成,大部分墙面都被粉刷过了,披着一层灰白色,与雪融合在一起。
墙上有一扇画出来的门,样式很复杂。
门的颜色相当丰富,有些是金属色。门的正中间原本可能有一个窥视孔,但在与之齐平的位置上却画着一只蜜蜂,非写实风格的线条与其他被画出来的刻纹十分相称。
蜜蜂的下面画着一把钥匙。钥匙的下面是一柄剑。
扎卡里伸手去碰了碰门,他的指尖落在门上的蜜蜂和钥匙之间,它们触到了光滑的颜料覆盖下的冰冷砖块,从略有一点凹凸不平的表面就能感觉出下面的质地。
这是一堵墙。墙上有一幅漂亮的画。
这幅画非常完美,能骗过人们的眼睛。
扎卡里回过身去面对自己小时候的幻影,可那个身影不见了。积雪也不见了。他独自站在一条小巷里,面前是一扇画出来的门。
光线变了。黎明前的微光驱散了满天繁星。
扎卡里把手伸向画中的门把手,他的手握到了一块冰凉的金属,它是圆形的,还是立体的。
他打开门,迈了进去。
于是预言家的儿子终于找到了通往无星之海的路。
多里安行走在地下深处。命运的心脏在它的盒子里,被小心地包裹了起来,装进了背包,绑在他身后。他还带着一把剑,一把比他的年龄还大的剑,而在暗处盯着他的那些东西更加古老,但它们都锋利依旧。
当一把剑被握在一只会使剑的手里时,它就不会忘记如何击中目标。
它的剑锋和多里安那件星形纽扣大衣的袖子上都沾满了血。
自从他离开旅店,就一直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一路上还有更多的东西加入了进来。
这些东西想夺走他的生命、他的躯体以及他的梦。
这些东西会钻进他的皮肤之下,披上他的皮囊,就像穿上一件外衣。
在数不清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任何凡人离它们如此之近,令它们垂涎欲滴。
它们在他身边变幻着形态。它们用他自己的故事来对付他。
多里安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即使月亮已经警告在先。
这一切都感觉太真实了。
上一刻他还待在一个洞窟里,注视远方的一点光亮,下一刻他就行走在城市的街头。他能感觉到阳光照在皮肤上,还能闻到经过的车辆排出的尾气。
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任何东西。
多里安继续沿着一条拥挤的城市人行道往前走。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会把这个地方当作曼哈顿的市中心。他熟练地躲开了过往行人。
在他经过时,这里的商人、游客和小孩子都转过头盯着他。
多里安避开了与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的目光接触。接着他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标面前,它的两侧各站着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耐心”和“勇气”居然这么大。这两只比真狮子个头更大的狮子用两双有光泽的黑眼睛追着他,那些眼睛并不属于它们。
多里安在图书馆的台阶前停了下来,握紧了他手中的剑,不知道这两只石狮会不会流血,就像他在这里一路上遇见的其他东西一样。
他做好准备,等着那些狮子扑过来,然而却有东西从身后抓住了他,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到了大街上。
它把多里安甩到一辆出租车的侧面,喇叭的尖叫声让他失去了平衡,但他的手始终握着他的剑。他站稳后就挥剑出击,那把剑迅速而准确地命中了目标。
他砍倒的东西一开始看上去像是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商人,然后变成了一团形状不定的影子,从中冒出了很多手和脚,接着又变成了一个大哭的小孩,最后消失不见了。
街道、出租车、图书馆和石狮也随之消散,只留下多里安一个人站在一个巨大的洞窟里。
他头顶上是一片没有星光的黑暗,如此辽阔,让他几乎快要相信它就是天空了,虽然他知道它不是。
远处有一座城堡。最高塔楼的窗户里有一道亮光。多里安能看见它,还有它下方微微发光的海岸。他让自己的目光盯住它,因为城堡不会移动,也不会变化,而这个地下世界里的其他东西都会,所以他把它当作一个灯塔,为他指路。
血流进了他的靴子,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的血,它们从他迈出的每一步里渗出来。
他脚下的地面变了,从石头变成了木头。然后它开始倾斜,随着并不存在的波浪摇来晃去。
他在一条船上,行驶在一片开阔的海域,头顶是晴朗的夜空。
他面前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穿皮毛大衣的身影,看上去像是阿勒格拉,但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阿勒格拉。
它们想夺走他的武器。
多里安抓紧了那把剑。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他们在监视我。就是现在,在我写字的时候。
我在面馆排队准备点一份拉面时,站在我身后的一个陌生人开始和我搭讪,问起我T恤上的那句“读书的女人是一种危险生物”,又问我有没有去过附近其他的拉面馆。后来在我点餐的时候,他往我包里放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窃听器之类的。等他离开之后,我会把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出来检查一遍。现在这个人就坐在餐馆的另一头,似乎是一个很“得体”的距离。他正在埋头看书,我认得这个封面,但看不见书名。就是那种新上市的、摆在前台专柜上卖的书。但他没有看进去。他已经把书翻到了接近结尾的某一页,而对于一本快要读完的书来说,它的封皮太新了,因为这是一种很容易沾上手印的封面,特别是当你喜欢一边看书一边进食的时候。
在这方面我大概是越来越擅长了。
反正这个人既没有好好看书,也不怎么吃面。他在细节处理方面糟糕透了。他注视着我写字,还上下打量我的日记本,就好像他正在盘算如何趁我不注意时把它抢走。
我可一直盯着呢。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得到我的《探险时光》 日记本。你完蛋了。
这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狮鹫酒吧监视小扎的那个男人,不过眼前这个家伙更年轻一些,也没有那么迷人,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银狐。
(不久前,我也试着去找过那个男人的行踪。我问了酒吧里很多女侍者和调酒师,但只有一个女侍者记得他——她说自己想跟他调调情,他拒绝了她,不过态度非常好——可她之前从未见过他,后来也没有。)
这个人现在明白了,我是不会比他先离开的。绝对不会。如果他想跟我坐在这里耗下去,那我就学那种间谍电影里逃跑的经典桥段,穿过厨房从后门溜走。
这会儿,我在这场拉面馆的较量中大获全胜,那家伙终于走了,一副拖拖拉拉、极不情愿的样子,就好像他很舍不得面碗里剩下的那点东西一样。
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的那本书只翻动了两页。
我离开时往另一个方向绕了一大圈,现在我停在公园里,把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我找到了一个微型纽扣式发射器,大约是手表电池的大小,有粘性,所以即使我把包倒空了,它也可以一直留在里面。要是我没看见他把它扔进来的话,就永远也不会发现它。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定位装置还是一个传声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一切真是太奇怪了。
现在到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我的房门又买了一条锁链,还买了一个移动探测器。
然后我烤了一些肉桂酸奶油小饼干,因为已经把鸡蛋拿出来了,于是我又给自己调了一杯三叶草俱乐部鸡尾酒 。当我开始舒舒服服地把《黑暗之魂》 再玩一遍时,我对人生、自我和存在的感觉才好转了起来。
屏幕中每次显示“你死掉了”的时候,我都感觉更好了一些。
你死掉了。
你死掉了,而世界依旧在运转。
你死掉了,感觉并不赖,对吗?来块小饼干吧。
我坐在那里,哭了半个小时,但我感觉好多了。
我觉得小扎已经死了。瞧,我说出来了。而且我还把它写下来了。
我想,在某一时刻,我已经停止寻找他了,转而开始寻找原因,现在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很烦恼。
我把那个疑似是跟踪装置的东西放在了公园里一只猫的身上。
预言家的儿子走进一扇门,来到一个宽敞开阔的洞窟里,它在地表以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它在港口之下,在城市之下,也在那些书的下面。
(他随身所带的那本书是被带下来的第一本书,竟然来到了这么深的地方。这里的故事从来没有被这样装订起来过,它们都是散漫而天然的。)
扎卡里怀疑自己也许从头到尾都待在这个洞窟里,他在洞中行走时看到的东西只是在视觉上和感觉上像雪,像树,像星光。也许他现在穿过了自己的故事,从故事的另一头走了出来。
有东西在拍打他的脚踝,动作很轻,却一直没停。他低头一看,发现了他那只波斯猫熟悉的扁脸。
“嘿,”他说,“你怎么到这下面来了?”
猫没有回答。
“我听说你在找我。”
猫对这个说法既未肯定,也未否定。
扎卡里回头看了看身后,毫不惊讶地发现他刚刚跨过来的那扇门已经消失了。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是一道悬崖,高耸的峭壁顶上或许有一座房子,不过从这个角度很难看到。
猫又一次把脑袋抵在扎卡里的腿上,朝相反的方向推他。
这个方向上有一大片石滩,尽头是一座山脊。山的另一边传来一片微光。
他听见了海浪声。
“你要一起来吗?”扎卡里问那只猫。
猫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动。它坐在那里,安静地舔着一只爪子。
扎卡里往前走了几步,离那座山更近了一些。猫没有跟上来。
“你不来吗?”
猫盯着他。
“好吧。”扎卡里说,不过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你会说话,对吗?”他问。
“不对。”猫说。它垂下脑袋,转身离开,走进了阴影里,留下扎卡里哑口无言地看着它的背影。
他注视着那只猫,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了,然后他继续朝那座山的山脊走去。当他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能看清楚山那边是什么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了。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站在无星之海的岸边。
这片海在发光,像透过琥珀照过来的烛光。海面上笼罩着永不落下的夕阳。
扎卡里深吸了一口气,以为会闻到海水刺鼻的咸味,但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丰润和甜美的味道。
他走到岸边,望着海浪裹住岩石,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后退。他聆听着海浪发出的声音,那温柔而宁静的低吟。
扎卡里脱下鞋子,把它们放在海浪够不到的地方,然后一脚踩进轻轻翻滚的波浪里,在海水紧紧握住他的脚趾时,他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用一只手拂过蜂蜜的海水。他抬起一根手指,放进嘴里,试着舔了舔。他以为那会是咸的,但他尝到的却是甜味。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在这样的海水里游泳,虽然它的味道很美。
要不是自己早就开始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他会怀疑这不是真的。
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想,但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这并不重要。它在此时此刻是不重要的。在这个让时间变得脆弱的地下深处也是不重要的。
因为现在这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没有星星,无比神圣。
无星之海在他面前延伸向远方。海的那一边有一座幽灵城市,空荡荡,黑漆漆。
在他的脚边,在海水触碰到海岸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扎卡里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破裂的香槟酒瓶。看上去似乎已经在这里有些年头了。它的商标已经磨损,断裂的边缘上有参差不齐的缺口,非常锋利,蜂蜜从上面滴落下来。
扎卡里抬头望向这片幽深的黑暗。头顶上那座赫然耸立的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座城堡。
在它后面,扎卡里能看见盘旋向上的层层叠叠,能看见比别处更深的阴影,还能看见呈曲线向外移动的空间,那上面缀着点点亮光,却不是星星。
他为自己居然走了这么远而惊讶了好一会儿,一边在手里翻转那个破酒瓶,一边回忆着楼梯和舞场的样子,它们都在他头顶上那么高的地方。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他想,既然已经到了无星之海,既然曾经尚未到达的地方就在眼前,那么也是时候该再次找到命运了。
“你好,麦克斯,”扎卡里向她问好,“我找到了你的——”
他转身时看到身后的人做了一个奇怪而迅速的动作。他的视线在一瞬间便被阴影笼罩,变得一片模糊,当他看清楚时,他发现站在面前的人并不是米拉贝尔。
是多里安。
扎卡里想叫出多里安的名字,却没能开口。多里安盯着他,震惊地扬起了眉毛。扎卡里感到窒息,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能真正让自己无法呼吸的人,也许他确实坠入了爱河,但是等一下,他现在真的要窒息了。他头晕目眩。那片海散发出的亮光消失了。破裂的香槟酒瓶从他的指间落下,摔得粉碎。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多里安的手出现在那里,握着剑柄。正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暗了下去。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我坐在狮鹫酒吧后部的卡座里喝酒看书,没有挡住任何人的视线。然而这位身穿白色毛皮大衣的大婶就这样坐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好像我一直在等她似的。她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则是棕色的。她手里拿着一杯清澈透明的马提尼酒,杯子里放了两个(配对的)橄榄。玻璃杯上还结着水汽,她应该是刚从吧台把它取过来的。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霍金斯小姐。”她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假笑,看上去很像是真心的。
“不难找。”我说,“这个城市没那么大。我常去的酒吧就那么两家。你大概把我的课程表也搞到手了,是吗?根本不需要那些跟踪装置。”
她不笑了。绝对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现在我遇上了大人物,这位女士是专业的。这一回不是坐在屋子的另一头显眼地盯梢了。
她一言不发,于是我问道:“它原先是什么动物?”我朝那件巨大的毛皮大衣点了点头。她丝毫没有低调一些的意思,这让我有点佩服。
“它是仿的。”她说,这个回答令人失望。“这本书怎么样?”她拿着那杯马提尼酒朝我这本《了不起的作家》 示意了一下。
“这是上课用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想多说。我从没想过这些人真的会跑来找我聊天。
“你很想他,是不是?”她这句话所指的是我喝的酒。边车鸡尾酒。我点了这一款是因为我想不出别的酒了。我只想离开公寓,找个地方坐一坐。我忘记告诉他们少放点糖了,搞得杯柄上黏糊糊的。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问。
她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很古怪——是那只棕色眼睛里的眼神,我觉得那只蓝色眼睛像是得了白内障,一片浑浊。我形容不出那眼神,我知道这听上去就好像下一刻该说“啊哈你果然知道他在哪里”了,但我没有说。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她的马提尼,又把酒杯放下,这时她说:“分手的事肯定让你很伤心吧。”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和莱克西分手了。当我开始调查小扎出什么事了的时候,小莱对我很生气,她说他多半是自己离开了,还说我这么愤怒是因为他没有告诉我。于是我指责她在自己的一个戏剧寻宝游戏里搬用了蜜蜂—钥匙—剑的元素。然后她说我“浪费了她的时间”,这么说似乎太过分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很伤心。我感觉还行。我觉得自己可能暂时不想谈恋爱了。事物都在变化,现在就变得特别快,一切都和一周之前不一样了。不过雪依然在下,这一点倒是没有改变。
“不算太伤心吧。”我说。
“可你身边不再有人了呢,”那位女士说,“不算有吧。”
我很恼火,因为她差不多说对了,但我是不会告诉她的。我拿着笔记本和我的功课,独自坐在这里喝酒,就是因为我不想和其他任何人一起喝。没有人陪我。她说这话的语气似乎在暗示,她已经知道我的家人也不怎么喜欢我。
我什么都没说。
“你只有一个人。你不想找个归宿吗?”
“我就待在这里。”我说。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能待多久呢?”这位女士问道,“你会在这里读两年的研究生,因为你不知道除此之外能干什么,而之后你就要离开了。有一个比你自己更伟大的存在,你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我不信教。”我告诉她。
“它不是宗教组织。”她说。
“那它是什么?”
“恐怕我无可奉告。除非你答应加入我们。”
“是那种邪教还是别的?”
“别的。”
“我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我告诉她。我喝了一口自己的边车鸡尾酒,因为这似乎是一个合适的举动,但它把我的手指弄得黏糊糊的。在鸡尾酒的杯口撒糖真是愚蠢的行为。“还是说,现在的情况是‘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你确实知道得太多,但我不太担心这个。就算你想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或者说把你自以为知道的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因为你是女人,”她说,“这让你更容易被当作疯子。歇斯底里的那种。如果你是男人,它就会被当作一件大事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在等她给我更多的信息。她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她眼睛里的蓝色绝对不是天生的。
“我很喜欢你,霍金斯小姐,”她说,“你很执着,我欣赏执着的品质,但它要被用在正确的事情上。目前你的执着就用错了地方,不过我觉得我可以让它得到很好的利用。你聪明、坚决、热情,这些都是我在寻找的品质。而且你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那又怎么样?”
“这就意味着你会喜欢我们所感兴趣的领域。”
“文学慈善事业,对吗?可我认为文学慈善组织不会玩神秘团体的这一套。”
“慈善组织只是一个掩护,这你是知道的。”那位女士说,“你相信魔法吗,霍金斯小姐?”
“是阿瑟·克拉克 笔下那种‘科技足够发达,与魔法难以区分’类型的魔法,还是真正有魔力的魔法?”
“你相信那些神秘的、奇异的、不太可能发生或者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吗?你相信那些别人以为是梦境或者是想象的东西真的存在吗?你相信童话吗?”
我感觉自己的肚子一沉,落到了脚上,因为我真的一直是那个永远相信童话的小孩。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已经不小了。我二十多岁了,坐在一个鸡尾酒吧里,从来不觉得年纪大了会喝不动酒。于是我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这位女士说,又喝了一口马提尼,“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承认它。”
我可能对她做了一个鬼脸,但我不记得了。
我问她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你将抛下你的人生和你的名字。你将帮助我保护一个地方,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它的存在。你将背负一个使命。而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到那个地方去。”
“我不太相信‘总有一天’这种话,抱歉。”
“是吗?你一直躲在学术的象牙塔里逃避真实的世界。”
这句话,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卑鄙的人身攻击,就算它说中了,在当时也激怒了我,所以我说:“大姐,如果你有一个童话仙境可以去,那你干吗还待在酒吧的角落和我说话?”
她用古怪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喊她“大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停了下来,想了想这句话,而对于我说的大部分话,她都没有这么在意。不过接下来,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从桌上推到我面前。
上面写着“收藏家俱乐部”。
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在最下方还有一把小小的剑。
实话实说:我确实有点心动。我的意思是说,一位年长的女士给你提供一份童话世界里的执法工作,比如她就是仙境里的警察,这种机会多久才能碰到一次?但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我喜欢自己的名字,而她对小扎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这让我很生气。
“扎卡里接受你的工作邀请了吗?还是说他就是那个把你们俱乐部烧掉的人?”我问,估计这两者中有一个是肯定的。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是后者。那个假笑又回来了。
“我能告诉你很多你想知道的事情,但首先你要答应我的条件。在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你不好奇吗?”
当然啦。我超级无比好奇。我好奇得不得了。我想告诉她,如果她能让我和小扎说上话,或者能证明他还活着,那么我会考虑一下那个邀请,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是那种愿意讨价还价的人。如果我现在不跟着她走,我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这位女士了。
“我不好奇。”我回答她。她看上去有些失望,然后又恢复了镇定。
“我说什么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她问。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问,虽然我知道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了。
听了这个问题,她对我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很久以前,我献出一只眼睛,换来了一种看的能力。”她说,“我相信你是知道的,魔法需要献祭。于是多年来我都能一眼就看透整个故事。但现在它失灵了,在这里不管用了,因为我做了一个决定,它就离我而去了,只留下现在这种模糊的视力。有时我会怀念那片清晰的视野,不过话说回来,这就是献祭。”
我几乎相信了她的话。我望着她,那只浑浊的蓝眼睛也望着我,我们头顶上的一只老式灯泡将光线投在它上面;那只眼睛并没有患上白内障,反倒有如一片有暴风雨盘旋的天空,非常清晰。一道闪电从眼中划过。
我一口气喝完了那杯边车鸡尾酒,双手都傻乎乎地沾着黏黏的糖。我伸手抓起了自己的书、书包和外套,站起身,把书举到前额上,向她示意告辞。
我把那张名片留在了桌上。
我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我很失望,霍金斯小姐。”她在我走的时候说。我没有回头,也没太听清她后来说的话,但我却知道她说了什么。
“我们会一直盯着你的。”
预言家的儿子死了。
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无法想象的黑暗,空寂而无形。
在那片无形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好,罗林斯先生。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你好,你好,你好。
扎卡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就连他脚下的地面也感觉不到。这么说来,他甚至对自己的双脚都失去了知觉。这里只有一片虚无和一个遥远的声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后来就有了变化。
就好像睡醒时不记得怎么睡着的一样,但他并不是逐渐醒来的。他的意识忽然令人震惊地恢复了,而他的存在却出乎意料地暂停了。
他回到了身体中。或者说回到了身体的某种形式里。他躺在地上,穿着睡裤,没穿鞋,还披着一件外套,他依然觉得它是西蒙的,但无论是这件衣服,还是它在经历死亡后的另一种存在,它们都明白自己属于这个把它们穿在身上的人。
他的胸膛上有一个刚刚烫印上去的钥匙标志,却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
而且他没有心跳。
不过有一件事让他毫不怀疑地认定自己真的死了,那就是他的眼镜不见了,而他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清晰。
对于人死后可能会是什么样,扎卡里的认知经常在变,从虚无一片到轮回重生再到自我创造的无限宇宙,但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观点上,那就是当他死后,他会发现所有的猜测和假设都毫无意义。
而现在他已经死了,躺在海边,这里与他刚死时所在的海边很像,但并非同一个地方,只是他太生气了,还没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区别。
他试着去回忆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痛苦而清晰。
多里安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那一瞬间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但接下来的故事却没有按预料中的样子展开。
他以为自己最终(终于)会得到那个吻,以及更多的东西。他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些最后的瞬间,他要是早点知道它们就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该多好。不过即使他早就知道,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如果他那时来得及做出反应的话。
那个出现在无星之海岸边的人确实是多里安。可能多里安没有认出他。他当初在那片雪地里也没有认出多里安。那时他也举起了同一把剑,可这一次,多里安的确知道如何用剑。
这感觉就像是所有的碎片都被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才有了眼前这一刻,而其中一半碎片都是他亲手拼上去的。
他在生自己的气,为自己所做的很多事情,也为自己没完成的很多事情。他浪费了很多时间去等待他的人生被开启,而现在它结束了。这时他转念一想,忽然将怒气全都撒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扎卡里站起身,对着命运大叫起来,但命运没有回答。
命运不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来这里是因为我需要你做一件我无法完成的事情。
这是米拉贝尔说过的话,在电梯坠毁后,在一切开始之前。
她需要他去赴死。
她早就知道了。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扎卡里又一次想要大叫起来,但他没忍心这么做。
他只是叹了口气。
这不公平。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他的故事里,他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还没有走到结局,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像死后收场白似的情节里。
他什么都没做到,一事无成,是不是?他不知道。他找到了一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人,或许是他自己迷失在了时间里。他一路来到了无星之海。他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又失去了它,全部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他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有所变化,因为故事的本质不就是变化嘛。他感觉自己和之前是不太一样了,但他无法将这种不一样的感觉和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进行比较,因为他现在没有心跳,还光着脚站在海边上。
海边。
扎卡里向那片海望去。这不是他片刻(是片刻吗?)之前所在的那个海岸了。它和那里很像,连他身后的悬崖也是相似的,但它们之间有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的海边有一条船。
那是一条小船,船桨整齐地放在座位旁,船有一半在海里,一半在岸上。
船在等他。
它周围的海水是蓝色的。一种很鲜艳却不太自然的蓝色。
扎卡里把一个脚趾伸进那片蓝色中,它飘动了起来。
海水是彩色纸屑。纸屑中有深浅不一的蓝色、绿色和紫色,边缘还有白色,代表海浪。它在向外延伸,远离海岸的地方还掺杂着一些彩色纸带,卷曲的长条纸装扮成了一排排波浪。
扎卡里抬头看了看身后悬崖上那座赫然耸立的房子,毫无疑问那是一座城堡,但它是由涂色的纸板搭起来的。从他所站的地方望去,能看出它只有一个正面,只有两面墙和一些窗户,没有结构和维度。一座城堡的形象被画了出来,跃然于眼前,从更远的距离看过来时就会被它欺骗。
城堡后面是星星:巨大的纸折星星挂在细线上,那些线消失在黑暗里。流星停在半空,行星的位置有高有低,一些有行星环,一些没有。整个宇宙都在。
扎卡里转过身,眺望着纸做的海面。
海那边有一座城市。
城市散发着闪烁的光芒。
刚才一直在他心中翻滚的各种情绪都平息了下来,被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所替代。
扎卡里低头看着小船。他捡起一只桨。它拿在手中很轻,但是真实存在的。
他把小船推进纸做的海中,它浮在水面上,把纸屑做的海水搅动了起来,打着圈儿。
扎卡里又望了望海那边的城市。
显然他还没有完成任务。
尚未完成。
命运还没有放过他,即使死亡也不能摆脱。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踏进小船,划了起来。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你好日记本,好久不见。
最近一切都还算平静。在酒吧遇到那位女士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疑神疑鬼,不敢写任何东西,也不敢谈论任何事情,于是只有埋头工作。时间渐渐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好吧,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没把它记下来。
有人给了我一把钥匙。在我学校的信箱里。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但它的顶部是一片羽毛的形状,所以它看上去像一支羽毛笔,底端不是笔尖而是钥匙上的锯齿。它上面用细线拴着一个标签,就是那种旧式的包裹挂牌,上面写着:致凯特,在那一刻到来时。我以为这是邀请我去参加某个人的论文项目,但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它还在我这里。我把它挂在了我的钥匙串上(那片羽毛环绕在顶部)。我没有取下那个标签。也许我还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吧。
我以为在酒吧里遇到的那位女士还会回来。我猜,这就好比是“拒绝召唤”,而我并没有踏上所谓“英雄的征途”。我觉得在当时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是要知道,人是会好奇的。如果我没有拒绝的话,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就是我要开始研究的事情,虽然这是计划之外的行动。我暂时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我的思绪也不断回到这种以游戏形式来讲故事的方式上。我开始意识到,如果这是一场游戏的话,那么这一切就是一个正在进行而且相当不错的游戏。这里有一部分间谍电影的情节,有一部分童话故事的情节,还能选择你自己的冒险路线。这是一个拥有宏大叙事线的故事,不拘泥于一种类型或者一条路,它会变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却又都是同一个故事。我试着设想了一下那些在游戏里能做到而在书里做不到的事情,试着去写出更多的故事情节。书是用纸做的,而故事是树。
你在酒吧里遇到某个人。你去跟踪他们,或者不跟踪。
你打开一扇门。或者不打开。
任何一种选择的关键都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样做占用了不少笔记本,数量多到离谱,里面写满了各种可能性,但情况有了一些进展。
接下来发生在这款《真实人生》游戏中的是,我找到了乔斯琳·基廷。算是找到了吧。
我找到了西蒙娜·基廷。
几个月前我请我在伦敦的朋友普里蒂去图书馆帮我调查一下关于基廷基金会的事情,但后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所以我以为她什么都没找到。然而就在昨天,她给我发来短信说她发现了一些资料,问我是否还需要。
她大概会觉得我疯了,因为我给了她一个全新的邮箱地址,还让她把所有资料发送后立刻给我发短信,这样我就能马上把它们打印出来,然后删除邮件。我还让她发完邮件后也把它删掉。但愿这么做就够了。我说过: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
显然,以前这个英国图书馆团体并非是“正规”的图书馆团体。它的成员大多数都是不被普通社会团体所接受的人。其中有很多女性,但不全是。
他们似乎是一群很厉害的家伙,但有点书呆子气。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地下组织,所以没有太多记录。
不过伦敦的某个私人图书馆里存有一些文件,有人找到了它们,还试图查出更多信息,看看是不是够写一篇文章或者出一本书之类的,但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说,除了几本笔记里的只言片语和几张照片,并没有恰当的记录表明这是一个正规组织。在褪色泛黄的照片中,人们佩戴着奇异的帽子和宽领带等,身后有一些漂亮的书架,这种书架是由格子组成的,一切看上去都贵重而精致,并且很可能有一些秘密通道暗藏其中。
笔记的碎片不太好辨认,而且我读到的都是扫描件,但我还是看出了如下内容:
……分类的门在新增的三个城市里。A尚未从江户传回报告。等待回复。失去联系的是……
……怀疑我们正处于轮回之间。我们像前辈们一样忍耐着,恐怕我们的继承者中也会有很多人继续这样做。我们尽自己所能来推动正在进行的事情。
……在下面花了更多的时间。房间已经完成,相信它会发挥作用的。现在一切都建立在信念之上。我们已经讨论过把档案分散存放,为安全着想。J已经将很多文件转移到了那个小屋……
就这些。剩下的内容有的字迹很淡,看不清楚,有的只是不完整的数字。我不知道其中的含义。要是神秘组织不那么神秘,事情就简单了。还有一些别的内容,都是关于六扇门和某个地方的片断,这个地方位于某个别的地方,存在于“时间之外”;还提到了“最终的轮回”。我也不太明白,感觉有点毁灭之神 崇拜者的样子。
然后就是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有一位金发女士坐在桌前,她没有看镜头,而是低着头,头发高高梳起,正在读一本书。她戴了一条项链,可能是心形的,我无法辨认,也看不出她的年纪。
照片的背面写着“西蒙娜·K”。还有一个日期,不过颜色太淡,我几乎只能看出“1”和“8”两个数字,后面可能跟着一个“6”和一个“5”,我说不准。普里蒂说它们没有别的标签,但她猜测这些可能是19世纪60年代的照片。那些日志片段的时间也不会比这个年代晚太多,否则他们就会把那座城市称为东京而不是江户。
还有一张集体照。书架前有十三个人,或站或坐,看上去都是一副宁愿去读书的样子。照片非常模糊。我知道拍摄老式照片时,人们必须一动不动地站很久,久到离谱。但这群人似乎格外焦躁不安。其中一位女士还在吸着烟斗。所有人都被拍得不太清楚。而且照片的顶部和一侧都浸了水渍。
但在照片后面手写的名字里,有一个是“J.S.基廷”。好吧,能看清楚的只有“J”和“S”,以及一个“K”或“H” ,还有“ing”。
如果这些名字是按顺序排列的,那么她就是站在从右数第二个位置上的金发女士,她正转过身对最边上的男士说些什么,或者是在听他说话,而那位男士几乎已经消失在水渍里了。在照片反面也看不清他的全名,只能看见开头的字母“A”。这位女士和西蒙娜那张照片里的女士是同一个人。
名单下面写着:猫头鹰会议。
预言家的儿子划着船穿过一片纸做的海。
他身后矗立在岸边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座真正的城堡。上边的窗户里闪烁着灯光。最高的塔楼上盘绕着一条龙的阴影。
船桨伸进纸屑和纸带里,搅动出蓝色和绿色的水光,可是这里没有天空,无法映照出这些色彩。
扎卡里望着本应该是天空的那块位置,猜测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会不会有某个人正在改变这里的世界。
把一条小船移动到大海的另一边。从那么点距离来看,这一定算不了什么。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发生在一个比它大很多的场景里。
在这里,身处大海的中央,感觉一切都变大了。
抵达海那边的城市所用的时间比他预料中长很多。
海平线上有很多灯,扎卡里朝最亮的那团亮光划过去。
靠近时他看见那是一座灯塔。
靠得更近时,他发现灯塔是想象出来的,它只是一个酒瓶,瓶颈处有一支蜡烛在燃烧。
这里正对城堡和龙,能看见城市的形状先是变成了楼房和高塔,周围是画出来的山,然后逐渐解体,变成了构造它们的物体。
船四周的纸屑将他带到了岸上。
扎卡里把船拖上海滩,这样海水就不会又一次将它带走。
这个海滩铺满了沙子,每一粒沙都很大,但只有薄薄一层。沙子之下是一片坚硬的平面。扎卡里把船附近的一小块沙子拂开,露出了书桌表面磨光的红木,而这个世界就在这张书桌上,沙子和时间破坏了它的光泽。
他离开海滩,来到纸做的绿色草地上。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里。他向这个玩偶世界的深处走去,这是他一直想见的地方,不过他从没想过会从这样的视角见到它。
顺着海滩走,还有很多悬崖、洞穴和藏宝箱,可以探索的地方远不止这些,但扎卡里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向内陆走去,赤裸的双脚踩在纸做的草地上嘎吱作响。
他走过一座倒塌的神殿留下的废墟,又经过了一个覆盖着白雪的旅馆,纸做的雪花散落在绿草地上。
他跨过了一座钥匙做的桥,还越过了一片草地,上面开满了花朵,都是用书页纸做成的。他没有驻足阅读。
这个世界的某些部分露出了它们原本的样子:纸张、纽扣和酒瓶。而其他部分依然在完美地仿造真实世界,成为它的微型缩影。
从远处看,它们和它们所要代表的东西很相像,但每当扎卡里走近看时,就会发现它们的材质不对。人造的痕迹掺杂其中。
一座农舍的周围摆满了棉花球,假装那是绵羊。
串着线的纸折小鸟在他头顶上飘来飘去。它们只是被悬挂了起来,而不是在飞翔。
扎卡里继续往前走时,建筑物逐渐多了起来。他依次走过每一条街道,此时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座城市,到处是硬纸板搭成的高楼大厦,一扇扇窗户间隔不均地排列在这些大楼上。他经过了一个旅馆,穿过了一条小巷,巷子两边挂着灯笼和横幅,为并不存在的节日装饰了一番。
这座城市又变成了一个小镇。扎卡里从主街走过,两旁都是房子。有商店、餐厅和鸡尾酒吧。还有一个邮局、一家酒馆和一个图书馆。
有的房子塌了,有的被胶带和胶水重新修好了。它们被装饰得很漂亮,面积也扩大了,却显得空空荡荡,哪怕房子里摆放了玩偶,它们也只是茫然地望向窗外,或者盯着酒杯。
这是一个没有注入生命的世界。
这些东西都没有故事。
这不是真实的。
扎卡里内心的空虚在渴望某种真实的存在。
他路过了一个孤零零的玩偶,它穿着量身缝制的衣服,但针脚太粗了。它的脸朝下,躺在路中央。
扎卡里想把它捡起来,但瓷做的身体裂开了,玩偶的胳膊断了,于是他只好把它留在原处,继续往前走。
在山顶,有一座房子,俯瞰着整个小镇。
它有一个非常大的前廊和很多窗户,上面蒙着一层琥珀色。它的屋顶上有一个天台,能将大海的景色尽收眼底。站在那里的人可以看见他的到来,不过此时此刻这个阳台是空的。
它看上去比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东西更真实。
它周围的世界全是由纸、胶水和捡来的物品构成的。
他能看见玩具屋一侧的合页,门锁将房子的正面固定在合适的位置。
门两边的灯笼都被点亮了。
扎卡里沿着玩具屋的台阶往上走,来到前廊。
一阵嗡嗡的哼唱声传来。嗡嗡嗡。
门是开着的。
有人在等他。
门的上方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了解自己,学会忍受
嗡嗡声越来越响。它在成倍地增加,不断变化,喋喋不休,然后它逐渐变成了文字: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你好罗林斯先生你终于来了你好你好。
你好。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有点久,日记本。我从头读了一遍,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写到哪里了。
这太奇怪了,连自己的想法都记不住,哪怕已经将它们写下来了。以前的凯特有时候就像是我在街上遇到的陌生人。
我再也没找到和乔斯琳·基廷有关的其他信息了。我还是没想起来自己以前从哪里听说过猫头鹰之王,也不知道那把钥匙有什么用。我偶尔会看到有人在图书馆监视我,就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太好玩了。
我失眠了。
而小扎依然不见踪影。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我和小扎的妈妈互相有过好几次电话留言。现在我拿到了他所有的物品,我把它们从学校的保管处取了出来,用盒子装好,放在我的公寓里。我一直对他妈妈说我可以把它们送到她那里去,但她坚持让我等到明年5月毕业之后再说。我怎么能和一位预言家争论这种事呢?而且小扎在选书方面很有眼光,于是现在我囤积了一堆阅读材料。
我不怎么再和别人交谈了,我知道自己该找人聊聊,但很难做到。我曾经和“形容词名词”酒吧的酒保小哥交往过一段时间,他人很好,但我却草草结束了这段关系。有一次我没有回复他的短信,从此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现在我去酒吧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酒保,对我很友好,但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这段经历全部是我想象出来的,并没有真正发生过。
就像那张照片。我没有在这里写过这件事,但几个月前,我在网上发现了一张照片,是在那个慈善化装派对上拍的。那是一个图片库,其中一张图片上有一位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戴着一顶王冠,还有一位穿西装的男士。他们看起来像是刚刚跳完舞,又像是正准备去跳舞。他们似乎相互认识。两个人都没有看镜头。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但这位男士是小扎。镜头里有光晕,而且女人被拍得更清楚一些,但那绝对就是他。他戴着我的面具。
这张照片没有说明文字。
当我想加载放大后的照片并把它保存下来时,就出现了“找不到该页面”的错误提示。我又到图片库里反复找了好几遍,它却不见了。
我能看见它,就在我的脑海里。但我最近也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之类的。
自那之后不久,我删掉了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我关闭了博客。除了做过几次失败的无麸质千层酥饼之外,我也不再烤面包了。
不过我还在努力地让自己有事可做。
我把用笔记本记录下来的无限可能性写进了我的毕业论文,而且很可能还会在更多地方运用到它。就这样,我来到曼哈顿参加一个会议(还在这里,明天回佛特蒙),我抵达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好,凯特。联合广场东北角,下午1点。
下面有一个蜜蜂的表情符号、一个钥匙的表情符号和一个剑的表情符号。
我去了,因为我肯定要去。
联合广场里有一个农贸市场,所以这里简直像个动物园,我花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该找什么,于是只好假设有人正在找我。当然,听从匿名信息的指示是有点考虑不周,但这个拥挤的街道一角看上去还挺安全的。好吧,不管怎样,我就是很好奇。
我在那里站了大约三分钟,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来了一条信息:
抬头。
我抬起头。我花了一分钟时间才看见在巴恩斯和诺布尔书店 的巨大招牌上方,有一扇窗户里站着一个女孩,她朝下看着我,举起了一只手,似乎正要挥动,但她并没有挥手。她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手机,当她发现我看见她时,就开始在上面打字。
我认出了她。她来参加过几次我的讨论课,就在小扎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但1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她会织毛衣,还帮我改进了我的金色飞贼 图案。我们曾经畅聊过重叠叙事手法,以及为什么单独的故事都不是完整的故事。她好像名叫莎拉。
那个时候她一直都在,我却没有想到过她。一次都没有。
我身边的公用电话响了起来。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这种电话还能用,它们在我心目中已经被归类为怀旧用的街头艺术品了。
我的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
接电话。
我再次抬头看去。她有两个手机,一个放在耳边,而另一个正在被她用来发短信。果然。手机永远都不够用。
我周围的人都开始用奇怪的表情看我了,我站得离电话太近,其他人都够不到它。
于是我接起了电话。
“我猜你的名字不叫莎拉。”我刚把听筒放到耳边就说。
“是啊。”她说。她在上面的窗户里动了动嘴唇,她的声音延迟了一秒才从电话里传来。我们就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古怪而又近乎忧伤的笑容。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我问,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沉默。
“她邀请你加入我们,而你拒绝了,是吗?”
我不用问就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人和哪件事。
“我决定保留自己的选择权。”我说。
“你很聪明。”
她听起来不太高兴。我在等她说点别的。有人在农贸市场的一间帐篷里卖曼哈顿屋顶蜂蜜,我分心去对比了一下城市蜜蜂和乡村蜜蜂,为曼哈顿蜜蜂是否能找到足够的花朵而感到担忧。
“我想在某些事情上找到归属感,你明白吗?”那个名字不叫莎拉的人说,但她没有等我回答,“某些重要的事。我想做有意义的事情,那种……那种不同寻常的事情。但上级管理层废除了整个组织。我们全都被解散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听起来你可真够倒霉的。”这么说有点刻薄,但她的情况听起来确实挺惨的。她倒是坦然接受了我的话。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好过,”她说,“我不想让你天天都提心吊胆。我想让你知道,不会再有人监视你了。”
“原来是你啊。”
她耸了耸肩。
“你们想保护的那个地方出什么事了?”我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许它不见了吧。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过。”
“你为什么不去找一找?”我问她。
“因为我签的那份协约上说,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们就会把我干掉,真的。当他们给我发钱还让我换了一个新身份的时候,我就确定这项条款从没被破坏过。如果他们现在知道我在跟你说话,就会杀了我。”
“你没开玩笑吧?”我问,心想这怎么可能。
“所有这些都不是玩笑。”她说,“他们讨论过要把你干掉,但又觉得风险太大,要是引来更多人去调查罗林斯事件就不好了。”
“扎卡里在哪里?”我问,然后我又后悔自己问了这句话,万一她要证实他已经死了呢。因为无论我是怎么想的,我都已经习惯在一切还是未知的时候怀揣一点小小的希望。
“不知道。”她飞快地说,显得更加惊慌了。她越过肩膀往后看了看。“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猜她还想让我说谢谢。但我没说。
我问:“谁是猫头鹰之王?”
她挂了我的电话。
她转身离开窗户,走进了书店。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找到她。消失在曼哈顿市中心一个五层楼的书店里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我给这个号码又发了一条短信,但显示发送失败。
我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
预言家的儿子站在真人大小的玩具屋门前,屋里全是蜂巢,个头比人还大,像猫一样大的蜜蜂占据了这里。蜜蜂们爬下楼梯,爬过窗户和天花板,爬到扶手椅上、沙发上和吊灯上。
扎卡里周围全是嗡嗡叫的蜜蜂,它们为他的到来而兴奋不已。
你好你好罗林斯先生感谢你的拜访很久都没有人来看过我们了我们一直在等待。
“你好?”扎卡里回答,他没有故意让它听起来像一个问题,但这的确是一个问句。进入玩具屋以后,他心里就充满了疑问。他走进门廊,他的脚陷进了地板上的一层蜂蜜里。
你好罗林斯先生你好你好你好。
巨大的蜜蜂在蜂巢包裹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沿着楼梯爬上爬下,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忙忙碌碌地做着它们的工作。
“你们怎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扎卡里问。
我们已经听说过您很多次了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先生。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继续朝房子里面走去,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黏腻。
这是一个玩具屋给玩偶们住的房子用来存放故事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适合放在房子里多数故事都放不下多数故事都会更大一些这个故事就非常大。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来这里是因为你死了所以现在你就到了这里这是中间地带还因为你就是钥匙她说在结局来临时她会给我们送来一把钥匙等故事结束就用这把钥匙把它锁起来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扎卡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那道钥匙形状的伤疤。
“谁告诉你们的?”他问,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雕刻故事的人,嗡嗡声回答道,这个答案和扎卡里期待的不一样。这个人会雕刻故事有时她在故事里有时她不在有时她是东西有时她是人她很久以前就告诉我们你会来我们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罗林斯先生。
“等我?”
是的罗林斯先生你把故事带到了这里谢谢你谢谢你这个故事很久以前就不在这里了我们无法把它锁起来一个来自港口的故事流落到了离我们那么远的地方我们通常会向上向上向上飞但这一次我们向下向下向下飞我们来到这里等啊等现在我们和这个故事在一起了你想喝杯茶吗?
“不了,谢谢。”扎卡里说。他注视着前厅里一座滴着蜂蜜的落地摆钟,钟面上的装饰描绘了一只猫头鹰、一只猫和一条小船,指针裹在蜂蜡里,停留在午夜12点的前一分钟。“我该怎么从这里离开?”他问。
没有出只有进。
“好吧,那接下来怎么办?”
没有接下来在这里没有这就是结局难道你不明白结局的意思吗?
“我知道结局的意思。”扎卡里说。他原先那种平静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嗡嗡声所带来的烦躁不安,他分不清它是来自这群蜜蜂还是别的地方。
你还好吗罗林斯先生你怎么了你应该感到高兴你喜欢这个故事你喜欢我们你是我们的钥匙你是我们的朋友你爱我们你以前说过的。
“我没说过。”
你说过我们给你纸杯蛋糕的时候你说过。
扎卡里想起他曾用钢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永恒的热爱,然后放进自动升降机送了下去,感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太遥远了。
“你们就是厨房。”他说。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已经和蜜蜂们有过好几次对话了,不过它们的书面表达似乎更加流利。
在那里我们是厨房但在这里我们就是我们自己。
“你们是蜜蜂。”
我们喜欢蜜蜂。你想要来一块点心吗我们能用蜂蜜变出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任何你能想象到的东西我们很擅长我们训练有素我们可以给你制造出一个蛋糕的幻象它的味道非常逼真就像真的蛋糕一样只是尺寸小一点。你想来一个纸杯蛋糕吗?
“不用。”
你想来两个纸杯蛋糕吗?
“不用。”扎卡里重复道,声音大了一点。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喜欢鸡尾酒和纸杯蛋糕是啊是啊这样就更好了。
扎卡里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只蜜蜂就把他推到了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摆着一只撒了糖霜的鸡尾酒杯,里面盛着明亮的淡黄色液体,还有一小块纸杯蛋糕,上面装饰着一只很小的蜜蜂。
扎卡里好奇地端起杯子,尝了一小口,他以为它会是蜂蜜味的——的确如此,而且还有一股熟悉的杜松子酒和柠檬的味道。蜂之膝 。就是它。
扎卡里将杯子放回桌上。
他叹了口气,走向房子深处。有几只蜜蜂跟着他,嗡嗡地说着和蛋糕有关的事。大多数家具上都覆盖了一层蜂蜜,但有的一滴都没沾上。他走过去时,裸露的双脚踩在浸透了蜂蜜的地毯上。
前厅后面有一个客厅、一个书房和一间藏书室。
藏书室的桌上放着一个玩具屋。它和扎卡里现在所处的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不一样,这个微型建筑是由小小的砖块和很多窗户组成的。它看上去像一个学校,也可能是一座公共图书馆。扎卡里透过其中一扇窗户看过去,里面没有玩偶也没有家具,但墙上画了很多图画。
房子周围有一摊蜂蜜,像一条护城河。
“这应该是无星之海吧?”扎卡里问蜜蜂们。
这是下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已经结束现在钥匙要把它锁上折起来再收好它会被阅读被讲述或者留在它的藏身之处我们不知道它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我们很高兴有人来做伴在结局到来时并不总是有人能陪伴我们。
“我不明白。”
你是钥匙你带来了结局现在该把它锁起来然后道别说晚安说再见我们等你很久了罗林斯先生我们不知道你会成为这把钥匙我们见到钥匙时常常无法看出它们原本的样子有时它们是惊喜你好惊喜。
扎卡里继续在房子里穿行。他来到了一间正式的餐厅,可供举办一场并不存在的晚宴。餐柜上放着一个蛋糕,上面少了一小块,不过这个蛋糕缺口已经被蜂蜡填满了。
他从管家的配膳室穿过,它通往厨房。这里原本是一个为生活起居而存在的地方,现在却只有蜜蜂和一个孤独的死人。
房子的后部有一间阳光房,延伸出来的窗户都被蜂蜜盖住了。他在这里发现了一个玩偶。一个玩偶女孩,涂了颜色,是瓷做的,身上有裂纹,但没有破损。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腿部的弯曲不太自然。她盯着窗外,仿佛在等人,等待有人悄悄从后花园溜进来。
她手里有一本书。扎卡里从她那里把书拿了过来,但这并不是一本真正的书,而是一块木头,被做成了书的样子。它是打不开的。
扎卡里从被蜂蜜覆盖的窗户向外看去。他用手掌把它尽量擦干净,然后透过它俯视着这个花园,还有这座城市和那片纸做的海。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很多故事,而他所在的地方就是所有故事的结局。
“这个故事还没结束。”扎卡里对蜜蜂们说。
为什么呢罗林斯先生为什么没结束呢现在该结束了故事已经讲完钥匙就在这里是时候了。
“命运还欠我一支舞。”
话音刚落,模糊不清的嗡嗡声还没来得及变成文字就响了起来。
哦哦哦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我们经常不太明白她的做法你想跟她谈谈吗罗林斯先生我们能为你造出一个地方来和雕刻故事的人说话这个地方在故事里你能和她说话她也能和你说话不过我们自己不能和她说话因为她现在还没死但我们可以建造出用来说话或者跳舞的场所我们很擅长为故事搭建场景时间不多了它坚持不了多久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做到你想要这样吗?
“是的,我想。”扎卡里说。他继续盯着窗户外面,一边眺望这个世界一边等待着,在他手里是一本书尚未成形的幻象。
蜜蜂们开始搭建这个故事,在这个空间之内创造一个空间,玩偶屋里又有了一个新房间。
它们一边工作一边嗡嗡叫。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我想起来我在哪里听说过猫头鹰之王了。
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记起来。
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个派对,好像就在小扎失踪的几个月之前,我记不清了。我想是在夏天。肯定是夏天,因为我记得有潮湿的天气,有出没的蚊子,还有夜晚的热浪。那是我朋友的朋友举办的一场室内派对。本来在那之后我是没法从一大堆派对中想起来是哪位朋友的朋友在哪座房子里开了这场派对的,因为所有的房子被灯光一照全都是蓝色—灰色—棕色,在某些大街上,这一座和那一座混在一起,看上去都一样。有时候朋友的朋友也是如此。
这座房子的后面挂着那种好看的灯串。坚硬的底壳和特有的灯泡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从法式咖啡厅里借来的。
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到外面来了,大概是想透透气吧。我记得自己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努力地回想我的星座是什么样子,虽然我只能认出猎户座。
我独自一人待在外面。可能是天气太潮湿,也可能是蚊虫太多,或者天色太晚,几乎没什么人留下来,大家都在房子里。我坐在一张野餐桌前,这张桌子相对于院子来说太大了,我就这样凝望着这片宇宙。
这时有一个姑娘——不对,是一个女人。一位女士。随便吧。这位女士跑出来给我拿了一杯饮料。我觉得她是研究生或者助教,也可能是某个人的室友之类的,但我猜不出她的年龄。比我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
人生就是这么有趣。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相差一岁就意味着极大的不同,而越过某个时间点以后,一年的差距根本不算什么。
她递给我一个不透明的塑料杯,和我留在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但里面盛着味道更好的波旁威士忌,还加了冰块。
我接了过来,因为陌生女人在星空下递来一杯波旁威士忌的画面非常符合我的审美。
她坐在我身边对我说,我们这类人如果出现在电影里或者小说里,故事线就会跟着我们离开派对。故事在哪里,我们就会在哪里。这故事像一条线,你能跟着它走,而不像房子里那些相互交叠的派对故事,它们纠缠了太多的故事情节,有的浸透在廉价的酒精中,有的被塞进了为数不多的房间里。
我记得我们谈到了故事,它们何时发挥作用,何时毫无用处。当你把生活当作是一个故事的时候,它就会变得缓慢而怪诞,那些枯燥无聊的内容和日常琐事全都被删掉了。小扎和我以前就经常聊这些东西。
我们还聊到了童话,虽然我知道不少童话,但她给我讲了一个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童话。
故事讲的是一个被藏起来的国度,就像是一块神圣之地,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但你需要的时候就能找到它。它在梦中召唤,或者唱着动听的歌谣,然后你就能发现一扇魔法之门或者一个入口之类的。它不会经常出现,只是有时才能遇到。我猜,必须是相信它、需要它或者运气特别好的人才能见到。
这让我想到了瑞文戴尔 ,宁静幽深,远离尘嚣,适合在那里写完一本书。不过这个隐秘的国度位于地下,还有一个海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确实很可能有海港,因为它坐落在某个名叫无星之海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没有把这部分记错,因为它一定是在地下,所以才没有星星。除非整个部分都只是一个比喻。不管它。
这个地方给我留下的记忆比那个随之展开的故事还要深,但我记得那个故事提到了这个隐秘的国度只能暂时存在,还讲到了它将会如何结束和消失,因为消失的童话王国是一种时髦的写法,而这个地方已经经历了最初的开端和中间的发展,正要走向最后的结局,却在这时候被卡住了。我觉得它可能重新开始过很多次,但我不记得了。
一部分故事被困在故事之外,而另一部分则迷了路。我想,有人在阻止这个故事结束。
但这个故事想要一个结局。
结局赋予故事意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这种说法。我认为整个故事是有意义的,但我也认为让一个故事拥有完整的故事形态,就需要让它完结。甚至不用完结,只要把它留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就行。要和它告别。
我想最好的故事总会让人觉得它们还在继续,在某个地方,存在于故事的世界里。
我记得自己怀疑过这个故事会不会是一个比喻,讲的是人们太久地沉溺于某个地方、某段关系或者任何一种状态里,因为他们害怕放手,害怕前行,或者害怕未知。或许它讲的是人们对事物太执着,因为他们怀念它过去的模样,即使它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也许这只是我从中得出的结论,换成别人来听同样的故事就会有不同的看法。
但无论如何,这个隐秘的国度就这样神奇地继续存在于童话故事中。就像它会向那些需要找到它获得庇护的人唱歌一样,它开始低声耳语,希望有人来摧毁它。这个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弱点,又施展出自己的魔力,这样它才能得到一个结局。
“它得到了吗?”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因为她让故事停在了这里。
“还没有,”她说,“但总有一天它会得到的。”
之后我们又聊了点别的,但这个故事还不止这些。它拥有一套完整的人物设定,感觉就像真正的童话一样。故事里有一个骑士,好像有吧?我记得他很伤心?或许是两个,其中一个有一颗破碎的心。还有一位像珀耳塞福涅一样的女子,不断地离开又回来。有一位国王,之前我记得它是鸟类的国王,但我忘记是哪一种鸟了,而现在我敢肯定它是一只猫头鹰。很可能。极有可能。
不过我忘记了它的意义,不记得它在故事里意味着什么。
真奇怪呀,现在我能想起关于那天的很多事情。我记得那些灯和满天繁星,记得我手中拿着不透明的塑料杯,波旁威士忌里掺了融化的冰块,也记得房间里飘来大麻和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还记得我找到了猎户座,听见两辆不同的汽车开过去时都放了同一首歌,那个夏天到处都是这首歌。但我却记不住一个完整的故事,没能完全记住,因为当它被讲述的那个瞬间,这个故事好像不如讲故事的人重要,也不如星星重要。它似乎是另一种东西,不是你能握住的那一种,比如那个不透明的塑料杯子,又比如某个人的手。
如果我都没记错的话,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至少,我非常确定自己还记得她。
我记得我们一直笑个不停,还记得在我们开始聊天之前,我正在为某件事发愁或者难过,但聊完以后就没事了。
我记得我有点想吻她,但又不想搞砸,我不想做那种在派对上喝多了酒逢人就亲的姑娘,虽然我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记得我希望自己能拿到她的电话号码但并没有,或者拿到了手又弄丢了。
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见过她。否则我会记得的。她很性感。
她的头发是粉色的。
预言家的儿子跟着巨大的蜜蜂走下玩偶屋里的一段楼梯,来到了原本是地窖的地方,但这里已经不是地窖了,而是一个宽敞的舞场,由蜂巢做成,金光璀璨,非常漂亮。
准备好了罗林斯先生没剩多少时间了就交给你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地方可以跳舞和说话雕刻故事的人在里面等你请代我们向她问好谢谢。
嗡嗡声安静了下来,扎卡里走下舞场时,它淹没在了音乐声里。他认出了一些经典的爵士乐曲,但叫不上名字。
舞场上挤满了跳舞的幽灵。透明的身影穿着永恒不变的礼服,戴着由发光的饰物和蜂蜜做成的面具,光彩照人地在光滑的蜡制地板上旋转着,地面上全是六边形图案。
这就是蜜蜂构建出来的派对幻象。它给人的感觉并不真实,却很熟悉。
扎卡里走过去,跳舞的人朝两边让开,然后他看见她就在房间的另一头,真切而真实,就在眼前。
米拉贝尔看上去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打扮成了野兽国国王的样子,只不过王冠下面的头发是她特有的粉红色,她的长袍上还被装饰了一番:披挂下来的白色布料上用白线绣了一些依稀可见的纹样,森林、城市和洞穴与蜂巢和雪花交织在一起。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童话。
当他走到她面前时,米拉贝尔伸出了手,扎卡里握住了它。
此时此刻,在蜂蜡和黄金做的舞场里,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与命运跳起了最后一支舞。
“这一切是不是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扎卡里问,他们正在金色的人群里转着圈,“这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给你的任何答案也都是想象出来的,不是吗?”米拉贝尔回答。
对于这个独到的见解,扎卡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说,“是你让这一切发生的。”
“不是我。我把门交给了你。你可以选择打开它们或者不打开。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推动它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因为你就是那个雕刻故事的人。”
“我只是一个寻找钥匙的女孩,埃兹拉。”
音乐变了,她带着他转了一个圈。他们周围发光的幽灵也旋转了起来。
“我不记得自己的每一次死亡。”米拉贝尔继续说,“有一些我记得非常清楚,而另一些人生则逐渐消失,从一世转入下一世。但我记得自己被蜂蜜淹没,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故事里窒息,我看到了一切。我看见了一千个港口,看见了满天繁星,我看见你和我此时此刻就站在一切结束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我们该如何到达这里。是你要见我的,对吗?我并不能真正地出现在这里,因为我没有死。”
“但你是……你不是能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吗?”
“并非如此。我存在于容器中。这一次虽然是不死之躯,但依旧只是一个容器。也许我又一次成了以前的我。也许现在我是一个新的存在。也许我只是我自己而已。我不知道。无法置疑的真相一旦出现,神话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沉默地跳了一会儿舞,扎卡里思考着真相和神话,其他跳舞的人则把他们围了起来。
“谢谢你找到了西蒙,”米拉贝尔打破了沉默,“你让他回到了自己的那条路上。”
“我没有——”
“你做到了。要不是你把他带回故事中,他还会继续藏身在神殿里。现在他待在了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就像被找到了一样。这一切都是无法预见的,他们做了那么多计划,让我诞生于时间之外,却从来没有人停下来考虑过我父母在那之后会遭遇什么,于是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起来。你无法结束一个故事,因为它的一部分还迷失在时间里,四处游荡。”
“这就是阿勒格拉想让这本书一直不要被找到的原因,是不是?还有西蒙和他的手。”
扎卡里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另一对跳舞的人,在他们旁边跳舞的男人散发出微光,他的外套和自己的很像,有一瞬间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左手,但后来有光照过来,那只透明的手还在。
“阿勒格拉看到了结局,”米拉贝尔说,“她看到未来挥动着翅膀降临,她做了一切她能想到的事情来阻止它,甚至还有她不想做的事情。她希望自己能够留住现在,让她心爱的港口保持原来的样子,可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处处受限。这个故事还在不断消逝,蜜蜂们回到了下面,那是它们出发的地方。它们跟随这个故事走了很久,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港口,但是如果情况没有改变,蜜蜂就会停止对它的关注。为了再次找到那些蜜蜂,故事必须在离海更近的地方结束。我必须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追随这个故事一路来到这里,总会有一个故事能将所有其他故事连在一起。”
“对了,蜜蜂们向你问好。”扎卡里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米拉贝尔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扎卡里看了她一眼,于是她补充道:“我花了很长时间设法走到这一步,它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所以我没有考虑在这之后还会遇到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我以为我们没法跳完这支舞了。有时候舞是跳不完的。”
扎卡里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他只是把米拉贝尔拉近了一些,将头靠在了她的脖子上。他能听见她怦怦的心跳声,缓慢而平稳,合着音乐的节拍。
现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这个房间、这个女人和这个故事之外什么都没有。他能感觉到故事从这里展开,穿越空间和时间,延伸到比他想象中更远的地方,但它那颗跳动而喧闹的心还在这里。在此时此地。
他又恢复了平静。麦克斯的回归让他感到宽慰,虽然他知道他们各自心有所属,但这个房间、这支舞和这一瞬间依然存在。这很重要,也许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
墙外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包围着他们。跳舞的幽灵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明白我有多么感谢你,埃兹拉,”米拉贝尔说,“为你所做的一切。”
音乐声越来越小,舞场开始摇晃。其中一面墙裂开了,蜂蜜从地板上渗进来。
时间不多了罗林斯先生你跳了舞故事结束了我们要离开了。
嗡嗡的警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错过了它,”扎卡里说,“我错过了很多。”他指的并不是这个故事。
“可结束时你在。”米拉贝尔说。但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
“现在怎么办?”扎卡里问,与接下来相比,现在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有意义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埃兹拉。正如我所说,我没有让这一切发生,我只是提供了机会和门。由其他人把门打开。”
米拉贝尔伸出手,用手指在蜂巢的墙壁上画了一条线,又画了一条,接着再画了一条,它们差不多组成了一扇门的形状。
她为它画了一个门把手,然后把它打开。门外是一片星光照耀下的树林,树枝上长满了茂盛的树叶。在他们的脚边,蜂蜜卷起浪花拍打在草地上,但没有越过那扇门。
“再见了,埃兹拉,”米拉贝尔说,“谢谢你。”
她对他鞠了一躬。这支舞结束了。
“不用谢,麦克斯。”
他也朝她弯腰鞠躬,然后慢慢起身,他以为等自己抬头看时她就已经走了。但她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吻。她的嘴唇匆忙而轻快地拂过他的脸颊,就像是临别的馈赠。这是结束之前偷来的一瞬,掺杂了蜂蜜的味道,也带有命中注定的意味。不全是甜味。然后米拉贝尔转过身,穿过了那扇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消失在蜡做的墙壁中,只留下扎卡里一个人在空荡荡、正在崩塌的舞场里。
该走了罗林斯先生。
“去哪里?”扎卡里问,但嗡嗡声停止了。在扎卡里脚边打转的蜂蜜越升越高。他朝楼梯跑去,一路向上跑进了玩具屋。蜂蜜跟在他身后。
回到玩具屋里以后蜜蜂们就不见了。
太阳房里的那个瓷做的玩偶也消失了。
扎卡里想打开前门,但它已经被蜂蜡封住了。
他登上玩具屋里的楼梯,经过空空的玩偶卧室和衣柜,然后发现了另一段楼梯,台阶上全是黏糊糊的蜂蜜,它通往一个阁楼,里面装满了被忘却的记忆。阁楼里还有一个梯子,通向屋顶的一扇门。
扎卡里推开这扇门,登上了玩具屋的屋顶。他站在天台上,眺望着那片海。冒着泡的蜂蜜流过彩色的纸屑,将蓝色的海水变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在他下面,蜜蜂们成群结队地拥上屋顶,它们一边朝他嗡嗡叫,一边纷纷起飞,然后飞走了。
再见了罗林斯先生感谢你成为钥匙你是一把很好的钥匙也是一个好人我们祝你在未来的遭遇中一切顺利。
“未来我还会遇到什么?”扎卡里朝蜜蜂喊道,但蜜蜂没有回答。它们穿过行星和恒星的模型,飞进了一片黑暗,只留下扎卡里独自聆听海的声音。嗡嗡声刚一消失,他就怀念了起来。
现在海面正在上升。
蜂蜜漫过纸做的草地,汇入海中。那座灯塔倒了,灯也熄灭了。蜂蜜淹没了海岸,还摧毁了那些房屋,毫不犹豫而且迫不及待。
现在只有唯一的一片海,在吞噬着整个世界。
海水已经涨到了房子面前。玩具屋的门锁断开了,海浪从敞开的门里涌进来,漫上楼梯。房子的正面被冲垮,蜂巢从内部裂开了。
那条小船还漂在海面上,但距离不够近,难以到达,然而扎卡里别无选择。这个世界正在下沉。
作为一个死人,不该有这种身临险境的感觉。
蜂蜜已经漫过他的膝盖了。
这里真的是故事的尽头,他心想。这个世界之下再没有别的世界了。
在这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切所带的真实感渗透进来,而玩具屋在他的脚底沉了下去。
结局到来了,而扎卡里要战胜它。
他扶着护栏站起来,冲向那条船。他滑倒了,摔进蜂蜜之海中,蜂蜜包裹着他,就像失去已久的爱情。
他伸手去抓那条船的一侧,但他的双手沾满了蜂蜜,滑得根本抓不住。
船翻了。
无星之海将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据为己有。
它把他卷入水下,不让他浮出海面。
他喘不过气来,而他的肺不再需要呼吸。世界在他周围崩塌破碎。
四分五裂。
像一个鸡蛋。
莱姆站在一段楼梯最高处的台阶上,楼梯曾经通往舞场,现在它的下方是一片蜂蜜的海洋。
她知道这个故事。她把它记在心里。每一个字,每一个人物,每一处变化。这个故事在她耳边鸣响了很多年,但听见它是一回事,看见它沉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幕,但它发生时却不太一样。那片海更黑暗,浪花更汹涌,拍打在石头上激起泡沫,在它所经之处将书本、蜡烛和家具全都卷了进来,散落的书页和酒瓶先是挣扎着回到海面上,随后只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在莱姆的想象中,蜂蜜的流动总是更慢一些。
该离开了。是时候了,但莱姆还站在那里,望着潮水起落,直到蜂蜜来到她的脚下,她才转过身,从海边离开。她的长袍衣摆上黏糊糊的,变得很笨重。
无星之海跟在莱姆身后,随她穿过那些房间和走廊。当她走上最后几级台阶时,海水在她脚边缓缓流动,她是这个地方最后的见证。
莱姆一边走一边轻声哼唱,而海在聆听。她停在了一堵墙的面前,墙上雕刻着藤蔓、花朵和蜜蜂,似乎没有门,但莱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圆形金属片,把上面的蜜蜂图案嵌进蜜蜂形状的刻痕里,通向档案室的大门就向她敞开了。
蜂蜜紧跟在她脚后,流进了房间里,在隐秘的书堆和书架间漫延。
莱姆经过之处的书架上有一个空出来的位置,原本放着那本《甜蜜的忧伤》,但很久之前它被一只兔子偷走了。还有一个地方也空着,那是她把《西蒙与埃莉诺之歌》从它的位置上抽走后留下来的,相比之下时间还不算太久。
莱姆想了想,不知道把人们自己的故事归还给他们是不是对命运的欺骗,然后她认定,无论是哪种情况,命运大概都不在乎。
这两本书丢失了这么久或许也没那么糟,莱姆一边抬头望着书架一边在心里想。这个地方的故事有千千万万。它们被每一位在她之前经过这些走廊的侍从翻译和抄录了下来,被装订成一卷卷独立的故事,或者被融合成相互重叠的篇章。
容纳下一个地方的所有故事并不容易。
如今她脑海的声音听起来奇怪而空洞。莱姆能听见过去的故事在发出嗡嗡的声响,虽然它们很低也很轻。无论是过去的故事、现在的故事,还是未来的故事,一旦被写下来,它们就变得很安静。
那些声音高亢、关于未来的故事不在了,这才是最奇怪的。即将发生在几分钟之后的故事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和她曾经听过的那些层层堆积的故事相比,这声音太微弱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故事可讲了。她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来破解它们,记录它们,就为了让那些故事能与它们在自己耳朵里和脑海中的模样有些许相似之处,而现在它们几乎都不在了。她希望记录下最后这些瞬间的那个人能好好对待它们,她没有亲手把它们写下来,但她能从它们在她耳朵里的嗡嗡声中判断出已经有人记录了它们。
莱姆在档案室里逛了最后一圈,她在沉默地告别,让故事的嗡鸣声包围着自己,然后她继续向上走去。
她没有关那扇通往档案室的门,让海水涌了进来。
无星之海跟随莱姆漫上了楼梯,流过走廊和花园,淹没了雕像和记忆,还有很多很多的书。
电灯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整片空间都陷入了黑暗,但是还有足够多的蜡烛为莱姆照明。她提前照亮了这条路,知道她会需要这些火光为自己指引方向。
莱姆抵达心之厅时闻到了一股头发燃烧的味道。她没敲门就走进了馆长办公室,他的头发剪短了,一团乱糟糟的发辫在壁炉里燃烧,串在上面的珍珠都烧焦了,滚落在灰烬中,对此她也没说什么。
一颗珍珠代表他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年。
他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她,而他也用不着这么做。莱姆知道他的故事。蜜蜂已经轻声讲给她听了。
馆长的长袍整齐地叠放在一张椅子上,他现在穿着一件过时的粗花呢外套,上一次穿这一身还是很久之前。他坐在书桌前,在烛光下写字。这一幕让莱姆感觉好了一点,她觉得自己耽误了太长时间,不过她一直知道他们都会等到最后一刻才离开。
“所有的猫都出去了吧?”馆长问,他没有从他的记事簿上把头抬起来。
莱姆指了指桌上那只姜黄色的猫。
“他一直很顽固,”馆长表示,“我们得带上他一起走。”
他继续写了起来,莱姆看着他。如果她想的话,她可以把他那些仓促的字迹解读出来,但她已经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是祝福,是渴求,是愿望,也是警告。
他像往常一样在给米拉贝尔写信。她和扎卡里待在地下深处的这些年,他还在继续写着,仿佛是他在对她说话,就好像每一个字落在纸上时她都能听见,如同她耳边的一声低语。
莱姆很好奇他知不知道米拉贝尔能听到他的话,以前听得到,今后也听得到,在远方,在轮回的生命中,在千百张翻动的书页里。
我们的故事并未到此结束,他写道,它只不过是有了变化而已。
他抬头看向莱姆。
“你该换衣服了。”他望着她的长袍和她那双浸透蜂蜜的鞋子说道。
莱姆解开长袍,把它们脱了下来。她的长袍之下穿着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时穿的衣服:她的旧校服,包括一条格子裙和一件白色系扣领衬衫。其他任何衣服似乎都不太适合这个告别的场合,尽管这感觉就像重拾了前世的人生,而且那件衬衣现在已经嫌小了。脚上穿这双被蜂蜜浸透的鞋子就行。
馆长似乎没有注意到逐渐侵入的海浪,他站起身,从桌上的瓶子里倒了一杯酒。他要给莱姆也倒一杯,但她拒绝了。
“不要慌。”馆长对莱姆说。他看着她,而她却望着那片海。“全都在这里,”他说,把指尖抵在莱姆的额头上,“记得把它写出来。”
馆长把自己的钢笔递给她。莱姆对着笔笑了笑,然后把它放进了裙子的口袋里。
“准备好了吗?”他问。莱姆点了点头。
馆长再次环顾了一下这间办公室,然后他们走进了里面的那个房间,除了那杯酒,他什么都没拿。那只姜黄色的猫也跟了上去。
“你能帮我抬一下吗?”馆长问。他把酒放在一个架子上,然后和莱姆一起把扎卡里和多里安的巨幅画像移到了一边,露出了它后面嵌在石墙中的一扇门。
“我们去哪里?”馆长问。
莱姆犹豫了起来。她看看那扇门,又越过肩膀看向身后。海水已经抵达了办公室,正在拍打着书桌和蜡烛,还撞翻了放在角落里的那把扫帚。
“我们已经超过誓约所定的时间了。”馆长补充道。莱姆回过头看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那里。”她说。她小心而缓慢地吐出每个字,它们落在舌头上,显得有些古怪——她已经很多年没用它说过话了。“你不想吗?”
馆长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表,看了一眼,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还有时间。”他说。
莱姆抱起了那只姜黄色的猫。
馆长把手放在门上,门聆听着它的指令。它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打开,虽然它可以开向任何地方。
就在馆长把门打开的时候,蜂蜜的海浪涌进了房间。
“快走。”说完,他指引莱姆和那只猫穿过那扇门,走进被云朵挡住的日光之下。
馆长转过身,从架子上取过那杯酒。
“为寻找而干杯。”他说着,向渐渐逼近的海水举起了酒杯。
海没有回答。
馆长扔下那杯酒,任凭它洒落出来,摔碎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然后他离开了这个正在下沉的港口,回到了上面的世界。
门关上了,无星之海撞在门上,淹没了那间办公室和后面的房间。它熄灭了炉火和火中尚未燃尽的发辫,又从那幅画上流过,把岁月的度量和命运的描绘都拖入海面之下。
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港口,如今它再次成为无星之海的一部分。
这里所有故事都回到了它们开始的地方。
在遥远的地上,馆长在一条灰色的城市人行道上停了下来,向一家书店的橱窗看了一眼。莱姆抬头望着那些高楼大厦,而那只姜黄色的猫生气地瞪着眼,像是什么都没在看,又像是在注视着一切。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街角时,莱姆看了看路牌,得知他们刚从海湾街离开,拐进了国王街。
街头的路牌上停着一只猫头鹰,正低头盯着她。
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它。
这么长时间以来,莱姆头一次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以及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多里安坐在石岸上,身旁是扎卡里的尸体。他们在无星之海的边缘。
他已经哭到整个人都麻木了,而现在他就呆坐在那里,无心欣赏眼前亘古不变的风景,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他不断想起自己在这个地方见到的第一个扎卡里的幻影。他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它让自己猝不及防,即使他已经见过好几个阿勒格拉,还经历了更可怕的噩梦,它们扮成了他姐姐的模样,而她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时候下着雪。多里安只在一瞬间以为它真的是扎卡里,但这一瞬间就足够了,足够让那个家伙把他制服——它不是扎卡里,虽然它变成了他的面孔。它将多里安压倒在地,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浸满鲜血的雪地上躲开朝他扑来的利爪,飞快地夺回那把剑,又重新站起来的。
月亮曾经警告过他,但多里安觉得,要在最深沉的黑暗中挥剑砍向你所珍视的一切,这种心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做好准备的。
面对后来出现的所有扎卡里时,他都没有丝毫犹豫。
他以为等最后遇见真正的扎卡里时,他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但他错了。
多里安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现那个瞬间,扎卡里还在那里,而之前那些幻影之物披上的伪装一旦被击中就消失了,又变成了其他人、其他东西或者其他地方。然后他缓慢而难过地意识到,这一瞬间以及存在于其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现在这个瞬间在不断延长,没有尽头,令人痛苦,而先前所有的事情都在不断变化,令人头晕目眩,快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这里没有虚假的城市,没有萦绕不去的回忆,没有皑皑白雪。只有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片海滩,上面散落着船只和故事的残骸。
(那些潜伏在黑暗中一路追捕他的东西都逃走了,它们害怕这种悲痛。)
(只有那只波斯猫留了下来,蜷缩在他身边,打着呼噜。)
多里安认为这份痛苦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他不知道它会在何时结束。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尽头。
他觉得它没有。
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的故事会结束在这永无休止的痛苦中,被破碎的玻璃和蜂蜜所包围。
他想把剑刺向自己,但那只猫的出现阻止了他。
(所有的猫天生就是守护者。)
多里安无法标记时间,它的流逝非常缓慢,而现在无星之海的边缘在向他靠拢,闪闪发光的海岸线也越来越近。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但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潮水正在上涨。
多里安任凭自己慢慢地沉入蜂蜜中,沦陷在悲伤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艘船。
卡特里娜·霍金斯的秘密日记节选
我考虑过把这本日记交给小扎的妈妈,但我没这么做。我觉得我还没有把它写完,虽然它不过是一堆零散的片段,算不上完整的记录。
我希望出现一块缺失的碎片,也许只是一小块,就能把其他所有的碎片都拼到一起,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对小扎的妈妈说了一些情况,但没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我带了一些蜜蜂饼干去,因为我觉得如果这图案对她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她一定会说点什么,还因为它们特别好吃,上面有蜂蜜柠檬味的糖霜。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于是我也没有提起。我不是很想谈论某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秘密组织或者神秘地方,而这一次能有人和我聊个天,感觉真好。身在别处,坐下来喝着咖啡,吃点饼干,我觉得一切都更明朗了,比如光线,比如态度,所有事情都是如此。
刚好她还“知道”一些事情。我觉得她给了我一点点打击。或者说她在我以前并不存在的心灵防线上打开了一条缝。一道光就这样照了进来。
在某个时候,我问过她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她告诉我:“整个世界都是魔法,亲爱的孩子。”
也许是这样吧。我不知道。
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把一张塔罗牌悄悄塞进了我的大衣口袋,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是月亮。
我必须查一查,我不太了解塔罗牌。它让我想起了小扎就有一副牌,他曾经给我读过一次牌,还一直说自己不太擅长这个,但他算出来的事情全都很准。
我查到的资料上说月亮牌代表幻象,代表你要穿越未知而神秘的异世界,还代表富有创造力的疯狂。
洛芙夫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心想。
我把那张牌放在车里的仪表盘上,这样我开车时就能看见它。
我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但不知道会是什么。
我想摆脱这一切,可总有什么东西不肯放手。
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展壮大,把我引向新的故事和下一个故事。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我就不会着手开发我的游戏,不会得到这份工作,这个时候也不会在前往加拿大的路上。
我似乎正跟着小扎留给我的一团线在一个迷宫里穿行,而他甚至有可能不在这个迷宫里。也许我的任务不是找到他。也许我的任务是找出这根线的去向。
把他的围巾留下来感觉有点怪。它在我手中已经有这么长的时间了。
我希望他有朝一日会拿到它。
我希望到他妈妈的家里与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能给我讲一个非常、非常精彩的故事。我希望他和他的爱人一起来,而我的身边也有人相伴,或者我是一个人,那也没关系。我希望我们通宵不睡,从半夜聊到清晨。我希望故事永不完结,美酒一直续杯。
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