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蓝龙的护卫
骑龙攀空已经够惨了,没想到飞龙落地的恐惧更甚。龙君直坠万丈,然后像巨蛇般地梭行天际。季山以双臂箝紧我,我贴在阿岚背上闭紧双眼,极力忍耐。等我们终于抵达水面时,我真是大松口气。
红龙来到水面时并未下潜,只在上空滑翔。幸好海面仍十分平静,巨龙迅速飞掠洋面来到游艇边,龙君把身体拱到驾驶舱,不耐地摇着头,催我们尽速下去。
季山和阿岚很快跃下龙背,我速度稍迟,龙君索性一颤,将我弹入空中。我尖声高叫,听见他哈哈大笑。就在我往驾驶舱另一侧坠下时,两兄弟冲过来各自抓住我一条胳臂,状甚狼狈地将我拉起,重重摔落在两人之间的甲板上。
我勉强恢复吸气称谢,然后火速转头看着巨龙离去。龙君弹越水面,身子一缩,往空中窜去,三人看着它越攀越高,飞入群星中,眨眼便遁形无踪了。
阿岚取过季山的六分仪,钻入驾驶舱另一侧,应该是去交给卡当先生吧。
季山翻到我身侧,温柔地拨开我脸上的乱发。「妳还好吗?有没有任何地方受伤?」
我先是大笑,继而呻吟:「我大概全身都在痛吧,我可以睡上一个礼拜。」
季山用手肘撑起自己,「走吧,我送妳上床。」
他扶我走下驾驶舱楼梯,把头探进去说:「我送卡西就寝了。」
卡当先生点头挥手要我们离开,他已经开始专心研究起新玩具了,但阿岚抬头望了我一会儿,才又弯身去看卡当先生拿给他的东西。季山送我回房,帮我卸下外衣鞋子,并问:「要换衣服还是睡衣?」
「那得看状况。」
「什么状况。」
「看你打不打算留下来帮忙。」
他笑着揉揉下巴,「有意思。妳希望我做什么?」
我戳他胸口说:「我去浴室换衣服,你乖乖留在这儿等。」
他失望地垮着脸,害我忍不住大笑。
我闭着眼换睡衣、洗脸刷牙,因为实在太累了。我摸回床上,碰到季山宽实的胸膛,他将我抱起放到凉凉的被单上,将灯光调到最低,然后跪到床侧。我倒头陷入软枕中,微微转身,发出哀吟。
「哪里痛了,凯儿?」
「手肘。」
季山检视我手肘上的瘀伤,轻轻吻住,「还有别的地方吗?」
「我的膝盖。」
他拉下被单,将我的丝质睡衣推到膝上,轻揉我的膝盖说:「皮磨破了,但我想会愈合的。」他又轻轻吻了我膝盖一下。「接下来呢?」
我半睡半醒地指指脸颊,季山拨开头发,在我额头脸上亲了十几下,然后在我耳边低语:「我爱妳,卡西。」
在我要回答之前,便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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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个长觉,醒时季山已离开了。热水冲在瘀伤的皮肉上还满痛的,不知为何我在龙境的愈合力,不比在其他地方迅速,猜想是修复星星时,耗尽所有精气,一下子恢复不过来吧。待会儿我一定得问问卡当先生。
我饥肠辘辘地走进驾驶舱,好心的妮莉曼帮我准备了早餐,虽然用餐时间早已过了。我喝着苹果汁,端着盘子来到大伙工作的书桌边,两兄弟看来休息得很透彻,卡当先生则不然。
我让黄金果帮卡当先生弄了杯他最爱的菊花茶,然后坐下来吃法国吐司夹奶油干酪和草莓。他感激地对我挤挤眼,啜口茶,然后伸直弯背。
我责备他说:「你是不是熬夜工作,呃,一整天?」
卡当先生点点头,端起茶。
「你上回吃饭是什么时候?」
他耸耸肩,我要黄金果做一份配茶吃的蓝莓松饼加奶油蜂蜜,他感谢地坐到我旁边。阿岚和季山挨近看地图时撞到头,互相牢骚一番。我笑着转头问卡当先生。
「你发现什么了吗?船又在动了,对吧?」
「对。」
「怎么可能?我们是靠自己的力量行进的吗?」
「卫星和部分仪器还是无法使用,引擎已复原了,但帮助不大,由于所在位置不详,所以才会用到这个。」
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小书递给我,我翻开书,看见几栏中文字。
「这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龙的历书。」
「在哪里找到的?」
「在六分仪下头,一个隐藏式的柜子里找到的,我一直试着翻译。」
季山走到舵旁做些调整。
「现在我们知道下一条龙的经纬度了,这架神奇的六分仪会规划路线,我只需看着目视镜,便能找到下一条龙的星宿了。下一个是蓝龙,六分仪在看到星星后,会像罗盘一样地旋转,并滴答有声地指出经纬度,同时按照航速,指出抵达的时数。」
「那历书是做什么的?」
「历书上有星星的地址。」
「原来如此,所以到蓝龙那边还要多久?」
「以目前的速度来看,天气若没变化,大概……早上八点左右会到。」
卡当先生拿起笔记本与笔,一群人花一小时详谈红龙和它的钻石龙宫。卡当先生已从两兄弟那知道了细节,但也想听听我的说法。他问了我几十个问题,包括我用来点燃星星的金光,我觉得很尴尬,迟疑道:「阿岚没跟你说吗?」
「他只谈到用三叉戟和圣巾把星星拉近,剩下的得由妳决定要不要跟我说。」
「噢。」
我咬着下唇,转头看阿岚抬起头,用深不可测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又垂眼去看地图,我知道他还在听我们谈话。季山调好舵,揽住我的肩,亲亲我的头顶。
我清着喉咙,「我,嗯……大概是击中星星内部的岩浆或什么了吧,我不知道金光是打哪儿来的,也许是星域里的吧。」我谎称说道。
卡当先生点点头,飞快写进笔记里。季山搭住我的肩开始帮忙按揉。我偷瞄阿岚,他却已悄悄离开。我罪恶地叹口气,不懂自己为何不将实情说出。我知道说出来很可能伤到季山,但那并非主因,我就是说不出口,那经验对我们来说,实在太……私密了,不适合谈论。
季山、卡当先生和我又一起在驾驶舱待了几小时,妮莉曼累了,跑去小睡。他们将我熟睡时查到的东西全告诉我。卡当先生开始教我游艇上的各种仪器功能,但他实在累坏了,季山看我一脸担心,便表示由他来接手,卡当先生原本不依,苦劝活劝后,才勉强答应睡个长觉,我们保证万一有事,一定叫醒他。
季山又花了好几个小时,耐心教我游艇的操作。他的驾船经验虽不若卡当先生和妮莉曼丰富,但似乎学得极快。为了打发时间,我们玩了两把双骰游戏,又吃了一顿饭。季山掌舵时,我在一旁看书写日记。
我趁休息时跟季山一起掌舵,他静静地望着海,我用屁股撞他一下:「在想什么?」
季山回头笑了笑,把我拉到前方从腰后抱住,用下巴抵着我头顶说:「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很满足……这是数百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快乐。」
我笑说:「原来你那么喜欢跟恶魔怪兽打架?」
「不,我喜欢的是妳,妳让我感到幸福。」
「噢。」我转身面对他,「你也让我觉得快乐。」
他笑着轻抚我的脸,望着我的嘴唇靠近。我还以为他要吻我,结果却在最后一瞬改变心意,只亲了我的脸颊。季山在我耳边低语:「快了。」然后将我紧拥入怀,我不知道他为何收手。
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吧。我真的希望他吻我,而且这次我绝不哭,我在乎他。不……我爱他,我希望他快乐。我咬着唇,也许他知道阿岚的事我没说实话,也许他注意到我们两个怪怪的,不,如果有的话,他会表示意见的,不是吗?
我按捺住罪恶感,陪他一起过去看和服。第一道从海神庙到钻石龙宫的绣线已缝完了。我翻过布片细看红龙,彷佛又听见了铃声,我发誓看到红龙对我挤眼。我蹙起眉,拿起衣袖将他遮住。
蓝龙在灰云上休憩,鼻孔里喷着蒸气。我抚着云朵,听见一声轻哼,一股烟气便飘过我的指节。我将烟吹散,抬头一望。
船身往满天星斗的南方行进,太阳即将升起,前方有滚滚浓雾越洋而来,星星开始被云气掩去。我把头探到门外,感觉强风扑脸。船身在浪头上颠晃。
我看看表,才过七个小时。「季山?我觉得应该请卡当先生起床了。」
季山带着睡眼蒙眬的卡当先生来到窗边。
「我来了,什么事吗,卡西小姐?」
「我觉得蓝龙造了很多雾,我们能穿过那片浓雾吗?」
卡当先生要季山去叫醒妮莉曼,然后答道:「我们应该不会有事,在这里不太可能会撞上别的船只,而且我们的仪器大都正常,只有卫星一直找不出定位。深度计的功能很好,万一突然遇到岛屿,会适时发出警讯。这里水温很暖,不必担心撞上冰山。我可以叫阿岚或季山站哨,他们视力绝佳,在雾中也能看得很清楚,这样妳便能放心了。」
「不用了,」我叹道:「我看没那个必要。」
卡当先生大概是想让满面愁容的我分心,他边检查仪器边问:「妳知道维京族在雾中会使用特殊的太阳石导航,对敌人发动奇袭吗?」
这招果然奏效,我嘴角一扬,笑道:「不知道。」
「维京族的极盛时期是在第八世纪,他们素以擅长掠夺闻名,在北欧抢夺时常遇到浓雾,他们会将称为drakkars的长船停好,然后入侵各村庄,自冰岛至格陵兰、欧洲到大英列岛,甚至北美的村落,都在劫难逃。」
「他们如何使用太阳石?」
「太阳石内含双折射水晶,能指出太阳方位。任何有本领的维京人都能以太阳导航,除非遇到严厉的暴风雨,否则凭靠太阳石便足矣。研究人员相信,太阳石可能是长石的一种,虽然这点还有待争议。现在我们唯有其他探测方位的工具,但我看我们还是减点速吧。」
我点点头,等季山和妮莉曼出现后,卡当先生要季山和我回房睡觉,希望我们在找到下一条巨龙前先休息。我回舱房后一下子便睡着了。
结果我才睡了两小时,便被惊醒了,醒时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阿岚站在我门口,惊愕地瞪着我的床。
他很快移开目光,沉声说:「你们得到驾驶舱来。」说完扭头便走,轻轻将门关上。
我正在想他哪里不对劲,竟感觉到有人在揉着我的背,我从床上跳起来,像身体着了火似的。季山用手肘撑起半裸的身体问:「妳还好吗?」
「我……没事。」我结巴道。
「妳干嘛吓一跳?」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通常我只跟老虎睡。」
「噢。」
「呃……你没有……我是说……你有……你下面有穿衣服……吧?」
季山嘴一咧,将被子掀开,我避开眼,然后才释然地吐气道:「你回答就好,干嘛这么夸张。」
「那就不好玩了,有啦,我有穿衣服。」
「呃,几乎没穿吧。」
季山只穿了一条短裤。阿岚一定以为……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把衣服穿上,阿岚说──」
「我听到他的话了。」季山抱着我亲吻额头说:「我到外头等妳。」
一会儿我们朝驾驶舱走去,我一边想着早上的事。虽然我曾与双虎共眠多次,但跟人形的季山小憩,还是令我很……不自在。阿岚从没那样对待过我,事实上,他坚持我们要止乎于礼。
我猜季山也不会逼我,但兄弟俩虽然相似,个性毕竟不同,我得牢牢记住这点,这事我得尽快跟季山谈。如果睡在一旁的是阿岚而非季山,我的感觉会一样吗?我不愿多想。
黛丝琴号在浓雾中下锚了,我们一进驾驶舱,便被卡当先生拉到一旁说:
「这座岛突然冒出来,我猜测深器坏了,幸好阿岚站哨时看到,我才及时把船停住。」
季山和我望着窗外一片浓雾。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大声问,没人回答我──虽然我也不敢指望有人知道答案。
卡当先生站到我们旁边:「根据笔记,我们走对地方了。」
阿岚望着天空,「那怎么不见那位龙兄呢?」
他和季山开始讨论要不要搭着小船去接近岛屿时,我突然心生一念,便搭住卡当先生的手。
「怎么了吗,卡西小姐?」
「我们用风。」
「风?」
「我是指圣巾的集风袋。」
他抚着短须说:「好,也许行得通,我们试试。」他打开柜子拿出圣巾,巾子在他手中由橘转绿,待他把巾子交给我后,又转成了天空蓝。我脸一红,将圣巾藏到背后,然后请大家到驾驶舱屋顶做试验。
等其他人都爬上梯子后,我轻斥圣巾说:「你就不能变成红色或黑色之类的吗?别管我怎么想行不行?你这样让我很难专心欸。」圣巾换着颜色,但死也不肯拿掉中央的天蓝色。我叹口气,「这样应该可以了。」我再警告圣巾最后一次,然后才爬上梯子。
等大家在屋顶聚齐后,我说:「请变成集风袋。」手中巾子一扭,折成两半,在侧边变出缝针细密的合线。「大伙抓好袋口。」
众人各抓住一边开口,我大喊:「圣巾,请集风!」
强风立即迎面扑来,将我的头发吹往到后方,打得我脖子好痛。袋子很快膨大胀满,像热气球般地灌饱了风。我把袋缘缠到腕上,以免松脱,就连阿岚和季山都抓得十分吃力。
我们终于将袋子装满,再也感觉不到半丝微风了。
「好了吗?」我大喊,「把袋口对准岛屿。」
两兄弟负责瞄准,因为只有他们看得见岛屿。
季山在喧闹鼓动的袋声中高喊:「一!二!三!」
大伙打开风袋,拚尽吃奶之力拉住,风袋猛力弹动,飓风似的狂风自开口呼啸冲泄,震耳欲聋,比跳伞跟骑龙更令人吃不消,每根神经都绷到最高点,耳膜也快震破了。阿岚和季山瞇紧眼,如果连我都快聋了,虎儿一定更难受。浓雾逐渐散去,大伙齐心一致地转向,驱散岛上的云雾。
等袋子里的风全数散尽后,雾气已退成地平线远方的一抹糊影了。我用指头梳理头发,让圣巾恢复原貌。季山从我头顶望着,将我扭过去面对岛屿,那岛其实更像从水面突起的巨岩,连海滩都没有。显然我们只能靠攀岩登岛了。
我咬唇想象攀岩的艰困,接着我听到低沉稳健的吸吐声,吸……吐……太阳刚爬过岛顶,亮到让人看不清顶端。吸……吐,吸……吐。我挡开阳光眨了几次眼,「那……那是──」
季山答道:「没错,是条尾巴。」
我们的蓝龙就缠在岛顶的城堡废墟上睡觉,鼻吼喷着烟团,大伙默默望着那条打呼的蓝龙。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季山耸耸肩:「不知道,要不要叫醒它?」
「看来非这么做不可了,天知道它会睡多久。」
我对蓝龙大喊:「巨龙!快醒喽!」
毫无动静,阿岚也大喊:「醒醒啊巨龙。」
季山圈着手用低沉的嗓音大吼。他变成老虎,发出巨大的虎啸,我连忙摀住耳朵。大家试着一起高吼,阿岚和季山一起发出虎啸。最后卡当先生跑到楼下拉响足以把山上碎石震落的雾号。
一记沉厚宏亮的声音应着雾号,在我们脑中响起。
你们……想干什么?那声音怨道,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扰我清梦吗?
山峦震动,连底下的海水都荡起涟漪。
阿岚大喊:「红龙派我们过来,我们必须取得你的帮助,才能找到杜尔迦的项链。」
我才不管你们要找什么,我累了,滚开,别烦我。
季山走向前:「我们不能折回去,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巨龙。」
没错,你们是需要我,但我并不需要你们,快走吧,否则等老子发脾气,有你们好受的。
我答道:「那我们只得冒犯你了,蓝龙,因为我们不能走。若有能为你效劳之处,你就不必平白帮忙了。」
你们能为我做什么,小女孩?
山棱震动,蓝龙将上半身从高塔上松开,向我们挨近。它的个头虽跟红龙差不多,长相却不尽相同,头更长,鼻头更窄,脸颊眉毛皆覆着往后伸开的羽毛,而不是黑须。那些羽毛如鱼鳞般泛着明亮的蓝色与紫色调。
类似的羽毛顺着它的背部长下来,在尾部及四肢如挽马(注:苏格兰名马)的马蹄般拓成扇形。巨龙像卡在树上的风筝尾,在我们上方来回摆动,挥着尖利的金爪。艳蓝色的巨龙不耐地喷着气,背上及头顶的羽毛像美冠鹦鹉的鸟冠,竖得又高又直。
巨龙用黄眼瞪着我,紫舌贴在长长的白牙上,在我心里发话。
如何?妳打算站在那儿像鱼一样地呆呆张着嘴,还是打算回答我?蓝龙猛然朝近处空中一咬,两颚如捕兽夹般劈啪一响,接着我听到它爆出长笑。我就知道妳太弱了,什么也没法替我做。
阿岚和季山立即跃到我前方化成双虎,对着龙鼻挥爪怒吼。
虽吓阻不了巨龙,却足以引起它的兴趣。蓝龙靠上来对我们喷气,凉气喷在皮肤上,害我猛打寒颤。阿岚和季山变回人形,但依然护在我前方。我站到两人中间。
「开个任务,让我们证实自己吧。」我大胆建议道。
蓝龙啧舌转头,妳哪里能做什么事,小女孩?
「会让你意想不到的。」
巨龙咕哝着呵欠道,好吧,你们若能爬到山上的寺庙,我就帮你们,若办不到……项链的事就休要再提。
巨龙腾入空中,再次盘到庙塔上。
「等等!」我大喊,「我们要怎么上去?」
水底下有地道可爬阶上去,不过你们得先通过我的守卫,它可不像我这么……好商量。
我慌忙问道:「你的护卫是谁?」
Yāo guài yóu yú。
我低声问阿岚:「那是啥意思?」
「呃,大概是妖怪鱿鱼吧。」
蓝龙嗤道,去!人家叫北海巨妖奎肯,你们走吧。
巨龙的轻笑声随即化成鼻哼,喷雾从它鼻尖飘出,散入蓝天之中。
季山和阿岚迈步朝梯子走去。
我问道:「你们要去哪?」
季山抬头说:「去整装啊,我们大概得潜水了。」
「噢,不……不行!你们刚才没听到蓝龙说的吗?」
「听到啦。」
「你一定没听清楚,蓝龙说水底有海妖。」
季山耸耸肩,「还有呢?」
「还有……是只北海巨妖!我们绝对打不过的!」
「卡西,妳冷静点,先下来,我们谈一谈,不必这么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这哪叫歇斯底里,你没看过电影里的海妖吗?你们没见过,我倒看过,它们会毁掉整艘船!区区两头老虎哪里挡得住?你们下水前,一定得先跟卡当先生商量。」
阿岚跃到甲板上,季山静静落在他身边,两人抬头挥手,要我也下去。
「你们最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季山说:「我们要去拿项链,凯儿,快下来,我们去跟卡当商量。」
❦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帮得上忙,卡西小姐。」卡当先生犹疑地揉着太阳穴说。
「什么!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我所知的奎肯都是电影里看来的,还有一些跟妳提过的零星数据。北海巨妖是不死之身,最早源于北欧神话,据说会攻击船只,长着巨须,大概是以大型鱿鱼做为基础吧。原以为只是虚构之物,但近几年有两三只巨鱿被冲上岸。」
「就这样,没别的了吗?我们要怎么对抗它?」
卡当先生叹道:「我仅知道一点次要信息,神话中,奎肯张嘴时,水会沸腾,将头抬出水面时,会发出无人能忍的恶臭,其眼能发强光,发亮时有如太阳,据说它只怕奇比蛭。」
「奇比蛭是什么?」
「一种神话里的大虫,有点像会吸附在大鱼鳃上的鳃蛭,不过鳃蛭很小,不可能跟巨妖斗。」
「就这样而已?你要我们拿虫子去跟海妖打?」
「对不起,卡西小姐,有一首跟海妖相关的诗……」
卡当先生拿起书,翻开念道:
∮
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威廉‧布莱克(柱:William Blake,英国诗人)
❖
此刻,在黑与白的裂纹间,
喷出了云气与火,漫过底下的深黑
漆黑如海的深渊里,翻搅着可怖的喧嚣;
我们底下除了黑色的暴风雨,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在东方的云与浪间
出现一抹搀杂着火焰的血色,
我们投掷的石头沉入大海,巨蛇的鳞身
再度沉潜;
终于,在东方远处三度之地
海面出现一道愤怒的高浪;
如金色岩脊般缓缓竖立,
最后出现两团殷红的火球,
火球周边的海水化成团团烟气;
眼前正是海怪利维坦的头颅;
其前额有绿与紫色条纹
宛若虎额上的斑纹:
接着又见其巨嘴与红鳃
悬在怒涛之上
血柱染红了黑色的深海,
朝我们迫进
浑身怒气腾发。
❦
我跌坐椅上,拉住季山的手:「这下惨了,语焉不详,完全不知在说什么。」
卡当先生开始讲述各种关于利维坦及奎肯的理论与比较,我注意到阿岚翻着另一本被他悄悄放在地板上的书。
我转头问他说:「怎么了,阿岚?你找到别的数据了吗?不妨一起说吧。」
「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一首诗而已。」
我虽然喜欢阿岚的朗诵声,那诗文却令我不寒而栗。
∮
北海巨妖奎肯
──丁尼生(Alfred,Lord Tennyson)
❖
汹涌的海波下;
无底的深海中,
奎肯悠长而无梦地
沉睡;连阳光都不来
亲近;
它身上布满千年的巨大海绵;
伸入远处微光中
许多神奇洞穴与密室里的
是它数不尽的息肉
以及与海草相融难辨的长条巨臂。
它将在此蛰眠多年
靠海虫维生
直至深海被烈火弄热;
人类与天使方能再次见到
咆哮而起的奎肯,水面上众生皆难逃一死。
❦
卡当先生心事重重地扣指敲唇,「最后那一部分指的是世界末日,应指奎肯或利维坦将在末日时,从海底窜起。圣经里的利维坦,指的就是地狱的开口,甚至是撒旦本身。」
「行了,说到这里就好,我听够了,跟妖怪打架已经很惨了,别再把魔鬼扯进来,我宁可保留一点惊喜。我知道越多,就越害怕,所以别再谈了。」
我拿起黄金果、自己的武器和圣巾,冲下楼去,众人追了上来。
「卡西!等等!」
季山很快赶上,阿岚紧跟在他后面,卡当先生喘着气冲下楼,但很快便被我们抛在后头了。我像飓风般旋进船库,拿起潜水衣。两兄弟拿我没辙,只好乖乖拿起潜水衣朝更衣间走去。等我出来时,两人已换好衣服。季山将飞轮绑在腰际,卡曼达水壶挂在脖子的细皮带上。
阿岚留下战锤,带着三叉戟。我决定将弓箭留下,因为在水里派不上用场,我只有雷心掌可用了,顿时觉得身上空空的。季山按钮打开舱门,海上又起雾了,蓝龙的鼾息造出的寒气,似乎侵入我骨髓,平时温暖的湛蓝海水阴灰寒凉,表面啵啵地冒着泡,感觉水下躲了恐怖的妖怪。
说不定奎肯正张着长满利齿的大嘴,耐心地躲在水中等我跃下船,掉入它口中。我发着抖,就在这时,卡当先生冲进来将芳宁洛交给我。我将她套到臂上,有她陪着,我安心多了。阿岚走过来在我腿上绑了一把潜水刀,季山则将潜水镜和呼吸管交给我。
「芳宁洛在水底能呼吸吗?」我问卡当先生。
「我去取她时,她已扬起身子准备出发了,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
阿岚和季山暂时不背气瓶,打算先探路,到岛边寻找水底的开口,若需要气瓶再游回来。我坐在船缘,望着多岩的岛屿,套上蛙鞋。阿岚率先下水,季山继之,两人四处寻看后,对我竖起拇指。我双手一推,滑入冰凉的灰水里。
等将蛙镜清好后,我跟在阿岚后面朝龙岛的方向潜游,季山跟在我后头,海水虽浊,尚算平静。龙岛看似杵在海中的巨柱,既无沙洲也无缓坡,且深不见底。岛不大,约莫足球场大小,一小时就游完一圈了。
我们上下仔细研究,直到快折回船上时,才找到水底的入口。阿岚大略探过后,确定我们需要潜水用具,唯一的好消息是,没见到海怪。
我当初一鼓作气地离船,如今在水里待上一阵,气势早被潮水冲掉了,我承认自己很害怕,怕到快死了。我紧张结巴地开玩笑说:「说不定怪物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一次把鸡肉、干酪和牛肉卷饼三种口味吃齐。对了,我就是那块鸡肉。」
季山大笑说:「那我一定是牛肉了,阿岚就是干酪啦。」
阿岚对季山一笑,朝他的臂膀一捶。
季山笑得好开心,「那倒提醒我,我饿了,回船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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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吃过以卷饼为主餐的中饭后,众人背起气瓶直捣洞穴。这回我慢慢游着,让两兄弟带头,我听着气泡嘶嘶作响,慢慢下潜,等接近洞穴时,我感到臂上一阵扭动,芳宁洛活了过来,松开身子从我臂上游开了,金色的蛇身在水中闪闪发光。芳宁洛嘴巴张合数次,蠕动身体,似乎很痛苦。
她伸长头,匙子塌贴在身上,尾巴拉成扁长的薄桨,身体缩得紧薄,彷佛被人用双手压住。芳宁洛的眼睛缩成细珠,但依然放出绿色的光芒,且鼻孔也闭上了。
她吐着舌尖在我周边游走,桨尾来回摆动,快速地往前推进。当我停下时,她便慵懒地飘在近处,芳宁洛洄游的方式令我想到巨龙,她变成不一样的蛇了──一条海蛇。
我们再次朝洞穴游去,阿岚踢着蛙鞋领先钻入漆黑的洞口,季山接着进去,芳宁洛和我押后。阳光射入洞口,将青绿色的光打在卵石地上,我用手轻触长满绿藻的岩壁,小鱼在漆黑的孔洞里钻进钻出。石穴的地上尽是玄武岩块,唯一的色泽来自于岩石间,一丛丛泛着磷光的植物。
季山的气瓶发出嘶嘶的气泡声,他的蛙鞋踢到地面,扬起一堆沙子,遮去了我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滑游,尽量不干扰周遭的环境,因为我们得尽可能看远。三人游经一处岩穴时,我的手被海草碰着,抽身后发现并无危险,才强迫自己放松心情。洞穴越变越暗了,我好怕会暗到看不清去处,我们绕过一处岩层后,光线便彻底给切断了。
芳宁洛的蛇身变得越发通明,如灯塔般照亮了四周,苍白的钟乳石自上方垂下,差点刺中我们。我贴近洞底潜游,一行人来到另一处开口。这开口小多了,阿岚停下来打手势,问我们要进去还是折返。季山表示继续,阿岚便钻了进去,我们等在一旁。
阿岚回来后,对我们竖起拇指,大家又继续穿洞,我快速踢腿跟上。这洞口对我来说都嫌窄了,何况他们两人。我们游到较宽的地方漂着,扫视四周水域,这里跟盖了盖子的深井一样漆黑。芳宁洛从洞里游出来为我们照亮,洞顶悬着更多的钟乳石,布着砂砾的地面斜倾着,消失在底下的浊水中。芳宁洛游到前方为三人领路。
我们已耗掉四分之一瓶的空气了,等用到剩一半时,就得折回去。此时洞穴已宽到三人可以并游,事实上,我们再也看不清洞穴的边壁了。两兄弟游回来围在我的两侧,我心里觉得毛毛的,好像有人在监视。我探看底下的水域,感觉似乎会有巨鲨张着大嘴攻过来,但同时又觉得颈背发麻,搞不好攻击会来自上方。
我抬起头,但水实在太黑了,芳宁洛也仅能照亮我们正前方的区块而已,就在我们成为超显眼的活标靶时,整座洞穴突然亮了起来。我们顿住原地漂浮,强光出自头上的钟乳石,现在我能看到洞穴的边壁,以及倾成深坑的穴底了。
我还发现我们已游到半途了,因为远处岩壁上,便凿着通往岛塔的石阶。一盏灯灭了,另一盏又亮了,这里似乎有两盏相隔十英尺的灯,而且还会移动。一盏藏在一根钟乳石后,另一盏则往下打在我们身上,接着两盏灯同时灭了又开,我感到水波将我推往季山身边,石穴震动起来,灯光又眨了一下。
灯……会眨?我惊愕极了。那不是灯,是眼睛!
一根钟乳石开始朝我们移了过来。
不对,那不是钟孔石,而是触臂!
我抓住季山的手指着上面,他火速卸下飞轮。我去捶阿岚的背,但他已经看见那个朝我们伸过来、比树干还粗的紫棕色触须了。
数百个雪白的吸盘微颤着随时准备抓取触及的物体,触臂刺入季山和我之间,我趁机将吸盘看个仔细。圆盘周围环着一排排参差的利刺,大小从茶杯到餐盘不一而足。触须缩回时探触着季山的肩膀,彷佛在测试他的鲜度。
大眼再次眨动,巨怪往前挪近,再次掀起一股波流。妖物又刺出两根长须,其中一根击中阿岚,肉墩墩的触臂撞在他胸口,将阿岚荡开数呎。吸盘吸住他的潜水衣,阿岚尚不及推开,已被疾速地拉向前,将他胸口的潜水衣扯裂了。阿岚回头检视我,我看到他胸口三个碗大的伤口在水中渗血。
伤口很快地开始愈合。季山游过去检查阿岚的设备,他的气瓶和缠带都没受损,运气算不错。另一根触须趁乱伸过来缠住我的腿,我差点失声尖叫。季山火速游来,用飞轮一举将触须斩断,然后移去我腿上的残须,那断须仍像活物似地搏动发颤,当它旋落石穴底时,还流出黑色的血。我的腿在流血,但看不出到底有多严重。我用意念叫圣巾做出纱布缠伤,纱布缠得颇紧,希望能有效止血。
又一根触须朝我射来,我用雷心掌回击,登时烧出一个黑洞,大伙听到一声尖嚎,震得周边水波荡漾。那对巨眼射出凶光,迅速朝我们欺近。
眼前棕紫色的触须一阵乱晃,巨妖像猴儿下树般地,用触臂攀着长长的钟乳石下降,等来到钟乳石底端,才停了下来,飘在我们上方的水域里。大伙终于瞧见敌人的真面目了。
奎肯用一根触须吊晃着;球状的头膜挤在钟乳石间,它像一坨果冻似地,缓缓穿滑其间,变换形体,挤进石林中间的空隙里。它拉动皮肉时,眼睛似乎也跟着拉长。黑色、搏动、有血有肉的妖物朝我们滑来,而且好像非常饥饿。
巨怪一时间卡住,发出恼怒的尖吼,听得我疙瘩竖起,踢水后退。奎肯瞥见我的动作,猛然向我们舞着触须游近。粗岩划破它几处皮肉,但它并不以为意,铁了心要抓到我们。妖物挪着身体,我惊骇地看着它凶狠地咬了几下大嘴,准备将我们碎尸万段,吞入腹内。
接着它挣脱钟乳石林了,巨大的头膨胀成平时的模样。妖物再次眨眼,在水中漂荡片刻,也许在评估我们哪个最好吃吧。怪物相当巨大,长长的椭圆形套膜大如巴士,触臂更长达两倍,它将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奎肯调整身姿,后仰着头,朝我射出触臂,又突然打住,原来阿岚举起三叉戟,转移怪物的注意力。庞然的黑球转向阿岚,眼睛放出深海动物特有的光芒。怪物转头时,我发现强光并非发自眼睛,而是来自最长须端的扁尖。
触臂从它头上挥出,我看到尾端表面颜色,一下由紫棕色皮肤变成白底黑斑。巨物再次移动,挥出强而有力的须臂,眼睛上方的漏管跟着喷出一连串气泡,四周水波奔腾。
阿岚转动三叉戟的杖棍,朝妖物连发三枪,一根标枪擦过挥动的触臂,一根将须臂钉进钟乳石中,还有一根擦破头膜。怪物垂悬之处,冒出团团黑血,奎肯扭扯下钉在钟乳石上的触臂,其他触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我对着缠在季山颈上的触须发掌,它却顽强地纠缠着,季山只好用锯的,最后终于拔掉触须,但呼吸管也被扯掉了。季山伸手拿备用管,用拇指对我比出向上的手势。
阿岚与我对着巨妖连连发动雷心掌和刺枪,妖物套膜一张,转瞬间便失去踪影。我在水中环游,想看清它跑往何处,可惜光线欠佳,无从找起。我踢着腿游到阿岚身边,觉得两人背靠背地应战比较有利。季山正要往我们游来时,强光又回来了,奎肯就游在季山背后。
两条肉臂缠住他身体,在水中摇扯,季山的一只蛙鞋掉了下来,缓缓沿底下的深坑沉落。阿岚火力十足地游向前,将三叉戟刺入最大的一根触须里,怪物虽发出尖叫,却不肯松手。季山拿着飞轮奋力割着,我也同时抬手轰向触须。就在这时,我觉得身子被扯住了,怪物缠住我的腰,用可怕的速度将我拉向它。原来攻击季山只是声东击西之计,妖物将我拉到一旁,灭掉眼灯。
芳宁洛飞箭似地从我臂上窜开不见了,瞬时间我已远离两兄弟,也许他们尚未发现我已被掳走了。我被吸盘紧紧攫住,小小的尖刺像针灸般地刺入我皮肤里,我对着触臂发掌,却惹得妖物缠得更紧。它缠住我的肋骨缩紧,肺部似乎快爆掉了。我离怪物越近,水流便越急,季山和阿岚扭开手电筒,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等他们终于分开来找我了,我却知道一定赶不及,怪物卷起触臂,视线一转,我整个人面对着它地狱般的大口。
我的脑袋放空后,反能置身事外地开始分析妖物,并冷静评估自己的死期。那大口像鱼嘴般地张了又合,快速向我逼近的深口,令人想起《星际大战》中那个布满利齿的圆形黑洞──色拉克洞。妖物从口中伸出三条细长的绿管,在我脸颊上油兮兮地涂抹一番,猜想是为了便于吞咽吧。
我朝奎肯的大嘴发掌,妖物愤怒地抖动身体合了几次口。绿色的长舌缠在我喉头、腰际和臂上,将两臂紧箍在身侧,将我拉近。我被绑死了,再也无法出掌,眼看就要被奎肯生吞活剥了,最后它又用触须粗暴地缠紧我用力摇晃,然后松开,奎肯大概以为我已经被绿舌给勒昏了。
我来回蠕动想挣开手,却动弹不得。我想转头看阿岚或季山是否在附近,却转不过身。我的潜水镜被扯掉了,这家伙显然想从我的脚开始吃起。我斜着眼,想在污浊的水中看清楚。我似乎瞥见身边有团金影,却不确定是三叉戟或是芳宁洛。
有条长长的身影从我臂上擦过,也许又是一条想置我于死地的触臂吧。我的双脚已进入怪物的口中了,我踢着一只腿,小腿腹击中它的利牙,痛到半死。先前我要圣巾用纱布帮我缠住腿上的新伤,等于做白工了,因为奎肯就要把我吃掉了。我等着听到腿骨被折断的声音,妖物却迟迟不动口。难道它打算将我整个呑下吗?我心念一动,叫圣巾将奎肯两边嘴巴拉开。织线立即窜上窜下地缠住怪物身体,然后在它上下嘴喙缠绕数次,将之撑开。
奎肯像撕咬鲸肉的鲨鱼般奋力甩动,织线渐渐被尖喙撕断了,我要圣巾再缠紧些,但我知道狂怒的奎肯迟早会扯断织线,将我劈成两半。
我在水中来回甩荡时,想到爸妈对我这种死法不知会作何感想。我想到死后的世界,人若能分享死亡的经验,我的死法大概算是最酷的了吧。你在睡觉时死的?酒醉驾车?癌症?二次大战?嗯……那种死法也不错,不过听听我是怎么死的吧,对……没错……我说的就是奎肯。
我应该要很慌,应该早淹死了,但我只是垂晃着四肢,平静地等待奎肯将我吞噬。怎么拖这么久?请快点吧。
奎肯的身体散出奇怪的光芒,彷佛皮下藏着许多小灯泡,我在水中勉强看到黑色的轮廓。
我像被扔进一座大洗衣机里,跟触臂平滑的肌肉、橡胶般的吸盘,以及从旁擦过的利齿搅在一起。我听到阵阵尖叫,感到波涛翻涌,柔软的舌尖不停地在我身上抹油,我像条钩在在线的鱼儿,等待被拖上岸──却不知渔人何以迟迟不动手。我张开眼,看到朵朵旋绕的黑血。
无数扭动的身影自我身边窜过,其中一个是金色的──是芳宁洛。她照亮四周,虽然我宁可留在黑暗里。奎肯像水里一朵肉紫色的云般横在我顶上,随时准备摧毁我,芳宁洛游向一根触臂并咬住它,怪物即浑身发颤。
更多长影朝我身边窜来──黄黑相间、黑白相间的条纹、灰色、绿色、长的薄的粗的海蛇,窜满了整个岩洞。它们像针包上的细针,在怪物身边蜂游攻击。事实上,我看到几条海蛇学着芳宁洛,狠狠咬破紫皮钻入肉里,如虫子般地在巨怪皮下钻动,拚命撕咬。
奎肯哀嚎着鼓大套膜,墨液从管中喷出,暖潮包覆住我的全身,刺痛我的眼睛。我当即闭眼,差点呕出来,奎肯用漏管再次推进,瞬间游离原地几十个身长,并一路粗暴地拖着我同行。
奎肯在混战中终于松开了我,我离开它的嘴边,但仍被舌头卷住无法动弹。这样已经够好运的了,因为线绳全数被海怪挣断。我差点就被咬成两半。我一边庆幸,一边看着紧咬在它皮上的蛇群。我看到芳宁洛咬住奎肯眼窝的嫩皮,怪物奋力摇甩,触臂在水中来回击打,急欲摆脱蛇群。
有个东西触碰到我,我一缩身,随即被人抓住臂膀。阿岚将绿舌从我脖子上解下,那强大的舌头开始缠向他臂上,但都被阿岚奋力扯开了。季山游过来锯断绿舌,黏滑的油液喷得我们全身都是。季山帮我松腿,阿岚忙着解开我的手,季山心疼地抱了我一下,然后拖着我游开。
阿岚奋勇地游向怪物,一遍遍将三叉戟刺入海怪的胃里,黑血像云团般涌出,一下便将阿岚淹没了。季山将我拖往岩阶,到达后,两人回头看到奎肯又喷出墨汁,最后见它闪着触须上的光,潜到底下的深坑里了。我们又焦心地等了一会儿,才瞥见三叉戟的亮光,接着阿岚从黑水中游向我们。
成千上万条海蛇从深坑里窜出来,由芳宁洛带领,成群游在附近。上方有一小片明光,应该就是出口了。我们往上游,我抓紧季山的手让他领着,他从贴着白瓷砖的池子里浮出来,然后伸手将我也拉上去。阿岚紧邻着我出水,然后摘掉呼吸器。大伙猛力吸了几口大气,季山将我拖到池边,轻手轻脚地卸掉我的气瓶与蛙鞋,然后帮我检查全身。
「妳还好吗?」
我听了歇斯底里地大笑,最后终于摇头说:「不好。」
「哪里受伤了?」
「到处都受伤了,尤其是我的腿,不过死不了。」
他拿出刀子割开潜水衣检视伤口,我要圣巾再做些绷带。魏斯教过我们别拆掉绷带,要继续往上添,直到血止住。血没渗透出来,希望伤势不太严重。我让圣巾多缠一层,接着季山抓紧我的手臂。
「有多严重?」
「本来会更糟的,不过我想应该没事。」
他点点头,站起来四下环顾。
我们在一间地下室里,四周封闭,只有一道梯子。我吃痛轻哼,拐着腿,赤足的踩上阶梯。这阶梯太小了,塞不下蓝龙。他一定跟龙君一样也能变成人形。我们得趁奎肯疗伤之际,快速行动,我靠着另一条好腿,开始慢慢往上走,两兄弟跟在后头。
一开始我极度依赖季山,还得咬唇强抑疼痛。走完一小段后,季山干脆抱起我一路爬上去,总共走了十层楼,每层二十个阶梯,但季山连气都不喘。我们终于爬到梯顶,来到城堡顶端的石屋顶上了。季山轻轻将我放到石椅上,他和阿岚则朝睡梦中的蓝龙走去。
「醒来啊!」阿岚朝蓝龙的头吼道。
蓝龙挪了一下发出鼾声,一团雾气喷在两兄弟身上。
季山高吼:「快给我起来!」
巨龙惺忪地微张着一只眼。你们想干嘛?
阿岚愤怒地绷紧下巴,「醒来说话了,否则老子拿三叉戟戳你咽喉!」
这下巨龙回神了,雾气转黑,蓝龙猛然扭头朝空中一咬,瞇起眼睛说:
不许你用那种态度跟我说话。
阿岚威胁道:「老子想用什么态度说话,你管不着,你差点害死她。」
害死谁?噢,小女孩吗?我又没动她半根汗毛。
「你那该死的海妖干的好事,万一她死了,休怪我宰掉你。」
她显然没死啊,你应该高兴才对,我警告过你们,任务非常难难。
季山踏上前说:「把答应的东西给我们。」
蓝龙伸爪往脖子一摘。拿去。
那是一条挂在龙颈上、由粗皮绳串住的大碟子。季山走向前取下碟子,两兄弟走回我身边。
蓝龙气呼呼地挪动庞然的身躯。连声谢都不说吗?天碟毕竟是宝物啊。
阿岚抱起我,朝蓝龙微斜着头说:「她也是。」
我望着阿岚的蓝眼,他缓下铁青的脸色,用额头轻贴住我的,然后将我交给季山说:「你来帮她。」说罢拾起碟子,奔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