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伊奈许
伊奈许还未踩上钢索,甚至练习索之前,她便父亲教过她怎么摔倒才能保护住头,并顺着态势将冲击减到最小。即便港口的爆炸将她抛了起来,她仍蜷身缩为一球。虽摔得重,但她在数秒内就起身,紧贴在某板条箱一侧。她耳鸣了,鼻子因为火药刺鼻的气味微微灼烧。
伊奈许腾出一眼瞥了凯兹和其他人,接着进行最擅长的事──消失。她一翻身,跃上装货的板条箱,如灵活的昆虫般往上攀。她穿了橡胶鞋的双脚到处寻找抓地处和立足点。
从上方所见的景象令人不安。渣滓帮寡不敌众,又有人马准备左右夹攻包围他们。凯兹决定向其他人保密真正的出发地点十分正确。有人说出去了。伊奈许很努力在密切注意团队,但帮派里很可能有其他人在刺探。凯兹自己也说过:克特丹的一切都会走漏,即使在巢屋和乌鸦会。
有人在新芙罗琳的桅杆上朝下开火。她衷心期望那代表贾斯柏已成功登上双桅帆船,而她只要为其他人争取足够时间,让他们也抵达那里就行了。
伊奈许轻盈地越过板条箱上方,在一排排箱上行走,寻找下方目标。这再简单不过。没有人预期到威胁会来自上方。她下到地面,溜到两名正朝妮娜开火的人后方,一面吐出无声的祷词,先划开一人喉咙,再划开下一个。当第二个人倒地,她在他旁边俯身,卷起他右手的袖子──手的刺青,第一和第二根食指从指节处截断。黑尖帮。这是凯兹和吉珥斯摊牌得到的回敬吗?还是什么别的?他们应该没办法招到这种数量的人手。
她按照画在心中的那张攻击者地图,向前移往板条箱下一条走道。首先,她放倒一个举着庞大笨重步枪的女孩,接着刺穿一名应该帮那女孩守侧面的男人。他的刺青是五只鸟排成楔形队伍:剃刀海鸥。他们到底是对上了几个帮派?
下一个转角是盲点。她应该爬上集货箱确认自己的位置,还是舍身犯险,不管等在转角的会有什么?她深呼吸一口气,身子一沉,一个加速滑过转角。今晩她的诸圣是仁慈的,两个人正背对着她朝码头开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别刺了他们两刀。六具尸体,夺走六条生命。这下她得做很多赒罪苦修了。不过,她为渣滓帮稍微平衡了一下胜率。现在她得上那艘船。
她将刀子在皮马裤上一抹,收回刀鞘,然后在最近的集货箱稍微退后,迈步奔出。当手指抓住边缘,手臂下方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她及时转身,见到巫门那丑不拉叽的脸例开一个毅然决然的怪表情。她收集到的所有黑尖帮情资顿时随着一阵反胃感回流到脑中──巫门,吉珥斯身边蹒跚行走的杀手,能够赤手空拳将人的头颅捏碎。
他把她扯下来,抓住她背心前方猛地将她身侧的刀一扭。伊奈许拚了命不要昏过去。
当她的帽兜掀开,他高呼着说:「格森神!我抓到了布瑞克的幻影!」
「你真应该……瞄高一点,」伊奈许上气不接下气,「没刺到心脏。」
「幻影,我可不希望妳死,」他说:「妳是大奖。我已等不及要听妳为脏手收集到的每个流言,还有他所有的秘密。我最喜欢好故事了。」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会有什么结局。」她呼吸不稳地说:「但你一定不会喜欢。」
「是这样吗?」他狠狠将她抵上板条箱,痛楚肆虐过她的全身。当血从她身侧伤口喷出,她的脚尖只微微掠过地面。巫门的上臂紧箝住她的肩膀,让她双臂动弹不得。
「你知道和蝎子打斗的秘诀吗?」
他笑出声音。「在胡说八道什么,幻影?不要死得太早,我还得把妳拿去缝一缝呢!」
她将一只脚踝勾到另一只后方,听到令人安心的喀一声。她在双膝上穿戴了攀爬与匍匐用的衬垫,但除了这些用途还有其他原因──亦即两边里头都藏了小小的钢刀。
「秘密就是──」她喘着气,「永远别把眼神从蝎尾移开。」她提起一膝,将刀刃挤进巫门两腿之间。
他放声尖叫,也放开了她,双手抱着血流如注的鼠蹊。
伊奈许踉踉跄跄退下那排板条箱。她听得到相互吼叫的男人,砰砰枪声模糊传来,现在又有爆炸。谁赢了?其他人成功上船了吗?一波晕眩席卷了她。
她用手指去碰身侧的伤口,一整个湿漉漉。太多血了。有脚步声,有人来了。受了这种伤,流了这么多血,她无法攀爬。她记得父亲第一次把她放上绳梯时,他说,爬吧,伊奈许。
这里的集货箱堆迭得有如金字塔。只要能至少爬上一个,就能藏进第一层中。一层就好。她可以爬上去,或是站在这里等死。
她逼迫自己的神智清醒些,拚命跳上去,指尖紧扣在板条箱最上方。爬吧,伊奈许。她拖着自己越过边缘,上到集货箱的锡铁箱顶。
躺在那里的感觉很好,但她知道自己在身后留下了一条血迹。再一层,她对自己说。再一层妳就安全了。她逼自己跪起身,伸手去构下一个板条箱。
她身下的集货箱表面开始摇晃。她听见下方的笑。
「出来,快出来!幻影!我们有秘密要告诉妳!」
她绝望地再次伸手去构下一个板条箱边缘,紧紧抓牢。当身体下方的集货箱垮落,她拚命对抗猛袭而上的疼痛。接着她就这么挂在那儿,双腿无助地垂晃。他们没有开火;他们要她活着。
「快下来呀!幻影!」
伊奈许不知道这力量是打哪儿来的,但她勉力将自己拖上顶部。她躺在板条箱的顶面,大口喘气。
只要再一层。但她没办法了。她推不动膝盖,也构不到,甚至连滚一下都没办法。实在太痛了。爬吧,伊奈许。
「爸爸,我没办法。」她低声说道。即使此时此刻,她都痛恨自己令他失望。
动啊。她对自己说。实在不该死在这种蠢地方。然而,脑中有个声音在说,是有可能更糟。她将死在这里,在即将降临的日出之下自由地死去。她会在经历一场可敬的战斗后死去,不是因为某个男人已厌倦她,或贤求太多她给不起的东西。与其脸上涂抹一堆东西、裹着假丝绸结束生命,不如带着自己的刀死在这里。
某只手抓住她的脚踝,他们爬上板条箱了。她为什么没听见?她伤得这么重吗?他们抓到她了。有人把她翻成仰躺。
她将匕首从手腕的刀鞘滑出。在巴瑞尔,这般锐利的刀刃被称为「善铁」,表示你能得到痛快的一死。她宁可这样,也不想任凭黑尖帮或剃刀海鸥折磨。
愿诸圣纳我入怀。她将刀尖压在乳房下方、肋骨之间,直指心脏,却有一只手恼人地抓住她手腕,逼她丢下刀。
「还早得很,伊奈许。」
石头相磨般的沙哑嗓音。她瞬间睁眼。凯兹。
他将她包在自己的臂弯中,从板条箱往下跳,不稳地落地,跛的那条腿一软。
他们落到地面时,她出声呻吟。
「我们赢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吗?」
他一定是在奔跑。随着东摇西晃的每一步,她的身体抵着他胸口痛苦地震动。他没办法一边抱着她一边撑手杖。
「我不想死。」
「那我尽力为妳做其他安排。」
她闭上眼睛。
「继续讲话,幻影。别偷偷溜走。」
「但我最会这个了。」
他又将她抱紧了点。「只要撑到船上就好。张开妳该死的眼睛,伊奈许。」
她努力了。她的视线模糊,但能辨识出凯兹颈子上那道淡淡、发亮的疤痕,就在他下巴正下方。她记得第一次在艳之园看到他,他向希琳姨买情报──股票小道消息、政客的枕边悄悄话,艳之园的客人喝醉或享乐到关不牢嘴巴、瞎说泄密。虽然有很多人会高高兴兴带他进房,但他从没去找希琳的那些女孩。她们表示他让她们浑身颤抖,谈论他包在那黑色手套底下的双手永远沾染着血,但她能听出她们声音中的渴望,看见她们是如何以双眼追随着他。
一个晚上,他在接待室经过她面前时,她做了件蟁事,一件鲁莽的事。「我可以帮你。」她低声说道。他瞥了她一眼,继续走,好像她完全没说过话。第二天早晨,她被叫到希琳姨的闺房。她很确定自己又要被痛打一顿,或是一些更惨的。反之,却是凯兹‧布瑞克站在那里,拄着他那根乌鸦头手杖,等着改变她的人生。
「我可以帮你。」现在,她说。
「帮我什么?」
她想不起来。好像有件什么应该告诉他的事,但已经无所谓了。
「幻影,对我说话。」
「你为了我回来。」
「我会保护我的投资。」
投资。「把血流满你衣服真是太好了。」
「我会算在妳的帐上。」
在她想起来了,他欠她一个道歉。「说对不起。」
「为什么?」
「说就对了。」
她没听到他的回应。整个世界变得非常、非常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