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凯兹
贺琮先生留给凯兹和约迪的钱下周就会用完了。约迪试图拿新外套去退货，但店家不肯收，凯兹的靴子也很明显穿过了。
当他们带着有贺琮先生签名的贷款合约去银行，却发现──尽管上头的印章看起来有模有样──那根本是张没有价值的废纸。没人认识贺琮先生，或者他所谓的生意伙伴。
他们在两天后被寄宿处赶了出来，得找座桥睡在底下，可是很快又被市警队驱赶。在那之后，他们漫无目的一直晃荡到早上。约迪坚持回去咖啡屋，他们在街对面的公园坐了好久好久。然而夜晚来临，警队开始巡逻，凯兹和约迪则朝南走去，进入下巴瑞尔的街道，也就是警察根本懒得巡的地方。
他们睡在一间酒馆后巷的楼梯下方，塞在被丢掉的炉灶和一袋袋厨余之间。那晚没有人去烦他们，但第二天，一帮男孩发现他们，说他们闯进了剃刀海顾的地盘。那群男孩将约迪痛打一顿，把凯兹丢进运河──在那之前当然先抢了他的靴子。
约迪把凯兹从水里捞出来，给了他自己的干燥外套。
「我好饿。」凯兹说。
「我不饿。」约迪回答。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凯兹被戳到笑穴，两人笑了起来。约迪紧紧抱着凯兹，说：「目前为止是这座城市赢了，但你看好，看到最后是谁会赢。」
第二天早上醒来，约迪发烧了。
多年之后，人们将这场肆虐克特丹的火痘爆发潮称为王后的瘟疫女士，据信，有艘船将感染源带进城市。巴瑞尔拥挤的贫民窟遭到最严重的冲击。尸体堆迭在街上，疫病船在运河上移动，用长长的铲子和钩子将尸体翻到船的平台上，搬运到死神驳船去烧掉。
凯兹的发烧症状晚约迪两天发生。他们没钱买药或看医士，一起挤在一堆被他们取名为小巢的破木箱里。
没人来赶他们。因为瘟疫的关系，帮派都病倒了。
当高烧烧到最顶点，凯兹梦见自己回到农场，而当他敲门，却看见梦中的约迪和梦中的凯兹早就在那儿，坐在厨房桌前，透过窗户窥看他，却不让他进去。因此他晃过草地，但不敢在高高的草中躺下来。
他醒过来，却闻不到干草或三叶草或苹果的味道，只有煤碳烟和垃圾散发的湿软腐烂蔬菜臭味。约迪躺在他旁边看着天空。「别离开我。」凯兹想这么说，但他实在好累，所以他把头搁在约迪胸膛上，但感觉已经不太对了，好冷，又好硬。
处理尸体的工人把他滚上疫病船时，他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凯兹感到自己在往下坠，接着掉在纠缠成堆的尸体上。他试图尖叫，但身体太虚弱。他们到处都是──腿啊，手臂呀，僵硬的肚皮，腐烂的四肢和嘴唇铁青的面孔上盖满火痘溃疡。他在潜意识中飘进飘出，平底船出海时，他不确定什么是真的，而什么是因为发烧而作的梦。当他们把他卸下到死神驳船的凹处，不知怎么他找到了喊出声的力气。
「我还活着!」他尽全力放声喊道。可是他太小了，船也早已漂回港口。
凯兹试着把约迪从水里拖出来。他的尸体上盖满火痘──也就是这病因此得名、四处绽开的小颗溃疡。他皮肤苍白、处处瘀青。凯兹想到那只小小的发条狗，想到桥上喝的热巧克力。他以为天堂看起来就像银之街那栋房子的厨房，闻起来是贺琮家烤箱里烤着的炖菜。他仍留着沙丝奇雅的红缎带，他可以还给她。他们会用榲桲酱做糖果，玛吉会弹钢琴，而他会在壁炉旁睡着。凯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凯兹以为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温暖安全，肚子吃得饱饱，还有约迪在身边。然而，他却在尸体围绕中醒了，躺在死神驳船的浅浅凹陷处，衣服湿透，皮肤因为湿气而起皱。约迪的尸体在他旁边，几乎无法辨识，因腐烂而白胖肿胀，像某种恐怖的深海鱼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凯兹的视线清晰了，疹子退去，烧也退了。他忘记了饥饿，却渴到觉得自己可能会疯掉。
整天整夜，他都在尸体堆中等待，引颈看着港口，希望平底船会回来。他们得来点燃烧尸体的火，但什么时候?处理尸体的人每天都来收吗?还是每隔两天?他极度虚弱又脱水，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再撑多久。岸边似乎万分遥远，他知道自己虚弱得没办法游那么远。他撑过了高烧，却依旧可能死在这死神驳船上。但有差吗?除了更多饥饿、暗巷和运河的湿气，那城市里再没有别的等待着他。然而，即便他这么想，仍知道那不是真话。复仇在等待，为了约迪，也许也为自己。但他得主动出击。
当夜晚降临，潮汐改变方向，凯兹强迫自己利用约迪的尸体。他太虚弱，无法靠自己游泳，可是如果有约迪帮助，他就能浮起来。他抓紧自己的哥哥，朝着克特丹的灯火踢水前进。他们一起浮着，用约迪肿胀的尸体充当筏子。凯兹不断踢水，拚命不去想哥哥，不去想约迪的皮肉在手底下绷紧浮肿的感觉。除了双腿在海中划动的节奏，他努力什么都不要想。听说这些水域中有鲨鱼，但他知道牠们不会来碰他。现在，他也是某种怪物了。
他不断踢水。日出降临时，他抬头发现自己位于利德区东端。港口几近荒废，瘟疫使得克尔斥的货运进出戛然而止。
最后一百码非常艰难。潮汐再一次转变，与他方向相逆。但凯兹现在有了希望──希望，以及愤怒，这股双生火焰在体内燃烧，指引着他去往码头、爬上梯子。当他抵达上方，在木板上咚地仰躺在地，再逼自己翻过身。约迪的尸体被潮水带着，不断撞击着底下的柱架。他的双眼仍睁着。有一瞬间，凯兹以为哥哥在回瞪他。但是约迪没有说话、没有眨眼，当潮水拖着他脱离柱架，带他出海时，那眼神也没移开。
我应该阖起他的眼睛。凯兹想着。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一次爬下梯子、涉水回海，就再也找不到离开那里的路。他会就这样任自己溺毙，而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发生。他得活下来，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