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坠落的秘诀
21伊奈许
伊奈许觉得自己彷佛成为凯兹的双生士兵，一路行军向前，假装安然无事，藏起伤口与瘀青，不让其余队员知道。
他们又多花了两天才抵达俯瞰第尔霍姆的山崖，但是随着持续往南朝海岸前进，路程变得更轻松。气候暖和了，地面融冰了，她开始见到春天的迹象。伊奈许曾以为第尔霍姆会像克特丹──一张黑加灰加棕的画布，纠结的街道飘着浓密大雾与煤碳烟，港口有各式各样船只，随着忙碌喧嚣的商业活动脉动。第尔霍姆的港口也有拥挤船只，但是整齐画一的街道井然有序地齐指向海水，房屋似乎全然无视狂野的白色大地与极北的漫长冬天，漆上红、蓝、黄、粉──就连码头旁的仓库都以欢快的色彩精细绘制。这里的样貌就如她童年想象的城市，一切都是糖果色调，适得其所。
芙罗琳已经飘扬着克尔斥旗帜与汉拉湾公司鲜明的橘绿混色旗，等在码头，在铺位上蓄势待发。如果计画按凯兹的希望进行，明晚他们就会带着孛‧育‧拜尔惬意地走在第尔霍姆码头，跳上他们的船，在斐优达还无人察觉时远航出海。她刻意不去思考假使计画出错，明晚可能会变成怎么样。
伊奈许抬头窥看冰之廷，它就如雄伟的白色岗哨耸立巍然崖上，俯瞰着港口。马泰亚斯声称山崖不可能攀登，而伊奈许得承认，即便对幻影而言，那也称得上一大挑战。那山似乎高得超乎想象，而从远处观看，粉白的表面就像冰块一样干净且明亮。
「炮。」贾斯柏说。
凯兹瞇眼注视位于海湾、指朝向外的巨大炮管。「我曾闯进过银行、仓库、豪宅、博物馆和金库，甚至是收藏稀有书本的图书馆，有一次还去了来访的开利外交官卧房，他的妻子热爱翡翠──但从没有被大炮指着过。」
「第一次永远是那么有趣。」贾斯柏表示。
伊奈许紧抿着唇。「只希望事情不要演变成那样。」
「那儿的炮主要是为了阻挡入侵的舰队，」贾斯柏自信地说：「如果想打中破浪航向财富和荣耀的干瘦小帆船，那就祝它好运。」
「要是炮弹落到我腿上，我就要逼你呑回这句话。」妮娜说。
在山崖的小径和往北通往上第尔霍姆的道路会合处，他们轻易钻进旅人和商人的人流。城镇上半是下方喧闹城市的延伸，综合了店铺、市场和旅店，四处蔓生，这些旅店服务的是在冰之廷工作的守卫、员工及来访旅客。幸运的是，人群极度繁忙混杂，即使再多一团外国人加入，也不会引来注意。而伊奈许发现自己呼吸起来也容易多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和贾斯柏在斐优达首都的金发人海中可能太过可疑，说不定来自蜀邯的人马也倚赖着这犹如大杂烩的人群当掩护。
到处可见庆祝哈聆卡节的迹象。商店陈列出精心烤制成狼形的胡椒饼干，一些像是装饰品的东西从巨大而扭结的树上垂下，而跨越河谷的桥梁用代表斐优达的银色缎带花彩装饰。单一条路进冰之廷，单一条路出来。明天，他们能以胜利者之姿越过这座桥吗?
「那些是什么?」韦兰问道，在装满花环的小贩车前暂停脚步，花环同样用那种弯曲的树枝和银色缎带做成。
「梣木，」马泰亚斯回答。「对乔尔神来说十分神圣。」
「白岛中间应该会有一棵，」妮娜无视斐优达人向她投去的警告眼神。「猎巫人会聚集在那里举行聆听典礼。」
凯兹拿手杖点点地面。「为什么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
「梣木由乔尔神之灵供养，」马泰亚斯说：「在那里，我们最能倾听祂的声音。」
凯兹眼神一闪。「我问的不是这个。这为什么没在我们的平面图上?」
「因为那是全斐优达最神圣的地方──而且对我们的任务并不重要。」
「重不重要由我决定。请问睿智的阁下你还决定留着什么没讲?」
「冰之廷是一座巨大的建筑，」马泰亚斯转身。「我没办法标出每道裂缝、每个角落。」
「那就希望那些角落没有潜伏着任何危险了。」凯兹回复。
上第尔霍姆没有真正的中心，但酒馆、旅店和市场小摊大多围绕在通往冰之廷的一座小丘底部。凯兹领着他们走过大街小巷，看似毫无目的……直到他找到一间叫作吉斯汀加的破旧酒馆。
「这里?」贾斯柏抱怨着窥看阴湿的主厅，整个地方散发大蒜和鱼的恶臭。
凯兹只是意味深长地往上看了一眼，说：「露台。」
「吉斯汀加什么意思?」伊奈许大声发问。
「意思是『天堂』。」马泰亚斯说，然而连他也一脸怀疑。
妮娜让他们坐到酒馆屋顶露台的一张桌前。这里几乎空荡无物，天气仍冷得吸引不了太多顾客……又或许他们是被食物吓跑了──变质油中的鲱鱼、不新鲜的黑面包、某种看起来明显长霉的奶油。
贾斯柏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哀号。「凯兹，如果你想要我死，我宁可被一枪打死也不要被毒死。」
妮娜皱皱鼻子。「要是那东西连我都真心不想吃，你就知道问题真的很大了。」
「我们是来这里看风景，不是来吃东西的。」
他们能从这张桌子清楚看见冰之廷外层闸门和第一座守卫室的景象──尽管很远。它建在由两座狼形纪念石雕以后腿挺立的白色拱顶之中，跨越通往冰之廷山丘的向上道路。伊奈许和其他人一起勉勉强强吃着那份午餐，一面看着往来经过闸门的交通，等待监狱囚车的踪影。伊奈许的食欲终于回来了，她尽可能多吃一些好增强体力，但她点的汤上头那层皮实在毫无帮助。
因为没咖啡可喝，所以他们点了茶和清澈的小杯蒸馏酒，喝下去时一路烧灼，能在风势变强、扰动下方街道成排粗壮涔树枝上绑的银色缎带时，保持他们身体温暖。
「我们很快就要变成可疑的人了，」妮娜说：「这不是一个大家爱逗留的地方。」
「说不定他们根本没什么人可以关进监狱。」韦兰提议。
「永远都有理由把人关进监狱。」凯兹回复，接着呶了呶下巴、示意路上。「看。」
有辆四四方方的马车在守卫室停下，车顶和高耸的侧边全被黑色帆布盖住，并由四匹结实的马拉着。后方的门由笨重的铁制成，上了门闩、挂上锁头。
凯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来。」他递给贾斯柏一本封面精致的细长书本。
「现在是要念故事给彼此听吗?」
「总之翻到后面。」
贾斯柏打开书，仔细看着最后一页，满脸困惑。「所以呢?」
「把书举起来，这样我们就不用看到你的丑脸。」
「我的脸是很有个性好不?此外──噢!」
「实在太好看了，是不是?」
「谁知道我这么有文学素养呢?」
贾斯柏把书递给韦兰，他犹豫着接下。「书上说什么?」
「你看就是了。」贾斯柏说。
韦兰皱着眉举了起来，然后咧嘴一笑。「你从哪里弄来的?」
换到马泰亚斯，他发出一声惊讶的咕哝。
「这叫无底书。」轮到伊奈许从妮娜那里接下书籍、高举起来时，凯兹说。纸页上布满寻常的布道词，但是华丽的封底藏了两片当作远距镜的镜片。凯兹告诉过她，得当心在乌鸦会使用类似镜子粉盒的女人，她们能从房间另一边看到玩家手里的牌，并对桌前的搭档打信号。
「巧妙。」伊奈许透过那本书观察，一面评论。在露台上的女侍和其他老顾客眼中，他们是在传阅一本书，讨论有趣段落。反之，伊奈许能够更近地看见守卫室及停在前方的马车。
那两头后脚立起的狼中间的闸门是锻铁做的，上面有圣涔树符号，插有尖刺的高耸围栏将冰之廷的土地团团围住。
「四名守卫。」她指出，就如马泰亚斯之前所说。两人驻守在守卫室两侧，其中一人正和囚车的车夫聊着天，那人递给他一捆文件。
「他们是第一道防卫，」马泰亚斯说：「他们会检查文件、确认身分，把认为要近身细查的人标注起来。到了明天这时候，从闸门进去的队伍会塞满哈聆卡节的宾客，一路往后排到河谷。」
「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在里头了。」凯兹说。
「马车往来的频率是?」贾斯柏问。
「要看情况，」马泰亚斯说：「一般在早上，有时在下午。但我认为他们绝对不会想让囚犯和宾客同时到达。」
「那么我们就得上早班囚车。」凯兹说。
伊奈许再次举起无底书。马车车夫穿了类似闸门守卫穿的灰色制服，但没有任何饰带或装饰。他从自己的位置跳下来，绕过去打开铁门。
「诸圣啊。」当门一晃打开，伊奈许说。十名囚犯排排坐在与囚车同长的长椅上，手腕和脚都上了镣铐，头上套着黑色布袋。
伊奈许把书递还给马泰亚斯，开始传看。她感到整个团队的忧虑指数开始上升，只有凯兹似乎不为所动。
「头套住、手铐住，脚也炼起来?」贾斯柏说：「你确定我们不能用表演者的身分进去吗?我听说韦兰长笛吹得煤炸好欸。」
「我们用我们的身分进去，」凯兹说：「罪犯。」
妮娜透过书上的镜片观看。「他们在数人头。」
马泰亚斯点点头。「如果程序没变，他们会在第一个检查哨快速点一下人数，下一个检查哨点第二次，也会在那里搜查内部和马车底下，看有没有任何走私。」
妮娜把书传给伊奈许。「车夫打开门时一定会发现多了六名囚犯。」
「除非我没先想到这件事──」凯兹讽刺地说：「我敢说妳这辈子没扒过口袋。」
「而我敢说你从没好好花心思在发型上。」
凯兹皱眉，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拂过头侧。「不管我的发型有什么问题，四百万克鲁格都能解决。」
贾斯柏头歪往一侧，灰眼亮起。「我们要用石头换大饼那招，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
「我没听过这种东西，什么石头饼?」马泰亚斯说，把词语全混在一起了。
妮娜尖锐地看了凯兹一眼。「我也没有。脏手，我们不像你街头混那么熟。」
「你们两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凯兹轻松表示。「记得我们那位叫靶子的朋友吗?」韦兰缩了一下。「我们预设，靶子是在巴瑞尔到处走的观光客。他听说这里很容易被抢，所以不断拍自己钱包，确认钱没跑掉，赞扬自己警觉性有多高、有多小心。他不是笨蛋，可是他每次去拍自己后口袋或外套前方，都是在做什么?是在告诉埠上的每一个贼，他把自己的钱放在哪里。」
「诸圣啊，」妮娜哼了一声，「我很可能也这么做过。」
「每个人都有。」伊奈许说。
贾斯柏扬起一眉。「不是每个人。」
「那只是因为你钱包里向来一个子儿都没有。」妮娜回嘴。
「妳很刻薄。」
「我很诚窗。」
「没想象力的人才诚实。」贾斯柏边说边轻蔑地挥了挥手。
「现在，如果是个笨贼，」凯兹继续说，「没能力的蠢贼会直接出手抢钱，试图逃跑。这可是遭市警队逮捕的大好方法。但高手──例如我本人──会偷走钱包，换其他东西取代它。」
「像是石头?」
「石头换大饼只是名称，可以是石头、可以是肥皂，甚至如果大小正确，一卷旧羊皮纸也行。一个好贼只要看看别人外套下垂的方式，就能得知钱包重量。他出手偷天换日，然后这可怜的粑子就这么持续拍着口袋，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想买个蛋卷或在牌桌下注，才会发现自己成了被耍的儍子，等到那时，贼早就在安全处数钱了。」
韦兰不开心地在椅子上移动。「欺骗无辜之人不是什么值得骥傲的事。」
「如果做得好，就值得骄傲，」凯兹对着囚车点了个头，车子此时辘辘行驶，朝着冰之廷和第二个检查哨去。「我们就要当那颗石头。」
「等一下，」妮娜说：「外面的门锁呢?我们要怎么进车子里再让门被锁好?」
「如果妳不认识高明的贼，这才会变成问题。锁就交给我。」
贾斯柏伸开他的长腿。「也就是说，我们得解开锁、解开铐炼、让六名囚犯无法行动并替补他们的位置，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守卫或其他囚犯完全没发现的状态下再次让马车锁好?」
「没错。」
「还想要我们达成什么不可能的任务吗?」
凯兹唇边闪过一个不加掩饰的笑容。「我弄张清单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