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妮娜
十点半钟响
妮娜祈祷自己没有显露出惊慌神色。布鲁姆认出她了吗?他看起来一点也没变,长长的金发,太阳穴附近有少许灰色。消瘦下巴上蓄着整齐的胡子。猎巫人制服──黑加银,右手袖子饰有银色狼首。打从上回见到他已超过一年。可是她永远忘不了那张脸,或他双眼中坚定的蓝色。
她上回与亚尔‧布鲁姆同处一室时,他昂首阔步地走向马泰亚斯、猎巫人同志都在的船货舱。马泰亚斯──他看到布鲁姆了吗?他过往的导师还生气勃勃地正与妮娜谈话?他也正看着他们吗?她努力抗拒想在群众中寻找他和凯兹踪迹的冲动。
但是船货舱里很暗,她只是一群罪犯之一──浑身骯脏、满心恐惧。而今她一身干净,喷了香水,头发颜色也不一样,皮肤还上了粉。她突然很感谢身上穿的这件愚蠢服饰。毕竟,布鲁姆也是男人。她期望伊奈许说的没错,他眼中只会见到一名领口非常低的红发开利人。
她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掩着睫毛抬头看他。「很高兴见到您。」
他的目光环顾她的身躯。「我更高兴。妳是从异国之家来的对吧?Kep ye nom?」
「Nomme Fianna,」她以开利语回答。这是在测试她吗?「但您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我以为艳之园的开利女孩都会穿红色牝马的斗篷。」
她嘟起嘴唇,装出愠怒。「斗篷被我们家的赞米女孩踩到、撕破下襬了啦。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真该死。要不要找她过来惩罚她呀?」
妮娜逼自己发出咯咯笑声。「要怎么惩罚呢?」
「人人都说犯什么罪就受什么罚,但我觉得应该要看罪人是谁。假如妳是我的囚犯,我会用心搞清楚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当然,还有妳最怕什么。」
「人家什么都不怕。」她眨了个眼说。
「真的吗?有意思,斐优达人最看重勇气了。妳觉得我们国家怎么样?」
「我觉得很神奇。」妮娜滔滔不绝道,如果你喜欢冰的话──非常非常喜欢。她要自己坚强振作。如果他意识到她的身分,那么她现在也该晓得了;如果他还没发现,她仍得找出孛‧育‧拜尔身在何处──若能从传说中的亚尔‧布鲁姆口中骗到情报,该有多么愉快?她更靠近了点。「你知道我最想去哪里看看吗?」
他配合她那副鬼鬼崇祟的语调。「妳的秘密我都想知道。」
「拉夫卡。」
猎巫人弯起嘴唇。「拉夫卡?那是渎神和未开化之地。」
「没错,但可以看到格里沙呢。你能想象那有多刺激吗?」
「我向妳保证没什么刺激的。」
「那是因为你戴着狼的标志才会这么说。所以那表示你是猎……巫人对不对?」她问,假装不太会念那个斐优达字。
「我是他们的指挥官。」
妮娜睁大眼睛。「那你一定在战场上打赢过很多格里沙。」
「和那种生物对战没有荣誉可言。我宁可面对一千名手握刀剑的正直人类,也不想对上一个拥有非自然力量的狡诈巫师。」
而当你带着连发的步枪和坦克抵达,当你袭击孩童和手无寸铁的村庄,难道我们不该使用自身拥有的武器吗?妮娜用力咬住口腔内侧。
「克尔斥也有格里沙不是吗?」布鲁姆问。
「我听说有,但在艳之园或巴瑞尔我一个都没见过……至少就我所知没有。」她能冒险提及约鞑炼粉吗?她伪装的这个女孩,怎么会握有这么多情报呢?她靠向他,扬起嘴角,形成一个稍微有点罪恶感的淘气微笑,并期望自己表现得一副想听点刺激事件,而非机密情报的模样。「我知道他们很糟糕,但是……他们也会让我发抖。听说他们的力量没有极限。」
「这个嘛……」猎巫人清清嗓子。
妮娜知道他正在心中拉锯,因此最好还是弄个策略性的台阶下。于是她耸耸肩。「不过那也许就是你的专业领域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与一名穿着浅灰丝衣的年轻贵族对上眼。
「妳想在今晚看看格里沙吗?」
她的眼神马上回到布鲁姆身上。只要给我一面镜子就行。布鲁姆在某处藏了个格里沙囚犯?她想要的是关于育‧拜尔和约鞑炼粉的一切,但这也许是个起头。如果她能让布鲁姆落单……
她拍了他胸口一下。「你在逗我。」
「如果妳悄悄溜走,妳们那位会注意到吗?」
「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在这吗?」
他向她伸出手臂。「那就走吧?」
她露出微笑,一手钩住他的前臂。他轻轻拍着。「好女孩。」
她好想吐。说不定我该让你不举?妮娜阴沉地想。布鲁姆一面领她出了舞厅,经过冰雕形成的高低梯形森林。有头狼口中咬着一只正在尖叫的双头鹰,大蛇缠绕着熊。
「好原始……」她喃喃地说。
布鲁姆咯咯轻笑,再次拍了她的手。「我们拥有战士的文化。」
如果现在就杀死他会很糟吗?他们一面散步,她一面思考。弄成心脏病?把他丢在这片冰天雪地?但是,如果这么做能阻止约鞑炼粉流传到世上,她就能继续忍耐亚尔‧布鲁姆色迷迷地直从她衣服前方往下瞅。
除此之外,如果孛‧育‧拜尔位在这个遭诸圣遗弃的该死岛上,布鲁姆就会是带领她找到他的人。舞厅门边的守卫只是微微扬起眉头、露出一个诡笑,就让他们通过。
妮娜在正前方一个圆形庭院中央看到一株银色巨树,树枝形成闪闪发亮的树蓬,在石头上方展开。圣梣树,妮娜恍然大悟。那么,他们一定来到了岛中央,庭院两侧都被拱形柱廊围绕。如果马泰亚斯和韦兰画的圆正确无误,再过去那边的建筑就是金库。
布鲁姆没有带她横过庭院,而是左转走上一条紧邻柱廊侧边的小路。他这么做时,妮娜瞥见一群身穿黑色帽兜外套的人朝树前进。
「他们是谁?」妮娜问,虽然她怀疑自己根本知道。
「猎巫人。」
「你不用和他们一起吗?」
「这是资深弟兄欢迎年轻弟兄加入的仪式,不属于队长和军官。」
「你也经历过吗?」
「打从乔尔神为第一名猎巫人抹上圣油,史上每个猎巫人都会通过同一个仪式,正式加入军团。」
妮娜逼自己别翻白眼。很棒啊,一座巨大喷泉挑出一些人,让他们去猎捕、杀死无辜人士。说的跟真的一样。
「哈聆卡节就是在庆祝这个,」布鲁姆继续说:「而且,每年如果有杰出的新人,猎巫人会聚集在圣梣树旁,在那个地方,他们也许能再次听见神之声。」
乔尔神说你们都是疯狂信徒,醉心力量。明年再来过。
「人们往往会忘记这是神圣的夜晚,」布鲁姆低喃。「他们来宫殿饮酒跳舞、交媾私通。」
妮娜不得不咬住舌头。基于布鲁姆对她的低领口的高昂兴致,她怀疑他的思想能有多神圣。
「那些东西有那么坏吗?」她挑逗地问。
布鲁姆露出微笑,捏了她手臂一下。「有分寸的话就不坏。」
「我可不擅长有分寸呀。」
「看得出来,」他说:「我喜欢那些懂享受的女人。」
我最享受的是慢慢把你掐死,她一面让手指在他臂上到处游走一面想。她看着布鲁姆,知道自己不只因为他对她同胞做出的事责怪他,也因为他对马泰亚斯做的事。他找了个勇敢却不幸的男孩,以恨意喂养,用偏见和神之召唤的承诺让马泰亚斯的良心噤声,而那可能不过是风穿梭过古木枝干的声音。
他们抵达柱廊尽头。她因此逐渐理解布鲁姆是刻意带她绕过庭院。也许他不想带着妓女经过神圣的空间。伪君子。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金库。」
「你要用珠宝讨我欢心吗?」
「我不觉得妳这样的女孩要别人讨妳欢心。不是吗?」
妮娜笑着说:「女孩多少都喜欢受注意。」
「那么妳就该得到注意,还有妳想找的刺激。」
育‧拜尔可能在金库里吗?凯兹曾说他会在冰之廷戒备最森严的地方。那很可能代表是宫殿,也可能其实是金库。有何不可?这里只是另一个被发亮白石精细地包在里头的圆形建筑,但金库没有窗户,没有天马行空的装饰或是龙鳞。这里像墓穴,派驻的不是一般守卫,而是两名猎巫人,驻守在沉甸甸的门边。
突然之间,她手上这件任务的千斤重担倏然压下。她独自与斐优达最致命的人待在一起,如果这人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必定会乐于折磨并杀死她。她的计画应该是要找到一个能告诉她孛‧育‧拜尔位置的人,可不是和白岛上官阶最高的猎巫人相处融洽。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的林子和小路,树篱组成的迷宫贴着金库东侧往上长。妮娜希望能看到一些移动的身影,让她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她不是完全单独一人。凯兹曾发过誓一定能将她带离岛上──但凯兹的第一个计画就砸了,也许这个也会落得一样下场。
妮娜和布鲁姆经过时,士兵连眼都没眨,只是紧张地敬了个礼。布鲁姆从脖子拉出一条链子,上面悬了一枚奇怪的盘状物。他将圆盘滑进门上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凹陷,转动一下。妮娜戒之慎之地注视那个锁。这可能连凯兹‧布瑞克的巧手都无法破解。
拱型穹顶的入口冷且光秃,以刺眼的光线照明,与监狱侧翼格里沙牢房的灯光如出一辙。没有煤油灯,没有蜡烛,没有可让风术士或火术士操纵的东西。
她瞇起眼睛。「我们在哪里?」
「旧金库。保险库几年前就移走了,这里改建成实验室。」
实验室。这个词在妮娜肋骨底下打了个冰冷的结。「为什么?」
「真是个好奇的小东西。」
我身高和你差不多好吗。她想。
「金库有守卫,并位于白岛上的适当位置,所以改成这种设施很合理。」
这些话中不带恶意。然而恐惧的死结变得更紧,成为冰冷拳头,压在她的胸口。妮娜配合布鲁姆的步调,走在穹顶下的走廊,经过光滑的白门,每扇上头都嵌了扇小小的玻璃窗。
「我们到了。」布鲁姆说,停在一扇似乎和其他门一样的门前。
妮娜透过玻璃窥看。牢房就和监狱最顶层的那些一样,但用来观察的镶板在另一头──一面占据对墙一半面积的巨大镜子。她看见里头有个身穿湿漉破烂蓝色柯夫塔的年轻男孩,正躁动不安地踱步,含糊而急促地自言自语、搔抓双臂。他的眼神空洞,头发长直,很像死去之前的纳斯特。格里沙不生病的,她想。但这是另一种病。
「他看起来不像多大的威胁。」
布鲁姆来到她身后,说话时吐息吹上了她的耳朵。「噢,相信我,他是非常大的威胁。」
妮娜的皮肤爬起鸡皮疙瘩,仍逼自己微微靠向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未来大业。」
妮娜转过身,双手搁在他胸口。
「还有吗?」
他吐出不耐烦的一口气,领她到下一扇门。有个女孩侧躺着,纠结的头发盖住了脸。她穿了一件骯脏的上衣,整条手臂都有瘀青。布鲁姆对着那扇小窗用力一敲,吓了妮娜一跳。
「起来!」布鲁姆斥喝道。但是女孩没有动。布鲁姆的手指拂过嵌在窗旁的一个黄铜按钮。「如果妳真的想看点表演,我可以按下这个按钮。」
「这可以怎样?」
「可以做出了不起的事,严格说可以算是奇迹。」
妮娜觉得她知道那是什么。为了娱乐妮娜,那个按钮会以某种方式给女孩一剂约鞑炼粉。她把布鲁姆拉开。「无所谓啦。」
「妳不是想看格里沙使用力量?」
「我想啊,但她看起来不怎么好玩。还有吗?」
「有接近三十个。」
妮娜瑟缩一下。第二军团在拉夫卡内战中几乎灭绝,这地方竟有整整三十个格里沙?这件事令她无法承受。「他们全都是这种状态?」
他耸耸肩,领她走上一条走道。「有的比较好,有的比较糟。如果我给妳找个有活力的,我有什么奖赏?」
「直接表现给你看比较容易唷。」她愉快地轻吟。
妮娜看够了这些挨饿又吓坏的格里沙,她要找育‧拜尔。布鲁姆一定晓得他在哪儿。金库几乎荒废无人,里面连个守卫都没看到。如果她能让布鲁姆进入一条距离入口够远的空荡走道,让守卫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她能折磨这个坚强的猎巫人吗?她能让他开口吗?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得到。她可以封住他的鼻子,对他喉头加压。为了呼吸挣扎个几分钟也许能让他软化。
「说不定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角落?」妮娜提议。
布鲁姆自负地鼓起胸口。「这里,dirre。」他用开利语说了「宝贝」二字。
他带她走上一条荒废的走道,用那个圆形钥匙打开一扇门。
「这里应该可以,」他欠了个身。「有点隐私,再加点迷人魅力。」
妮娜眨了个眼,摇曳走过他面前。她本以为这里是某种办公室或给守卫的休息室,可是这里没有桌子,没有折迭床。整个房间空无一物──除了地板中央一个排水孔。
她及时转身,见到牢房门碰一声关上。
「不!」她放声大叫,双手在门的表面一阵乱抓。上头没有门把。
布鲁姆的脸从窗户出现,一脸得意,眼神冷酷。「关于迷人魅力,我可能是夸大其词,但是隐私倒是非常够,妮娜。」
她不禁瑟缩。
「妳叫这个名字对吧?」他说:「妳真以为我认不出妳吗?我记得在奴隶船上妳那张固执的小脸。我们针对拉夫卡活动中的每个格里沙都有档案。我把熟知他们的一切当成功课──就连我深深希望早被海洋呑没的那此迅一样。」
妮娜举起双手。
「来啊,」他说:「把我眼窝里的眼睛弄爆,把我胸膛里的心脏捏碎。那扇门是不会打开的。而当妳费时乱搞我的心跳,我会按下这个按钮。」她看不见黄铜按钮,但可以想象他的手指正在那里徘徊。「妳知道这按钮能做到什么事吗?妳看过了约鞑炼粉的效力,想亲自感受一下吗?单是粉末就能造成很大影响,变成气体就更厉害了。」
妮娜动弹不得。
「聪明的女孩。」他的咧嘴笑马上令她臂上寒毛直竖。我绝不哀求。她对自己说。但她知道她会的。一旦药进入体内,她就无力阻止。妮娜深吸一口干净的空气。虽是无用的举动,甚至可说幼稚,但她依旧决定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接着布鲁姆暂停下来,「不,这不是属于我的复仇,有一个人……他要『感谢』妳的地方还更多呢。」他从窗户消失,一会儿后,马泰亚斯的脸填满玻璃。他回望她,眼神冷酷。
「怎么会?」妮娜低声说,甚至不确定隔着门他们听不听得见。
「妳真的相信我会背叛我的国家吗?」马泰亚斯的嗓音中满溢厌恶。「妳觉得我会放弃我情愿为之献出生命的理想吗?我一有机会就来警告布鲁姆了。」
「但是你说──」
「国家先于自身,赞尼克。这是妳永远不会懂的事。」
妮娜一手摀住嘴。
「也许我再也无法成为猎巫人,」他说:「我可能永远都得背负『奴隶贩子』的臭名活下去,但我会找到另一个方式为斐优达效忠,我就能看妳服下约缝炼粉,看妳残杀自己的同胞,恳求下一剂药。我就能看妳背叛妳爱的人,就像妳要我背叛我爱的人一样。」
「马泰亚斯──」
他一拳打向窗户。「不准叫我的名字。」然后他露出微笑──一个如北海那般冰冷且毫无宽恕的笑。「欢迎来到冰之廷,妮娜‧赞尼克。现在我们债务两清了。」
不知从外头的何处,黑之警戒的钟声开始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