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展示
我气一哽,浑身僵冻,谎急下,还以为自己会消失掉。国王的眼神在我与父亲之间游走,想评估我们的反应。幸好面纱模糊了我瞬间掩去的震惊,父亲原本紧握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但他表情纹风不动,勉强对国王一笑。
「这事您筹划多久了,陛下?」父亲客气地询问,虽然我看出他气到快沸腾了。我的胃部揪痛,这表示父亲罗克什正在汇集周身的能量。我感觉他身上射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力道,几乎可以感知他体中的黑暗力量在翻搅沸腾,像即将爆发的火山般涨升。我很讶异他竟还能压抑得住。
「噢,至少有几个星期了吧,我必须承认,各方反应很不错。许多有力人士的利益似乎受到损害,因此我极力煽动他们娶我这位恶名在外的军事顾问的女儿。我的朋友,这么多的人,便是冲着双方名誉,以及你打着我国名号发动的袭击而来的。当然还有传说中,妳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了,我亲爱的。」
国王最后那句话意在赞美,却令我心寒,我知道没有什么能说服父亲将我嫁掉,即使是嫁给能让他获得巨大利益的男人。事实上,我属于他,父亲无意放我走,这些年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父亲终于开口,对国王狡笑说:「我们何其荣幸,能为皇家效力,小女……深感荣宠,能见到您邀请至我们布里南的追求者。」
我发现他提到布里南时,用的是「我们」。父亲的回答令我震惊,他竟然未能客气圆滑地推掉国王的提议,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膏药。
他大可表示我年纪尚小,自从我亲爱的母亲过世后,我是唯一能掌管家务的女性,国王这样天真的人,应该轻易便会相信,或者父亲可以推说时机还不恰当。就连我都能想出一打婉拒国王的理由。
也许父亲只是不想令国王难堪,或许此事大出意料,父亲还未想出别的对策吧。我冒险地瞄了站在身边的父亲一眼,他已再度恢复从容自持,正逐一与人打交道。我刚才感受的黑暗能量已经退去,被他掩饰得一滴不露了。
我虽然不敢抱希望,却忍不住期待国王的提议能够实现。就算是嫁给庆典中最恶质的男子,也胜过留在父亲身边。只要在安全防护上逮到一点闪失,借着些许的放松、一点的信任,我就能带着伊莎逃走了。说不定国王的惊人提议,会是我的解脱之道。
国王立即宣布,邀父亲与我同他站到台上。
「各位好友!请聚过来。各位都知道,本王膝下无子,王室没有继承人,但那不表示本国欠缺人才。事实上,我这位绝顶聪明,又忠心耿耿的军事顾问有个姿色赛过女神的女儿,他难能可贵地给本王机会,让我如同嫁亲生女儿般地嫁掉这孩子。
「我们要的是联姻与门当户对,她当然希望能找到适当的郎君,但这不仅是两人的结合,更是国家、权力与财富的结合。来吧!请仔细看,她娴淑典雅,无可挑剔;天真烂漫又年轻,男人可将她塑造成最适合自己、最无法匹敌的贤妻。」
国王站起来绕着我走,父亲不甚情愿地松开我的手。被如此展示实在令人难堪,但更惨的是,万一父亲把国王的行为怪罪到我头上,他不仅会痛揍我,而且还因此无法离城,因为我的未来尚不明确。
国王得意地望着众人,继续夸张地说着,每句话都惹得群众更加兴奋。「我从未见过如此绝色女子,她是难得的珍宝,我知道,因为我是少数几位有幸见到她掀下面纱的人。」
父亲闻言低头瞄我,眼中射出利刃般的锐光。他很久前便坚持要我在公开场合戴面纱了,我也一向遵行不违。国王从未有机会见到我的面容,至少我不认为他有,我只在自己的房中才撤掉面纱。
「我的朋友,我必须坦承,」国王拍拍父亲的背。「有天我经过贵府,从打开的窗口见到了令嫒,真是月照芙蓉啊,我为她的美貌倾倒。」
我心头一沉,我一向小心避开外界,但数月前某个月圆之夜,我无法入眠,因天气溽热,便悄悄来到窗边,让微风与清冷的月光拂掠我烫热的肌肤。国王一定就是在那时见到我。
这会儿拜国王的坦承之赐,我一定会被迁离,再也看不到花朵了,因为以后不会再有窗户了。伊莎与我将被安置在一处四面环墙,不见天日,没有新鲜空气,无法瞥见外界的牢笼里。
我灰心已极,心不在焉地听国王说话。「我虽然老了,」他说:「但连我都震慑于她的美。我的军事顾问多年来将她藏在身边,但如此佳丽,岂可自绝于外,因此今晚我给各位的礼物,便是请各位享受皇宫的招待,大啖花园中美味多汁的水果,并感受我国女性的温婉。」
直到国王站在我的背后,我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国王笨拙地拉扯我的面纱,把面纱从我脸上揭去。我被发上的夹子扯得好痛,几绺乌黑的长发随着金色面纱掉落下来。我觉得被赤裸裸地曝露在众人面前,但我昂首挺立,本能地知道此时不该畏缩。
不知为何,父亲竟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是为了给我教训或惩罚我吧。无论理由为何,我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想获得父亲的保护,只有一个办法,于是我挺起肩,收敛表情,垂下双眼。
国王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抬头面对众人。「让他们都看见妳,亲爱的。」
我客气地对他一笑,然后环视望着我的人群,听到几声惊喘,有些男人露出淫荡的目光,还有几名女子满脸妒意地瞪着我,其他人则面露同情,或冷冷地打量、评估我。无论人们心中是何反应,但似乎人人都在看我。
我只找到一个例外。一名男子站在后方仔细端详杜尔迦女神的雕像,他手中盘子装满食物,背对众人吃着,对国王的宣布丝毫不感兴趣。
男子十分年轻,也许仅比我大几岁,穿着镶金边的黑外套,衬出健硕的肩膀与窄腰。他浓密及肩的头发尾端卷曲着,我很讶异自己竟想一睹他的面貌。此人为何出席盛宴,又为何置身事外?或许他并不想娶新娘?男子碰触到我稍早触摸的女神之手时,我的好奇心更重了。他是谁啊?
「瞧,我跟各位说过她很美吧?」国王公然问道。
「令人屏息。」近处一名男子喃喃说,一边挑逗地对着我笑。
「相当漂亮。」一名年纪较大的男人也说,他走上前,对父亲自我介绍,并与国王套交情。此人似乎颇善良,也许他会自荐当新郎。
我从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机会嫁给年轻英俊的人──一名我会爱上并信任的男子。就目的性而言,年长的男人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较易脱逃。当这位年长的男士望向我时,我怯怯地对他微笑。
父亲忙到没看见,哈札里却瞧见了,我知道稍后他会跟我算账,但也许靠几个审慎的微笑及佯装的兴趣,便能为自己解套了。当国王正式为我介绍老苏丹时,我勇敢地问他能否与我共享盘中的食物。
苏丹很开心,让我挽住他的手,送我到餐枱边。国王满脸骄傲地看着,我不敢去看父亲,讨厌的哈札里紧跟在后。
「请别介意我的守卫哈札里,家父十分溺爱我,非确保我的安全不可。」我说。
「那是当然的,我可以理解。」一身华服的苏丹答道。当他帮我盛盘时,苏丹问:「妳会喜欢住在海边吗?」
「您住孟买吗?」我留意地问。
「不,我住在海边城市马马拉普拉姆。妳知道我的城市吗?」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
「我们的城里有繁忙的码头,与许多远处的地区做贸易,有几位工匠与雕刻师帮忙打造华丽的庙宇,或许妳会想来参访。」
「狄范南,她不会想住在有粗鲁船员的城市,她属于美丽的城市。小姐,请容我介绍自己,我叫维宽‧斐赖。」
「你不过区区一名商人!你的头衔是买来的,我身上流的可是皇家血统!」
「你年纪太大,她需要一位说话不需旁人协助的新郎。」
「放肆!请别理会他的无礼,亲爱的,像妳这样天真年轻的小姐,不该受这种无礼的对待。」
「问题就在她很年轻,我才更适合她,而且我能带给妳财富,没有商队比我的更会赚钱。」
「你手头或许有很多钱,但你别忘了,我手下有舰队,与我国联盟,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咱们走着瞧!」
「没错,我们走着瞧!」
蓄着垂须的年轻男子丢下我们扬长而去,我觉得好庆幸,但他并不是第一位或最后一位打断我们的人。一小群男人环绕我们,博取我的注意,大谈自己的财富、土地、头衔,有几位还谈到自己的容貌,只求我相嫁,这实在令人应接不暇。我勉强从与苏丹共享的盘子上拿起的食物,不久便在我口中变成灰,因为有人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从男人圈中拖开。
「各位,小女一会儿就回来,请让我私下跟她谈几句话。」
父亲牢牢抓住我的手,脸上表情怪异,显然被整件事搞得很烦,对这些争抢的男人厌恶已极。同时他的眼神闪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令我看了胆寒。
他对一名经过的人点点头,等我们独处后,才低声说道:「国王很慷慨,」语气颇为嘲讽。「邀我们留宿,妳住到妇女专属的翼楼。国王跟贵宾道过晚安后,哈札里会送妳到最外边的门。妳切记谨守分寸,明早我会叫妳来,我若发现妳有任何不轨、不恰当或做出任何我讨厌的事,伊莎就有得受。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父亲。」
「很好,把妳的脸遮上,这里的男人今晚瞧够妳了。」
「是。」
我立即别上面纱,父亲满意之后,又将我独自丢给哈札里。哈札里在我耳边激动地说:「妳以为可以趁机离开是吧,可惜妳哪儿都去不成,我看到妳像国王的宠儿似地大摇大摆到处走动,但我们都清楚,妳不过是个玩物,一个坏了的小娃娃。」
哈札里斗胆摸向我的臂膀,我身体一僵,没说什么。「我知道其他男人不知道的事,妳喜欢挨揍,等哪天妳父亲没小心监视,我再让妳知道该怎么玩。」
幸好此时另一名追求者挨上来,哈札里往后退开。之后我整晚忙着挽住各个男子的手臂,每个人都设法博取我的青睐,虽然我们都知道决定权在国王与父亲手中,而不是我。我若能选择,倒是愿意跟着狄范南,想到伊莎与我能乘船遁失在遥远的国度里,便心向往之。
那晚我瞥见默默在厅中漫步的陌生男子好几次,此人必定是位战士,他健壮的体魄与举手投足,在在显示出这一点。有一回端着水果切盘的女仆绊到脚,男子不仅接住盘子,还扶女仆站稳。他在那一瞬间转过身,我倒抽口气,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帅的男人。
我再次挽着狄范南:小心翼翼地探问:「那位年轻人是谁?就是穿黑衣站在那边的那位?」
「哪边?」
「正在跟维宽‧斐赖说话的那位。」我低声喃喃说。
「噢,那是罗札朗的次子。」
「罗札朗?」我追问道。
「是的,他哥哥才是王位继承人,所以他不是好的婚配对象,如果妳是指这点的话。我并不讶异妳打探他,他年纪轻,像妳这样的女孩,应该觉得他很有魅力。」
我很快地拍了拍马哈巴里普兰王的手臂,对他保证:「一点都不会,我问纯粹是因为没人跟我介绍过他罢了。」
「他不太可能抢在他兄长之前结婚,也许他到这儿是来帮他哥哥说媒的。」
「说这话还太早,何况像我这么年轻的女生,或许更适合嫁给知情达理的长者,协助我度过多愁善感的青春,您同意吗?」
他放声大笑,他很乐意听到我提到他的城市,并为我介绍几位他的盟友。
盛宴终于结束,留宿皇宫的宾客被送到各房间休息。哈札里与我尾随女仆背后,由她带我们走过一连串长廊。夜深了,圆月柔光轻洒,我们向前行进,每隔几呎,便有一道拱门透着轻缓的夜风拂在我的裙上。
我们来到雕工繁复的双扇门前,女仆行礼后将门打开,示意要我进去。哈札里瞇着眼睛警告,但没说话。等大门在我背后关上,将父亲的手下封在门外后,我松口大气,然后尾随女仆。
她带我来到一间有张大床的宽敞寝间,浴缸已放好水,女仆留下来服侍我,睡袍事先都准备好了,等我打点完毕后,仆人才离去,留下我一人真正的独处。我不知道明早太阳升起时会发生什么事,但此时此刻,我并无危险。
我虽疲累,却无法入眠,我起床走到阳台上。月儿沉得更深了,但我猜就寝时间才过一个小时。微风送来茉莉花香,我听见清晰的水流声,一连串脚步声从我的阳台上方踏去,我突然明白,国王的空中花园可能仅在几步路外。
我四下张望,让自己隐形,然后就着月光,迈步没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