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俞瓦蕦的故事
源起
女孩浑身哆嗦地裹紧肩上的披巾,以便保护自己,然而单薄的亚麻纱起不了作用,女孩心里明白,即使自己从头到脚以最坚实的钢铁包覆,也永远无法感到安全。十七岁的女孩站在军阀的寝室里,不懂自己的命运怎会走到这一步。
父亲的仆人随意将她留在国王大将家的门阶上,此人连她父亲最具权势的朋友,都只敢摀着嘴悄声谈论他。女孩知道经商的父亲最近结交了一些具影响力的新朋友,否则他怎会突然飞黄腾达?但她真的不知道父亲的人脉竟能上达国家高层。
他们家向来颇为富裕,但俞瓦蕦是七名子女中的老大,家中食指浩繁,她知道父母很早便会让她出阁,不过她一直希望出嫁的对象,即使不是曾对她表示好感的城市青年,年纪至少不会与自己相差太多。
俞瓦蕦有过很多选择,她跟母亲一起工作,或在店里盘点时,最爱的消遣就是幻想自己若嫁给其中一名青年,会过着何种生活。她当然有偏爱的几位,大多生得俊美或家产殷实,运气好的话,或两者兼具。她那精明的父亲让这位美貌如花的女儿,在对生意有利的人士面前亮相,因此俞瓦蕦有许多机会考虑谁可能参与她的未来。
见过俞瓦蕦的人都同意,她的绝美能让任何娶她的年轻男子自豪,就算俞瓦蕦并不美,财力稍穷一些人家的儿子,也会经常来访,以期博她青睐,并搭上商人的生意。随便哪位男生,甚至是那个面色红润,一嘴洋葱味的胖男生,也都比眼前这个选择好。
俞瓦蕦原以为,当她以成人的身分离开娘家时,至少会成为丈夫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怎么都没料到,父亲竟以这种可耻的方式利用她,将她嫁给一个偷走她未来梦想的人,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当父亲宣布他的打算时,俞瓦蕦的母亲已无力阻止了。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他的心意。「说定了就说定了。」父亲抬手阻止讨论,然后指示女儿做好离家的准备,之后便断然离开了。
年轻的女孩仅拎着一个小袋子,装进两件她最漂亮的衣服,便被带到外头了。她母亲绞着手,低声对丈夫说些俞瓦蕦根本不想听的可怕事情,母亲哀求父亲考虑别的选择,或至少商量先办场正式婚礼,但连她都能看出父亲眼中充满了恐惧。
父亲连再见都没说,他将满面泪痕的妻子紧箍在怀中,一边突然对着要带女孩离开市集的仆人点点头。女孩缓步跟随男仆,男人弯弯折折地穿越一家家繁忙的店铺,来到大街上。俞瓦蕦讶异地看着城中的商业区渐渐变成更富裕的住宅区,接着他们经过许多外交官与官员宅第,但男仆还是继续前进。
俞瓦蕦开始怀疑自己的处境,也许母亲误会了,父亲毕竟还是帮她挑了好人家,说不定某位权贵无意间瞧见她美丽的容颜,在众千佳丽中,挑她去当高官的配偶。女孩咬咬嘴唇,就算此人年纪较大,也不至那么糟吧。
对方若是有责任感的人,她将关系处理好,说不定会考虑娶她。俞瓦蕦认为,至少自己不至挨饿。俞瓦蕦被带到防御得滴水不漏、国王军队驻扎地的大门时,才真正明白发生什么事。
「我是要当战士的妻子吗?」她问身旁的男仆。
男仆嘲弄道:「不是战士,妳父亲才不会把妳嫁给那种人。」
她眨眨眼,思忖一番后问道:「是国王吗?」
男仆听了哈哈大笑,「妳以为妳有美到可以让国王忘记他深爱的妻子吗?」
俞瓦蕦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出她真正的想法,对方会认为她太自大,但俞瓦蕦最自信的便是她的容貌了。俞瓦蕦无须回答,因为此时沉重的大门一下子被打开了,陪她来的男子对守卫们快速行举手礼后,便转身折回来时路了。
俞瓦蕦忽然被国王的守卫团团围住,她从未感觉如此孤单。她问其中一人,自己要嫁的对象是谁,守卫不仅没回答,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跟石雕一样冷漠无情。恐惧忍不住化作泪水滴落而下,沉重的门锁哐当当地打开,听起来像可怕的监牢,连俞瓦蕦的步伐都像上了脚镓与沉沉的炼球,变得迟缓蹒跚了。
一名面色严肃的女人在弯曲的楼梯顶端迎接她,此地接近皇宫,且比她见过的住家大上许多,俞瓦蕦以为宅邸内部必定十分富丽堂皇,然而这里的走道却阴暗到令人费解。此处显然没什么窗户,少数看到的窗子也都装了粗厚的铁条。
天花板很低,途中弯曲处极多,俞瓦蕦觉得像被困在花园迷宫里,四周的植物与她争相抢路,想淹没胆大妄为的闯入者。派来带引她的妇人就像受到冤屈的女巫一样阴森。
她带俞瓦蕦到一间房间,虽算不上豪华,但比她刚才行经的走廊好多了。俞瓦蕦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她的寝间,因为她的袋子很快被拿开了,床上摆了一件薄薄的白袍。妇人离开时警告说,她的主人一个小时内会回来,俞瓦蕦若是够聪明,最好设法取悦他。
俞瓦蕦最后一次问道:「他是谁?妳的主人是谁?」
女孩从妇人眼中看到了悲悯,想必是光线作祟吧,因为那抹同情稍纵即逝,无法带来任何慰藉。至少妇人回答她的问题了,「他的名字叫罗克什。」说罢妇人离开房间,将背后的门关上。
「罗克什?」俞瓦蕦嗫嚅道。妇人一定讲错了,市集里对这位国王的大将谣传甚嚣,说他犯下的暴行从叛国到屠杀无辜都有。好听一点的说他与恶魔共谋,夺取权势,但大部分谣言都指他就是恶魔。这怎么可能?父亲怎么可能把她交给这样的人?
至少现在俞瓦蕦明白父亲眼中的恐惧了,跟魔鬼讨价还价的竟是自己的亲人,却要教她受苦。她本能地知道自己最好坚强些,努力争取恶魔心中一丁点的慈悲。俞瓦蕦小心翼翼地穿上为她准备的袍子,用手指爬网自己乌黑的发绺,抽开仔细编妥的辫子,让秀发在背后披成长浪。
她抚平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皱褶,然后步入阳光下,转动身体,让光束打在她脸上,照亮她的眼眸。由于紧张,等待的感觉十分漫长,但她终究会后悔太短。门重重地碰一声打开了,她所畏惧的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瞪她。
俞瓦蕦半个字都没说,只是昂然挺身,微斜着肩,睁大眼睛,然后温婉端庄地垂下眼睫轻声说道:「大人。」并低首微微行礼。
罗克什二话不说,往前一个大步,粗暴地抓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看着她。罗克什瞇着眼,鼻孔贲张,「妳叫什么名字?」他问,烫热的呼气吹在俞瓦蕦火烧般的羞红脸颊上。
「俞瓦蕦,家父是……」她说。
罗克什掐紧她的下巴,打断她的话,「我才不在乎妳是谁的女儿。」他凶恶的眼神滑下她的胴体后又转回她脸上,「我想妳算够漂亮了。」
「谢……」
「别说话。」
俞瓦蕦非常识趣地住嘴。接着罗克什转身开始脱下披风,然后坐下来,面色愠怒地要她帮忙脱靴子。俞瓦蕦不敢怠慢,但当她吃力地脱着靴子时,罗克什将她摔到一旁。俞瓦蕦撞到桌子,桌子应声翻倒,她在摔跤时臀部也瘀伤了。罗克什的手几乎未碰到她,但力道竟强大到害她几乎无法再站起来。
此时俞瓦蕦明白了两件事,首先,得到她的这名男子比谣传中描述得更可怕、强大。其次,此人脾气暴躁,心中不存半丝温柔。俞瓦蕦唯一的活路便是取悦他,从此俞瓦蕦把求生变成她终生的目标。
俞瓦蕦对于自己在罗克什的生活中能有什么分量,完全不抱幻想。罗克什不需要她时,她便尽可能低调、隐匿,一旦须利用她,俞瓦蕦便前来满足他所有的需求。不消多时,过去的日子已如云梦,以前可曾有人爱过她?想让她幸福?那似乎是不可能了。
如今罗克什和他所造成的痛苦,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罗克什像被乌云笼罩,你无法预测雷电何时会击落,何时会挨骂受罚。若有模式可循的话,俞瓦蕦早就发现了;她相当擅于察言观色,知道谁准备掏钱购买,或只是在市集里晃荡,想偷苹果或打算杀价。
但俞瓦蕦无法解读这名男子,他翻脸如翻书,愤世嫉俗,却又有种破碎而不完全的感觉。罗克什迫切地渴望某种东西,俞瓦蕦虽极尽留意,他却从未透露半分线索。
俞瓦蕦发现自己怀孕时,犹豫着要不要告知他这项消息,罗克什也许会觉得她已不再有利用价值而杀掉她,但另一方面,罗克什可能只是单纯地将她抛弃。她母亲或许会让她回家,但可能性很低,因为她丢尽颜面,还怀了孩子。
像她这样的女人虽有地方可去,但被染指的女人和她的子女,一生是不会幸福了。不过在外头苟延残喘,也许胜过与罗克什生活。俞瓦蕦心事重重地考虑各种选项,发现没有一样结果能带给她和宝宝幸福,这时她的主人回来了。在帮他脱去靴子,递上从水罐倒好的凉飮后,俞瓦蕦决定对他坦白。
俞瓦蕦接过喝空的杯子,转身放到桌上说:「我怀孕了。」
她背对罗克什,因为不敢面对他的响应。俞瓦蕦发现罗克并什没说什么后,犹豫地转向他,罗克什脸上竟露出一种……既非欢喜或快乐,而是……满足的表情。
「妳确定吗?」他终于问。
「是的。」俞瓦蕦答道:「我想已经有三个月了。」
「怀孕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会儿,然后离开寝间。
罗克什彻夜未归,第二天他来找俞瓦蕦,叫她准备结婚,他已安排两人在下周举行婚礼了。俞瓦蕦不知该怎么想,但罗克什对这项消息的反应,已远超过她的希望。俞瓦蕦安慰自己,若是非嫁恶魔不可,至少能明正言顺地将孩子生下来。
罗克什似乎也这么想,他经常提说要正大光明地生下儿子,不知为何,他似乎很重视这点,俞瓦蕦希望,罗克什若对她无爱,至少对孩子能柔和些,而他真的也比较……温柔了。
婚礼过后,俞瓦蕦的父母在一场小小的仪式中祝福她,却小心翼翼地避免直视她。俞瓦蕦迁入一间舒适很多的房间,有更多的女侍,更棒的是,罗克什跟她在一起时,多在谈论宝宝、询问她是否安适、与产婆咨询。罗克什在国内的威望与权势更胜以往,他说要创造一份可以传承给儿子的家业。
罗克什不断谈着儿子,俞瓦蕦不敢多想,万一生下的是女儿,会发生什么事。她希望罗克什能宠爱女儿,但想到他的个性,便觉得这种希望乐观得不切实际。神明应该看到她默默受苦了,一定会赐给她一名麟儿。
可惜事与愿违。
俞瓦蕦开始阵痛时,异常地珍惜这种痛楚,相较于丈夫在她宣布怀孕前,施加她身上的殴打,阵痛根本不算什么。她知道若能为罗克什产下宝贝儿子,便能为自己和孩子争得安稳的地位。也许这场婚姻还是有救,她会更努力讨他欢心,把自己塑造成他希望的模样。
产婆说她不曾见过如此顺利的产程,当仆人为俞瓦蕦擦拭额头,喂她喝水时,俞瓦蕦心想,她终于获得神明保佑了。俞瓦蕦听到啼哭,看见产婆拿毯子将孩子包住,俞瓦蕦只觉放松而满足,因为她给了丈夫苦苦冀盼的孩子了。
分娩结束后,仆人在四周奔忙,带着笑容的新妈妈睡着了,她苦乐参半地断续回想,自己以前曾是多么美丽快乐的女孩,若非那个小东西,她根本不可能笑得出来。那个躺在她身边摇篮中的小女婴,那将是俞瓦蕦短暂生命中,最后的一抹幸福。
那美丽快乐的女孩芳龄仅十八,生着乌溜溜的长发与明亮的紫蓝色眼睛。恶魔的妻子从美梦中醒来,看见丈夫站在身边,怒到脸色发紫。当他以双手掐住她的咽喉,偷走她体内的空气时,她仅勉强听出他痛骂她生下了女婴。
在生死间弥留的片刻中,俞瓦蕦只剩下一个念头,不是自己被偷走什么、不是她失望的双亲、凶残的丈夫或疼痛的胸肺。在那珍贵而稍纵即逝的数秒中,俞瓦蕦想着此生唯一带给她真正快乐的事──她对纤小的宝贝女儿的爱。
这份爱令她感到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