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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荣誉已死

“十大骑士团,我们曾得爱护。全能之主!为何抛弃我们?我以灵魂崇敬的神瑛,如今你去了哪里?”
——收集于1171年第八月第六周第二天,死前五秒。死者是二十多岁的光眼种女性。
八个月后
卡拉丁从围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接过一碗泔脚,胃恰到好处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他把小碗——其实更像杯子——放到栏板上沿,闻了闻,露出一脸苦相。此时,笼车又上路了。这碗泔脚的原料是煮过头的溻娄米,漂着零星的隔夜残渣,与各种污秽和油污混杂在一起。
虽然令人作呕,可他只吃得到这个。他一边吃,一边从围栏缝隙间伸出双腿,晃荡着,查看沿途的风景。同一个笼子里的其他奴隶小心翼翼地攥着自己那份食物,生怕被别人偷去。头一天,有个奴隶想偷卡拉丁的口粮,差点被打断手。现在,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这再好不过。
他用手抓着吃,全然不顾有多脏。几个月前,他就不介意脏不脏了。他痛恨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麻木不仁。但经过八个月的殴打和虐待、失去一切之后,还能怎样呢?
他与自己斗争。他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哪怕已经放弃一切——哪怕已被夺走一切,哪怕再也没有逃脱的希望。有一样东西他还会保留:他是奴隶,但他不会以奴隶的方式思考。
他很快便把一碗泔脚吃得精光。不远处,一个奴隶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笼车装着十个奴隶,全是男性,胡子拉碴,肮脏不堪。在这支穿越无主山岭的车队里,这样的笼车共有三辆。
白里泛红的太阳照亮了地平线,像铁匠铺的炉火中最耀眼的那块煤炭,舔燃云边,撒上一圈色彩,仿佛画布上无心的涂鸦。山丘被绿得一成不变的长草覆盖,一眼望不到头。不远处的山包上,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草尖飞来飞去,仿佛恣意起舞的飞虫。那个影子微微透明,没有固定的形状。风灵是一些淘气鬼,作为不速之客,还常赖着不走。他希望这只风灵玩到无聊就会离开,可当卡拉丁想把木碗扔到一边时,他发现木碗牢牢粘住了指尖。
风灵嬉笑着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拉出一条无形的光带。卡拉丁咒骂一声,动手拉碗。风灵经常玩这种鬼把戏。他使劲撬了半天,总算把碗与手指分开,咕哝着递给其他奴隶。那人马上开始舔食碗底的残渣。
“嗨。”有人低语。
卡拉丁往边上一看,有个肤色黝黑、头发蓬乱的奴隶战战兢兢地朝他爬过来,似乎怕惹怒卡拉丁。“你和别人不一样。”他的黑眼睛向上一瞟,看着卡拉丁刻着三行烙印的额头。前两行组成一个象形对铭图案,刻于八个月前,那是他在亚马兰军的最后一天。第三条是他最近的主人新刻的,写做“Shash”,即“危险”之意。
那个奴隶把一只手藏在裹身的碎布里。是匕首?不,那太荒谬了,这些奴隶不可能把武器藏在身上;卡拉丁腰带里藏的树叶是奴隶能携带的最接近武器的东西。可过去的本能是无法轻易消除的,所以卡拉丁始终留意着对方那只手。
“我听到守卫的谈话,”那人稍微凑近了一点继续说。他眨眼的频率太快,是某种神经抽搐,“他们说你企图逃跑,而且确实逃走过。”
卡拉丁不置可否。
“瞧,”奴隶亮开藏在衣服后面的手,露出那碗一口没动的泔脚。“下次带我一起跑,”他轻声说,“从现在起,我把一半的口粮分给你,请慢用。”说话间,几只饿灵被他吸引过来,形如褐色飞虫,在他脑边飞舞,几不可见。
卡拉丁扭过头,望着连绵不断的山丘和地表一闪而过的青草。他把一只手伸到围栏外,用这条胳膊枕着头,双脚依然悬在外面。
“怎么样?”奴隶问。
“笨蛋。如果给我一半的口粮,就算我要逃跑,你也没力气跟着。如果我不跑,那就全白费了。”
“可是——”
“十次了。”卡拉丁低声说,“八个月来,我从五个不同的主人手里逃了十次,又有哪次得逞?”
“好吧……可是……你还活着……”
八个月。八个月的奴隶生涯,八个月的泔脚和殴打。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他都快记不得军队是什么样了。“身为奴隶,你无处可藏,”卡拉丁说,“没法带着额头的烙印藏身。哦,我是成功逃跑了几次,可他们总能找到我,把我抓回去。”
人们曾称他是命运的宠儿,是“飓风恩护者”。那都是骗人的——就算有运气,卡拉丁也只有厄运。士兵们都很迷信,虽然起初他抵制这种想法,可后来越来越困难:毕竟,所有他想保护的人都死了,一次又一次。现在,他沦落至此,比开始时更糟。还不如不去反抗,这是他的命,他认了。
屈服于命运,这给人以某种力量。这是自由,不用操心的自由。
那个奴隶终于意识到卡拉丁不打算再开口,于是退开,享用起自己的食物。笼车继续前进,上下颠簸,绿草向四面八方蔓延,笼车周围却一片荒芜。当车轮靠近,那些草自行遁去,每根茎秆都缩进细长的岩孔。笼车经过后,草又羞答答地探出头来,向着天空伸展枝叶。于是,笼车像在一条专门为它用岩石砌成的快速通道上飞驰。
他们已进入无主山岭的腹地,飓风在这片区域尤其猛烈。植物学会了生存之道,这也是你必须做的——学着生存。做好准备,迎接风暴。
卡拉丁又闻到一股没洗澡的汗臭味,听到一阵轻微细小的脚步声。他疑虑地转头张望,以为那个奴隶又回来了。
但这次是另一个人,长着长长的黑胡子,上面粘着食物和污秽。卡拉丁的胡子一直不算长,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让图拉科夫的佣兵割掉一些。那个奴隶和卡拉丁一样,套着口棕色的破麻袋,腰间系着破布。不消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也许是很深的暗绿,但暗眼种之间的差异并不明显,除非在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否则看起来都是褐色或黑色。
那人注意到卡拉丁在看他,吓得一缩,举起双手。他肤色近墨,一只手上长着皮疹。他靠过来是因为看到卡拉丁刚才肯和人说话。从第一天起,奴隶们就怕他,但显然也非常好奇。
卡拉丁扭过头,叹了口气。那个奴隶战战兢兢地坐下,问道:“朋友,能不能问一下,你是怎么变成奴隶的?我们实在好奇。”
根据口音和黑发判断,他应该和卡拉丁同为阿勒斯卡人。大部分奴隶都是。卡拉丁没有回答。
“我呢,是因为偷了一群红甲蟹。”他接着说,嗓音有点刺耳,就像纸张摩擦,“如果只偷一只,可能打我一顿就完事了。但一整群,十七头……”他自顾发笑,佩服自己的胆气。
笼车远端又传来咳嗽声。那里是一群可怜人,哪怕在奴隶当中也算可怜——体弱多病,口粮更少。其中有些人和卡拉丁一样,是屡犯的脱逃者,不过只有卡拉丁被打上了“危险”的烙印。作为废物中的废物、贱种中的贱种,卖价自然大打折扣,也许会被送往劳力极其稀缺的偏远地区倒卖。无主山岭的沿海一带有很多独立的小镇,督管奴隶使用方式的沃林教义在那里只是遥远的传闻。
这一路相当凶险,沿途无人管辖。图拉科夫不走现成的贸易路线,专在野地里辟道而行,很可能遇上闲散无业的佣兵。那些人没有荣誉、不知恐惧,会为几头红甲蟹和几辆马车把奴隶主和奴隶屠得干干净净。
没有荣誉。拥有荣誉感的人存在吗?
不,卡拉丁心想,荣誉八个月前就死了。
“你呢?”那人挺着蓬乱的胡子问,“你是干了什么才沦落为奴的?”
卡拉丁又把手倚到围栏上,“你怎么被抓的?”
卡拉丁没有回答问题,但毕竟回话了,这已足够。“说来可笑,”对方说,“是个女的。当然啦,早该料到她会出卖我。”
“不该偷红甲蟹,跑得太慢,偷马才好。”
那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马?你当我是疯子?如果偷马被抓,我早被吊死了。红甲蟹至少还给我换来个奴隶的烙印。”
卡拉丁侧头一看,那人额头的烙印比自己的更旧,伤痕周围的皮肤已经褪色。那段象形对铭是什么意思?“莫荣奴。”卡拉丁念到。莫荣是此人第一次被打烙印时所在的地区,某个领主的辖地。
此人一脸震惊地抬头看他,“喂!你懂古铭文?”
旁边几个奴隶也激动起来,“伙计,你的故事肯定比我们想象的还精彩。”
卡拉丁凝视着轻风吹拂下的草岭。每当起风,那些较为敏感的草杆便缩进洞,在地表留下缺口,就像病马的皮毛。那只风灵还在,在一块块草地间游走。它跟着自己有多久了?到现在为止,至少有几个月。这实在很不寻常,也许并不是同一只,毕竟完全没法分辨。
“那么?”那男子试探道,“你为啥会在这儿?”
“有很多原因,”卡拉丁说,“失败、罪行、背叛,我们大部分人不都是一样吗?”
周围有若干人低声附和,其中有个声音逐渐衰变成急促的咳嗽声。反复的咳嗽,卡拉丁的一部分头脑开始思考,伴随着过量痰液和夜晚发烧说胡话。像是顽疾。
“好吧,”那个健谈的奴隶说,“也许我该换个问法,更具体一点儿,就像我妈妈常说的:说要说得明白,问要问到点儿上。你的第一条烙印背后有什么故事?”
卡拉丁坐在那儿,感受着身下笼车的跳动和颠簸,“我杀了一个光眼种。”
不知姓名的同伴吹起口哨,显得比之前更友好,“真奇怪,竟没杀了你。”
“杀死光眼种不是我成为奴隶的原因,”卡拉丁说,“我没杀的那个才是问题。”
“怎么会?”
卡拉丁摇摇头,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最终,那个滔滔不绝的男子踱回笼子靠车头的那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的后背。
好几个小时,卡拉丁没挪过地方,无所事事地抚摩额头上的铭文。这是他的人生,坐在这些该死的蟹车上看日出日落。
第一次的烙印早就痊愈了,但“危险”字样旁的皮肤还是又红又痒,结了硬痂。它会搏动,简直像第二颗心脏。那痛苦甚至比他小时候抓到滚烫的锅柄时还要厉害。
记忆中父亲的教诲从脑后轻轻传来,讲述护理烧伤的正确方法。覆上药膏避免感染,每天清洗一次伤口。这些回忆并不使人安心,反而令人烦躁。他没有四叶木的树汁,也没有李斯特油膏,连清洗用的水都没有。
结疤处牵扯着皮肤,使额头感到紧绷。每隔几分钟他都要抬抬眉毛、挠挠伤处。他已经习惯抬手擦拭裂口渗出的血珠,右前臂沾上了一片片血污。如果他有镜子,没准儿能找到聚集在伤口周围的微小红色腐灵。
太阳西沉,可笼车继续前进。紫罗兰色的萨拉斯注释1从东方地平线探出头来,一开始似乎有些犹豫,仿佛要先确定太阳有没有消失。这是个清朗的夜晚,星星在空中闪烁。塔恩之疤——深红色的带状星座——与闪烁的白星对比鲜明,在这个季节升得很高。
早先咳过的奴隶又开始咳嗽,一阵撕心裂肺、带着痰响的咳嗽。曾经的卡拉丁会马上施以援手,但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变了。那么多他曾试图帮助的人都死了。在他看来,不去多管闲事反而会让别人过得更好。真是讽刺。提安倒下了,接着是戴立特和他的队伍,再然后是一连十队奴隶,经过这一切,你很难鼓起再次尝试的勇气。
初月之后两小时,图拉科夫终于叫停车队。两名体格魁梧、面目狰狞的佣兵从车顶爬下来,生起一小堆火。打下手的男孩叫塔伦,长得像根竹竿,他跑去照料红蟹。这种大型甲壳动物几乎和笼车一般大,慢慢缩进石壳,用钳子把作为晚餐的谷料扒拉进去。没过多久,夜色中只剩下三块几乎和小石丘一般模样的东西。图拉科夫开始挨个检查奴隶,给每人一舀水,确保自己的投资无恙,或至少是达到可怜人该有的健康标准。
图拉科夫从第一辆笼车开始检查,卡拉丁依然坐在原地,把手指插进充当腰带的布条,摸摸藏在里面的叶片。干裂的状况还不错,干燥、刺人的粗糙叶片摩擦着他的皮肤。他还没打定主意,不知要拿这些叶子干什么。有一次,他获准到笼子外面去舒展筋骨,一时兴起抓了几片。他估计车队里没有第二个人认识这种名叫黑毒的东西——分成三杈的细长叶片——所以这么干并没有多大风险。
他漫不经心地取出叶子,用食指和掌心摩挲。这种毒药必须干燥后才能发挥效力。为什么要带在身上?他是不是想复仇、想给图拉科夫下毒?抑或是备不时之需,当情况变得太糟、太无法忍受时给自己下毒?
我肯定没到那步田地,他心想。这只是一种本能,看到武器就想得到的本能,不管是多不寻常的武器。夜色深沉,萨拉斯是最小最暗的月亮,它紫色的光辉虽然催生出无数诗篇,却没法帮你看清眼前的手掌。
“哦!”有个轻柔的女声说,“这是什么呀?”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只有一手的高度——从卡拉丁身旁的地板边缘探出头来。她使劲爬进笼车,仿佛在攀登险峻的高原。这只风灵化作了少女的形象——较大的灵体能改变形状和大小。她长着一张瓜子脸,飘荡的长发从发根到发梢逐渐淡化,最终在脑后化作一团雾气。她——卡拉丁只能把这只风灵看作女性——以苍蓝和白色的光芒缀成,穿着一件少女风情的朴素白裙,长度过膝,和头发一样向底部逐渐淡化,最后融入雾气。她的手、脚和脸部轮廓都锐利而清晰,体态苗条但凹凸有致。
卡拉丁冲精灵皱起眉头。灵体无处不在,大部分时候都被人忽略,但这只是异类。风灵朝上走来,仿佛走在看不到的阶梯上。她来到可以观察卡拉丁手心的高度,于是他屈起手指,挡住了黑叶子。她绕着拳头走了一圈,虽然看起来如同被太阳灼伤眼底后留下的亮斑,但她的身形不能照亮别的东西。
她弯下腰,从不同角度观察他的手,就像是以为大人手心藏着糖果的孩子。“这是什么呀?”她的声音仿佛风语,“给我看看吧,我不告诉别人。是宝贝吗?你是不是藏了一块从黑斗篷上割下来的料子?这是不是很小但很厉害的甲虫的心脏?”
他一言不发,急得精灵撅起嘴来。虽然没有翅膀,她却盘旋到半空,盯着他的眼睛说:“卡拉丁,你为什么不理我?”
卡拉丁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她俏皮地笑了笑,扭头就跑,身影倏地化作一条蓝白色光带。她在围栏之间飕飕翻飞,使空气扭曲变形,留下一条定格在空中的缎带,接着她一头扎到笼车底下。
“风操的!注释2”卡拉丁一跃而起,“精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灵体不会用人名,也没有智慧,较大的灵体,例如风灵或河灵,会模仿人的声音和表情,但它们不会思考,不会……
“你们听到了吗?”卡拉丁冲笼子里的其他人问。笼子的高度堪堪够卡拉丁站立,其他人都卧着,等待分水。除了几声叫他安静的低语和角落里的病号发出的咳嗽,没人回应。就连先前和卡拉丁攀谈的“朋友”也没理他。那人迷迷糊糊地躺着,盯着自己的脚丫,时不时扭扭脚趾。
也许他们看不到。很多大个的灵体只对它们想骚扰的人显形。卡拉丁一屁股坐回去,把脚挂到笼外。那只风灵确实念了他的名字,但毫无疑问,那只是在复述以前听到的内容。可是……囚笼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也许我快疯了,卡拉丁想,看到不存在的幻影,听到不存在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张开手掌。刚才的一握把叶片捏碎了,他得收好,免得——
“有趣的叶子,”那个女声又出现了,“你很喜欢,对吗?”
卡拉丁跳起来,一转头,那只风灵就在他耳边,白裙上涟漪阵阵,但卡拉丁感觉不到有风。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卡拉丁咄咄逼人地问。
风灵没有回答。她凌空踏步,走到围栏上,探头看着奴隶主图拉科夫给第一辆笼车的最后几个奴隶分水,又回头看看卡拉丁,“为什么不反抗?你战斗过,现在却什么也不做。”
“这关你什么事呢?”
她歪歪脑袋,仿佛自己也觉得惊讶,“我不知道,可我就是介意。是不是很奇怪?”
岂止是奇怪。他究竟做了什么?一只灵体不仅会叫他的名字,而且似乎记得他几周前做的事情。
“人不吃叶子,你知道的,卡拉丁。”她半透明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又歪歪脑袋,“难道你们会吃?我不记得了,人类很奇怪,会把一些东西塞进嘴里,又在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洒出另一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低声说。
“你又怎么知道我知道?”
“因为……因为那是我的名字,父母告诉我的。也许吧,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点点头,仿佛赢了一场了不起的辩论。
“好吧,”他说,“可你为什么叫我的名字?”
“因为这叫礼节。而你就不讲礼貌。”
“灵体才不懂什么是礼貌!”
“看啦,”她指着他说,“不礼貌。”
卡拉丁眨巴眨巴眼睛。嗯,他现在远离自己成长的地方,踏着异乡的岩地、吃着异乡的食物。也许生活在这里的灵体和故乡的不太一样。
“说呀,你为什么不战斗?”她落到他腿上,仰头看着他的脸问。卡拉丁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我不能。”他柔声道。
“你以前可以。”
他闭上眼,用额头抵住围栏。“我太累了。”这并非身体上的疲劳,尽管连吃八个月的残渣已经耗去他战争中磨砺出的大部分精悍和力量。他感到疲倦,哪怕睡眠充足,哪怕在偶尔不会饥寒交迫、不会被打得动弹不得的日子里,也依然疲倦。
“你又不是没累过。”
“我是个失败者,精灵。”他紧闭双眼,“你非要逼我说出来?”
都死了。塞恩、戴立特,之前是图克斯和整支小队。提安更早。再之前,他抱着一名肤色苍白的女孩的尸体,鲜血溢满他的双手。
周围几个奴隶在窃窃私语,似乎觉得他疯了。任何人都会一时兴起、把灵体画在纸上,可小孩都知道与它们交谈是白费力气。他疯了吗?也许疯了才好呢,疯子可以远离痛苦。
他着实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睁开眼,图拉科夫终于提着一桶水,大摇大摆地走到卡拉丁所在的笼车跟前。他是泰勒拿人,所有泰勒拿男子都有纯白无瑕的胡子和眉毛,这无关年龄或发色。他眉毛很长,统一梳到耳朵上面,使他原本纯黑的鬓角上出现两条白纹。
他的行头——红黑相间的条纹裤、深蓝色套衫,一顶与上衣同色的绒帽——都是上等货,可已经变得破旧。他是不是有过别样的身份?这种奴隶主的生活——麻木、无动于衷地买卖活人——似乎会影响一个人、榨干他的灵魂,哪怕同时能把钱袋塞得鼓鼓囊囊。
图拉科夫与卡拉丁保持一定距离,举起油灯,打量笼子前部不停咳嗽的奴隶。他朝佣兵打了声招呼,布鲁斯——卡拉丁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费神记他们的名字——走了过来。图拉科夫指着那个奴隶,小声说了几句,布鲁斯点点头,门板似的大脸隐藏在提灯的阴影下,从腰带里抽出短棍。
风灵化作一条白色光带,划着之字形轨迹蹿到病弱的男子身边。她转了几圈,恢复少女的身形后落地,像个好奇的孩子般观察起那人。
卡拉丁扭过头,闭上眼,可还是能听到咳嗽。父亲的话语在脑中回荡。要治疗顽固性咳嗽,那个一丝不苟、字正腔圆的声音说,需每天服用两把捣成粉末的血春藤。如果没有血春藤,务必给患者服用大量的水,最好加糖搅拌。只要摄入足够的水分,患者就很有可能存活。这种病症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重。
很有可能存活……
咳嗽声没有停。不知是谁打开了笼子的门闩。他们知道怎么帮这个可怜人吗?其实很简单,给他水,他就能活。
管他呢,还是不掺和的好。
战场上,有人奄奄一息。一张年轻的脸庞,如此熟悉亲切,那双眼睛看着卡拉丁,央告、祈求他的拯救。一道剑伤印在脖子的一侧,裂成一条伤口。一名碎瑛武士在亚马兰阵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鲜血、死亡、失败、痛苦。
父亲的声音又响起。儿子,你真的能弃他不顾?你能帮他,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死?
风操的!
“别说了!”卡拉丁起身大喊。
其他奴隶都转过身,背对着他。布鲁斯跳了起来,猛地甩上笼门,高举短棍。图拉科夫躲到佣兵身后,拿他当肉盾。
卡拉丁深吸一口气,攥紧握着碎叶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抹去额头的血污。他走到逼仄囚笼的另一头,光脚把木板踩得轰隆作响。布鲁斯怒目圆睁,看着卡拉丁跪在病奴身旁。闪烁的灯光照出一张憔悴的长脸,嘴唇几无血色。他已经咳出黏稠的绿色痰液。卡拉丁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肿块,又盯着他黑褐色的眼睛检查了一番。
“这种病叫做顽固性咳嗽,”卡拉丁说,“只要每两小时给他一舀水、持续五天左右,他就不会死。你得想办法把水灌下他的喉咙。如果有糖,就在水里拌一点。”
布鲁斯用手搓搓门板似的大脸,低头看着矮他一截的奴隶主。
“把他拖出来。”图拉科夫说。
那个病号在布鲁斯打开笼门时醒转过来。佣兵挥舞短棍,示意卡拉丁退开。卡拉丁勉强照办了。收起棍子后,布鲁斯抓着奴隶的两肋把他拖到笼外,警惕的视线尽量不离卡拉丁。上次企图逃跑时,卡拉丁拉了二十个奴隶入伙,并把他们武装起来。凭这点,主人本可把他处死,但最后只是宣称他“图谋不轨”,烙上“危险”的字样后贱卖了。
似乎总有某种理由让卡拉丁活下去、让他试图帮助的人丧命。也许有人会视之为好运,可他认为这是命运的嘲讽和折磨。在上一任主人手里,他曾和一名来自西域的奴隶聊天,那个瑟莱人谈到他们传说中的古魔法,谈到这种魔法的诅咒之力。卡拉丁是不是中了那样的诅咒?
别傻了。他告诉自己。
笼门归位,上了锁。囚笼是必要的——图拉科夫必须保护这些弱不禁风的投资品不被飓风摧毁。笼子四面设有木板,如果遇上狂风,可以抬起并锁牢。
布鲁斯把那个奴隶拖到篝火旁,从行李中取出水桶放在一旁。卡拉丁松了口气。看,他对自己说,也许你能帮上忙,也许还有关心别人的理由。
卡拉丁摊开手,低头看着掌心黑色的碎叶。他不需要这些东西。给图拉科夫下毒不仅困难,而且没有意义。他真的想让奴隶主死吗?那能换来什么?
空气中传来某种东西折断的闷响,接着又是一下,更压抑,像是米袋子落地。卡拉丁刷地抬起头,朝布鲁斯安顿病号的地方张望。那个佣兵又一次举起短棍,狠狠砸下,爆出头骨的碎裂声。
奴隶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又像是控诉。他的尸体瘫倒在黑暗中,被布鲁斯浑不在意地扛起来,甩到肩上。
“不!”卡拉丁大喊着,贴紧笼栅,伸出手狠拍栏杆。
图拉科夫站在火边取暖。
“风操的!”卡拉丁怒吼,“他可以活下去,你这禽兽!”
图拉科夫瞅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正了正深蓝色绒帽。“瞧,他会传染你们,让你们都得病。”他说话略带口音,词语之间含混不清,重音全然不对。在卡拉丁听来,泰勒拿人说话总像含着一口水,“我不会为一个人损失整车的货。”
“他已经过了传染期!”卡拉丁说着,又一次拍起围栏,“如果会传染,我们早就染上了。”
“但愿你们没有。我想他没救了。”
“我告诉过你,不是这样!”
“我该信你的话吗?你这逃兵。”图拉科夫乐了,“看你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快冒出火来了。你会杀了我。”他耸耸肩,“但我不介意,只要你在卖家面前显得身强体壮就好。你该为我祈福,是我从那人的恶疾中拯救了你。”
“我会为你的乱石坟祈福,我会亲手堆就它。”卡拉丁回答。
图拉科夫笑了,回身朝火堆走去:“留住这股狂暴的怒气,逃兵,那是力量的源泉。到了目的地,你会为我好好赚上一笔。”
除非你能活那么久。卡拉丁心想。图拉科夫总会先给奴隶派水,然后把桶挂到火上,烧热余下的水泡茶喝。如果卡拉丁能让自己排在最后,并将叶片捏成粉撒进去——
想到这儿,卡拉丁突然呆了,接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方才情急之下,他忘了手里攥着黑毒,在拍打栏杆时把叶子撒没了,只有一丁点还粘在掌上,不足以致命。
他翻身朝后看,笼门污秽不堪,覆满灰尘,如果叶片落到了那儿,就找不回来了。风突然掠起,将灰尘、碎屑和污垢吹出笼车,吹向夜色之中。
即使在这件事上,卡拉丁也失败了。
他跌坐在地,背靠围栏,认命地垂下头。那只该死的风灵在他身旁不停地蹿来蹿去,露出不解的神情。
  1. 三月亮中的第一个。——译者注​​​​​
  2. 飓风世界的粗口,类似于“他妈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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