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铃城
“一名男子立于崖畔,看着家园化作粉齑。水从很深很深的地下涌出。他听见有个孩子在啼哭,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收集于1171年第九月第一周第四天,死前三十秒。死者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补鞋匠。
铃城卡哈巴兰斯,沙兰从没想过会来这种地方。她常在梦里神游各地,但其实只是在家人看护下度过与世隔绝的少女时光,偶尔借父亲藏书阁里的书本逃出牢笼。然后,她会与父亲的某个盟友联姻,在某个他的看护下度过继续与世隔绝的余生。——收集于1171年第九月第一周第四天,死前三十秒。死者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补鞋匠。
但期望如同精美的陶器,握得越紧,就越可能握碎。
码头工人将船拖入泊位时,她觉得透不过气来,连忙用皮封的素描本按住胸口。卡哈巴兰斯规模极大,楔形布局,位于陡峭的斜坡上,仿佛卡在宽大的豁口里,开口朝海。市内建筑结构敦实,带着四四方方的窗户,看起来以某种黏土或涂料为原料。也许是飓砂?楼房色彩明艳,大多刷成红橙色,偶有蓝色和黄色。
她已经听得到空中叮当作响的铃声,清脆纯净,不带丝毫杂音。她得仰到脖子发酸,才能看到城市最高处的边缘:卡哈巴兰斯像大山般横亘在她面前。有多少人在里面生活?数千?数万?她又颤抖起来,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激动,接着她用力眨眨眼,将城市的景象定格在脑海。
身边到处是水手奔忙的身影。“风之愉悦”号是一艘窄小的单桅帆船,堪堪够容纳她、船长、船长夫人和六名船员。乍一看,这船小得叫人放心不下,托兹贝克船长又是异教徒,但他稳重可靠,也是一流的海员,一直沿着海岸引导航向,总能在飓风来临前找到避风的海湾。
船长监督众人泊船。托兹贝克个头不高,与沙兰差不多,一双泰勒拿式的长眉向上挑起,形成有趣的尖钩,仿佛眼睛上生了两把摇动的扇子,且每把都有一尺长。他戴一顶简约的绒帽,穿一件银扣黑大衣。在沙兰的想象中,他下巴上那条伤疤是同海盗恶斗时留下的;可昨天她失望地得知,那只是大风大浪下没固定好的帆具砸出来的。
他的妻子娅什露走下跳板,去港口登记船只。眼见沙兰在瞧他,船长迈步上前。他与沙兰的家族有些生意往来,久蒙其父信赖。这样很好,因为在她和兄长们定下的计划中,没有让她带侍从或女倌出行的余地。
那份计划令沙兰紧张。非常、非常紧张。她讨厌做欺骗的勾当,可家族的账面……他们需要一大笔钱,或是其他能在魏德纳的地方家族政治中发挥效用的优势,否则撑不过今年。
先做第一件事,沙兰心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到迦熙娜·寇林,别让她再把你撇下。
“我已经以您的名义派出了一个伙计,光明女士。”托兹贝克说,“如果王女殿下还在,我们马上就会知道。”
沙兰感激地点点头,依然抓着她的素描本。外面就是城市,到处都是人。有些人的服装较为眼熟——男子身穿胸口系带的上衣和裤子,女子一身多彩的花衬衫和裙子,这些人应该来自她的故乡雅克维德。卡哈巴兰斯是一座自由之城,这个蕞尔城邦只有丁点大的领地,在政治上无足轻重,但向所有途经的船只开放码头,不论国籍或身份。所以人们纷纷涌向这里。
因此,她能看到很多异邦人。用一整块布料裹体的男男女女来自遥远西陲的塔石科;前襟敞开、一直覆盖到踝关节的长外套……又是哪国服装?她看到很多仆族在码头干活,背上驮着货物,数量多得令她大开眼界。和她父亲名下的仆族一样,这些生灵体格敦实、四肢粗壮,怪异的皮肤犹如大理石——有些部分惨白、有些部分漆黑,还有一些深红色斑点。这种斑驳的肤纹在每个仆族身上都不一样。
经过六个月的追逐、在一个又一个城镇间不停辗转,沙兰开始觉得自己永远也追不上迦熙娜·寇林。王女殿下是有意回避她吗?不,不太像,应该只是因为沙兰无足轻重,不值得特意等候。光明女士迦熙娜·寇林是世上最有权势、也最声名狼藉的女子之一。在虔诚的王室成员中,她是唯一一个公开的异端。
沙兰努力不去紧张。他们很可能会发现迦熙娜又先走一步。“风之愉悦”号将停泊一夜,沙兰要和船长商谈送她去下一个港口的价钱——她得狠狠打个折,因为他的船运业务得到其家族的投资。
托兹贝克几个月前就想甩掉她这个包袱,但她从未感受到船长表露出任何不满。荣誉感和忠诚心使他不能回绝她的请求。不过,这份耐心不会永远持续,她的钱包也是。带出门的润石只剩下不到一半,他当然不会把她抛弃在某个陌生城市,但也许会抱着歉意坚持送沙兰返回魏德纳。
“船长!”一名船员边说边冲上跳板,他只穿了件背心和一条破破烂烂、松松垮垮的裤子,皮肤因长年的户外工作晒得黝黑,“没看到发船的消息,码头登记处说迦熙娜还没离港。”
“哈!”船长冲沙兰说,“捉迷藏结束了!”
“令使保佑。”沙兰柔声道。
船长笑了,绚丽的双眉好似从眼里射出的光斑,“一定是您的美貌为我们借来了风,光明女士沙兰!风灵都为您着迷,才把我们带到这儿!”
沙兰两腮微红,心生一句有失矜持的回答。
“啊!”船长指着她说,“我看得出,您有话要说——您的双眼吐露了心声。大胆说出来吧,年轻的女士!言语是自由的生灵,不该闷在心里,如果硬吞下去,可会憋坏肚子。”
“那有失礼节。”沙兰反驳。
托兹贝克笑弯了腰:“都一块儿航行几个月了,您还说这种话!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您,我们是水手!一踏上船就忘了礼节两字该怎么写,我们早就无药可救啦。”
她笑了。严厉的女倌和师长告诫她慎言——可惜兄长们唱反调的劲头更大。当四下无人时,她总会搜刮些妙语和他们逗笑,这成了一种习惯。她满怀眷恋地回想起那些在卧房噼啪作响的壁炉边度过的时光,四位兄长中较小的三个围拢在她身边,听她拿父王跟前新近冒出的马屁精,或某个途经本地的虔诚者开涮。她还常拿路人取乐,模仿他们的语气,杜撰一些傻乎乎的对白(这些当然不会让对方听见)。
那种气质已在她身上根深蒂固,也就是女倌所谓的“一点儿放肆”。而水手们比她的兄长更会享受吐槽。
“好吧,”虽面有赧色,沙兰仍跃跃欲试,“我只是在想,你说是我的美貌哄得风开心,才能这么快就把我们送到卡哈巴兰斯。这岂非话里有话,责备我的丑陋在别的旅程中拖了后腿?”
“这个……呃……”
“所以实际上,”沙兰说,“你的意思是我貌美的时候只有六分之一,不多不少。”
“胡说!美丽的小姐,您就像那朝阳,您就是朝阳!”
“像朝阳?就是说红得发黑,”她扯扯自己的红色长发,“而且男人见了就抱怨?”
他笑了,周围有几名船员也跟着笑起来。“行了行了,”托兹贝克船长道,“您就像一朵鲜花。”
她挤出个鬼脸,“我对花过敏。”
他的一条眉毛往上一扬。
“不不,说真的,”她一脸诚恳,“我觉得花很迷人。可如果你把一大捧花摆到我面前,就会发现我的肺活量有多大,我的喷嚏能喷飞脸上的雀斑,还得劳烦你打扫墙壁。”
“就算真是这样,我还是要说您和鲜花一样可爱。”
“如果是这样,那和我同龄的小伙子们一定得了同样的过敏症——他们明显在躲着我。”她突然一脸沮丧,“你瞧,我说过那不礼貌,年轻女子不该如此乖张。”
“啊,年轻的女士,”船长对她抬了抬帽子,“船上的伙计和我都会想念您的伶牙俐齿的。真不知没了您我们该怎么办。”
“扬帆远航,”她说,“吃饭、唱歌、观风看浪,就和现在一样,唯一的差别是会有更多时间来完成这一切,不会被一个坐在甲板上,一边乱涂乱画、一边自言自语的小女孩挡道。但作为这些麻烦的回报,我奉上我的谢意,船长,为这趟美妙的旅程——虽然行程长得有些离谱。”
他又冲她抬抬帽子,算是回礼。
沙兰不禁莞尔——她没想到独自出行会如此无拘无束。兄长都担心她会被吓坏,以为她胆小,因为她在人多时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喜欢高谈阔论。也许她确实胆怯过——为离开雅克维德而胆怯。可远足的经历很精彩。她已经涂满三本素描本,全是她见到的各种动植物和人物。对家族财务的担忧是挥之不去的阴霾,不过愉快至极的旅行体验是很好的补偿。
托兹贝克正安排手下完成靠港的收尾作业。他是个好人,至于对她所谓美貌的赞美之词,她很明白,只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免有些夸大。在这个时代,阿勒斯卡式的黑褐肤色被视为真正的美,而她皮肤苍白。她虽有一双淡蓝色眼睛,可红褐色头发还是暴露出血统的不纯,没有一丝一缕是堂皇的黑色。令使保佑,进入淑女期后,她的雀斑已经褪去,但没有完全褪尽,使得脸蛋和鼻子白玉微瑕。
船长和手下谈论片刻后,对她说:“小姐,您的光明女士迦熙娜肯定在大岩宫里,准没跑。”
“哦,就是帕拉奈图书馆的所在地?”
“对对,国王也住在里面。那是城市的中心……呃,并不尽然,因为洞在最高处。”他摸摸下巴,“不管怎么样,光明女士迦熙娜·寇林贵为国王的姐姐,她在卡哈巴兰斯,就不会住别的地方。幺伯会为您引路。”
“非常感谢,船长。”她说,“Shaylor mkabat nour。”风将我们安然送达,这是泰勒拿语中的谢辞。
船长笑开了花:“Mkai bade fortenthis!”
她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的泰勒拿文阅读水平很不错,可听和说是另一回事。她对托兹贝克笑笑,似乎还算得体,因为他也笑了,然后朝一名船员打了个招呼。
“我们在港口停泊两天,”他告诉沙兰,“明天要刮飓风,所以走不了。如果没法顺利找到光明女士迦熙娜并达成目标,我就带您回雅克维德。”
“请容许我再次道谢。”
“不必言谢,小姐,”他说,“我们总要出海的,不管到哪儿都可以装点货。况且,我妻子很喜欢您,很喜欢。”
他走到幺伯身边,下了一些指示。沙兰在旁等候,把素描本放回皮包。幺伯,这名字用她的魏德纳口音念起来很别扭。为什么泰勒拿人热衷于起一些拗口的名字呢?
幺伯朝她招手,她开步跟上。
“您可要当心点儿,姑娘。”经过船长身边时,船长提醒道,“哪怕是卡哈巴兰斯这样安全的城市也暗藏危险,拿出您的聪明劲儿来。”
“我宁可把聪明劲儿留在脑壳里,船长,”她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如果聪明劲被‘拿出来’了,准是棍子离我的脑袋近过了头。”
船长笑着向她挥手作别,看她用闲手扶着护栏,沿跳板走向岸边。和所有信仰沃林教的女性一样,她始终藏住左手——也就是禁手,只露出闲手。暗眼种平民女性会戴一只手套,但像她那般地位的人应当更加端庄。她的做法是在左袖缝一道大袖口包住禁手,底边缝死。
裙身的剪裁是传统的沃林式样,紧贴胸部、肩膀和腰部,下身是无褶的半裙。裙子的料子是蓝绸,两侧各有一排红甲蟹壳做的扣子。她用禁手把小包按在胸前,以便腾出闲手来扶栏杆。
她走下跳板,走进入声鼎沸的码头,信使们东奔西跑,红衣女子在分类账目上做货物进出记录。和阿勒斯卡、也和沙兰的故乡雅克维德一样,卡哈巴兰斯信仰沃林教。这里的人不是异教徒,文字书写是女性专属的技艺;男人只学古铭文,让他们的内人和姐妹去倒腾文字和阅读。
虽然没问,但她肯定托兹贝克船长能够阅读,因为见过他捧着书。她曾为此感到别扭,读书对男性来说是不体面的,至少,对于不属于虔诚会的男人是不体面的。
“您要坐车去吗?”幺伯用浓重的泰勒拿乡村口音问,她几乎连词都辨不出。
“嗯,请帮我安排。”
他点点头,飞奔而去,把她留在码头上。周围有一群仆族,在卖力地把木箱从一个泊位搬到另一个泊位。仆族头脑愚钝,可干活是把好手,从不抱怨、永远听话。比起普通奴隶,她父亲更喜欢使唤他们。
阿勒斯卡人真的在破碎平原同仆族作战?沙兰觉得这太奇怪了。仆族不会战斗。他们性格温驯,连话都不会说。当然,她听说破碎平原上的敌人与普通仆族有本质区别,那些被称做“仆族智者”,更强壮、高大、聪慧。也许他们根本不是真正的仆族,只是某种外表类似的生物。
令她吃惊的是,码头到处都能看到动物的踪影。几只飞鳗在空中起伏翱翔,搜寻鼠类或鱼类。丁点儿大的螃蟹躲在码头突堤的石缝里,一堆哈斯帕贝吸附在支撑突堤的粗大木桩上。靠近陆地的一条码头街上,一只鬼头鬼脑的貂在阴影中偷偷摸摸地爬行,等待可能从天而降的零碎食物。
她按捺不住地打开手袋开始素描,对象是一只俯冲而下的飞鳗。它一点儿也不怕人吗?她用禁手扶住素描本,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搂着素描本上沿,闲手则握着一支炭笔作画。没等她画完,向导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男子,拉着一辆奇奇怪怪的小车,两圈硕大的轮子上安装着复杂的机械装置,还有一张带华盖的座椅。她不情不愿地放下素描本——如果是轿子才好呢。
那名拉车男子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厚厚的嘴唇咧开,笑得十分灿烂。他招呼沙兰坐上去,后者以女倌训导下养成的端庄娴雅的姿态落座。车夫向她发问,发音短促,音节之间常有省略,她听不出是哪种语言。
“他说什么?”她问幺伯。
“他想知道您愿意走远路还是近路。”幺伯挠挠头,“我不太明白有啥差别。”
“我想远路更长一些。”沙兰说。
“哦,您真是聪明人。”幺伯用同样短促的语言对车夫说了些什么,那人回答了。
“他说,远路可以让您顺道看看城里的风景,”幺伯道,“近路直接去大岩宫,一路没啥可看的。我猜他是看出您才进城不久。”
“有那么明显吗?”沙兰红着脸问。
“呃,不,当然不是,光明女士。”
“可照你刚才的意思,我就像女王鼻子上的疣子那么显眼。”
幺伯笑了:“恐怕还真是。但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有头一次,否则哪来第二回?谁都有出洋相的时候,您只要跟往常一样,拿出可爱的一面来就成。”
她已习惯了船员们不失礼数的调笑,他们从来不会太直白。她揣摩,船长夫人留意到她脸上的红晕后,一定板着脸训过他们。在父亲的领地内,别说仆人,就连具有完整公民权的臣民都不敢僭越自己的身份。
车夫还在等他们回话。“请让他走近路。”虽然很想沿途看看风景,她还是这么告诉幺伯。她终于踏进了一座真正的城市,难道要直奔目标?可过去的经历表明,光明女士迦熙娜来去无踪,就像野生的歌灵贝,最好还是抓紧点儿。
城市的之字形主道把山坡一分为二,所以近路也有足够时间饱览城内风光。一路景象美不胜收,令人目眩神迷。沙兰躺倒在座椅上,尽情领略各种异人异景,还有铃声。建筑以颜色区分,不同的颜色似乎表示不同的功能。出售同一种货品的商店被漆成同样的色彩——服装店是紫色,食品店是绿色。住宅有独特的建筑范式,但沙兰看不出所以然。所有房屋色调都十分柔和,像是被水冲过,宛如淡淡的水彩。
脚夫扭头和她交谈,陪在车旁步行的幺伯帮忙翻译,两手插在背心口袋里。“他说这座城市的特别之处在于避风地。”
沙兰点点头。很多城市都建在避风地——被周围岩石构造保护,不受飓风侵袭的区域。
“世上没有几座大城市的防风设施比卡哈巴兰斯更牢靠,”幺伯接着翻译,“那些铃铛就是安全的象征。据说,挂铃起初是为预警飓风,因为预兆很轻微,人们有时不会察觉。”说到这儿,幺伯顿了顿,“他刚才那段话只是为了讨一大笔小费,光明女士。我听过传说,可我觉得那是扯犊子。如果风力可以吹动铃铛,人也该察觉了。难道雨砸到头上还会不知道?”
沙兰笑了:“没关系,让他接着讲。”
脚夫用生脆的口音和她攀谈——那究竟是什么语言?沙兰听着幺伯的翻译,沉浸在城市的声色之中,但不幸的是,城市的气味也侵占了她的感官。孩提时期的生活使她习惯了一尘不染的家具和厨房烘焙的面包干发出的干爽气味。航海之旅让她获得了崭新的嗅觉体验,那是海风的味道,咸咸的,但很干净。
可这里的一切闻起来都不干净。每条小巷都散发出恶臭,而且各不相同。这些臭味与街头小贩出售的香料和食品的味道此起彼伏,形成更令人作呕的组合。幸好脚夫挪到了道路中央,使恶臭稍微缓和一些,不过这也拖慢了速度,因为路中央交通更拥挤。她盯着路人瞧个没完。那些戴着手套、皮肤微微透蓝的男子来自纳塔纳坦。可那些高大威严的黑袍人又是哪国的?还有那些胡子用绳扎成一根棍的人呢?
这里的声音使沙兰想起家乡附近的野生歌灵贝竞相争鸣的交响,只是更加高亢纷繁。上百人同时在交谈,混杂着摔门声、车轮碾过石地声以及飞鳗的一两声啼鸣。永不停歇的铃声是这交响曲的背景音,它随风势忽高忽低。铃档陈列在商店窗户上,悬在房桷上。街边每根灯柱的灯盏下都挂着一口铃,她的车上也有一口小银铃,挂在车篷尖顶。差不多走到半山腰时,一阵此起彼伏的铃声响起报时。各种音调、错落无序的铃音合奏成一段喧闹的重唱。
进入城市上半区后,人流渐渐稀疏,最终,脚夫把她拉到一座位于城市最顶端的庞大建筑前。那白色的建筑并非砖瓦搭建,而是直接沿山体开凿而成。门前的石柱也是山体的一部分,之间没有缝隙,建筑后部与悬崖浑然一体。建筑的顶部突出在岩体之外,上方有许多涂成金属色的敦实圆顶。光眼种女子在门口进进出出,携着文具,穿着和沙兰类似的衣服,左手安安分分藏在袖子里。来来往往的男子穿着沃林式样的戎装,裤子笔挺,上衣两侧各有一排扣子,一直排到裹住整个脖子的硬领下面。很多人挎着长剑,及膝外套系着腰带。
脚夫停下来和幺伯说了些什么,船员开始和他争辩,一边还指指点点,差点儿戳到他嘴上。看幺伯一本正经的表情,沙兰不禁莞尔,她眨着眼睛用心观察,将这番场景印入脑海,以便以后画下来。
“他叫我帮他抬价,还说分我一些好处。”幺伯边说边摇头,伸出一只手扶沙兰下车。她落了地,看着脚夫,后者耸耸肩,笑得像个偷糖果被抓个正着的小孩。
她用裹着袖子的那条手臂夹住小包,用闲手掏出钱袋,“我该给他多少?”
“两颗清齐普足够了,如果要我出价,最多一颗。那小贼想要五颗。”
离家之前,她从没使过钱,只是单纯赞叹于润石的美。润石也叫球币,是比大拇指略大的玻璃珠,球心嵌着一片小得多的宝石。这些宝石能吸收飓光,使玻璃球发光。她打开钱袋,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和钻石的光把她的脸庞照得五彩斑斓。她挑出三颗钻石齐普,这是最小的货币单位。绿宝石最值钱,塑魂者能用它来制造食物。
所有润石的玻璃容器都一般大小,其价值取决于中心部位的宝石的尺寸。例如,这三颗齐普内都有一片很小的碎钻,足以凭飓光发出光亮,虽然远比提灯暗淡,但依然可见。第二级润石货币单位是马克,其光度略低于一根蜡烛,价值等同于五个齐普。
她只带已注入飓光的润石,因为听说不会发光的润石会招人怀疑,有时还得请钱庄的人来鉴定真伪。她把最值钱的润石藏在禁袋里,当然,那个口袋缝在左袖内侧。
她将三个齐普交给幺伯,后者歪头接过。她朝脚夫点点头,突然脸一红,意识到自己不加掩饰地把幺伯当作侍从大师使唤。他会不会不高兴呢?
幺伯笑着站得笔直,仿佛在模仿侍从大师的举止;向脚夫付钱时,他还刻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脚夫也笑了,朝沙兰鞠了一躬,拉起车子走了。
“这个给你。”沙兰掏出一颗红宝石马克递给幺伯。
“光明女士,这也太多了!”
“一来是为了表示感谢,”她说,“二来嘛,这是请你留在此地等我几个小时的报酬。如果我还回来的话。”
“等几个小时就能赚一颗火马克?那是出海一星期的报酬!”
“也足够保证你不开小差了?”
“绝不走开!”幺伯说完,行了一个非常讲究的鞠躬礼,叫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做得很像模像样。
沙兰深吸一口气,踏上通往大岩宫宏伟正门的台阶。门上石雕非常精美——她体内的艺术之魂想让她驻足细细鉴赏,可她不敢。她迈过大门,感觉仿佛被这栋巨大的建筑吞噬。门后是一条长廊,摆着一排飓光灯,闪耀出白色的光。灯里可能装有钻石布罗姆,大部分上等建筑都用飓光照明。布罗姆是第三级货币单位,也是最高级的,其亮度抵得上好几根蜡烛。
灯光均匀柔和,照在长廊里行走的许多侍从、文书和光眼种身上。建筑的结构似乎是一条直入岩体内部的隧道,距离很长,又高又宽,两侧开着很多气派的房间,偶尔有旁支延伸出去。她觉得洞里比洞外更舒服,这里的景象并不陌生——有忙碌的侍从,以及数量较少的光明贵人和光明女士。
她扬起闲手求助,果不其然,一名白衣黑裤的侍从大师快步走来,衣着干净整洁。“光明女士,能为您效劳吗?”他用的是魏德纳语,她的母语,也许是认出了她的发色。
“我求见迦熙娜·寇林,”沙兰说,“听闻她在石洞某处。”
侍从大师利落地鞠了一躬。大部分侍从大师都以优雅的举止为傲——正如幺伯刚才模仿的作派。“光明女士,我很快回来。”他应是二等暗民,在暗眼种中地位颇高。在沃林教信仰中,感召——即为使命奉献一生——对一个人极为重要。要想在死后得到全能之主的垂青,最好的办法是选择一份好职业并努力工作。
沙兰把两手交叉放在身前,等待结果。关于自己的感召,她考虑过很久,凭直觉显然是艺术,因为她对素描如此热衷。可吸引她的不只是画画——还有研究、通过观察提出疑问。为什么飞鳗不怕人?哈斯帕贝吃什么?为什么老鼠只在某些地区大量繁衍?她想选择的是自然史。
她渴望成为真正的学者,接受真正的学术指导,投身艰深的研究和学习。她之所以会提出这项大胆的计划——找到迦熙娜并成为她的学徒,这份渴望是不是一部分原因呢?也许吧。不过,她需要保持专注,成为迦熙娜的学徒、做她的学生,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她一边思索,一边漫步到一根石柱旁,伸出闲手感受光滑的表面。柔刹大陆的大部分城市都似卡哈巴兰斯这般,建在完整的原生态石层上,只有一些沿海城市例外。洞外的建筑直接造在石地上,洞穴则深入石腹。柱子大概是花岗岩的,不过她对地质学只懂个大概。
地面铺着长长的焦橙色地毯,质地密实,设计兼顾美观和耐用。四四方方的宽大走廊散发出古老气息。她曾在一本书中读到,卡哈巴兰斯建于比最后的灭世更古老的影时代,据说那时以石头为血肉的虚渡还在这片大陆出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数千年之久,早于神权统治的恐怖时代,甚至远远早于光辉骑士的变节。
“光明女士?”有个声音传来。
沙兰转身一看,那名侍从回来了。
“请随我来,光明女士。”
她点点头,侍从引她快步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她在心中预演如何在迦熙娜面前表现自己。那个女人是传奇,连远在雅克维德的沙兰都知道阿勒斯卡国王这位信仰异端、聪慧非凡的姐姐。迦熙娜才三十四岁,可很多人觉得,若非公开抨击沃林教,她本来早就能戴上学者大师的荣誉桂冠。具体地说,她抨击的是虔诚会,即正派沃林信徒参与的各类宗教团体。
在这里,轻佻的妙语不会让沙兰讨得好处。她必须端庄一些。得到一位声名显赫的女子的监护是学习女性技艺的最好方式:音乐、绘画、书写、逻辑和科学。就好比少年会在他敬仰的光明贵人的亲卫队中接受训练。
起初,沙兰在绝望中给迦熙娜写过一封信,央求她成为自己的监护人,并没指望得到肯定的答复。可令她震惊的是,对方不仅回了信,还命沙兰在两周内到杜马大理去见她。从那以后,沙兰就一直在苦苦追寻她的行踪。
迦熙娜是异端,她会不会要求沙兰放弃自己的信仰?沙兰不知道。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在父亲病危时,沃林教中有关荣耀和感召的教诲是她排解痛苦的慰藉之一。
两人转进一条狭窄的侧廊,经过一条条岔道,离主厅越来越远。最后,侍从大师停在某个转角前,示意沙兰过去。有话语声从转角右侧的走廊传来。
沙兰有些犹豫。有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是五兄妹中最安静、最胆小、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子。一生被包容、保护。而现在,整个家族的未来都压在她肩头。
父亲死了,而且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她不愿去回想那一天,几乎完全把这份记忆封印起来,也慢慢学会了转移思绪、努力想些别的。可他的死造成的后果无法漠视,他做过很多承诺——一些是生意上的,一些是见不得光的,还有一些伪装成生意、实则见不得光的。达瓦家族欠了很多人的钱,数额十分巨大,没有了父亲的手段,这些债主会马上上门来催债。
他们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因为父亲的关系,连盟友也憎恨她的家族。他们一家效忠的光明贵人、轩亲王瓦拉姆身染恶疾,再不能像往常一样提供庇护了。一旦父亲去世、家族破产的消息传出,达瓦家族的末日就到了。他们会任人鱼肉,被另一个家族吞并。
他们会受到惩罚、成为苦役,甚至被不满的债主派人追杀。能否阻止这一切取决于沙兰,而见到迦熙娜·寇林是计划的第一步。
沙兰深吸一口气,迈过走廊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