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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团结

老朋友,望你展信安好。不过,既然你成了不朽的存在,估计安好对你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了。
“今天,”艾尔霍卡国王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策马豪言,“是个弑神的好日子。你们以为呢?”
“毫无疑问,陛下。”撒迪亚斯立即谄媚地会心一笑,“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神应当惧怕高贵的阿勒斯卡人,至少惧怕我们中的大部分人。”
阿多林握缰绳的手略微紧了紧;轩亲王撒迪亚斯一开口,他就紧张。
“我们非得跑在前面吗?”雷纳林小声抱怨。
“我想听他说了些什么。”阿多林轻声答道。
他们两兄弟骑马跑在纵队前列,靠近国王和诸位轩亲王,身后是一长列队伍:一千名身穿寇林家族蓝色军服的士兵、几十个仆从、甚至还有坐轿子的女文书来为打猎作述。阿多林一边伸手取水壶,一边打量这堂皇气派的一切。
他穿着自己的碎瑛甲,所以拿水壶时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把水壶捏碎。碎瑛甲在身,肌肉的速度、力量和灵活性都会大大提升,要经过反复练习才能适应。尽管这套继承自母家的碎瑛甲得自十六岁生日那天,至今已有七年,阿多林偶尔还是会被它的效力吓一跳。
他扭过头,慢慢喝下一大口温水。撒迪亚斯骑行在国王左边,阿多林的父亲达力拿在右,身形稳如磐石。跟在最后的轩亲王是瓦马尔,他不是碎瑛武士。
国王一身金色碎瑛甲,英姿勃发——当然,碎瑛甲可以让任何人显出王者风范。就连撒迪亚斯,套上那身红色碎瑛甲,看起来也不赖,不过他圆滚滚的脸庞和红润的脸色使效果打了折扣。撒迪亚斯和国王都乐于炫耀自己的碎瑛甲。还有……必须承认,也许阿多林同样乐于炫耀。他把碎瑛甲涂成蓝色,在头盔和肩甲上锻接了一些饰物,以显出格外的霸气。穿着碎瑛甲这般华美的神物,怎可不炫耀一下呢?
阿多林又喝了一口水,听国王谈论打猎的妙处。一行人中,只有一个碎瑛武士——或者说,阿勒斯卡的十支大军里只有这一个人——没在瑛甲上涂色或加以装饰。达力拿·寇林。阿多林的父亲更喜欢盔甲玄武灰的本色。
达力拿行在国王身边,神情严肃,头盔系在鞍上,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头顶是黑色短发,两鬓华发渐生。鲜有女人觉得达力拿·寇林算得上英俊,他鼻子歪斜,五官粗犷。这是一张战士的脸。
他骑着黑色的雷沙迪乌马,体型巨大,没有去势,阿多林几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盔甲使国王和撒迪亚斯像个王者,却让达力拿像个战士。对他而言,碎瑛甲不是装饰品,而是工具。他从未因盔甲赋予他的力量或速度惊慌失措。仿佛达力拿·寇林穿着瑛甲才是自然状态——没穿倒是异常。也许,这就是他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士和将军的原因之一。
阿多林意识到自己怀着热切的期待,希望父亲在这段时间能稍稍多做些配得上这份威名的事。
他在思索那些幻象。阿多林看着父亲魂不守舍的表情和心事重重的眼神,心想。“昨晚又发生了,”阿多林轻声对雷纳林说,“起飓风的时候。”
“我知道。”雷纳林说。他语调铿锵,回答问题前总会先停一拍,似乎在头脑中字斟句酌。有些阿多林认识的女人说,雷纳林的作派让人恐惧,仿佛能用思想将她们肢解。一提起他,她们就会瑟瑟发抖,但阿多林从不觉得这个弟弟让他有哪怕一丁点儿不舒服。
“你觉得其中有何深意?”阿多林把嗓音压低到只有两人听得见,“父亲……看到的那些场景。”
“我不知道。”
“雷纳林,我们不能一直不当回事。士兵们在谈论,流言在十支军队中传播!”
达力拿·寇林正逐步陷入疯狂。每当飓风来临,他都会跌倒在地,浑身颤抖,胡话连篇。接着,他会站起来,睁着一双失神而狂乱的蓝眼睛乱劈乱砍。阿多林必须制止父亲,以免他自己或他人受伤。
“他看到了某些东西,”阿多林说,“或以为自己看到了某些东西。”
阿多林的祖父曾饱受幻觉之苦——年迈时,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难道这一切又落到达力拿头上了?他是不是在想象中重温年轻时的战斗,重温那些为他赢得名誉的日子?又或者,他兄长被白衣刺客杀害的可怕夜晚一次又一次重现?他为什么在幻象消散之后屡屡提及光辉骑士?
这一切使得阿多林心情沉重。达力拿是“黑荆棘”,是战场上的天才,是在世的传奇。在数百年纷争和内斗后,他和他兄长一起,重新将阿勒斯卡大大小小的轩亲王团结起来,平息了他们之间的战火。他在决斗中打败了数不清的挑战者,赢下几十场战役,整个王国都仰赖他。而现在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作为儿子,当你敬爱的父亲——现世最伟大的人——开始一点一点丧失心智,你该怎么做?
撒迪亚斯正在谈论他最近一场胜利。两天前,他又赢得了一块琼心石,恰好国王还不知道。不过,撒迪亚斯的自吹自擂总是令阿多林神经紧绷。
“我们该退后一点。”雷纳林说。
“我们完全有资格留在这里。”阿多林说。
“我不喜欢你靠近撒迪亚斯时的样子。”
我们必须盯着那个人,雷纳林。阿多林心想,他知道父亲一天不如一天,他会找机会出手。阿多林强迫自己挤出笑容,为了雷纳林,他想表现得轻松自信。通常这并不困难,他这辈子算是过得开心如意:决斗、发呆、追求一下不可多得的可爱姑娘。不过最近,他似乎享受不到这种单纯的愉悦。
“你最近的表现堪称勇气的典范,撒迪亚斯。”国王说,“你做得很好,收集到不少琼心石,应予嘉奖。”
“衷心感谢,陛下。不过这场竞争开始有些无趣了,某些人似乎不怎么积极。我想,就连最好的兵器也有钝掉的一天。”
达力拿一语不发,过去的他会对这种含沙射影作出回应。阿多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可忍孰不可忍,撒迪亚斯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出言攻讦。也许阿多林该向这个自以为是的畜生提出挑战。但你没法同轩亲王决斗——除非打算挑起轩然大波。不过,也许他已有此心,也许——
“阿多林……”雷纳林的语气中充满告诫意味。
阿多林把头扭到一边,伸出手,摆出召唤碎瑛刃的姿势,结果只是把缰绳握到手里。风打雷劈的混蛋,他心想,离我父亲远点儿。
“何不谈谈这次狩猎?”雷纳林说。和平常一样,这位年岁略小的寇林家族成员骑姿完美、后背挺直,眼睛隐藏在眼镜下面,堪称合规蹈矩、行止庄重的典范,“你不觉得兴奋吗?”
“哼,”阿多林说,“我从不觉得狩猎像旁人说的那般有趣。不管猎物有多大,我都不感兴趣——到头来和屠宰没有两样。”
决斗才让人兴奋。那是碎瑛刃在手的感觉,那是面对聪明谨慎、武艺高强的对手的感觉。那是与人对抗、角力、比拼头脑的感觉。猎杀个把愚钝的野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也许你该邀请嘉娜拉一起来。”雷纳林说。
“她不会来的。”阿多林说,“发生那种事之后……你是知道的。莉拉昨天说话很冲。最好还是回避一段时间。”
“在对待她的方式上,你真的应该更聪明一些。”雷纳林数落道。
阿多林支支吾吾地回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屡屡讨女人嫌并非他的错。好吧,严格来说,这一次确实是他的错,但一般不是这样的,这一次是例外。
国王抱怨起来。雷纳林和阿多林拖在后头,阿多林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咱们靠近些。”阿多林拍拍坐骑,示意它前进。
雷纳林无奈地翻翻白眼,跟了上去。
***
把他们团结起来。
这几个字在达力拿脑中轻声回荡,摆脱不了,令他心力交瘁。加兰特载着他,在破碎平原中这片巨石嶙峋的高地上缓缓奔跑。
“我们该到了吧?”国王问。
“离狩猎场还有两、三块高地,陛下。”达力拿心不在焉地回答,“进展顺利的话,可能还要一小时。如果有视野开阔的制高点,我们也许能看到搭在那里的帐篷——”
“制高点?前方石峰如何?”
“我觉得,”达力拿打量着这石柱尖的高度,“我们可以派了望手上去看一下。”
“了望手?得了,叔叔,我想来场比赛。五个布罗姆,赌我比你先到柱顶。”话音刚落,国王便策马飞奔,四蹄轰隆,势如奔雷,把一群呆若木鸡的光眼种、侍从和守卫抛在身后。
“风操的!”达力拿骂了一句,拍马便走,“阿多林,这里由你指挥!警醒点,确保邻近高地的安全。”
落在后面的儿子短促有力地点头。达力拿纵马追向国王,追向那个黄金甲和蓝披风的身影。蹄声在石地上回荡,一块块鬼斧神工的岩石被甩在身后,前方,尖塔般陡峭的石峰矗立在高地边缘,此类构造在破碎平原上并不少见。
这孩子!达力拿还是把艾尔霍卡当成大男孩。尽管国王已二十七岁,但有时,他的行为就像孩子。达力拿啊达力拿,在这孩子又一次炫耀本领之前,为何不多告诫他几句呢?
然而,骑在马上,达力拿暗自承认,纵马狂奔、脱下头盔、顶风而行的感觉确实不错。他对比赛越来越投入,脉搏也越来越快,忘记了初始的忙乱。那一刻,达力拿让自己超脱了烦恼,摆脱了头脑中回荡的幽灵。
国王想比赛?很好,达力拿奉陪到底。
他从国王身边冲过。艾尔霍卡的坐骑是良种马,但绝对不比上纯雷沙迪乌血统的加兰特——加兰特比普通的马高两掌,也强壮得多。这种动物会择主而侍,在阿勒斯卡全军,有此幸运的不过十几人,达力拿是一个,阿多林也是一个。
几秒钟后,达力拿已冲到石峰底下。不待加兰特停稳,他便翻身下马,强烈的冲击力被碎瑛甲吸收。他一个滑步稳住身形,金属靴底磨得岩石嘎吱作响,纷纷碎裂。从未穿过碎瑛甲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尤其是那些惯于穿戴有形无神的普通盔甲的人。碎瑛甲并非单纯的盔甲,其功用多得多。
他跑到石峰下,艾尔霍卡在身后狂奔。达力拿纵身一跃——瑛甲强化了他的腿,使他腾空约八尺——抓住石面上的支撑点。这只手再一使劲,又把他的身体拉了上去,凭借碎瑛甲,他的力量可以一当百。竞争的激越感在他体内升腾,虽不比战斗的激越,但也算是不错的替代。
下方传来石头碎裂声,艾尔霍卡也开始攀爬了。达力拿没往下看,他把视线锁定在顶部自然形成的平台上,那里高出周围地面约四十尺。他用戴甲的手指摸索,又找到一个支撑点。碎瑛甲的护手把手完全盖住了,但这种古老的铠甲能以某种方式向手指传递触觉,感觉就像戴着薄薄的皮手套。
右方传来哗啦啦的响动,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咒骂。艾尔霍卡选择了不同的攀爬路线,希望能赶到达力拿前面,但国王陷入了难以为继的困境,头顶没有够得着的支撑点。
国王看着达力拿,黄金碎瑛甲开始发光。他咬咬牙,看向头顶,猛地一跃,扑向上方一处凸起。
蠢孩子。达力拿看着国王心想。国王仿佛飘在半空,直到抓住那块突起的岩石,在空中晃荡。然后,他稳住身形,继续攀登。
达力拿发起狠来,岩石在指尖下化作碎屑,纷纷撒落。风吹乱他的披风。他又拉又蹬,用尽全力,堪堪比国王快一点。离顶部只有几尺了。激越感化作轰鸣。他朝着目标,决意取胜。不能输,他一定要——
把他们团结起来。
他停了下来,一片茫然,就这么让侄儿赶到了前面。
艾尔霍卡伸手抓住顶沿,把自己拉上去,双脚站定,发出胜利者的笑声。他转身向达力拿伸出一只手,“真不走运,叔叔,可托你的福,这是一场好比试!快到终点时我还以为你赢定了。”
艾尔霍卡脸上写着胜利的喜悦和欢欣,达力拿不禁莞尔。年轻人需要胜利,哪怕微不足道的胜利也对他有好处。傲灵,像是微小的、半透明的金色光球,在国王身旁显形,被他自豪的心情吸引。幸好刚才犹豫了一下。达力拿握住国王的手,让艾尔霍卡把他拉上去。这座浑然天成的石塔其顶端空间刚好够他们两人站立。
达力拿大口喘着气,拍拍国王的后背,发出金属的铿锵声:“确实是场好比试,陛下,干得漂亮。”
国王爽朗地笑了,黄金碎瑛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抬起面罩,露出淡黄色眼睛、直挺的鼻梁和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脸庞——简直是过于英俊了。国王天庭饱满、双唇圆润、下巴棱角分明。迦维拉尔的脸本与之类似,但后来断了鼻子,下巴留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在他们脚下,深蓝卫士和若干艾尔霍卡的随从正往上爬,其中包括撒迪亚斯。他的碎瑛甲发出红色光辉,他并非完全的碎瑛武士——只有碎瑛甲,没有碎瑛刃。
达力拿举目远望。这个高度可以看出很远。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他曾经来过这里,看过这片支零破碎的大地。
只一个心跳的工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那儿,”艾尔霍卡抬起套着黄金护具的手一指,“我看到目的地了。”
达力拿抬手遮荫,看到一大片帆布营帐,与此间隔了三片高地,国王的旗帜在那里飘扬。那里靠近阿勒斯卡军控制下的破碎平原,由达力拿的部队占据。他们所在的高地与那里由几座宽敞的固定桥梁相连。此处有一头成年深渊恶魔,是国王狩猎的目标:恶魔的心脏是珍贵的宝物,他有权将之收为己有。
“你又说对了,叔叔。”艾尔霍卡说。
“我会努力把它变成习惯。”
“我想这种习惯无可厚非,我只要在赛跑时赢你一两回。”
达力拿笑了,“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好像回到了过去,追在你父亲身后,进行一些荒唐的比试。”
艾尔霍卡的嘴唇抿成细细的一线,傲灵淡化、消失。提到迦维拉尔让他不开心,他觉得在别人心目中,自己比不上老国王。不幸的是,他的感觉是对的。
达力拿迅速转换话题:“这样乱跑一气,我们看起来一定像是十蠢附体。恳请您多加留意,让我安排好亲卫队,这里毕竟是战区。”
“啧,你担心得太多了,叔叔,仆族智者几年没攻到离我们控制的平原区域这么近的地方了。”
“话虽如此,你两天前的晚上还担心过自己的安全。”
艾尔霍卡的叹气声清晰可闻:“叔叔,我得向你解释多少次?我可以面对手握碎瑛刃的敌兵,可当黑暗和沉默笼罩一切,当我们放下戒心,他们就可能有所行动。这才是你要防备、要为我抵御的危险。”
达力拿没有作答。艾尔霍卡对暗杀有强烈的焦虑——甚至算得上妄想症。考虑到他父亲遭受的一切,谁能责怪他呢?
对不起,哥哥。每当想起迦维拉尔丧命那晚,他都会在心中默默道歉。那晚,老国王独自一人,没有弟弟在身边保护。
“您询问的事情,我查过了。”达力拿努力甩开糟糕的回忆。
“是吗?有何发现?”
“臣下惶恐,收获并不多。没有外人闯入您阳台的迹象,仆从也没在附近看到任何生面孔。”
“那晚,在那儿……确实有人在黑夜里盯着我。”
“如果确有其事,那这些人也没再来过,陛下,而且他们没留下任何线索。”
艾尔霍卡看来不太满意,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下方的阿多林与斥候碰头后,准备指挥部队穿过深渊。艾尔霍卡曾反对达力拿带上这么多人手,其中大部分人在狩猎中派不上用场,因为屠魔的主力是碎瑛武士而非士兵。但达力拿必须保证侄子的安全,经过几年战争,仆族智者的出击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虽然难以定论,但阿勒斯卡的文书员估计敌方人数只有战前的四分之一。可是,国王的现身也许足以诱使他们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风捶打着达力拿的脸庞,几分钟前那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又随风而返。站在峰顶,俯瞰劫后的荒芜。一片神奇的景象,一份敬畏的心情。
没错,他心想,我确实曾站在某个类似的石峰上。那是在——
在某场幻象中,在他第一次经历幻象时。
你必须把他们团结起来,古怪而深沉的声音告诉他,你必须做好准备。为你的人民建一座强大的、和平的城堡,建一道抵御狂风的高墙。停止争斗,团结起来。灭世风暴将临。
“陛下,”达力拿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我……”他的话来得突然,也结束得突兀。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见到了幻象?不顾一切教义和常识,说他觉得这些幻象可能来自全能之主?说他认为他们应该退出战场,返回阿勒斯卡?
彻头彻尾的愚蠢。
“叔叔?”国王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我们回去和其他人会合。”
***
阿多林跨在马上,用一根手指绕起一条野猪皮捻成的缰绳,等着斥候的下一次报告。他设法把父亲和撒迪亚斯的事抛诸脑后,思索着如何解释他和莉拉发生的争吵,从而赢得嘉娜拉的些许同情。
嘉娜拉喜爱古代史诗,他能否用戏剧化的语言来描述这场争吵?他笑了,惦念起她乌亮的黑发和难以捉摸的笑容。她足够大胆,明知他在追求别人还照样前来挑逗。也许雷纳林是对的,他应该邀请她来参加狩猎。对他而言,若有位长发尤物在一旁观看,与巨壳生物战斗的乐趣会大得多……
“斥候的报告来了,光明贵人阿多林。”塔里拉小跑上前。
阿多林收起思绪,回到正事。他和几名深蓝卫士已来到石峰下,父亲和国王还在上面交谈。塔里拉是斥候长,面容瘦小、胸膛厚实、四肢粗壮。从某些角度看,他的头和躯干相比小得不成比例,仿佛是被砸扁了一般。
“讲。”阿多林说。
“打头的斥候遇到了狩猎长,已经返回。附近所有高地都没有仆族智者的踪迹。第十八和第二十一中队已就位,但还有八个中队没有完成部署。”
阿多林点点头:“派二十一中队和一些骑卫去十四和十六号高地巡逻,六号和八号高地也要各派两个中队。”
“在我们身后的六号和八号高地?”
“如果我来策划伏击,”阿多林说,“我会包抄到那里,切断我们的后路。照我说的做。”
塔里拉敬礼道:“遵命,光明贵人。”然后快步下去传令。
“你真觉得有必要?”雷纳林趋马到阿多林身边问他。
“不。但父亲反正会这么要求。你了解他。”
上方有了些动静。阿多林抬起头,正好看到国王腾空跃下石峰,直接跳下四十尺高度,披风扑簌簌地抖个不停。阿多林的父亲站在石顶边缘,阿多林可以想象,他在暗自咒骂这愚蠢又莽撞的举动。虽然碎瑛甲承受得住落地的冲击,这个高度也够危险的。
伴着一声石崩地裂的巨响,艾尔霍卡落到地面,还保持着笔直的站势,激起石块碎屑和大团飓光。阿多林的父亲选了较为安全的路线,先落到一处较低的石台才往下跳。
最近,他选择安全路线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阿多林心不在焉地想,而且,他似乎总能找到理由把指挥权交给我。阿多林满怀心事地催促马儿走出岩峰的阴影。他得去听取后卫的报告——父亲会如此要求的。
路上,他碰到一群光眼种,那是撒迪亚斯的一部分随员。国王、撒迪亚斯和瓦马尔各带了一群侍从、助手和食客随行。看着他们坐在有顶篷遮阳的轿子里,穿着舒适的丝绸外套,前襟敞开,阿多林便感到身上盔甲是多么笨重,汗液有多么难受。碎瑛甲是神器,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烈日之下,依然会让人渴望穿些不那么局促的行头。
可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穿便服,绝对不能。哪怕只是狩猎,阿多林也必须一身戎装,这是《阿勒斯卡战争法典》的要求。只是这几百年来,已经没人把法典当回事,或者说,除了达力拿·寇林——以及他的儿子——之外,没人再当回事。
阿多林来到两名满脸悠闲神态的光眼种身旁。瓦提安和洛马得,近来和撒迪亚斯厮混的家伙。他们的谈话声很大,可以让阿多林听见,也许是故意的。“又来了,追在国王后面,”瓦提安摇头道,“简直像斧狐犬宠物,跟在主人屁股后头。”
“可耻啊,”洛马得说,“达力拿有多久没赢过琼心石了?他唯一能得到的机会,就是国王让他猎取,没人跟他竞争的时候。”
阿多林咬着牙从他们身旁经过。根据父亲对战争法典的理解,阿多林不得在身负指挥任务或其他职责时向他人提出决斗。他对这毫无必要的限制感到不耐烦,但达力拿是以指挥官的身份命令阿多林的,所以没有争论余地。他必须想法设局,诱使那两个阿谀奉承的蠢货上决斗场。不幸的是,他没法跟每个出言辱没自己的父亲的人决斗。
可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言论并非毫无依据。阿勒斯卡境内各公国就像一个个独立王国,虽奉迦维拉尔为国王,但仍拥有很大自治权。艾尔霍卡继承王位后,达力拿则依世袭权利得到了寇林公国。
然而,大部分轩亲王只是象征性地认同国王的最高统治地位,艾尔霍卡并没有自己的专属领地。于是他仍把自己当成寇林公国的轩亲王,对其日常管理投入了极大关注,结果导致达力拿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统治权,迁就着艾尔霍卡种种心血来潮的想法,为保护侄儿投入自己的资源。这使得其他人把他看作弱者——不过是徒有浮名的国王保镖。
达力拿曾令人望而生畏,人们不敢拿这些事来谈论。可现在呢?达力拿攻击高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的部队落于人后,抢不到几颗琼心石。其他人在战斗、在胜利,达力拿和儿子们却虚掷光阴,去搞什么官僚和行政的勾当。
阿多林想去战斗,去砍杀仆族智者。如果连战场都很少上,遵从战争法典又有何意义?是那些幻象的错。不管别人怎么说,达力拿不是弱者,也绝不是懦夫。他只是遇到了一点困扰。
后卫队长们还没到,阿多林决定先向国王报告一下情况。他策马向国王跑去——刚好与同样这么做的撒迪亚斯同行。不出意料,撒迪亚斯冲他皱皱眉。这位轩亲王讨厌阿多林,因为他有碎瑛刃,撒迪亚斯却没有,这是他日思夜想好几年的东西。
阿多林迎上轩亲王的目光笑了笑。想要我的碎瑛刃,就来找我决斗,随时奉陪,撒迪亚斯,你尽管试试。能把这条鳗鱼似的人精拖进决斗场,阿多林什么都愿意。
达力拿和国王骑马靠近,阿多林抢在撒迪亚斯之前开口:“陛下,斥候回报。”
国王叹口气:“我看又没什么大事。说真的,叔叔,有必要上报军中一切琐碎吗?”
“现在是战时,陛下。”达力拿说。
艾尔霍卡又一声叹息,显得不胜其扰。
你真是个怪人,堂兄。阿多林心想。在艾尔霍卡眼里,每片阴影都潜伏着刺客,可他却常常无视仆族智者构成的真正威胁。他会抛下亲卫队、独自猛冲,会从四十尺高的石峰上跃下,就像今天的所作所为一样。然而他也会彻夜不眠,担心被人暗杀。
“你要报告什么,说吧,吾儿。”达力拿道。
阿多林一时语塞,现在才意识到没有实质性内容就来汇报是一件蠢事:“斥候遇到了狩猎长,他们没发现仆族智者的踪迹。两个中队占住了附近的高地,另外八个中队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越过深渊。我们就快到目的地了。”
“嗯,我们在上面看到了狩猎营地。”艾尔霍卡说,“也许我们可以骑马先行一步……”
“陛下,”达力拿说,“若您独自先行,那臣下派来护卫的部队就无用武之地了。”
艾尔霍卡翻个白眼。达力拿毫不动摇,神情坚定,就像周围的岩石。见他这样——在挑战面前坚定不屈——令阿多林绽放出自豪的笑容。他为何不能始终保持这样的面貌?他为何屡屡在侮辱或挑衅前让步?
“甚好,”国王说,“我们休息片刻,等部队就位。”
听闻吩咐,国王的随从迅速应对,男人们纷纷下马,女子让轿手放她们下地。阿多林折去听后卫的报告。等他回来,艾尔霍卡俨然把这里变成了宫廷。侍从为他支起一张遮阳篷,为他倒好了酒。酒是冰镇的,一种新发明的法器可让物体冷却。
阿多林摘下头盔,用系在马鞍旁的一块碎布擦了擦额头,打心里渴望能加入那些人,和他们一起享用美酒。但不管怎么想,他下马后第一件事是去找父亲。达力拿站在篷外的阳光下,护手甲覆盖下的两手交叉背在身后,看着东方,面向飓风之源——飓风是在远方海洋中的神秘地方孕育的。雷纳林站在他身旁,也望着相同的方向,仿佛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如此专注。
阿多林伸出一只手放在弟弟肩头,雷纳林朝他笑笑。阿多林知道,十九岁的弟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虽然腰佩长剑,可他压根儿不会用,由于弱血症,他难以在练武场上投入充足的时间。
“父亲,”阿多林说,“也许国王是对的,我们应该快马加鞭。我想早点儿结束这场狩猎。”
达力拿看着他:“在你这个年纪时,我十分期待能参加这样的狩猎。放倒巨壳生物,对年轻人来说是一年难得一次的荣耀。”
又来了。阿多林心想。他不觉得狩猎有多刺激,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对此有意见?“那只不过是大一号的红甲蟹罢了,父亲。”
“这些‘大一号的红甲蟹’可以长到五十尺高,甚至能击倒穿碎瑛甲的强者。”
“是的,”阿多林说,“所以我们要被烈日暴晒几小时,以便引诱它出来。它现身后,我们会向它倾泻箭矢,直到它无力抵抗才靠近,然后用碎瑛刃将它砍死。真是荣耀得很。”
“这不是决斗,”达力拿说,“是狩猎,是一项伟大的传统。”
阿多林看着他,挑挑眉毛。
“没错,”达力拿补充道,“过程可能很乏味,但这是国王的意思,而且他很坚持。”
“你只是没从和莉拉的麻烦中走出来,阿多林,”雷纳林说,“一周前,你还对狩猎跃跃欲试。你真该请嘉娜拉一起来。”
“嘉娜拉讨厌打猎,她觉得这种事很野蛮。”
达力拿蹙眉道:“嘉娜拉?是谁?”
“光明贵人卢斯托的女儿。”阿多林道。
“你在追求她吗?”
“还没有,但肯定会试试。”
“另一个女孩怎么了?矮矮的、喜欢银发带的那个。”
“蒂莉?”阿多林说,“父亲,我两个月前就不再追求她了!”
“是吗?”
“是的。”
达力拿摸摸下巴。
“自那以后,我又追求过两位女性,父亲,”阿多林补充道,“您真该多留点心。”
“要想弄清你这些复杂的情事,恐怕少不了全能之主的帮忙,儿子。”
“莉拉是最近的一个。”雷纳林说。
达力拿眉头紧锁:“你们俩……”
“昨天出了些状况。”阿多林干咳几声,决定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国王坚持要亲自捕猎深渊恶魔,您不觉得奇怪吗?”
“不算奇怪。成体的深渊恶魔在这片地区并不多见,国王也很少参与高地突击,这是让他感受战场氛围的好机会。”
“可他整天杯弓蛇影,为什么现在又想出来打猎,把自己暴露在平原上呢?”
达力拿看着国王的帐篷:“我知道这说不通,儿子,但国王也是个人,且比人们想象的更复杂。他担心自己如此恐惧暗杀,臣子们会视他为懦夫,所以想方设法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有时他会选一些蠢办法——但在我遇见的人里,战场上毫无惧色、却对不见光的匕首胆战心惊的,他并非头一个。喜欢逞能,本身就是缺乏安全感的标志。
“国王在学习如何成为领袖。他需要这次狩猎,需要证明给自己、也证明给别人看,证明他依然坚强,有能力带领王国赢得战争。所以我鼓励他御驾亲临。一次成功的狩猎,如果一切尽在掌握,可以提升他的声望和信心。”
阿多林慢慢闭上了嘴。父亲的言语使他无话可说。奇妙的是,从父亲的角度观察,国王的所作所为显得如此合情合理。其他人居然会私底下说他懦弱?难道他们看不见他的智慧吗?
“没错,”达力拿的目光越望越远,“很多人不知道你的堂兄有多出色,不知道他是个能干的国王。至少他拥有这份潜力,我只需要找到方法,劝他撤出破碎平原。”
阿多林一惊:“什么?”
“起初我也不明白,”达力拿接着说,“把他们团结起来,这是我的使命。可他们不是已经团结在一起了吗?我们在破碎平原并肩战斗,我们有仆族智者这个公敌。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份团结有名无实。轩亲王只是口头上效忠艾尔霍卡,这场战争——这场围困——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他们只热衷于相互竞争。
“在这里,我们没法将他们团结起来。我们需要返回阿勒斯卡,平定国内纷争,学会像一个国家那样戮力同心。破碎平原使我们四分五裂,他们个个眼里都只有财富和威望。”
“财富和威望是阿勒斯卡人存在的意义,父亲!”阿多林说,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复仇誓约怎么办?轩亲王们集体发誓要对仆族智者报仇!”
“我们已经复仇了。”达力拿看着阿多林,“我知道这听起来大逆不道,儿子,可有些东西比复仇更重要。我敬爱迦维拉尔,我对他的怀念无比强烈,也憎恨仆族智者的所作所为。可迦维拉尔毕生的事业就是团结阿勒斯卡王国,如果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我会被打入诅咒之地。”
“父亲,”阿多林心头一阵痛楚,“如果说这里确实出了问题,那问题在于我们还不够努力。您觉得轩亲王们在玩游戏?好,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别再谈什么撤兵,我们应该直捣黄龙,停止围而不攻的做法,向仆族智者的本阵进军。”
“也许吧。”
“不管怎么样,撤退的事不能再提,”阿多林说。众人已在议论达力拿没了血气,若得到这个把柄,他们还会说出什么来?“您没向国王提吧?有吗?”
“还没有,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说法。”
“请别对他说,求您了。”
“看情况。”达力拿转身望着破碎平原,目光又一次看向远方。
“父亲……”
“你表明了观点,儿子,我也做出了回答,别太不依不饶。你收到后卫的报告了吗?”
“是的。”
“先头部队呢?”
“我确认了他们的情况……”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该死,过了这么久,也许该让国王本队继续前进了。在国王安全抵达下一块高地之前,军队的后卫都不能离开。
阿多林叹口气,跑去听取汇报。没过多久,他们策马穿过深渊,来到下一块高地。雷纳林赶上来和阿多林并行,试图与他搭话,但阿多林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弟弟。
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渴望。军中大部分比他年长的人——连那些只比阿多林大几岁的人——都曾在那些光荣岁月里和他父亲并肩作战。阿多林嫉妒那些人,嫉妒每一个了解父亲、亲眼看着他战斗、知道没有被战争法典束缚时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达力拿的改变始于兄长的死。从那个可怕的日子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丧失迦维拉尔的痛苦几乎把达力拿压垮,为此阿多林永远不会宽恕仆族智者,永远不会,因为他们给父亲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来破碎平原战斗的人怀着各自的理由,而这是阿多林的动机。如果打败仆族智者,也许父亲能变回从前的他,也许那些阴魂不散的幻象会就此消失。
前方,达力拿平静地和撒迪亚斯交谈,两人都紧锁眉头。他们曾是朋友,但现在几乎无法忍受对方。这份友谊也破裂于迦维拉尔死去的那一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的时光十分漫长,直到最后他们抵达两块相邻高地组成的狩猎点。他们会把猎物引诱到一块高地上,看客们则在另一块高地上,与之间隔一定距离,确保安全。和大部分高地一样,这两块高地表面崎岖不平,生长着坚韧的植物,适应了飓风频频造访的环境。石芽、凹坑和高低不平的地形使这里成为战士的噩梦。
阿多林来到父亲身旁。他正在最后一座桥边,等候国王前往观猎的高地。国王身后还有一个中队的士兵,接下来是随从们。
“你指挥得不错,儿子。”达力拿朝一队一边敬礼一边过桥的士兵点点头。
“他们都是好样的,父亲。跨越高地行军这种事,他们几乎不需要人指挥。”
“没错,”达力拿说,“但你需要独当一面的经验,他们也要习惯视你为指挥官。”雷纳林不紧不慢地策马来到他们身边。差不多是时候去观猎高地了,达力拿冲两个儿子点点头,让他们先走。
阿多林勒转马头,但又停了下来,似乎在身后的高地看到了什么。那是个骑手,正迅速从军营方向朝狩猎队伍靠近。
“父亲。”阿多林扬手一指。
达力拿立即转头,朝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阿多林马上认出了新来者的身份。和他预想的不同,那不是传令兵。
“御前知策!”阿多林边喊边招手。
新来者趋马而至。这位知策身形修长,驾轻就熟地骑着一匹骟马,穿着挺括的黑衫黑裤,与一头缟玛瑙般的深色头发相得益彰。虽然腰佩一把长长的细剑,但据阿多林所知,此人从不使剑,这只是做做样子的绣花针,算是摆设。
御前知策来到近前,冲他们点头,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有很多种笑容。他还有一双蓝眼,但并不属于光眼种,也不是暗眼种。他是……怎么说呢,他是御前知策,自成一类。
“嗬,年轻的阿多林王子!”知策高呼,“您竟能让自己远离营内的姑娘这么久,抽出空来参加这场狩猎?我真要刮目相看了。”
阿多林尴尬地干笑两声,“哎,看来此事最近成了军中话题……”
御前知策扬了扬眉毛。
阿多林叹口气。不管别人说不说,知策最终都会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昨天,我和一位女士相约共进午餐,可我……我现在在追求别人。她是那种易吃醋的类型,所以现在两人都不理我了。”
“你总能让自己陷入这种闹剧,阿多林,而且一次比一次精彩!真是永远都能给人带来惊喜。”
“呃,是啊。惊喜。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御前知策又笑了,他仍然仪态高贵。知策不是其他王国的宫廷弄臣或小丑。他是国王的宝剑,国王的工具。他倚仗国王的威严去冒犯他人,正如人们必须戴上手套来处理恶心或肮脏的事物,国王利用御前知策去做那些粗鲁或无礼之事,免得亲自屈尊。
这位新任御前知策已跟他们打了几个月交道,他身上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似乎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并非毫无用处的事。
御前知策向达力拿点头致意:“您好,大人。”
“您好,御前知策。”达力拿的语气十分生硬。
“还有年轻的雷纳林王子!”
雷纳林双目低垂。
“不打声招呼吗?雷纳林?”知策被他的态度逗乐了。
雷纳林一言不发。
“他觉得一开口就会被你嘲讽,御前知策。”阿多林说,“今早他告诉我,他打定主意,只要你在场就绝不开口。”
“妙极了!”御前知策欢呼,“也就是说,我可以畅所欲言,他不会反驳喽?”
雷纳林有些动摇。
御前知策凑近阿多林,“我有没有告诉你两天前的晚上雷纳林王子和我在营道上散步的经历?我们碰上一对姐妹,都生着一对蓝眼睛,还有——”
“撒谎!”雷纳林的脸由白转红。
“好吧好吧,”知策想都没想就接口,“我坦白,其实是三姐妹,可雷纳林王子的做法有欠公平,他带走了其中两个,这种事情若被人知道,岂非让我很没面子——”
“知策!”达力拿厉声打断。
黑衣男子扭头看他。
“也许你该把毒舌留给那些应得的人。”
“光明贵人达力拿,我相信自己正在这么做。”
达力拿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一直不喜欢御前知策,拿雷纳林开涮绝对会引起他的愤怒。阿多林可以理解这点,但御前知策对雷纳林其实挺友善的。
知策动身离去,从达力拿身边经过。阿多林堪堪听见他凑近父亲说的耳语。“那些‘应得’的人能从我的毒舌中获益,光明贵人达力拿。那个人没你想象的脆弱。”他挤挤眼,策马向桥另一头跑去。
“飓风在上,可我喜欢那个家伙。”阿多林说,“几十年来最好的知策!”
“我觉得他叫人头疼。”雷纳林轻声说。
“要不是这样,就少了一半的乐趣!”
达力拿沉默不语。三人穿过桥,从知策身边经过。知策正在捉弄几名军官——几位阶级较低的光眼种,必须为了薪水在军中服役。知策取笑其中一人,引来另外几人的笑声。
他们三人来到国王身边,当天的狩猎长巴辛立刻上前。他个子不高,肚腩不小,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套一件皮上衣,戴一顶宽檐帽。他是一等暗民,这是暗眼种可以获得的最高、最体面的身份,甚至有资格与光眼种家族通婚。
巴辛向国王鞠躬行礼,“陛下!您来得刚刚好!我们刚把诱饵丢下去。”
“很好。”艾尔霍卡说话间翻身下马。阿多林和达力拿也随即下地,身上的碎瑛甲柔若无物,始终紧贴皮肤,完全不妨碍动作。达力拿从鞍上解下头盔,问道:“还要多久?”
“应该得两三个小时,”巴辛握起国王坐骑的缰绳,“我们已在那边布置妥当。”几名马夫接过两匹雷沙迪乌马。
巴辛指着那块面积较小的狩猎高地,围猎将在那里进行,远离观众和大部分士兵。一队猎手引导一头笨拙的红甲蟹绕着高地边缘行进,红甲蟹拖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吊着诱饵,垂在悬崖下。
“我们用死猪做饵,”巴辛解释,“还把猪血泼在崖壁上。巡逻队看到这头深渊恶魔十几次了,它的巢穴一定在附近。他个头太大了,不可能是来化蛹的,而他在这片区域逗留的时间又太久,所以这次打猎一定精彩!等它出现,我们会放出一群野猪来分散它的注意力,您就可以用弓箭来削弱它了。”
狩猎队带来几把巨型钢制弓,弓弦粗大,只有碎瑛武士才能拉动,射出的箭矢足有三指粗。这是最近的新发明,由阿勒斯卡工程师设计,使用了法器技术。每把弓都需要一小块注入飓光的宝石来维持弓弦张力、保持金属弓架不变形。阿多林的伯母纳瓦妮——前国王迦维拉尔的遗孀、艾尔霍卡和他姐姐迦熙娜的母亲——领导了此弓的研发。
如果她在就好了。阿多林的心念随意一转。纳瓦妮是位有趣的女士,在她身边从来不会无聊。
有人把这些弓称做碎瑛弓,可阿多林不喜欢这个名字。碎瑛刃和碎瑛甲是特殊的,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遗物,当时柔刹的大地上还有光辉骑士的身影。再先进的法器技术也无法复制出那时的神物。
巴辛领着国王和诸位轩亲王走向观猎高地中央的一座帐篷。阿多林来到父亲身边,想汇报一下人员过桥的情况。大约半数士兵已就位,但还有很多观众没通过那座通往观猎高地的固定大桥。国王的旗帜在帐篷上方飘扬,一个小酒水站已设好。后方的一名士兵正为四把巨弓搭支架。巨弓看起来杀气凌人,弓后面有四口箭筒,插着粗大的黑色箭矢。
“希望您今天狩猎愉快,”巴辛对达力拿说,“据报告判断,这野兽个头不小,比您以前猎杀过的都大,光明贵人。”
“迦维拉尔一直想杀一头这样的猎物,”达力拿感伤地说,“捕猎巨壳生物是他的一大爱好,可他从未能亲手斩杀深渊恶魔。至今为止,我倒是杀了不少,真是命运无常。”
远处,拖拽诱饵的红甲蟹嘶叫起来。
“要对付这只,您得照它的腿去,诸位光明贵人,”巴辛说。在狩猎前提供建议是他的职责,而且他对此毫不马虎,“没错,诸位对于深渊恶魔的蛹形态并不陌生,打起来也驾轻就熟。但别忘了不化蛹时它们有多难缠。这只恶魔体形庞大,所以要利用野猪群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从……”他止住话头,暗暗叫苦,小声咒骂起来,“欠风操的畜生,我敢发誓,那个驯蟹员准是个蠢货。”
他望着毗邻的高地,阿多林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拖拽诱饵的红甲蟹缓慢但坚定地远离深渊。驾手叫喊着在它身后追赶。
“抱歉,光明贵人,”巴辛说,“它忙活一整天了。”
红甲蟹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叫。阿多林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可以换一头,”艾尔霍卡说,“这不会耽误太久——”
“巴辛?”达力拿的语调突然警觉起来,“那头牲畜拖的绳子后面是不是该绑着诱饵?”
狩猎长僵住了。红甲蟹身后的绳子末端已经磨断。
一个黑影——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庞然大物——从深渊底下冒出,撑起它的,是几对甲壳质的粗壮巨足。它爬上高地——不是计划中要进行狩猎的小高地,而是达力拿和阿多林脚下那片观猎场,那块挤满随从、手无寸铁的客人、女文书和措手不及的士兵的高地。
“啊,该死。”巴辛咒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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