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星坠
而他拥有那块最可怕、最恐怖的神瑛。所以,你这老顽固,好好琢磨琢磨,然后告诉我,是否还要坚持不干涉原则。我向你保证,雷瑟绝不像你这么克制。
达力拿眨眨眼。他身处黑暗当中,空气污浊、光线昏暗的营房已经消失。空中弥漫着浓重的干谷子气味。他伸出左手,摸到一面木墙。这里应是谷仓一类的场所。这是一个凉爽宁静的夜晚,没有丝毫风暴来临的迹象。他仔细摸了摸腰际,佩剑不知去向,制服也不见了。他身上是一件手织束腰短袍,脚踏一双凉鞋。他在古代雕塑上看过这类着装。
飓风啊,你这次又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了?每一次的幻象都不一样,而这是第十二次了。才十二次?他心想,感觉仿佛要多得多,但一切仅仅始于几个月前。
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靠近。一个活物触碰了他,他惊得一缩身,差点儿出手攻击,但轻微的呜咽声使他住了手。他缓缓放低胳膊,摸到来人的后背,又瘦又小,是一个浑身发抖的小女孩。
“爸爸,”她用发颤的声音说,“爸爸,这是怎么了?”每一次幻象,他都会被当作属于那个地方、那个时代的人。女孩紧紧抱着他,显然吓坏了。他估计惧灵正从周围地面冒出头来,但这里太暗,什么也看不见。
达力拿把手轻轻放在她背上:“不哭,没事的。”看起来这是眼下该说的话。
“妈妈……”
“她也不会有事。”
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小女孩把他搂得更紧。他仍然一动不动,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屋子造得并不牢靠,被风吹得嘎吱响。达力拿手掌下那块木板已经松动,他很想推开看看外面。但这份宁静、这个惊慌的孩子……奇怪,风中有股腐臭味道。
谷仓远端传来极为轻柔的抓挠声,就像指甲划过木质桌面。
女孩抽泣起来,抓挠声停止了。达力拿屏住呼吸,心怦怦跳。他本能地伸手召唤碎瑛刃,但什么也没发生。在幻象中,他从未能唤出碎瑛刃。
远端墙壁从外向内破开了一个口子。
碎木片在黑暗中砰然四散,一个庞大的黑影猛蹿进来。借着户外的月光和星光,达力拿发觉它比斧狐犬更大。他看不清那头生物的细节特征,但其体型似乎有些非自然的错乱感。
女孩尖叫起来,达力拿咒骂一声,一手抱起她,在黑影跃过来的同时侧身闪过。异兽差点儿抓到孩子,但达力拿眼疾手快拉着她躲过了扑击。小女孩吓得喘不过气,尖叫声骤然而止。
达力拿一转身,把女孩推到身后,借助黑暗的掩护悄悄与异兽拉开距离。没走几步,他的胳膊肘就碰到一堆塞满谷子的麻袋。谷仓又陷入寂静。屋外,萨拉斯在天空中绽放出紫色月光,但这弯小小的月亮尚不足以照亮谷仓内部,那头生物又移到某个阴暗角落,他没办法看清楚。
它仿佛是影子的一部分。达力拿神经紧绷,握紧拳头严阵以待。它轻轻发出嘶嘶的气息声,令人毛骨悚然,又隐约使人想起某种韵律。
那是呼吸声?不,达力拿心想,它在嗅我们的气味。
异兽飞快地扑过来。达力拿大手一挥,抓起一袋谷子扛到身前。异兽撞到麻袋上,牙齿深深扎了进去,达力拿往后一扯,粗糙的织布撕开一个口子,喷出一片麦香扑鼻的谷雾。随后,他横身侧步,从边上尽全力踹了那畜生一脚。
这一脚感觉太软绵绵了,仿佛踢到一口水袋。那生物被踢翻在地,发出嘶嘶响声。达力拿把麻袋翻过来,让更多干燥的谷子和灰尘四处弥漫。
异兽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转了几转,月光在它光滑的皮肤上流转。它似乎搞不清方向了。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靠嗅觉捕猎,而空中的谷尘使它没了方向感。达力拿抓起小女孩,一把扛上肩,从无所适从的怪物身边飞奔而过,猫腰钻出被它撞出的破口。
他冲到紫色月光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块小避风地——岩层中的宽裂缝,既有充足的排水能力防止洪水蓄积,也有突出的岩石结构在高处提供遮蔽、阻挡飓风。庇护这座小村庄的是东边那块形如巨浪的突起岩石。
有这么好的保护,怪不得谷仓造得那么不结实。月光斑斑驳驳洒进这片凹地,照出约莫几十所民宅。达力拿位于村子外沿,他右边有个猪圈,左边有几栋距离较远的屋子,而头顶——坐落在岩坡上——有一户中等规模的农宅,式样古老,墙壁用飓砂烧制的砖头砌成。
他很快有了打算。那东西速度很快,像是食肉动物,达力拿跑不过它,所以他冲向农宅。身后传来异兽从谷仓内破墙而出的声响。达力拿跑到屋前,可正门上了闩,达力拿一边大声咒骂,一边使劲敲打。
爪子紧抠岩面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异兽在伏身蓄力,打算扑向他们。就在达力拿用肩撞门时,门打开了。
他踉踉跄跄跌进屋内,恢复平衡后,赶紧把小女孩放到地上。一名中年妇女站在屋里,在紫色月光映照下,达力拿看到她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双眼大睁,一脸惊恐。她急忙甩上门,重新上闩。
“赞美令使,”她捧起女孩的脸,呼喊着,“你找到她了,荷布,多亏了你。”
达力拿侧身摸到没有玻璃的窗户旁,朝外窥视。窗板看来已经松动,无法闩紧。
他看不到那个生物,便回头瞧了瞧。宅子的地面是简单的石头,宅子也只有一层。屋子一侧砌着一座熄火的砖灶,灶上挂着一口铸工粗劣的铁锅。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原始。这是什么年代?
这只是幻象,他心想,一场白日梦。
那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
他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外面寂静无声。两排石壳木长在院子右侧,可能是石头菜或其他蔬菜。平整的岩地反射着月光。那怪物哪儿去了?是不是——
有个流线型的黑色物体从下方蹿了上来,狠狠扑向窗户。窗框一触即碎,达力拿咒骂着,被那个黑影扑倒在地。锐物在他脸上划过,割破了脸颊,鲜血直往外渗。
女孩又尖叫起来。
“光!”达力拿吼道,“给我点光!”他横起拳头猛砸怪物软得不正常的脑袋,另一只手拼命推开利爪森森的前掌。脸颊痛得火烧火燎,有什么东西扫过他腰际,撕破短袍,刺入皮肤。
他猛地一甩,把怪物摔到墙上,顺势翻身站起,兀自喘个不停。当异兽重新站稳时,达力拿已悄悄拉开距离,他体内迸发出年轻时的本能,战斗的激越感如潮水般涌起,将痛苦冲刷得无影无踪。他需要武器!一把凳子,一根桌腿。这屋子实在——
一点光在屋内亮起,是那个妇女掀开罩布,露出一盏点燃的陶灯。这种原始的照明工具用的是灯油而非飓光,但足以照亮她惊恐的面容和身边的女孩——紧贴着她长袍似的陋裙。屋里有一张矮脚桌和两把凳子,但他的目光被小小的灶台吸引了过去。
那里有一把简陋的铁质拨火棒,却闪烁着仿佛上古传说中的荣刃般的神光。棒子就靠在砖石砌成的灶台边,棒头附着白灰。达力拿猛冲过去,一手抓起铁棒,转了几下,感受其重心和平衡。他学过古朴扎实的风姿剑法,但摆出了烟姿剑的起手式,因为更适合手上这件不太趁手的兵器。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剑——或者拨火棒——尖向前,对准敌人的心脏。
全凭多年的扎实训练,看清眼前东西是何模样后,他还能保持剑姿。那生物光滑的皮肤漆黑如子夜,像一汪焦油般反射着寸寸阴光。它的头部似乎没有眼睛,一口尖刀般的黑牙森森直立,弯弯的脖子柔若无骨,它身侧有六条细长的弯腿,简直细得不可能承受那个墨囊般的躯体。
这不是幻觉,达力拿心想,这是噩梦。
异兽昂起头,“啪”地一声咬合牙关,发出嘶嘶声响。他在嗅探空气中的味道。
“巴塔的智慧保佑我们。”女人抱紧孩子,声音细若游丝。她用颤抖的双手握紧油灯,仿佛那是武器。
屋外传来一阵刮挠声,接着又有一对细腿从破开的窗户摸了进来。新来的异兽爬进屋子,站到同伴身旁。后者紧张地伏低身子,朝达力拿的方向嗅个不停,似乎有所警觉,仿佛能感觉到眼前是个武装起来的、或至少战意坚定的对手。
达力拿大骂自己是个笨蛋,抬起一只手压住腰部止血。凭理性,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在营房,和雷纳林在一起。这一切只发生在他头脑中,没必要去战斗。
但他拥有的一切本能、一切荣誉感都驱使他站出来,挡在怪物和妇孺中间。不管这是启示、回忆还是幻觉,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荷布,”女人的声音充满焦虑。她把他看作什么人了?丈夫?长工?“别犯傻!你不会——”
异兽发起攻击。达力拿向前疾进——烟姿剑法的精髓在于不断移动——在两头怪物之间扭身旋转,铁棒挥向一侧,击中左边的那头,在无比光滑的表皮上撕开一道大口子。
烟雾从伤口里涌出来。
达力拿继续前进,闪到两头异兽身后,再次横扫铁棒,打到另一头异兽的脚上,使它失去平衡。他顺势跟进,就在前一头异兽转过身、朝他张开乌黑的大口时,用铁棒狠狠砸中它的面门。
那份久远的激越感、那种战斗的感觉把他吞没了。有些人会因此而狂暴,但他没有,一切都变得更清晰、更游刃有余。他的肌肉动得毫不费力,他的呼吸变得更深沉,他仿佛从沉睡中苏醒。
就在两头异兽扑向他时,他向后一跃,同时一脚踢飞桌子,将一头怪物撞翻,然后他挺棒刺向另一头异兽暴露的咽喉。如他所料,异兽的口腔是敏感部位,它发出痛苦的嘶叫,连滚带爬地退下去。
达力拿跑到翻倒的桌旁,踢断一根桌脚,兜手抄起,摆出烟姿长短剑的起手式。他用木桌腿格挡一头异兽的攻击,同时用铁棒在另一头异兽头上连刺三下,在面部划开一道大口子。它嘶叫着,黑烟自伤口涌出。
屋外,惨叫声从远处传来。先祖之血啊,他心想,不止两头,外面还有。他必须速战速决,如果战斗拖得太久,先撑不住的会是他。谁知道这种怪物会不会疲劳?
他咆哮着向前跃起,额头汗滴如注。屋子似乎变暗了一些,哦,不,是变得更纯粹了,除了他和异兽,其他都不复存在。唯一的气流来自武器的挥动,唯一的声音来自他的脚步,唯一的震动来自他的心跳。
他突如其来的行动宛如一道旋风,将两头怪物震慑。他用桌腿将一头异兽逼退,然后奋不顾身地猛扑向另一头,拼着一条胳膊被利爪扫中,将铁棒扎进它胸膛。怪物的外皮抵挡片刻后迸裂,随后铁棒再没遇到任何阻碍。
一股黑烟喷薄而出,淹没了达力拿持棒的手。他抽回胳膊,那头异兽退开几步,腿逐渐变细,躯体就像开裂的酒囊,越来越瘪。
另一头异兽向他扑来,抓破他的额头和胳膊、噬咬他的肩膀。出招前,他就知道自己没法全身而退,现在毫无办法,只能抬起手臂防御要害。达力拿大叫着,用桌腿猛砸怪物的脑袋,试图把它逼退,但它壮得可怕。
于是,达力拿顺势躺倒,抬腿向上猛踹,将异兽掀过头顶。獠牙掠过达力拿的肩头,霎时血流如注。异兽重重摔落,黑色的细足一通乱挥。
达力拿头晕目眩,但还是咬牙站了起来,摆好剑姿。始终要保持剑姿。差不多同时,怪物也站了起来。达力拿不顾疼痛,无视流血的伤口,平举铁棒,靠战斗的激越感维持专注,而残缺的桌腿已从被血染得滑腻腻的指间跌落。
异兽伏下身,猛冲过来。达力拿以烟姿剑法行云流水的要旨指引自己,侧开一步,打中它的腿脚,把它扫翻在地,同时一个转体,双手握棒,以棒头径直砸向怪物的后背。
这有力的一击打破了外皮,把怪物捅了个对穿,一直砸到石地。怪物挣扎起来,六条腿徒劳地挥舞着,黑烟从后背及腹部的破口往外冒。达力拿松开铁棒,退开几步,抹去额头的血污。铁棒还扎在异兽身上,随即便倒向一侧,地面哐当作响。
“三神在上,荷布。”那女人轻声道。
他转过身,发现她瞪着越来越瘪的兽尸,完全惊呆了。“我应该帮你,”她喃喃道,“应该拿个东西打它们。可你动作太快了。这——这才几次心跳的工夫。你在哪儿——怎么会——?”她扭头盯着他,“我从没见过这种事,荷布。你战斗时就像……就像个光辉骑士。你在哪学的?”
达力拿没有回答。他痛苦地脱下衬衣,伤口的痛楚又回来了。其他伤口都不太严重,但肩膀的情况非常糟,他的左臂正在失去知觉。他把衬衣撕成两片,一片裹起皮开肉绽的右前臂,另一片压住肩膀的伤处并扎紧。他走到泄了气、仿佛一只黑丝袋的异兽尸体边,拔出拨火棒,又挪到窗边。其他民宅也有遭受攻击的迹象,冒出一簇簇火光,若即若离的惨叫声在夜空中飘荡。
“我们得找个安全地方。”他说,“附近有没有地窖?”
“地什么?”
“石头里的洞穴,有人造的,也有天然的。”
“没有洞穴,”那女人也来到窗边,“人怎么可能从石头里挖洞?”
有碎瑛刃或魂器,甚至基本的采矿工具就能办到——尽管只靠采矿工具会很困难,因为飓砂会把洞穴封死,飓风时的暴雨会把洞穴淹没,造成致命的威胁。达力拿又朝窗外看去。只见黑影在月光下移动,有几个正朝这里来。
他有些站不住脚,头晕目眩。失血过多了。他紧咬牙关,靠着窗棂稳住身子。这次幻象会持续多久?“我们需要找一条河,河水会冲走我们沿途留下的气味,附近有没有河?”
女人点点头,她发现了夜色下的黑影,不禁脸色苍白。
“女士,带上这女孩。”
“‘女孩’?她叫希莉,是我们的女儿,你怎么叫我女士?苔法很难念吗?飓风在上,荷布,你究竟着了什么魔?”
他晃晃脑袋,走过去推开门,手里依旧握着拨火棒:“带上灯,灯光不会暴露位置的,我想它们看不见东西。”
女子听从吩咐,急忙叫上希莉——她看起来有六七岁大——跟达力拿走到屋外。陶灯的形状有点像拖鞋,微弱的火苗在夜色中颤抖。
“河在哪儿?”达力拿问。
“你知道——”
“我撞到了头,苔法,”达力拿说,“有点儿晕,没力气想事。”
她显得很担忧,但似乎接受了这一解释,伸手指向远离村庄的某处。
“走吧。”他踏进黑暗中,“这些异兽经常袭击人类吗?”
“在灭世的时候可能是常有的,但我这辈子没见过!恶风啊,荷布,我们得帮你找个——”
“别说了,”他说,“继续前进。”
他们沿一条小径不停地走,这条路通往浪形岩架的背面。达力拿不时回头张望村子的情况。有多少人死在那些诅咒之地的怪物爪下?领主的士兵都跑哪儿去了?
也许这个村子太偏僻,远离领主的直接保护。又或许,这片区域、这个地方,根本没有领主。我要把女人和孩子送到河边,然后回村里组织抵抗。如果还有人活着的话。
这想法似乎很可笑。他得靠手里的拨火棒才能站直,谈何组织抵抗?
坑洼的地面令他滑了一跤,苔法赶紧放下陶灯,抓住他的胳膊,一脸焦虑。这片地方坑坑洼洼,到处是石块和石壳木,石壳木探出的藤蔓在凉爽潮湿的夜风中沙沙作响。达力拿重新站好,朝女人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赶路。
一阵轻微的抓挠声在夜色中响起。达力拿一转身,神经紧绷。
“荷布?”女人的声音充满恐惧。
“把灯举高。”
她举起灯,摇曳的黄色灯光照亮了下方山坡。十几个漆黑如夜的影子在石壳木和岩石上延伸,悄悄朝这里靠近,它们的皮肤光滑无比,连牙齿和爪子都是黑的。
希莉啜泣着,拽住母亲的裙摆,靠得更紧了。
“快跑。”达力拿举起铁棒,轻声说。
“荷布,它们——”
“跑!”他大吼。
“前面也有!”
他转过身,看见前方的黑影,一边咒骂,一边四处张望。“那儿。”他指向附近一块又高又平整的岩架,然后推着苔法前去,苔法又拖着希莉,两人的蓝色连衣裙在风中起伏如波。
他们跑得很快,快得超出了他目前的伤势所容许的程度。苔法第一个来到岩架下。她抬起头,似乎想爬上去,但岩架太陡了——达力拿只想找个不腹背受敌的地方。他站到岩架前,选了一块平整开阔的地面,举起手中武器。黑色的异兽小心翼翼地匍匐在石地上。他能否设法引开它们,让母女俩逃走?他的头好晕。
我要怎么做才能穿上碎瑛甲……
希莉呜咽着。母亲想安抚她,但声音颓然无力。她晓得,这些黑色的异形,犹如黑夜本身有了生命,会把他们撕碎咬烂。她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它们呢?灭世,书里是这么说的。灭世曾发生在近乎神话般古老的影时代,在真正的历史发端之前,在人类打败虚渡、将战场转移到天国之前。
虚渡,这些东西就是虚渡?它们来自神话,苏醒的神话要来杀他。
几头怪物向他们冲来,激越感再次从达力拿体内涌出,使他的挥击更加有力。它们跳了回去,谨慎地寻找机会,试探对手的弱点。其他异兽不断嗅探空气中的味道,一步步逼近,想把那对母女生吞活剥。
达力拿纵身跃到它们跟前,逼迫它们后退,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有一头怪物靠到近前,他便横棒一挥,使出最熟悉的风姿剑法。风姿剑以劈砍为主,一招一式赏心悦目。
他向那头怪物砍去,打中了它的侧腹,但另两头从旁扑到他身上,他感到利爪扎进后背,他被冲击力撞倒在石地上。他咒骂着打了个滚,一拳把其中一头打退,另一头咬住他的手腕,铁棒在剧痛下脱手。他咆哮着一拳砸向怪物的颌骨,借它吃痛张嘴的机会抽出手腕。
异兽们步步进逼。他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后退,背贴到了石壁上。女人把陶灯掷向一头靠得很近的怪物,灯油洒了一地,燃烧起来。那些怪物却似乎并不怕火。
这一掷令苔法失去平衡,而希莉失去了庇护。一头异兽将女孩撞倒在地,其他异兽争先恐后地冲过来——但达力拿扑到她身上,张开双臂紧紧把她抱在身下,用背脊护着她。有一头怪物跳到他背上,爪子割破了他的皮肉。
希莉吓得哭泣不止。苔法被怪物团团围困,惨叫连连。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达力向黑夜狂吼,“为什么我非得经历这场噩梦?诅咒你!”利爪扫过他的背脊,他紧紧抱着希莉,痛苦地蜷成一团,两眼对着夜空怅望不已。
就在天边,他看到一团耀眼的蓝光划破天际。
那仿佛是一颗流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下坠。光柱撞向不远处的地面,岩石迸裂,碎片漫天飞舞,大地震动,异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弹不得,达力拿也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他的半边身子被冲击波震麻了,接着,他惊异万分地看到那团光站了起来,展开四肢。那不是流星,而是个人——一个男子,身穿蓝光闪耀的碎瑛甲,手持碎瑛刃,一丝丝飓光如蒸汽般从他体内腾出。
怪物发出狂暴的嘶叫,突然丢下达力拿和母女,扭头向那人冲去。碎瑛武士举起碎瑛刃,迎着兽群走来,以娴熟的技巧向前挥剑。
达力拿躺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那人和他见过的碎瑛武士都不一样,他的碎瑛甲均匀地散发出蓝色光芒,盔甲金属上蚀刻着一些古铭文——有些达力拿认识,有些没见过,蓝色雾气从文字的凹槽里弥漫开来。
那名男子以行云流水般动作攻击异兽,盔甲叮当作响。他毫不费力地把一头怪物一劈为二,破碎的肢体在黑夜中飞散,拽出片片黑烟。
达力拿挣扎着爬到苔法身边。她还活着,但一侧身子已皮开肉绽。希莉抽泣着,轻轻拽住妈妈的衣角。我得……做点什么……达力拿心想,大脑一片呆滞。
“请放松。”有个声音传来。
达力拿侧过身去,看到一名女子跪在他旁边,穿一件精致的碎瑛甲,手持一件明亮物体。那是一块黄玉和一块金绿柱石,两者都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嵌在同一个金属框体内。那名女子生着一对淡褐色眼睛,在夜色衬托下熠熠生辉。她没戴头盔,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她抬起一只手,触摸达力拿的前额。
一股冰泉在体内流转,痛楚瞬间消失无踪。
她伸手触摸苔法,只一眨眼工夫,苔法的手臂就重新长出了血肉,撕裂的肌肉回复原貌,而被扯掉的部分凭空长了出来。皮肤如织机上的布匹般拼织成形,盖住皮下组织,没留下半点瑕疵。女碎瑛武士取出一块白绢,擦去血污和碎肉。
苔法满怀虔敬地仰视着她。“你们终于来了,”她低声说,“赞美全能之主。”
女碎瑛武士站起身,盔甲散发出均匀的琥珀色光芒。她笑了笑,朝同伴的方向飞奔而去,一把碎瑛刃从雾气中显形,落到她手上。
女碎瑛武士。达力拿心想,他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他半信半疑地站起来,觉得身体强健有力,仿佛刚睡了一晚好觉。他低头看着胳膊,扯下临时凑合的绷带,拂去一些血沫和碎皮,发现底下的皮肤完好如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耸耸肩,捡起拨火棒加入战团。
“荷布?”苔法在身后喊道,“你疯了吗?”
他没有回答。两个陌生人在战斗、在保护他们,自己在一旁干坐着的感觉可不太好。周围有几十头黑色的怪物,就在他观察态势时,有一头怪物将爪子扫向蓝色的碎瑛武士,击中碎瑛甲,造成了一点裂痕。那些碎瑛武士确实也身处险境。
女碎瑛武士扭头看着达力拿。她已戴上了头盔,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呢?见达力拿全力突进,用拨火棒砍向一头黑色怪物,她似乎颇为震惊。随后,达力拿摆出烟姿剑法,格挡怪物的反击。女碎瑛武士转身招呼同伴,两人来到达力拿身边,组成一个三角,他的位置最靠近岩架。
有两名碎瑛武士在旁,战斗比原先在农宅里时顺利得多。他只要对付一只异兽就行——它们又快又壮,所以达力拿以防御为主,试图引开怪物的注意力、减轻碎瑛武士的压力。那些怪物没有退走,一直不断攻击,直到女碎瑛武士将最后一头也一劈为二。
达力拿停了下来,放低铁棒,长出了一口气。还有其他光团朝村庄的方向从天而降——到现在也没停止,估计有一些碎瑛武士已经在那边着陆。
“我得说,”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我从未有过这等荣幸,能和一个战斗方式如此……不同寻常的同伴并肩战斗。”
达力拿转过身,发现那名男性碎瑛武士正在打量他。他的头盔怎么不见了?他站在那儿,将碎瑛刃扛在肩,那双打量达力拿的眼睛闪耀着明亮得几近纯白的蓝光。那双眼睛真的在闪光,就像是散发飓光吗?他皮肤是类似马卡巴基人的深褐色,有一头卷曲的黑色短发。他身上的盔甲不再发光,但蚀刻在胸甲正面的一大块标志依然微微透出蓝光。
达力拿认出了那块标志:上下各四个球体,以中央的两颗球体为核心,连成一对抽象化的眼睛。那是光辉变节者的标志,属于他们还被称为光辉骑士的时代。
女碎瑛武士看着村庄的方向。
“谁教你用剑的?”男性骑士询问达力拿。
达力拿与骑士对视,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是我丈夫荷布,尊贵的骑士。”苔法一手牵着女儿快步走来,“没人见他使过剑,反正我不知道。”
“我没见过你的剑姿,”骑士道,“但看得出,你的剑术经过千锤百炼,毫无瑕疵。能达到这种程度非长年训练不可。我很少见到有人,不管骑士还是士兵,能拥有你这等战斗技巧。”
达力拿还是一言不发。
“明白了,你不想跟我说话。”骑士道,“没关系。但如果你想让这身神秘的本事派上用场,就请去乌有斯麓。”
“乌有斯麓?”达力拿开口了。他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地方。
“对,”骑士道,“我不能保证一定有骑士团接纳你——那不归我管——但如果你使起剑来就和使这根通炉灶的棒子一般厉害,我相信你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他转向东方,面朝村庄,“传出话去,眼前的征兆绝非毫无来由,灭世临近了。”他转向同伴,“我去了,守着这三人,把他们安全带到村里,不能让他们独自面对今晚的危险。”
他的同伴点点头。蓝骑士的盔甲开始微微发亮,他跃向半空,仿佛在往上坠落。达力拿踉跄后退,惊诧不已地目送那团夺目的蓝光直入云霄,划着抛物线向村庄那边落去。
“走吧。”女骑士的声音从头盔内响起。她迈开步子,快步朝坡下走。
“等等。”达力拿急忙追上她。苔法抱起女儿跟上来。他们身后的油灯渐渐熄灭。
女骑士放慢脚步,让达力拿和苔法跟上。
“我必须要问,”达力拿觉得自己的话很蠢,“这是哪一年?”
骑士扭头看他,头盔已不见了。她眨了眨眼,这是何时取下的?与同伴不同,她的肤色较浅,不是某些深族人那种苍白,而是自然的淡褐色,就像阿勒斯卡人。“第八纪元,三三七年。”
第八纪元?达力拿心想,那是什么年代?这次幻象和之前都不一样,差别之一是持续得更久。而且,那个与他对话的神秘之音怎么没了?
“我在哪儿?”达力拿问骑士,“这是哪个王国?”
女骑士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
“我很好,只是……我得知道。我在哪个王国?”
“纳塔纳坦。”
达力拿把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吐了出来。纳塔纳坦。破碎平原就位于曾经的纳塔纳坦境内。该王国许多个世纪前就灭亡了。
“你们为纳塔纳坦的国王战斗?”他问。
她笑了:“光辉骑士不为任何国王战斗,也为所有国王战斗。”
“那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骑士团的总部设在乌有斯麓,但我们的驻地遍及阿勒瑟拉的每一座城镇。”
达力拿当场呆住了。阿勒瑟拉,那是阿勒斯卡的古名。“你们不分国界地战斗?”
“荷布,”苔法似乎非常担心,“出门去找希莉之前,你还向我保证,说光辉骑士会保护我们的。你的脑袋还没清醒吗?骑士小姐,能再给他治一治吗?”
“我不能浪费重生术,也许还有其他伤患。”女骑士望着村庄说。战斗似已临近尾声。
“我没事。”达力拿说,“阿勒斯……阿勒瑟拉,那是你们生活的地方?”
“那是我们的职责和我们的光荣,”女骑士道,“时刻准备对抗灭世。一个王国钻研战争艺术,好让其他王国享受安宁。我们的死是为了你们的生,那就是我们永恒的家园。”
达力拿停下脚步,努力整理其中头绪。
“我们需要一切能够战斗的人,”女骑士说,“而一切渴望战斗的人都应该前往阿勒瑟拉。战斗——哪怕是和十死战斗——会改变一个人。我们可以教你,使你不被这种改变毁灭。加入我们吧。”
达力拿不由自主地点头。
“每一片牧场都需要三种东西。”女骑士的语调变了,仿佛在背诵箴言,“饲养的牲畜、照料牲畜的牧人和看守周边的守牧人。我们阿勒瑟拉人就是守牧人——为保护他人和战斗而生的战士。我们延续杀戮这门可怕的技艺,每当灭世降临,便把它传授出去。”
“灭世,”达力拿说,“就是指虚渡,对不对?就是今晚和我们交战的怪物?”
骑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虚渡?就这东西?不,这只是子夜元魂,虽然我们还不清楚是谁把它们放出来的。”她把头转向一边,思绪仿佛漂向了远方,“哈凯兰说灭世即将来临,他很少说错,他——”
一阵惨叫突然响彻夜空。骑士叱骂着,望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在这里等着,如果元魂杀回来就喊,我能听见。”说罢,她如疾风般一头扎进黑暗中。
达力拿抬起一只手,既想跟上,又想留在这里守护母子二人。飓风之父啊!他意识到三人被扔在了黑暗当中,骑士远去,照亮黑暗的盔甲也一同远去了。
他回头看着苔法。她走到他身边,眼神怪异,魂不守舍。
“苔法?”他问。
“我怀念这些时光。”苔法说。
达力拿惊得往后一跳。那不是她的声音,而是男人的嗓音,深沉有力。那是每一次幻象中都会与他交谈的声音。
“你是谁?”达力拿问。
“他们本是一体,一体,”苔法——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说,“骑士团、人类。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纷争和麻烦,但他们是一体的。”
达力拿感到一阵恶寒。那个声音总有种若即若离的熟悉感,从第一次幻象起就是这样。“求你了,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向我显现这一切?你是谁?是全能之主的仆人吗?”
“我希望自己能帮你,”苔法看着达力拿,无视他的问题,“你必须把他们团结起来。”
“你以前就这么说!可我需要帮助。那位骑士说了一些关于阿勒斯卡的事,是真的吗?我们能不能再次成为那样的国度?”
“谈论将来是禁忌,”那个声音说,“谈论过去则取决于看待的角度。但我会试着帮你。”
“那就别老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苔法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在星光下,他勉强辨得出她褐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后面有种深邃的、使人胆寒的东西。
“至少告诉我,”达力拿急忙想出一个具体的问题,“我一直信赖轩亲王撒迪亚斯,可我儿子阿多林认为我这么做太愚蠢。我该不该继续相信撒迪亚斯?”
“是的,”那个神秘的声音道,“这很重要。别让纷争占据心智。坚强起来,行事荣誉,荣誉会助你达成目标。”
总算,达力拿心想,有了一点具体的东西。
他继续聆听,可周围黑暗的场景突然模糊起来。“不!”达力拿把手伸向苔法,“先别送我回去。艾尔霍卡,我该怎么对他?还有战争?”
“我会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那个声音渐渐远去,“抱歉,我不能给得更多。”
“这算哪门子答案?”达力拿咆哮着,拼命扭动、挣扎。一双双手按在他身上。都是哪来的?他咒骂着把手推开,蜷起身子,试图挣脱桎梏。
他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他发现自己身处破碎平原的一座营房里,细雨在屋顶上淅淅沥沥。飓风的狂暴期已经过去。一群士兵把达力拿按在地上,雷纳林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达力拿安静下来,张着嘴,但说不出一个字。他刚才一直在号叫。士兵们神色紧张,互相张望,不敢与他对视。如果和过去的情形一样,他方才恐怕在营房里扮演了幻象中的角色,说着胡话,四处折腾。
“我清醒了,”达力拿说,“没事了,让我起来吧。”
雷纳林向众人点点头,人们迟疑地放开了他。雷纳林支支吾吾地试图掩饰,说父亲只是渴望战斗,但这听起来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达力拿退到营房一角,在两卷铺盖之间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吸气、呼气、思考。他相信这些幻象,但就算没有人以为他发疯,最近在军营中的日子也够艰难了。
行事荣誉,荣誉会助你达成目标。
幻象中的启示叫他信任撒迪亚斯,但他永远无法解释给阿多林听——儿子不仅仇恨撒迪亚斯,还觉得这些幻象都是达力拿脑中的泡影。唯一的办法,乃是坚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还有,无论如何,要让轩亲王们团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