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眼、手,还是球币?
如果你对那场灾难视而不见,请别忘记奥纳和斯凯都死了,他们手上的神瑛都已被粉碎。雷瑟这么做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起来挑战他。
飓风后的第三天,达力拿与二子一同徒步穿越嶙峋的石地,前往国王设宴的谷地。达力拿的读风者预测会有持续数周的春季,随后是夏季。但愿接下来真是夏季,而不会转成冬季。
“我又问过三名皮匠,”阿多林轻声道,“他们有不同的看法。看来,哪怕皮带确实被割过,在割破之前也已经很旧,所以涉及的因素比较复杂。他们最后的共识是,确实被割过,但未必是刀割的,可能只是自然磨损和划伤导致的撕裂。”
达力拿点点头:“我们也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肚带断得蹊跷。”
“所以得承认:这又是国王捕风捉影的结果。”
“我会和艾尔霍卡谈。”达力拿打定主意,“告诉他,调查走到了死胡同,问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需要调查的方向。”
“看来可行。”阿多林显得有些踌躇,但还是开口道,“父亲,您愿不愿谈谈飓风中发生的事情?”
“跟以前的情况没什么两样。”
“可是——”
“今晚好好放松一下,阿多林。”达力拿不容辩驳地说,“我很好,或许让别人看到事情真相是好事,遮遮掩掩只会引发谣言,有些谣言比真相更糟。”
阿多林叹口气,但还是点点头。
国王的宴会总是开在户外,就在艾尔霍卡所居行宫的山脚下。如果读风者发出飓风将临的预警——或者正常的天气突然变糟——宴会就会被取消。达力拿喜欢户外,就算有装饰,塑魂术造出的建筑总有种洞穴的感觉。
举办宴会的低地灌了水,被改造成一片人工浅湖。一块块圆形就餐区露出水面,犹如小小的石岛。复杂精细的陈设和装饰均出自国王的塑魂者之手,也是他们令附近的一条溪流改道,为低地灌水。就像瑟拉塔勒,达力拿走过第一道人工桥时心想,他年轻时代造访过柔刹大陆西部,还有淳湖。
这样的小岛共五座,由桥梁彼此连通,桥上护栏带有精美的蔓叶花纹。宴会结束后,这些护栏都会收起,以免被飓风摧毁。今晚湖面飘着朵朵鲜花,随水流款款徐行。偶有一两艘巴掌大的船雕飘过,每艘都载着一枚发光的宝石。
达力拿、雷纳林和阿多林踏上第一座餐岛。“一杯蓝酒,”达力拿对二子说,“然后只能喝橙酒。”
阿多林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这一次也不行——”
“只要你们还是家族的一员,就必须遵循法典。这没得商量,阿多林。”
“行,听你的。”阿多林说,“我们走,雷纳林。”两人从达力拿身旁离开,留在这座年轻光眼种聚集的岛上。
达力拿走向下一座岛,这是身份较低的光眼种待的。左右两侧的餐岛分别供女士和男士使用,但前方正中的餐岛不限制性别。
他身边是一些受邀的客人,正享受国王的款待。塑魂术造出的食物平淡无味,但国王奢华的盛宴上总能摆出香料和异域的荤腥。达力拿闻到了烤猪肉的香味,甚至有鸡肉——他已经很久没尝过这种来自深国的珍禽了。
一名暗眼种侍从路过。她穿着薄纱般的红袍,手举一盘橙黄的蟹腿。达力拿继续在岛上穿行,绕过一群群兴致高昂的宴客。大部分人喝着紫色琼浆,这种颜色的酒口味最浓郁,对身体的毒害也最强。几乎没人是戎装打扮。有几名男子穿着齐腰的紧身外套,但大部分人连样子都懒得装,穿着松松垮垮、袖口带花边的丝绸衬衣,脚上的拖鞋和这身打扮很登对。奢华的材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些时髦的客人不时瞥达力拿几眼,打量他、琢磨他。他还记得从前在这类宴会上,朋友、熟人——没错,甚至马屁精——会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现在,没人接近他,但也没人敢挡他的道。艾尔霍卡也许认定他的叔叔日薄西山了,但他的威名还是能让大部分地位不高的光眼种退避三舍。
他很快来到最后一座岛,即国王所在的岛。只见石台外围竖着一圈柱子,挂着一盏盏宝石灯,绽放出蓝色飓光,一堆篝火占据了岛中央的醒目位置,红得发黑的木炭在火焰深处怒放出光和热。艾尔霍卡的主桌就在火堆后面,他正和几名轩亲王一同大快朵颐。男女宾客分别在岛台外沿的餐桌旁落坐——但绝不混坐一桌。
桥与石岛衔接的位置放着一张高脚凳,知策就坐在凳上。他倒是一身光眼种该有的打扮——笔挺的黑色制服,腰佩银剑。达力拿摇摇头,觉得实在太讽刺了。
知策正在羞辱踏上这座岛的每个人:“光明女士马拉凯!敢于向全世界展示这大祸临‘头’的发型,您真是太勇敢了。光明贵人马拉凯,希望您大驾光临之前提个醒,知道您到场,我宁可先吃了来,我很不喜欢吃饱饭以后被恶心到。光明贵人卡蒂拉!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您的面容让我想起了某个亲密的朋友。”
“此话当真?”皮肤又干又皱的卡蒂拉不知他卖的什么药。
“没错,”知策扬手示意他靠近些,“我的马。啊,光明贵人奈特夫,您今天有种特别的体味——是不是侵犯了一条湿漉漉的白脊?还是刚被人喷了一身鼻涕?亚拉米女士!不,请别开口——这样我还能幻想一下您的智力。还有光明贵人达力拿。”知策朝他点头致意,看着他从身前走过。“啊,亲爱的光明贵人塔瑟林,还在搞那个证明人类智力下限有多深的实验吗?值得钦佩!您确实具有实证精神。”
塔瑟林大摇大摆地拂袖而去。达力拿在知策的座椅边犹豫不决。“知策,”他最终开口,“你没必要这么做,对吗?”
“一‘对’什么,达力拿?”知策眨巴着眼说,“眼?手?还是球币?我可以借你一只‘眼’,可是,俺只有一个‘奄’,如果给了你,谁来做知策呢?我也可以借你一只手,但恐怕这双粗手掏了太多猪粪,不适合您这样的人。如果我给你一只球,那要另一只来做什么呢?您看,两颗球我都离不开。”他顿了顿,“对了,您现在看不到。想看看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向裤腰带。
“知策。”达力拿正色道。
知策笑了,拍拍达力拿的胳膊:“抱歉,也许之前黄段子说得太多了,这群家伙引出了我最差劲的幽默感。我很想提高嘲讽的品位,可他们实在不懂得欣赏。”
“凡事小心,知策,”达力拿说,“这群家伙不会一直忍受下去。我不想看到你死在他们刀下,你骨子里是个好人。”
“没错,”知策扫视着岛台上的人群,“我骨子里很美味。达力拿,需要警告的人恐怕不是我。今晚回家后,好好告诫镜子里的那个人。传言满天飞啊。”
“传言?”
“嗯,传言是可怕的东西,就像瘊子,能长得一头一脸。”
“你是说瘤子?”
“都一样。看,他们正谈论你呢。”
“我一直被人谈论。”
“大部分时候没现在这么糟。”知策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真的说要放弃复仇誓约?”
达力拿深吸一口气:“那是国王和我私下的谈话。”
“那他肯定说给别人听了。这群人是懦夫——所以一定觉得对懦弱最有发言权,他们一定在大谈你的懦弱。”
“飓风之父!”
“不不,我是知策,但我能理解为什么别人容易搞混。”
“因为你太能吹,”达力拿压着嗓子说,“还是因为你太吵闹?”
知策笑得咧开了嘴。“啧啧,达力拿!佩服佩服!也许我该让位给你!然后我就能当轩亲王了。”他顿了顿,“不,那太糟糕了,听了他们的言论,我转眼就会疯掉,很可能把他们杀个精光。到时候我会让飓虫补他们的职缺,这样一来,王国的气运却会好很多。”
“谢谢你的忠告。”达力拿转身离去。
知策回身落座,目送达力拿一步步走远。“不必客气。啊,光明贵人哈巴塔夫!您的皮肤被太阳晒得这般红润,居然还穿件红衬衣,真有心!如果您总是这样,知策的工作就太没挑战性了,恐怕我的头脑会变得和光明贵人图穆尔一样愚钝!哦,光明贵人图穆尔!没想到您也在!我不想嘲笑您的愚蠢,说实在的,您蠢得不同凡响、理当大加赞美。尤纳坦大人、梅瑞女士,鉴于二位新婚燕尔,这次我且放过你们,不过尤纳坦,我觉得您的帽子相当不俗,看来,在脑袋上戴一个有两顶帐篷那么大的玩意儿一定很方便吧?哦,您身后的女士不就是纳瓦妮吗?您什么时候抵达平原的?我怎么会没闻到呢?”
达力拿浑身一震,什么?
“很明显,你的恶臭盖过了我的气味,知策。”柔美的女声传来,“难道没人为吾儿做件好事,悄悄弄死你?”
“没有,还没人‘试’过,”知策被她的话逗乐了,“我自己的‘屎’已经够多了。”
达力拿惊诧万分地转过身。国王的母亲、仪态雍容的纳瓦妮就在他眼前,一头黑发编成精巧云鬟。可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真心以为,”她说,“这种幽默不是你的水准,知策。”
“您也一样。”知策端坐在高脚凳上,笑道。
她翻了翻眼皮。
“很不幸,光明女士,”知策叹口气,“条件所限,我必须照顾这些人可怜的理解力。如果能逗您高兴,我可以试着拔高一下,用更加高雅的措辞。”他顿了顿,“您知不知道任何与屎溺合韵的词?”
纳瓦妮径自扭过头去,淡紫色眼眸盯着达力拿。她一袭绛裙典雅华贵,流光溢彩,没有丝毫刺绣装饰。她发间也装饰着红宝石,发髻中夹杂着几缕灰丝。众所周知,全阿勒斯卡很难找出第二个像她这么美的女人,但达力拿一直觉得这种形容还不够,他觉得全柔刹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媲美的女子。
蠢货,他拼命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那是你兄长的遗孀。迦维拉尔死后,纳瓦妮和达力拿就应以姐弟相见。何况,他十年前死去的妻子又该放在什么位置?因为他的愚蠢,她被赶出了他的记忆。就算没法记起她,至少也该尊重她。
纳瓦妮为什么要回来?趁其他女子向她问好的当儿,达力拿忙不迭地来到国王桌旁,坐了下来。一名侍者旋即为他端来一盘佳肴——他们知道达力拿的喜好。
那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香料鸡,切成大块放在盘顶,底下的配菜是切成圆片的油炸天嫩——一种口感柔脆的淡黄色蔬菜。达力拿抓起一片面包,从右小腿的刀鞘里拔出餐刀。只要他在吃东西,纳瓦妮就没法靠近他,否则有失礼节。
艾尔霍卡宴会上的食物总是很不错,这次也一样。就这点而言,他很像自己的父亲。艾尔霍卡在桌子远端的主座朝达力拿点点头,然后继续和撒迪亚斯交谈。轩亲王罗伊翁在桌子另一侧,与达力拿相隔几个座位。那是他要接触的第一个轩亲王,会面安排在几天之后,目的在于说服对方共同发起一次高地联合作战。
其他轩亲王都不在达力拿近旁,只有他们——还有特别受邀的嘉宾——可以坐在国王的主桌上。有个得到邀请的幸运儿坐在艾尔霍卡左边,显然摸不准该不该参与这些大人物的谈话。
达力拿身后是潺潺流水,眼前是方兴未艾的欢宴。这是放松的时刻,然而阿勒斯卡人是个内敛的民族,至少比豪放的吃角族或雷希人内敛。但自达力拿儿时至今,他的同胞看起来变得越来越奢靡放纵。美酒毫无节制地灌入咽喉,佳肴在烤盘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第一座岛上,若干年轻人围成一圈,正在进行点到为止的决斗。宴会上的青年通常能找到借口,好脱下外套展示剑术。
女士的举止更文雅,但她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盛宴。在达力拿所处的岛上,一些女子支起画架,正在写生、绘画或展示书法。和平常一样,她们的左手缩在袖子里,用右手创造出精妙的艺术。她们坐的高脚凳和知策之前用的一样——说实话,知策大概为那场小小的演出偷偷取了一张来。有几人引来了艺灵,那些微小的灵体在画架或桌台上方翻飞,变换着各种形状。
纳瓦妮已落座,身边聚起一桌地位显赫的光眼种女士。一名为女士上菜的侍者从达力拿面前经过。那道菜看起来也是用异国的鸡肉烹制的,但拌了蒸过的美夕果,浇了一层红褐色酱汁。小时候,达力拿好奇地偷尝过女性的食物,他觉得甜得令人反胃。
纳瓦妮把一样东西摆上了桌,那是一种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黄铜法器,有拳头大小,中央是一大块注入飓光的红宝石。红色飓光照亮了整张桌,在洁白的桌布上投下斑驳阴影。纳瓦妮拿起法器,翻了个面,向同席的友伴展示下方的足状突起。从那个角度看,这装置有点像甲壳生物。
我没见过这种法器。达力拿看着她的脸庞,暗暗赞叹她脸颊完美的线条。纳瓦妮是闻名遐迩的法器师,也许这件装置——
纳瓦妮看向达力拿,令他浑身一僵,她脸上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容。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她就把头转开了。这风杀的女人!他一边想,一边装作埋头吃饭。
他确实饿了,只顾大快朵颐,几乎没发现阿多林来到跟前。这位金发青年向艾尔霍卡致敬,然后急忙跑到达力拿身旁,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父亲,”阿多林压低嗓门说,“你有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
“关于什么?”
“关于你!我已经打了三场决斗,因为那些人把你、还有我们家族说成是胆小鬼。他们说,你请求国王放弃复仇誓约!”
达力拿使劲捏着桌沿,差点拍案而起,但克制住了。“随他们说去。”他重新埋头吃饭,用餐刀扎起一块抹了料的鸡肉就往嘴边送。
“你真的说了那种话?”阿多林问,“是不是两天前和国王会面时谈的?”
“没错。”达力拿承认。
闻及此言,阿多林不禁叫苦:“我已经够担心了,之前——”
“阿多林,”达力拿突然打断他,“你能不能信任我?”
阿多林看着他,这年轻人双眼睁得老大,满是诚恳,但也满是痛苦。“我想信任您,飓风在上,父亲,我真的很想。”
“我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把它完成。”
阿多林凑近身子,轻声道:“如果那真的只是幻觉呢?如果你只是……老了呢?”
被人如此直接地质问,这是头一次。“如果说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那是撒谎,可怀疑自己没有意义。我相信那些幻象是真实的。我能感觉到。”
“但——”
“此处不是讨论这种事的地方,儿子。”达力拿说,“我们可以以后再谈,我会听取你的意见,也会考虑你的意见。我保证。”
阿多林抿紧嘴唇。“好吧。”
“你担心我们的名誉,这没错。”达力拿把一条胳膊往桌上一支,“我以为艾尔霍卡明白人情世故,不会向别人透露我们的谈话内容,看来我本该直接请求他保密。另外,对于他的反应,你的推测也没错。经过这场交谈,我明白他永远也不会退兵,所以我改变了策略。”
“什么策略?”
“赢下这场战争。”达力拿斩钉截铁地说,“停止这种争夺琼心石的乱战,停止消磨耐心、无休无止的围困。我们要想个办法,把仆族智者的主力引到平原上,发动伏击。打个歼灭战,摧毁他们的战斗力。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想办法突袭其中枢,消灭或俘虏其首脑。就算是深渊恶魔,被斩首后也会停止战斗。复仇誓约必将兑现,然后我们就可收兵。”
阿多林沉思良久,用力点点头:“就这么办。”
“没有意见?”达力拿问道。通常,他的长子总有不少意见。
“你刚才要求我信任你,”阿多林说,“何况,对仆族智者发动猛烈攻击,这种策略我当然会支持。不过,我们得好好制订计划,因为这恰恰是你六年前极力反对的打法。”
达力拿点点头,用指节叩击桌面:“那时,连我也把王国看作各个自行其是的公国的组合。如果我们各自为战,攻打中央平原的行动只会换来被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的下场。但如果十名轩亲王的军队能协同作战呢?如果有国王的塑魂者提供食物,士兵携带移动工事,就地组装抵御飓风呢?如果我们的总兵力达到十五万呢?如果仆族智者想包围我们,就让他们试试,只要有塑魂者,若有必要,哪怕造桥的木头我们也能凭空制造出来。”
“那需要各军彼此高度信任。”阿多林的语气有些犹豫。他朝主桌远端望了一眼,撒迪亚斯就坐在那个方向。阿多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果我们貌合神离,最终会进退两难。如果轩亲王们在行军途中发生争执,那将酿成大祸。”
“我们先想办法让他们合作。”达力拿说,“我们离这个目标已经很近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接近。六年了,没有一个轩亲王允许部下骚扰其他部队。”
但这仅限于在破碎平原。在阿勒斯卡国内,他们依旧为争夺领地或清算旧账去打一些毫无意义的仗。这太荒唐了,可让阿勒斯卡人停止战争仿佛就像阻止风的流动那般困难。
阿多林点点头:“这计划不错,父亲,比撤兵强得多。但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停止眼下的高地乱战,他们喜欢这场游戏。”
“我知道。如果我可以让一两名轩亲王和我共享兵力及资源、联合出击,那么也许能离我们对未来的期望更近一步。我们还要设法把仆族智者的主力引到平原上,在某块面积较大的高地与他们交锋,只是我目前还没有头绪。不管怎样,我们这些各自为战的军队需要学着互相配合。”
“还有那些嚼你舌根的人,该拿他们怎么办?”
“我会以轩亲王的身份正式驳斥此事,”达力拿说,“措辞必须谨慎,不能有损国王的英名,同时还要说明真相。”
阿多林叹道:“驳斥一下就完了,父亲?”
“对。”
“为什么不找他们决斗?”阿多林又凑近一些,恳切地说,“说些义正词严的话也许可以阐明你的想法,但别人会觉得不疼不痒。挑几个说你懦弱的人,直接向他们挑战,让所有人记住冒犯‘黑荆棘’是个错误!”
“我不能那么做。”达力拿说,“法典不允许我这种身份的人参与决斗。”阿多林或许也不该决斗,但达力拿没有强迫儿子完全戒除。决斗是他的生活。当然,还有他追求的女性。
“那就把家族荣誉托付给我,”阿多林说,“我会和他们决斗!我会带着碎瑛甲和碎瑛刃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展示一下你的荣誉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和我自己去决斗没什么区别,孩子。”
阿多林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达力拿,仿佛在探寻什么。
“怎么了?”达力拿问。
“我想知道,”阿多林说,“对你影响最大的究竟是什么。幻象、法典,还是那本书。又或者三者其实没有区别。”
“法典与二者无关,”达力拿说,“那是古阿勒斯卡的传统。”
“不,有关系,父亲,三者都有关联,它们以某种方式在你身上结成一体。”
达力拿沉思片刻。这孩子的话是否有道理?“我有没有跟你说那个国王扛大石的寓言?”
“说过。”阿多林说。
“真的?”
“说了两次,而且你又让我听别人读了一遍。”
“噢,好吧。在同一章节还有另一段文字,讲述了以武屈人和以德服人的区别。阿勒斯卡人太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因为某人说我是懦夫而挑战他,这不会改变他的想法。这么做也许能堵住他的嘴,但不能改变他的心。在这一点上,我知道自己是对的,你得相信我。”
阿多林叹了口气,起身道:“好吧,正式的驳斥总好过什么也不做。至少你没有完全放弃捍卫自己的荣誉。”
“我永远不会,”达力拿说,“但我得小心行事,不能让这个王国更加四分五裂。”他埋头继续吃饭,用餐刀扎起最后一块鸡肉送到嘴里。
“那我回原先的岛上去了。”阿多林说,“我……等等,那不是纳瓦妮伯母吗?”
达力拿抬起头,吃惊地发现纳瓦妮正朝他们走来。他低头一看,盘里的食物已被他不知不觉间吃了个精光。
他叹口气,按捺心神,起身致意。“玛萨娜,”达力拿微微欠身,用了称呼姐姐的正式称谓。纳瓦妮只大他三个月,但还是该这么叫。
“达力拿,”她唇角轻扬,微微一笑,“还有亲爱的阿多林。”
阿多林露出爽朗的笑容,从桌边绕过去,和伯母拥抱。她把禁手隔着袖子放在他肩头,这是只有家人之间才能有的亲密接触。
“您何时回来的?”阿多林松开胳膊,问道。
“今天下午刚到。”
“为什么要回来?”达力拿厉声道,“我以为你该协助王后守护国王在阿勒斯卡的权益。”
“嗳,达力拿,”纳瓦妮深情款款地说,“还是老样子,总这么刻板。阿多林,我亲爱的孩子,你和姑娘处得如何?”
达力拿嗤之以鼻:“他还是像跳快步舞一样换伴换个不停。”
“父亲!”阿多林抗议。
“阿多林,我为你高兴。”纳瓦妮说,“你还年轻,不该早早定下终身。年轻的意义就在于趁生活还充满乐趣时去充分体验。”她瞥了达力拿一眼,“既然没老,就不用强迫自己变成乏味的人。”
“谢谢伯母。”阿多林咧嘴一笑,“请恕我失陪,我得把您回来的消息告诉雷纳林。”他快步走开,留下达力拿尴尬地在那儿,与纳瓦妮隔桌相望。
“达力拿,我有这么吓人吗?”纳瓦妮冲他扬了扬眉毛。
达力拿一低头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餐刀不放,餐刀有锯齿状宽刃,必要时能当武器。他“咣当”一声把刀放到桌上,然后一皱眉,为自己弄出这么大动静而害臊。方才和阿多林谈话时的自信仿佛突然间烟消云散。
慌什么!他心想,她只是亲戚。每当和纳瓦妮说话,他总觉得仿佛是面对一头最最危险的食肉动物。
“玛萨娜,”达力拿意识到他们还站在原地,隔着一张狭窄的长桌,“也许我们该换个地……”
纳瓦妮冲一名侍女招招手,打断他的话头。那女孩很小,刚到要套袖子的年纪。她赶紧跑去取来一张矮凳。纳瓦妮指了指自己脚边,那个位置距桌台只有几步。侍女有些犹豫,但纳瓦妮的手势变得更加坚决,她只好照吩咐放下凳子。
纳瓦妮仪态万千地坐下来,这并不算在国王的主桌落坐——那是只属于男性的——但绝对够近,足以挑战陈规。侍女退了开去。在桌子另一头,艾尔霍卡注意到母亲的举动,但什么也没说。没人会责备纳瓦妮·寇林,就算国王也不会。
“坐下,达力拿。”她的语气变得急切,“我有些要紧事得和你谈。”
达力拿叹了口气,但还是坐下了。他们周围的座椅还是空的,岛上的乐声和嘈杂的交谈声足以避免两人的对话被第三者旁听。有些女子正在吹奏长笛,乐灵绕着她们翩翩起舞。
“你问我为什么回来?”纳瓦妮柔声道,“好,我有三个理由。首先,我来传个消息,魏德纳人已完善了他们所谓的‘半瑛甲’制作工艺,他们宣称材料可以挡住碎瑛刃的打击。”
达力拿双臂交叉往桌上一搁。他对此有所耳闻,但并不尽信。总有人号称即将掌握制造碎瑛甲的秘密,然而那些话最后都落空了。“你亲眼见到了吗?”
“没有,不过有个我信得过的人确认了。她说,那种材料只能做成盾牌,而且没有碎瑛甲所具有的任何强化效力,但确实能够抵挡碎瑛刃。”
那也是一种进步——很小的进步,但离制造出碎瑛甲确实更近了一步。这令人不安。他本人什么也不会相信,除非亲眼见到那些“半瑛甲”的能耐。“你可以用对芦传信,纳瓦妮。”
“我回去塔冠城后,马上意识到,从政治角度而言,离开这里是错的。这些军营越来越像是王国真正的中枢了。”
“不错。”达力拿波澜不惊地说,“我们都远离国土,这很危险。”这不正是他之前说服纳瓦妮回去的理由吗?
这个气度雍容的女子摆摆手,对达力拿的看法不以为然。“我确信,王后具备充分的才干,能够掌控阿勒斯卡的大局。阴谋诡计当然少不了,永远都少不了,但真正的重要人物最后总会来到此地。”
“国王能在每个角落见到杀手的影子,一直如此。”达力拿小声说。
“在他父亲遭遇那种厄运后,难道他没理由这么做吗?”
“此话不假,但我恐怕他走了极端。他连盟友都不信。”
纳瓦妮把禁手搭在腿上,闲手搭在禁手上。“他这国王当得不怎么样,是吗?”
达力拿眨眨眼,大为惊骇:“什么?艾尔霍卡为人很好!他的品德胜过这支军队里所有的光眼种。”
“可他的统治过于软弱,”纳瓦妮说,“你必须承认这点。”
“他是国王,”达力拿正色道,“也是我侄儿。我的剑、我的心,都属于他。纳瓦妮,而且我不会容忍别人对他出言不逊,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不行。”
她打量了达力拿一眼。那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吗?纳瓦妮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这一点很像她女儿,阴谋让她们绽放,好像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绽放的石壳木。不过,和迦熙娜不同的是,纳瓦妮是个不能轻信的女人。和迦熙娜在一起,至少你还明白该采取什么立场——达力拿再次感到,他是多么希望迦熙娜先把手头的研究放一放,返回破碎平原啊。
“我没有说儿子的坏话,达力拿。”纳瓦妮说,“我对他的忠诚不亚于你,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我要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所以需要确定状况。他露出了软弱的一面,我想保护他,就采取必要的措施,不管他乐不乐意。”
“既然如此,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如果保护他是你回来的第二个理由,剩下的那个又是什么?”
她笑了,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那对绛红的嘴唇朝他微笑,笑得意味深长。
先祖之血……达力拿心想,飓风在上,可她太美了,美丽而致命。对他而言尤其讽刺的是,妻子的面容虽然模糊不清,他却记得那几个月间所有丝丝入扣的细节——眼前这个女人把自己和迦维拉尔玩弄于股掌之间,撩起两人的欲火,最终选择了哥哥。
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最终的结果,达力拿还是很受伤。
“我们需要找个时间私下谈。”纳瓦妮说,“关于一些军营里的言论,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也许是指有关他的传言。“我——我很忙。”
她抬了抬眼珠:“我很清楚你事务繁多,但我们还是要谈。等我安顿好,熟悉一下目前的情况,一周后怎样?我来为你朗读那本先夫痴迷的书,然后我们聊聊,可以找个公共场所,你意下如何?”
他叹了口气:“当然可以,但——”
“诸位轩亲王,诸位光明贵人。”艾尔霍卡突然起身发言。达力拿和纳瓦妮转头看着长桌远端,国王身穿制服,王冠和披风一样不落。他抬起一臂,岛上瞬时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潺潺流水声。
“我相信诸位一定有所耳闻,三天前的狩猎中,有人试图行刺本王。”艾尔霍卡朗声道,“我的鞍带被割断了。”
达力拿看了看纳瓦妮,她冲他抬起闲手,前后挥动,表示不把这谣言太当回事。她当然知道此事,给她五分钟时间,她就能打听到一座城里的一切重大传言。
“请大家放心,我从未遭遇真正的危险。”艾尔霍卡道,“这部分功劳归于亲卫队的保护和我那无时无刻不保持戒备的叔叔。然而,我觉得对一切威胁抱以充分的审慎和重视是明智的举措,鉴于此,我任命光明贵人托洛尔·撒迪亚斯担任轩督王,由他监督揭露这场不轨图谋的真相。”
达力拿大吃一惊,眨眨眼,随后闭上眼一声轻叹。
“揭露真相,”纳瓦妮用怀疑的语气说,“就凭撒迪亚斯?”
“先祖之血……他觉得我没把这些威胁当回事,所以找撒迪亚斯求助。”
“好吧,我想没问题,”她说,“我多少信得过撒迪亚斯。”
“纳瓦妮,”达力拿睁开眼,“那场意外发生在我安排的狩猎当中,在我的卫队和士兵的保护之下。国王的坐骑由我的马夫整备。他当众要求我调查皮带断裂一事,现在又当众把我的调查权剥夺了。”
“噢,天哪。”她明白了。这几乎等同于宣布对达力拿的怀疑。撒迪亚斯挖出的一切有关这场“行刺图谋”的信息,都一定会对达力拿不利。
当撒迪亚斯对达力拿的恨意和他对迦维拉尔的敬爱发生矛盾时,哪种感情会占上风呢?可启示中说,我要信任这个人。
艾尔霍卡重新落座,现场又嘈杂起来,比之前音量更高。国王似乎转眼就忘了刚才的发言,撒迪亚斯爽朗地笑笑,起身向国王告辞,走入人群中。
“你还认定他是个好国王?”纳瓦妮悄语,“我可怜的、无人疼爱的孩子,看你有多慌张。”
达力拿站起来,沿桌边向还在就餐的国王走去。
艾尔霍卡抬起头“啊,达力拿。我想你会协助撒迪亚斯的工作。”
达力拿坐了下来。撒迪亚斯没吃完的馔食还在桌上,黄铜餐盘摆了一桌,盛着一些肉块和扯碎的面包片。“艾尔霍卡,”达力拿忿忿道,“我几天前才和你谈过,我想成为轩战王,可你说此等任命过于危险!”
“确实危险,”艾尔霍卡说,“我和撒迪亚斯谈过,他也同意。轩亲王们不会容忍在军务方面被别人骑在头上。撒迪亚斯指出,假如先从不太具威胁性的任命开始,比如轩督王,那就可以让众人渐渐习惯,为你的目标铺平道路。”
“是撒迪亚斯的主意。”达力拿冷冷地说。
“当然,”艾尔霍卡道,“我们也该有一位轩督王了,而且他特别提出想去调查肚带被割一事。他知道,你一直说这类工作不适合你。”
先祖之血,达力拿心想,抬头看向岛屿中央,那里有一群光眼种聚在撒迪亚斯周围,我被摆了一道,干得漂亮。
轩督王有权对各种罪行开展调查,特别是关乎王室利益的事件。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威胁性几乎与轩战王不相上下。可艾尔霍卡不会这么看,他只看到终于有人愿意聆听他那些癔症般的恐惧。
撒迪亚斯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别这么闷闷不乐,叔叔,”艾尔霍卡说,“我不知道你想要这个职位,撒迪亚斯又对此很感兴趣。也许他什么也查不出,皮带只是自然磨损。你总是告诉我,我所看到的危险并不都是真的,也许他能证明你说的话,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达力拿小声自问,视线依旧不离撒迪亚斯。我怀疑究竟还有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