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用场多多
你曾谴责我履行使命时态度倨傲,你谴责我无休止地怨恨雷瑟和巴伐丁。这两项谴责都成立。
营地外,卡拉丁站在板车上,打量四周景致。石头和泰夫特正在执行他的计划——如果那算是一份计划的话。故乡的空气比这里干燥得多。如果你在飓风来临前一天外出逛逛,会发现世界仿佛被一切生命所遗弃。而飓风停歇后,植物很快从壳里或藏身之处吐出藤蔓枝芽,尽情地吸收和储存水分。但在这里湿润的气候下,它们长留不去,很多石壳木从不完全退入壳中,零星的草地也并不罕见。撒迪亚斯要采伐的是一片位于营地北部的树林,但还有一些离群的孤木生长在这片平原上。它们体积巨大,树干极粗,向西倾斜生长,手指粗的树根牢牢攥着岩石,经年累月,将底下的岩地凿出道道裂痕。
卡拉丁从车上跳下。其他冲桥手会把石块搬来,堆在板车附近,他的工作就是将石块搬上车。
冲桥手散布在广袤的平原上干活,在一株株石壳木、一片片草叶和从石块下探出头的一丛丛芦苇间穿行。这类芦苇在营地西侧长得最密,如果飓风临近,它们会立即缩到大石的缝隙里。这种情形看起来很有趣,每块石头都仿佛是老者的头颅,时不时从耳朵后面冒出绿色和棕色的毛发。
那些毛发般的东西很有用处,因为其中潜伏着一种被称为陀灵草的细芦苇。坚韧的茎秆顶端长着细长的叶子,可以缩进秆内。茎秆本身不会移动,但长在大石底下,还算安全。每场飓风都会吹散一些——也许这是陀灵草的一种迁徙方式,等风暴平息后就能落地生根。
卡拉丁抬起一块石头,搬到板车上,滚到其他石头旁。石块底部湿漉漉的,附着地衣和飓砂。
陀灵草并不稀有,但也不像其他芦苇那么常见。卡拉丁只做了简单的描述,就足以让石头和泰夫特的搜寻取得一些成果。但茜尔的加入带来了突破性进展。走下车去搬另一块石头的当儿,卡拉丁扭头看了一眼。泰夫特不明白为什么吃角族大个子总比他找到的多得多,但卡拉丁不想向他解释。他依旧不知道石头究竟是怎么看到茜尔的。吃角族人说这是天生的能力。
两名冲桥手走进来,是年轻的杜内和“断耳”亚克斯。他们拖着一块木橇,橇板上放着一块大石。汗水从两人脸庞两侧不住滴落。待他们来到板车边,卡拉丁拍去手上的灰尘,帮他们抬起石头。亚克斯冲他摆出一张臭脸,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块不错,”卡拉丁对石头点点头,“干得好。”
亚克斯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杜内冲卡拉丁耸耸肩,赶紧跟着比他年长的同伴走了。如石头所料,让手下搬石头对卡拉丁的人望绝无好处。但这是必须的,要想帮助雷滕和其他伤员,这是唯一的办法。
亚克斯和杜内走后,卡拉丁不动声色地爬到板车上蹲下,掀开一块油布,底下是一大堆陀灵草的茎秆。这些秆子大约有人的小臂那么长。他装出在车上挪动石块的样子,偷偷将两大把芦草插进用石壳木的藤蔓扎起来的大捆芦草中。
他从车旁扔下这捆芦秆。车夫跑去和其他车上的同行聊天了,只留下卡拉丁一个人,当然还有安安分分地趴在石壳底下、用晶亮的圆眼珠看着太阳的红甲蟹。
卡拉丁跳下车,又搬上一块石头,接着跪下来,仿佛要把一块大石从车底下拽出,实际上是用灵巧的双手将那捆芦草绑到了车底下——边上已经绑好了两捆。板车轮轴边有很大的空间,还有一根木榫钉,是安放芦草的绝佳位置。
杰泽雷泽保佑,回营地时没人来检查车底。
药剂师说,一根秆子能榨出一滴药汁。卡拉丁需要多少呢?他没去细想,他知道答案:
一滴也不能放过,多多益善。
他从车底爬出,又搬起一块石头。石头向他走来,大个子黑肤吃角族人拖着一块大部分冲桥手没法一个人应付的大条石,脚不离地,不紧不慢地走着,茜尔在他脑边转悠,偶尔落到石头上打量他几眼。
卡拉丁跳下车,跑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去搭把手,石头点头致谢。两人将石头拉上车,摆放到合适位置。石头擦擦额头,故意背对卡拉丁。一把芦草插在他后兜里,露出半截。卡拉丁一把抓过,塞到油布底下。
“如果有人发现我们干的事,怎么办?”石头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就说我会编织,”卡拉丁说,“想编一顶帽子遮阳。”
石头嗤之以鼻。
“没准儿我真会这么干,”卡拉丁抹去额头的汗水,“天气这么热,有顶帽子挺不错。但没人发现是再好不过了。”
“是很热。”石头舒展一下筋骨,抬头看着在他面前飞来蹿去的茜尔,“我想念群峰之巅的凉爽。”
茜尔朝某个方向一指,石头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这才跟着她走去。等他找到正确的方向后,茜尔一扭身,上下翻飞,化作一段光带向卡拉丁蹿来,随即落在板车旁,恢复成裙袂飞扬的少女形象。
“我,”她竖起一指,大声宣布,“非常喜欢他。”
“谁?石头?”
“嗯,”她两手一抄,“他很恭敬,不像其他人。”
“好吧,”卡拉丁又搬起一块石头,“你可以跟他四处转悠,不必黏着我。”他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卡拉丁已经习惯有她作伴了。
她一哼声:“我才不跟他呢,他太毕恭毕敬了。”
“你刚说你喜欢被人尊敬。”
“我喜欢,也嫌弃。”她大大咧咧地宣称,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其中的矛盾。接着她叹口气,在车沿上坐了下来,“有一次,我想捉弄他一下,就把他引到一堆红甲蟹的粪便跟前。他居然没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大粪,似乎想参透我这么做的含义。”她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真变态。”
“我想,吃角族人一定是崇拜精灵之类的存在。”卡拉丁擦擦额头说。
“好蠢。”
“人会相信更蠢的东西。依我看,从某种角度而言,崇拜精灵是有道理的。你们不同寻常,有魔法般的力量。”
“我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起身道,“我很美,口齿又伶俐。”她两手一叉腰,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卡拉丁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她仿佛每个小时都在变化,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不完全像人,但越来越有个性、越来越聪慧。
另一个名叫纳塔姆的冲桥手走近,茜尔不再作声。那个马脸男扛着一块较小的石头,显然不想太卖力气。
“嘿,纳塔姆,”卡拉丁下车去取石头,“活儿顺利吗?”
纳塔姆耸耸肩。
“记得你说你从前是农民?”
纳塔姆在车旁歇脚,完全不理会卡拉丁。
卡拉丁把石头放到车上,挪到合适的位置。“让大家干这种活,我很抱歉,但我们需要赢得盖兹和其他冲桥队的好感。”
纳塔姆没吱声。
“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卡拉丁说,“相信我。”
纳塔姆只是再次报以耸肩,随后漫不经心地走开。
卡拉丁叹道:“如果能把责任推到盖兹头上就简单多了。”
“那可不太诚实。”茜尔显得有些生气。
“你为何这么在意诚实?”
“我就是在意。”
“哦?”卡拉丁回身继续工作,一边嘟囔,“故意把别人领到粪堆旁,可真够诚实的。”
“那不一样,那是玩笑。”
“我看不出哪儿不……”
另一个冲桥手走来,令他打断了话头。卡拉丁不知是否还有人拥有石头那种奇怪的能力,可以看到茜尔,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自言自语。
那个矮小精悍的冲桥手自称伤卡,但卡拉丁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疤。他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面庞精瘦,骨架突出。卡拉丁也试着和他说话,但没得到回应。对方甚至粗暴地冲卡拉丁比画了一下,然后才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我错了。”卡拉丁摇摇头,从牢固的板车上跃下。
“错?”茜尔走下车沿,看着他。
“我以为,见到我救了那三人,其他人会产生希望。可他们还是漠不关心。”
“今早,你扛着木板练习时,”茜尔说,“有几个人在看你呢。”
“他们是看了,”卡拉丁说,“但对伤员还是漠不关心。只有石头除外,就是这样,而他这么做是因为欠我的情。泰夫特也不愿分出自己的食物。”
“他们是自私鬼。”
“不,我认为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他搬起一块石头,搜肠刮肚地思索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当我还是奴隶时……不,我现在还是奴隶。当我陷入最低谷时,当那些主人想磨灭我的反抗心时,我和这些人一个样,压根儿无所谓,谈何自私?我就像动物,只会做,不会思考。”
茜尔双眉紧蹙。这不奇怪——卡拉丁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说的。然而,当他再次开口,这些话表达了他的内心所想:“我已向他们证明,我们能够生存,但这仍旧毫无意义。如果生活本身不值得活,他们绝不会在意。就好比,我给他们堆积如山的润石,却没给他们任何可买之物。”
“大概是吧,”茜尔说,“你有什么办法呢?”
他回头望向岩石平原另一头,朝着营地的方向。山坑里升起炊烟,那是无数军队食堂的炉灶。“不知道,但我觉得这点芦秆还远远不够。”
***
当晚,卡拉丁、泰夫特和石头走在撒迪亚斯营地中临时铺设的营道上。诺梦——三姐妹中的二姐——释放出苍蓝色光辉。楼房前挂着一盏盏油灯,照亮了酒馆或妓院的招牌。润石能提供更稳定的光源,用完还可再充,但一个润石能买一捆蜡烛或是一小袋油,所以短期来看还是蜡烛油灯更便宜。更何况,这种地方挂润石很容易被偷。撒迪亚斯不执行宵禁,但卡拉丁知道,冲桥手夜里最好别独自外出。半醉的士兵裹着污秽不堪的军服从他们身旁晃荡而过,或是在妓女耳边说悄悄话,或是向朋友大肆吹嘘。他们冲冲桥手污言秽语,放肆大笑。尽管有灯和月光,街道依然给人阴暗的感觉。营地布局乱七八糟,石屋、木棚和帐篷挤作一团,让人感到无序和危险。
卡拉丁和两名同伴闪到一边,给一大群士兵让道。他们衣襟敞开,略带醉意。一名士兵瞧了他们一眼,但三个冲桥手走在一起,其中还有个壮实的吃角族人,这足以让士兵忌惮三分。他们仅止于哄笑几声、在卡拉丁路过时推搡了一把。
那人一股汗臭和劣质淡啤酒味。卡拉丁忍气吞声。如果还手,薪饷就会被扣。
“我不喜欢干这个,”泰夫特回头看了那群士兵一眼,“我要回营房去。”
“你要留下。”石头沉声道。
泰夫特翻翻眼皮:“你以为我怕你这种傻大个?我想走就走,而且——”
“泰夫特,”卡拉丁好声好气地讲,“我们需要你。”
需要。这词对人有种奇特的效力。如果你对别人用这个词,有些人会拔腿就跑,有些人会神经紧张,但泰夫特似乎挺受用。他点点头,自言自语了几句,跟着他们继续前进。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板车场。那些石头堆在营地西侧附近,没有栅栏,板车停成数排,夜里也无人看管。红甲蟹躺在附近的围栏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座小山。卡拉丁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时刻留意哨兵的动静,但显然没人担心小偷在千军万马当中偷板车这么笨重的东西。
石头推了他一把,指指黑漆漆的蟹栏。有个小男孩坐在栏杆上,抬头望着月亮出神。红甲蟹是贵重的财物,得有人看守。这可怜的娃,他有多少次被命令整晚守着这些懒洋洋的大虫了?
卡拉丁挨着一辆板车蹲下,另两人也有样学样。他朝一排板车指了指,石头随即摸过去。卡拉丁指向另一排,泰夫特翻翻白眼,但照做了。
卡拉丁沿着中间那排悄悄前进。板车约有三十辆,十辆一排,但检查起来很快,只需摸一把木板背面,感觉一下有没有他留下的印记。不出几分钟,有个黑影钻到卡拉丁这排。那是石头。吃角族人朝边上指指,竖起五根指头。从头数起第五辆。卡拉丁点点头,开始行动。
摸到那辆车边时,他听到泰夫特所在方位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卡拉丁缩起身子,朝岗哨那边瞄了一眼。那孩子还在看月亮,漫无目的地踢着身前的栏杆。
片刻后,石头和神情局促的泰夫特向卡拉丁匆匆走来。“不好意思,”泰夫特小声说,“那座会走路的山吓了我一跳。”
“如果我是座山,”石头咕囔道,“你怎么没听见我过来?嗯?”
卡拉丁扑哧一笑,摸索着那辆板车的木板背面,指尖辨出一个叉形符号。他深吸一口气,仰面爬到车底。
芦草还在原处,总共二十捆,每捆都有手掌那么粗。“赞美艾什,掌管好运的令使。”他轻声念叨,解下第一捆芦草。
“全都在,哈?”泰夫特凑下身子,在月色下抓抓胡子,“真不敢相信,居然找到这么多,整片平原的陀灵草肯定都被我们拔光了。”
卡拉丁将第一捆递给他。要不是茜尔帮忙,他们连三分之一都采不到。她能像虫子一样到处飞,还有寻物的直觉。卡拉丁解下第二捆,递到车外。泰夫特把两捆扎到一起,合成一大捆。
卡拉丁忙活时,一阵细小的白叶卷进车底,化作茜尔的形态。她滑翔到他跟前,停下。“我没见到守卫,只有一个坐在蟹圈围栏上的小男孩。”她半透明的蓝白色身影几乎被黑暗隐没。
“希望这些芦草还能用,”卡拉丁小声说,“如果干得太快……”
“没事的,你也太多虑了。我帮你找到一些瓶瓶罐罐。”
“真的?”他一个激灵,差点儿坐起来,但在撞到头之前收住了腰。
茜尔点点头:“我带你去。没法提过来,太沉了。”
卡拉丁迅速取下其余芦草捆,递给神经紧张的泰夫特,随后迅速滑出车底。二十捆草被扎成七大捆,卡拉丁接过两捆,泰夫特拿两捆,石头带着三捆,有一捆夹在腋下。他们得找个不会被打搅的地方处理这些东西。陀灵草看起来不值钱,但如果盖兹发现这一切,就可能毁掉他们煞费苦心的成果。
先取瓶子,卡拉丁心想。他冲茜尔点点头,后者领三人离开板车场,向一家酒馆走去。这栋建筑像是用劣等木材匆忙赶造的,但依旧有士兵在里面饮酒作乐,大吵大嚷,卡拉丁忍不住担心屋子会塌。
木屋后面有一口破木板钉成、缺边少盖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堆废弃的酒水瓶。由于玻璃十分珍贵,所以完好的瓶子都会被回收,但箱子里这些不是开裂就是破了瓶口。卡拉丁放下草捆,挑出三只接近完好的瓶子,在旁边水桶里洗过,塞进他特意为此带来的袋子里。
他拾起草捆,朝另外两人点点头。“装出在干杂活的样子,”他说,“别抬头。”他们点头应诺,三人走上一条大路,拿着草捆,摆出去干什么差事的模样。他们引来的注目比之前要少得多。
他们绕开堆木场,穿过作为军队集结点的开阔地,沿通往破碎平原的斜坡往下走。一名哨兵发现了他们,卡拉丁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但哨兵什么也没说,也许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如果他们试图逃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但这片毗邻头几道深渊的区域并非禁地。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卡拉丁差点儿自我了断的地方。区区几天工夫,一切就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奇怪的混合体,部分是曾经的自己,部分是作为奴隶的自己,还有一部分是他依然在竭力抗争的悲观意识。他还记得站在悬崖边眺望脚下时的光景。那份黑暗依旧令他心悸。
如果我不能拯救这些冲桥手,那份悲观会再次吞噬我,它会笑到最后……这念头令卡拉丁一阵颤抖。他把芦草放在离悬崖不远的地上,随后坐下。另外两人也照做了,不过略带犹豫。
“我们要把这些东西扔下悬崖?”泰夫特挠着胡子问,“忙活了这么久,就为这个?”
“当然不是,”卡拉丁顿了顿。诺梦依旧明艳,但现在毕竟是夜晚,“你们都没带润石吗?”
“为啥问这个?”泰夫特警觉起来。
“是为了照明,泰夫特。”
泰夫特嘟囔几句,取出一把石榴石齐普。“本打算今晚花的……”他说。宝石在他掌心闪闪发光。
“那就好办了。”卡拉丁说着,抽出一根芦草。关于陀灵草,父亲是怎么说的?卡拉丁犹豫不决地掐掉覆着一层绒毛的顶端,把中空的秆芯暴露出来,然后捏住另一头,用力捋了一遍,将两滴乳白色液体挤进空瓶里。
卡拉丁满意地笑了笑,又重新挤了一次,但什么也没榨出来,于是将芦秆抛进深渊。虽然提过编顶草帽的想法,但他不想留下任何证据。
“你才说不会扔的!”泰夫特责怪道。
卡拉丁举起瓶子。“挤完草汁后才扔。”
“这是什么?”石头凑近过来,眯起眼细细打量。
“陀灵草汁,也叫陀灵乳——我觉得那其实不是草汁。无论如何,这是很有效的消毒剂。”
“消……消什么?”泰夫特说。
“它能驱赶腐灵。”卡拉丁说,“而腐灵会造成感染。这种乳液是最好的消毒剂之一,对已经感染的伤处也有疗效。”这很有用,因为雷滕的伤口开始红肿,爬满了腐灵。
泰夫特“嗯”了几声,瞧瞧草捆,“这可真不少啊。”
“我知道,”卡拉丁把另两个瓶子递给他们,“所以,不用一个人干真是太好了。”
泰夫特叹了叹气,但还是坐下来,解开草捆。石头也坐下来,把两腿一弯,用脚底板夹住瓶子,毫无怨言地开干了。
微风拂过,吹乱了几根芦苇。“你干吗要操这个心?”泰夫特终于开口问。
“他们是我的人。”
“这不是冲桥队长该管的事。”
“是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卡拉丁说,发现茜尔也飞到近旁来听,“你、我、还有大家自己说了算。”
“光眼种和那些军士,”泰夫特问,“他们会允许你这么干?”
“难道他们会注意我们在干什么?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冲桥手。”
泰夫特沉思半晌,“嗯”了一声,拿起另一根芦草。
“也许会的。”石头说。这大块头挤草时的动作灵巧得让人吃惊。卡拉丁没想到那些粗大的指头可以如此仔细、如此精准。“光眼种,常常会发现你不希望被他们发现的东西。”
泰夫特又“喏”了一声表示同意。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石头?”卡拉丁问,“吃角族人怎么会离开山上的家园,来到低地?”
“你不该问这些事儿,小伙子。”泰夫特朝卡拉丁摆摆手指,“我们不谈自己的过去。”
“你们什么也不谈。”卡拉丁说,“你俩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名字是一回事,”泰夫特嘟囔道,“经历是不一样的。我——”
“没关系,”石头说,“我可以讲。”
泰夫特把剩下的半句话咽进肚里,但也凑近一些,等石头开口。
“我们族人没有碎瑛刃。”石头用他低沉浑厚的嗓子说。
“这不算少见,”卡拉丁说,“除了阿勒斯卡和雅克维德,其他王国的碎瑛刃几乎都不多。”不少阿勒斯卡士兵以此自豪。
“不,”石头道,“泰勒拿有五把碎瑛刃和三套完整的碎瑛甲,在王室亲卫手中。瑟莱人也有碎瑛甲和碎瑛刃。另一些王国全国只有一把碎瑛刃和一套碎瑛甲,例如赫达孜——是王室家传的。但我们恩卡拉基人一把碎瑛刃都没有。我们中的很多‘努阿头马’,类似于你们的光眼种,只是眼睛不发光——”
“没有光眼怎么当光眼种?”泰夫特难以置信。
“有暗眼就行。”石头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们用另一种方法选领袖,很复杂,但先不扯远。”他又榨完一根,将空秆子丢在身旁——那里已集了一堆。“努阿头马,觉得没有碎瑛刃是很大的耻辱。他们很想要这种武器。最先得到碎瑛刃的努阿头马,将成为国王,我们有很多年没有国王了。谁能拥有这种神赐的武器,山头之间就不会打来打去。”
“那你是来买碎瑛刃的?”卡拉丁问。任何碎瑛武士都不会出卖自己的武器。每一把都是独一无二的古代遗物,是从背叛的光辉变节者手中夺来的。
石头笑了:“哈!买?不,我们没这么笨。我的努阿头马,知道你们的传统,明白吗?只要杀死碎瑛武士,他的碎瑛刃和碎瑛甲就归你。所以我的努阿头马带着全族人,浩浩荡荡地排着队来到山下,要找一名你们的碎瑛武士,然后杀死他。”
卡拉丁差点儿笑出来:“我想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我的努阿头马不是傻瓜。”石头辩白道,“他知道这很难,但你们的传统给了我们希望,明白吗?勇敢的努阿头马会下山去挑战碎瑛武士,终有一天,他们中会有人取胜,然后我们就有碎瑛刃了。”
“也许吧,”卡拉丁把一根空秆抛进深渊,“假如他们同意和你们决斗,而且打到一方丧命为止。”
“噢,他们愿意决斗,”石头笑道,“努阿头马带了很多财物,还承诺把所有财产交给战胜他的人。你们那些光眼种,不可能不动心!杀死一个没有碎瑛刃的恩卡拉基人,他们不觉得有多难。很多努阿头马在决斗中死去。但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们会赢的。”
“那样也只能得到一套碎瑛刃碎瑛甲,”卡拉丁说,“阿勒斯卡有几十套。”
“那只是开始。”石头耸耸肩,“但我的努阿头马败了,所以我成了冲桥手。”
“等等,”泰夫特说,“你跟随你的光明贵人这么久,他一败,你就直接加入冲桥队了?”
“不,你没明白。”石头道,“我的努阿头马挑战了轩亲王撒迪亚斯。破碎平原上有很多碎瑛武士,大家都知道。我的努阿头马觉得,先和只有碎瑛甲的人交战,有了碎瑛甲再赢得碎瑛刃,这样比较容易。”
“然后呢?”泰夫特说。
“我的努阿头马败给光明贵人撒迪亚斯后,我们全都成了他的财产。”
“那你是奴隶?”卡拉丁一边问,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前额。
“不,我们没那种概念。”石头说,“我不是努阿头马的奴隶,我是他的家人。”
“家人?”泰夫特道,“克勒克啊!你也算是光眼种了!”
石头又笑起来,笑得中气十足,前仰后合。尽管心事重重,卡拉丁也笑了。他仿佛好久没听过这种笑声了。“不,不,我只是‘乌玛提亚’,按你们的说法,就是他的表亲。”
“那还是亲戚。”
“在群峰之巅,”石头说,“光明贵人的亲戚就是他的仆人。”
“这算什么制度?”泰夫特反驳道,“你们非得给亲戚当仆人?风杀了我吧!我宁可死了算了,真心话。”
“这没那么糟。”石头说。
“因为你不了解我的亲戚。”泰夫特边说边发抖。
石头又笑了。“你宁可服侍不认识的人?像撒迪亚斯那样的人?和你完全没血缘关系的人?”他晃晃脑袋,“低地人,你们的空气太多了,所以脑子不正常。”
“空气太多?”卡拉丁问。
“对。”石头说。
“空气怎么可能太多呢?到处都一样。”
“这事情,不好解释。”石头的阿勒斯卡语讲得很好,但有时会漏掉一些连接词,有时又能完整表述句子。语速越快,他漏词的几率就越高。
“你们吸的空气太多,”石头说,“到群峰之巅,自然就会明白。”
“也许吧。”卡拉丁边说边看了泰夫特一眼,对方只耸耸肩。“可有一点你说错了。你说我们服侍陌生人。不,我确实认识光明贵人撒迪亚斯,而且很了解他。”
石头扬了扬眉毛。
“他傲慢,”卡拉丁道,“记仇,贪婪,烂到骨子里。”
石头笑道:“对,我想你没说错。这人不算最优秀的光眼种。”
“不存在‘优秀’的光眼种,石头,他们都一个样。”
“看起来,他们对你做过不少事?”
卡拉丁耸耸肩,这个问题揭开了一些尚未痊愈的伤口。“不管怎么说,你主人还算走运。”
“因为死在碎瑛武士手里?”
“因为他没赢,”卡拉丁说,“这样他不会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们不会让他带着撒迪亚斯的碎瑛甲离开的。”
“胡说,”泰夫特从旁插话,“传统——”
“传统是随意粉饰恶行的遮羞布,泰夫特,”卡拉丁说,“只是一个漂亮匣子,用来包裹他们的谎言,让我们俯首帖耳。”
泰斯特动了动下巴。“我活的年头比你久,小伙子,我见多识广。如果一个普通人杀死敌方的碎瑛武士,他就会成为光眼种,这是世间的法则。”
他没有继续争辩。如果这份幻觉会让泰夫特好受一些,不至于为自己在这场战争泥沼中的位置而绝望,卡拉丁又凭什么非得说服他不可呢?“那么,你是个仆人,”卡拉丁对石头道,“像是某个光明贵人的随从?算哪一类仆人呢?”他努力思考相应的称谓,回忆与韦斯提欧或荣寿打交道时听来的词汇。“男仆?管家?”
石头笑了:“我是厨子。我的努阿头马不会不带厨子就下低地来的!这里的食物,香料太多,你们什么味道都尝不到,还不如吃撒了胡椒粉的石头!”
“你也好意思谈食物,”泰夫特怒道,“凭你,一个吃角族人?”
卡拉丁蹙眉道“说起来,为什么别人把你们族人称作吃角族?”
“因为他们会吃猎物的角,”泰夫特说,“还有外壳。”
石头若有所思地笑了:“嗯,味道好极了。”
“你们真的吃壳?”卡拉丁问。
“我们的牙齿非常坚固有力。”石头自豪地说,“后来的故事,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光明贵人撒迪亚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有些成了士兵,有些成了他的家仆。我给他煮了一顿饭,结果就被送到了冲桥队。”石头顿了顿,“我对,呃,那锅汤的风味做了些改进。”
“改进?”卡拉丁一挑眉。
石头似乎有些尴尬。“你们能理解,我对努阿头马的死相当愤怒。我想,这些低地人,舌头都被下了重料的饮食给毁了,肯定尝不出味道,于是……”
“于是怎样?”卡拉丁追问。
“红甲蟹的粪便。”石头说,“那味道显然比我想象的重。”
“等等,”泰夫特说,“你在轩亲王撒迪亚斯的汤里下了蟹粪?”
“呃,对。”石头说,“其实,我在他的面包上也涂了一点,还用作猪排的配菜,又配了一份黄油沙拉的酱料。蟹粪,我发现用场多多。”
泰夫特笑得东倒西歪,笑声在平原上久久回荡,动静大得令卡拉丁担心他会滚下悬崖。“吃角族人,”泰夫特终于开口,“我得请你喝一杯。”
石头笑笑。卡拉丁自顾摇头,陷入沉思。有了。
“怎么啦?”石头显然注意到他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东西。”卡拉丁说,“这!是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
石头不知所措。“蟹粪?你要这个?”
泰夫特又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不,”卡拉丁说,“那是……算了,我回头给你们说明,我们先把草乳挤完。”他们连一捆都没弄完,手指就已经开始发疼了。
“你呢,卡拉丁?”石头问,“我说了我的故事,你也说说你的?你额头的那些符号是怎么来的?”
“对啊,”泰夫特睁大眼,“你又在谁的菜里拉了屎?”
“你刚说打听冲桥手的过去是一种禁忌。”卡拉丁道。
“你都让石头开口了,小伙子。”泰夫特说,“讲吧,这才公平。”
“如果我讲了,你也会讲吗?”
泰夫特立刻拉下脸来:“听好了,我可不——”
“我杀了人。”卡拉丁道。
此言一出,泰夫特闭了嘴,石头把头一昂。卡拉丁注意到,茜尔还在饶有兴致地旁观。这可不寻常,一般而言,她的注意力总是转移得很快。
“你杀了人?”石头说,“所以他们把你打成奴隶?谋杀的惩罚一般不都是死刑吗?”
“那不是谋杀。”卡拉丁平静地说,回想起笼车里那个胡子稀疏的奴隶,他问过同样的问题,“实际上,某个大人物还为此感谢我。”
他不再言语。
“然后?”许久,泰夫特终于开口问。
“然后……”卡拉丁低头看着一根芦草。诺梦正朝西方地平线慢慢滑落,三姊妹中最后一个——谧屋——从东方升起,露出小小的绿色脸庞。“这么说吧,如果你拒绝光眼种们的礼物,他们会很不友好。”
二人等他继续,但卡拉丁陷入沉默,自顾挤草秆。直到今日,回想亚马兰军中的往事依然如此痛苦,这使他震惊。
另外两人可能嗅到了他的情绪,或是觉得已经听得够多,都埋头继续忙活起来,不再多做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