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飓光志第一卷:王者之路(全三册)> 28 决定

28 决定

我所奉献的目标比从前的一切事业都更重要,在这里发生的这场战争,将会撼动天穹的支柱。所以我再次请求你的支持,不要袖手旁观,让灾难吞噬更多生命。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老朋友,现在我恳求你。
阿多林被吓到了。
他站在父亲身旁,两人在场子里。达力拿看起来……很沧桑。一条条鱼尾纹自眼角向后延伸,裸露的皮肤上显出一道道深沟,黑发中夹杂着无数银丝,就像被风雨冲刷得发白的石头。一个穿全套碎瑛甲的人,一个尽管不再年轻、却依然保持着战士体魄的人,怎可能显得如此老态龙钟?
在他们跟前,两头红甲蟹在驾手的引导下,一步步走上木桥。木桥两端架在两堆石头上,离地只有几尺,用来模拟深渊。红甲蟹鞭子般的触须扭动着,下颚磕巴有声,拳头大的黑眼珠转个不停。它们拖着一座巨大的强攻桥,桥下装着几对吱呀作响的木轮。
“这木桥比撒迪亚斯用的桥要宽得多。”达力拿对站在一旁的泰莱布说。
“为了让强攻桥通过,这是必须的,光明贵人。”
达力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阿多林怀疑,他是唯一能察觉父亲情绪低落的人。达力拿外表仍保持着平常那种自信的派头,高昂着头,语气坚定。
然而这双眼睛太红肿、太疲惫。阿多林的父亲感到疲惫时,会变得冷漠、缺乏热情。他和泰莱布说话的语气过于克制了。
突然间,达力拿·寇林就成了一个不堪重负的男人。他会走到这一步,阿多林也难辞其咎。
红甲蟹向前爬行,小山般的甲壳上有蓝色和黄色涂装,雷希人驾手坐在壳上,仿佛端坐于岛屿之巅。当尺寸更大的强攻桥压上,下方的木桥发出令人担忧的嘎吱声。操场四周的士兵都转过头来,连在东边的石地里挖粪沟的工人也停下手里活计,起身观望。
嘎吱声越来越大,接着转为刺耳的断裂声。驾手喝停甲蟹,看着泰莱布。
“看来撑不住,是不是?”阿多林问。
泰莱布叹道:“风操的,我还指望……算了。我们加宽了桥身,所以只能减小厚度,否则重得没法扛。”他看了看达力拿,“抱歉浪费了您的时间,光明贵人。您说得对,这是十蠢附体。”
“阿多林,你怎么看?”达力拿问。
阿多林蹙眉道:“嗯……我觉得也许可以继续尝试,这毕竟这只是第一次试验。泰莱布,也许还有办法,把强攻桥设计得窄一些如何?”
“那成本会非常高,光明贵人。”泰莱布说。
“只要能帮我们多赢一块琼心石,这些付出就能得到数倍回报。”
“是,”泰莱布点点头,“我会和卡拉娜女士谈谈,也许她能设计出新方案。”
“很好。”达力拿说完,盯着那座桥看了许久。接着,不知何故,他转身望向场子另一头,就是工人们挖粪沟的地方。
“父亲?”阿多林问。
“你说,”达力拿道,“为什么没有可让工人使用的、类似碎瑛甲的装置?”
“什么?”
“碎瑛甲能带来非凡的力量,但我们几乎只把它用于战争和杀戮。为什么光辉骑士只制造武器?为什么他们不做一些供普通人使用的生产工具?”
“我不知道,”阿多林说,“也许因为战争是最重要的。”
“或许如此,”达力拿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又或许,这是他们最后的罪孽,他们的信念应当为此受到谴责。他们总是说些冠冕之辞,却从不把碎瑛甲交给普通人,也不肯透露其中秘密。”
“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父亲。”
达力拿轻轻摇头:“该去阅兵了。拉登特在吗?”
“在的,光明贵人。”一名矮个男子走上前,这个光头浓须的虔诚者穿着层层叠叠的蓝灰色厚袍,几乎把手都遮住了,仿佛是一只外壳过大的螃蟹。这身打扮看起来热得要死,可他似乎并不介意。
“派传令兵去第五大队,”达力拿告诉他,“我们随后就到。”
“遵命,光明贵人。”
阿多林和达力拿迈开步子。他们决定在阅兵日穿碎瑛甲,这并不稀奇,很多碎瑛武士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借口把碎瑛甲穿在身上。何况,让手下看到轩亲王和王子强盛的一面总是好事。
离开场子进入营地后,他们一路都是众人焦点。和阿多林一样,达力拿没戴头盔,不过他的护喉又高又厚,就像金属做的高领,一直抵到下巴。他不停地向敬礼的士兵点头致意。
“阿多林,”达力拿说,“你战斗时有没有激越感?”
阿多林浑身一震,他当然马上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令他大吃一惊地是从父亲嘴里听到这几个字。这不是一个经常被人讨论的话题。“我……呃,当然。谁感觉不到呢?”
达力拿没有答话,最近他十分寡言少语。那是不是痛苦的眼神?他前阵子的样子,阿多林心想,自欺欺人但充满自信,其实还更好些。
达力拿没再开口,两人继续在军营中行进。六年了,士兵们完全在这里安了家。营房涂上中队和小队的标志,营房间的空隙被篝火坑、粪坑和帆布荫蔽下的就餐区填得满满当当。阿多林的父亲不禁止这些行为,但设了规矩,以免营纪废弛。
达力拿还批准了大部分家眷前来破碎平原的请求。军官们都得以和妻子团聚。这有其好处,一对能干的光眼种夫妇确是极佳的团队。丈夫指挥和战斗,妻子读书撰文、设计器械、管理营务。阿多林笑了,他想起玛拉莎。她会不会成为他的佳偶良伴和得力助手呢?最近她显得有些冷淡——但他还有丹岚,他才认识丹岚,可已经为她着迷了。
对于暗眼种普通士兵的要求,达力拿同样大开绿灯,甚至还出一半路费。阿多林曾询问这么做的理由,达力拿回答说他觉得没道理禁止。营地后来一直未遭攻击,所以并无危险。阿多林的推测是,父亲觉得自己的营房奢侈得近乎宫殿,所以手下也应享天伦之乐。
现在,孩子们在营地里奔跑嬉戏女人们晾起衣服、绘制铭守符;男人们磨砺矛尖、给胸甲抛光。营房中做了隔断,形成一个个房间。
“我觉得您做得对,”阿多林边走边说,试图让父亲走出沉沉的心事,“我是说,让这么多战士的家人过来。”
“嗯,可等战争结束,有多少人会离开?”
“这有什么关系?”
“我还不能肯定。如今的破碎平原实际上就是阿勒斯卡的行省。一百年后,这片地方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圈圈营房会不会成为一个个小街区?外沿的商店会不会成为集市?西面的丘陵会不会变作田地?”他摇摇头,“看起来,琼心石会一直出现,只要有那玩意儿,这里就不缺人。”
“那不是好事吗?只要这些人都是阿勒斯卡人。”阿多林笑道。
“兴许吧。如果我们一直保持目前的速度,不断夺取琼心石,那这些宝贝的价值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这问题问得好。
“我在想,当这片土地上最最稀有、最最抢手的珍宝成了司空见惯的东西,又会发生什么呢?很多事在眼前发生,孩子,很多事我们都没有考虑过。琼心石、仆族智者、迦维拉尔的死。你要做好准备,要开始考虑这些事。”
“我?”阿多林问,“这是什么意思?”
达力拿没有回答,反倒向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敬礼的第五大队的军官点点头。阿多林叹着气回了礼。二十一和二十二中队正进行近战操练——外行人几乎不能理解这种训练有多不可或缺。二十三及二十四中队则在进行队列展开训练,练习战场上使用的阵型和机动。
破碎平原上的战斗和常规战斗大相径庭,这是阿勒斯卡人从早先一些丢人的败仗中学到的教训。仆族智者生得强壮敦实,还有天生的护甲。其覆盖面虽不及板甲,但比大部分步兵的防护更彻底。每个仆族智者都相当于机动性极强的重步兵。
仆族智者总是成双成对地发起攻击,从不排成正规战列。理论上说,一条训练有素的战列可轻易击败他们。但每一对仆族智者都具备强大的冲击力,而且防护坚固,可以从正面突破盾墙。如果正面突破行不通,他们还能凭惊人的弹跳力在转瞬间将一整队士兵送到阿勒斯卡军的阵线后方。
此外,他们在战斗中的协同机动也独树一帜。他们能以一种无法解释的神秘方式共同进退。起先,阿勒斯卡人以为那只是野蛮人未开化的舞步,后来才意识到其中隐藏着凶险而精妙的杀招。
他们只找到两种能击败仆族智者的可靠手段。一是靠碎瑛武士,这样做效果显著,但使用的次数有限。寇林军只有两把碎瑛刃,虽然强大到超乎想象,但需要充分的支援。身陷重围、孤立无援的碎瑛武士会被敌人打翻在地。实际上,阿多林曾见一名甲刃俱全的碎瑛武士被一个普通士兵打倒,因为他之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矛兵刺破了胸甲。随后,一名光眼种弓手从五十步开外一箭毙敌,赢得了这套神兵。这可不是英雄豪杰体面的死法。
另一种可靠的方式有赖于机动灵活的布阵,关键在于把机动性和纪律性结合起来:用机动性来应对仆族智者出人意表的战斗方式,用纪律来维持阵型,弥补单兵战斗力不足的劣势。
第五大队队长哈弗龙已集结好麾下中队长们,列队迎接阿多林和达力拿。他们向二人敬礼——右拳叩击右肩,指节向外。
达力拿对众人点头:“光明贵人哈弗龙,我吩咐的事办好了吗?”
“是的,轩亲王。”哈弗龙体壮如山,蓄着一把吃角族人式样的胡子,下巴剃得光光,有两条长长的鬓角。他有几个亲戚是峰顶的住民。“您要见的人都在觐见帐篷里候着。”
“这是要做什么?”阿多林问。
“稍安毋躁,”达力拿说,“先检阅军队。”
阿多林皱起眉头,但士兵们都等着他。哈弗龙让一个个中队接连入场。阿多林从他们面前走过,检阅队列和制服。一切都整齐光鲜,不过阿多林知道,有些士兵抱怨对武器装备保养和服装整洁度的要求太高了。对此,他倒是有点儿感同身受。
检阅结束时,他随意挑出几名士兵,问他们是否有什么意见或想法。没人提出任何意见。他们是真的对待遇非常满意,还是不敢直说?
结束检阅后,阿多林回到父亲身旁。
“你做得很好。”达力拿道。
“我只是沿着队伍走了一遍而已。”
“没错,但你表现得很有气场。士兵知道你确实关心他们的需求,也尊敬你。”他点点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学得不错。”
“这只是一次简单的阅兵,您想得太多了,父亲。”
达力拿朝哈弗龙点点头,大队长引导二人来到操场一旁觐见用的帐篷。阿多林瞧了父亲一眼,不知他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我让哈弗龙把撒迪亚斯点名的士兵都集中起来了,”达力拿说,“就是上次出击途中被他问过话的。”
“噢,”阿多林说,“我们有必要知道他问了些什么。”
“对。”达力拿踏进帐篷,示意阿多林跟上,两人走了进去——身后还跟着几名达力拿的虔诚者。里面有十个士兵坐在长凳上等候,他们齐刷刷起身敬礼。
“稍息。”达力拿用包着护甲的手拍拍儿子的背,“阿多林?”他冲那些人点点头,示意阿多林主持问话。
阿多林生生把一口叹息呛回去。又来了?“诸位,我们想知道撒迪亚斯问了些什么,你们又是怎么答的。”
“甭操心,光明贵人,”有个人用阿勒斯卡北部的乡村口音说,“俺们啥也没说。”
其他人使劲儿点头。
“他就是条鳗鱼,我们知道。”另一人补充。
“他是轩亲王。”达力拿厉声道,“不得无礼。”
那个士兵脸色煞白,随即点点头。
“他到底问了什么?说具体点儿。”阿多林问。
“他想知道我们在营里的职务,光明贵人,”那人说,“您知道,我们是马夫。”
每名士兵都接受过一两种非战斗技能的训练,军中有一群会照看马匹的士兵很管用,这样就不必带平民出击了。
“他到处打听,”另一人说,“或者说他手下到处打听。最后问出是我们在狩猎时照看国王的坐骑。”
“可俺们啥也没说,”第一个开口的士兵重复道,“准不给您惹麻烦,长官。俺们可不会给那鳗——呃,那轩亲王一根麻绳来吊死您,长官。”
阿多林闭上眼。如果这些人在撒迪亚斯面前也是这副德性,那就比割肚带本身更招人嫌疑。他不能因为这些人的忠诚而责骂他们,但他们的行为简直像是承认达力拿确实做错了什么,而且需要包庇。
他睁开眼道:“我记得,我之前和你们当中的几个人谈过话。但我要再问一遍,有没有人看到国王马鞍上的肚带有割痕?”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没有,光明贵人,”其中一人答道,“如果真见了,我们一准儿会换掉。”
“不过,光明贵人,”另一人补充,“那天乱糟糟的,全是人,和平常出击压根儿不是一回事。还有,呃,说实诚话,长官,宁静园在上,就算我们要保护这世上的一切东西,又有谁会料到还得保护国王的马鞍?”
达力拿朝阿多林点点头,两人一同走出帐篷。“如何?”
“他们恐怕帮不上忙,”阿多林神情严峻地说,“虽然都很热心肠。不,也许就是热心肠才坏事。”
“我同意,很不幸。”达力拿一声叹息,向塔迪特招招手。那名个子不高的虔诚者站在帐篷一旁。“和他们一个个单独谈话,”达力拿轻声道,“尽量梳理出一些具体的信息,问出撒迪亚斯提的问和他们回答时的原话。”
“遵命,光明贵人。”
“走吧,阿多林,”达力拿说,“还有几场阅兵呢。”
“父亲。”阿多林拽住达力拿的胳膊,盔甲相碰,铮铮有声。
达力拿转过身,眉头一拧。阿多林匆忙朝深蓝卫士打了个手势,示意需要谈话空间。卫士们有条不紊地迅速离去,为二人腾出一片无人打搅的场地。
“这是搞什么名堂,父亲?”阿多林轻声但坚决地问。
“什么名堂?我们正在检阅队伍、料理营中事务。”
“你每次都把我推到前面,”阿多林说,“我不得不说,有几次我很尴尬。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对我的脑子显然有些看法。”
阿多林又好气又好笑。“父亲,我——”
“不,什么也不用说。别担心,阿多林,我只是在做一个困难的决定。一边忙活一边思考对我有好处。”达力拿苦笑道,“别人也许会找个地方坐下来沉思,可我似乎向来不是那种人,要做的事太多了。”
“你在做什么决定?”阿多林问,“也许我能帮上忙。”
“你已经帮了忙。我——”达力拿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眉头一皱。只见一小队士兵正朝第五大队的操场走去,护送着一名身穿红棕两色制服的男子,那制服是萨纳达尔的标志色。
“你今晚不是要和他会面吗?”阿多林问。
“是的。”达力拿说。
深蓝卫士长尼特跑去拦住那队人马。他有时过于谨慎,可这对护卫而言不是什么糟糕品性。片刻后,他回到达力拿和阿多林身边。尼特皮肤黝黑,留着一口黑色短须,是个级别很低的光眼种,已担任守卫多年。“他说轩亲王萨纳达尔今天不能如约与您会面。”
达力拿脸色一沉,“让我和信使谈。”
尼特有些犹豫,但还是挥挥手,招呼那个高高瘦瘦的信使过来。他走到达力拿跟前,单膝点地,“光明贵人。”
这一次,达力拿没叫阿多林出面,“传话。”
“光明贵人萨纳达尔今天不能见您,他很遗憾。”
“他有没有提出改天会面的日期?”
“他很抱歉,最近事务繁忙,恐怕抽不出时间。不过他很乐意在国王的晚宴上与您谈谈。”
也就是公开场合。阿多林心想,周围一半的人会听到,而另一半——可能包括萨纳达尔本人——恐怕已经醉了。
“我明白了。”达力拿说,“他有没有表示何时能抽出空来?”
“光明贵人,”信使难堪起来,“他说,如果您追问,我该这么回答:光明贵人萨纳达尔已和另外几位轩亲王谈过,能猜到您的意图。他让属下告诉您,他无意结盟,也无意和您联手出击。”
达力拿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一挥手,打发走信使,转身对着阿多林。深蓝卫士仍然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所以说起话来没什么不便。
“萨纳达尔是最后一个了。”达力拿说。每个轩亲王都用自己的方式回绝了他。哈萨姆极尽礼数,贝特哈夫让妻子代言,萨纳达尔则绵里藏针。“现在只剩下撒迪亚斯。”
“我不知和他谈论此事是否明智,父亲。”
“你的担心可能是对的。”达力拿语气冰冷,他感到气愤,甚至满怀狂怒,“他们是在向我传递一条信息:他们向来不喜欢我对国王的影响力,也等不及见我垮台。凡是我要求的,他们就不想做,免得让我重新站稳脚跟。”
“父亲,我很遗憾。”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重点在于,我失败了,我不能团结他们。艾尔霍卡是对的。”他看着阿多林,“替我继续检阅队伍,孩子,我有些事想做。”
“什么?”
“只是一些我觉得有必要完成的工作而已。”
阿多林想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叹口气,点点头,“不过,你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吗?”
“很快,”达力拿向他保证,“你就会知道。”
***
达力拿眼看着儿子坚定地大步离开。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轩亲王。达力拿很容易下定决心。
退到一旁、让儿子取代自己的时刻真的到了吗?
迈出这一步,达力拿就要远离政治,回家乡隐居,让阿多林上台。这是一个光想想就令人痛苦的决定,而且他必须小心,不能太过匆忙。可如果他真像军中所有人相信的那样,在一步步走向疯狂,那他必须急流勇退,而且要快,赶在心智退化到无法迈出这一步之前。
君王即掌控,他回想起《王者之路》中的一段文字,他带来稳定,就像商人带来服务和商品。如果他无法控制自己,又岂能控制旁人的生死?哪个有资格赚取飓光的商人不敢吃下自己出售的果实?
奇怪的是,这些引文依然会从他脑海中跳出来,即使他在怀疑这些文字是不是把自己逼疯的原因——部分原因。“尼特,”他说,“取上我的战锤,带到场子里等我。”
达力拿想在行动和工作时思考。他大步走向第六、第七大队的营房间的走道,守卫急忙跟上。尼特派了几名手下去取兵器。他的号令声里有种怪异的兴奋感,仿佛认定达力拿要做一些了不得的事。
达力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踏上场子,披风猎猎,金靴铿锵。等了许久,两名士兵终于用一辆小拖车送来了战锤,又汗流浃背地把它从车上搬下。锤柄有腕口粗,锤头比摊开的手掌还大。两个人也只能勉强抬起。
达力拿一手抓起锤子,扛上肩头,径直走向挖粪沟的工人,对那些在场上训练的士兵视而不见。看到轩亲王身穿碎瑛甲一步步逼近的光景,工人们怕得直打冷战。
“谁在负责?”达力拿问。
一个穿土色裤子、浑身污秽的平民颤颤巍巍地举手:“光明贵人,我们能为您效劳吗?”
“为我休息一小会儿。”达力拿说,“你们出去。”
工人们纷纷从沟里爬出来,神色紧张。光眼种军官聚集在身后,不明白达力拿究竟要干什么。
达力拿抓起锤柄,金属柄身外紧紧裹着一层皮。他深吸一口气,跃进挖了一半的沟渠,举锤便向石头砸去。
这一锤如晴天霹雳,响彻整片场地,碎瑛甲吸收了大部分后坐力,可达力拿的两条胳膊还是震得发麻。石头被砸出一道大口子。他抬手又一锤子,这回有一大块岩石哗啦啦崩落。虽然两三个普通人都很难抬动这块石头,可达力拿单手就抓将起来,往边上一丢,砸得砰砰作响。
让普通人使用的神器在哪里?为何古人如此睿智,却没有创造出哪怕一件能帮助普通老百姓的物品?达力拿不停地砸,砸得石屑四溅。他毫不费神就抵得上二十个劳动力。碎瑛甲本可用来做很多事,让全柔刹的工人和暗眼种都活得更轻松。
干活的感觉不错。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感觉不错。最近,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干点活有助于思考。
他对战斗的渴望确实在慢慢流失,这使他忧心忡忡。因为激越感——对战争的向往和享受——是阿勒斯卡人的立身之本。成为伟大的战士是男性最辉煌的成就,投身战斗是最崇高的感召。全能之主指望阿勒斯卡人在荣誉的战场上磨练自己,死后加入令使的军队,共同夺回宁静园。
尽管如此,杀戮的念头开始让他恶心。自上一次出击后,这种感觉变得更糟了。下次战斗时会发生什么?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是他觉得应该让位给阿多林的主要原因。
他继续冲着石头挥舞大锤,一下又一下。士兵们在沟渠两边聚集,工人也没有照他吩咐去休息,而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位碎瑛武士帮他们干活。他时不时唤出碎瑛刃,在岩块上划格子,再用锤子把它们敲开。
他知道自己或许很傻。他不可能帮营里所有的工人干活,而且他也有重要的工作,没时间挥霍。总之,他没有任何理由跳进沟里干这种体力活。然而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能用双手实打实地满足营地的需求,是多么美妙的体验。他往往难以衡量为保护艾尔霍卡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多少成效,但做一些立竿见影、成效显著的事情更能带给他满足和充实。
即便此时此刻,促使他做出这些行动的仍是那些挥之不去的理念。那本书叙述了一名真正的王者如何为其子民肩扛重担,它说领袖是最低贱的人,因他要服侍每一个人。法典、《王者之路》的教诲、启示——亦或幻觉——所呈现的场景,这一切把他包围,使他头晕目眩。
在战争之外,不与任何人战斗。
砰!
用行动辩护,而非言辞。
砰!
相信每一个人的荣誉感,并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砰!
他站在齐腰深、最终将成为粪沟的沟渠里,耳中全是碎石的哀号。他开始渐渐认同这些理念了。不,他已经认同了。他正在践行这些思想。如果所有人都按那本书中宣扬的方式生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总得有人带头,总得有人站出来做榜样。就此来看,他有不退位的理由。不管有没有疯,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总好过撒迪亚斯那种人。只消看看他的士兵和臣民们的生活,就能明白此言不虚。
砰!
石头不敲打就不会改变,像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一样?为什么一切对他而言突然变得如此艰难?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到他头上?达力拿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是个战士,而且在早年——如果他坦然面对事实的话——曾是一个暴君、一个军阀。到了迟暮之年,假惺惺地拾起仁爱之心,想做个好人,这就能洗刷一生沾染的血腥?
他早已开始流汗。在他的捶击下,沟底已能容纳一人横躺,深度齐胸,长约三十码。他干得越久,交头接耳的围观者就越多。
碎瑛甲是神圣之物。轩亲王真的在用它挖粪沟?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害怕飓风、变得越来越懦弱、不肯用决斗来捍卫自己的名誉、回避战斗、希望放弃战争。
涉嫌弑君。
最终,泰莱布觉得让这么多人居高临下盯着达力拿不成体统,便命众人回各自的岗位。他打发走工人,还把达力拿的命令记在心里,要他们坐在阴凉的地方,“以愉快的方式闲聊”。如果换作其他人,这道命令也许是笑着说的,可泰莱布跟石头一样死板。
达力拿还在干活。他知道粪沟应该挖到何处,这项工程是他批准的。挖一条长长的、带斜度的沟槽,再盖上涂过焦油沥青的木板以掩盖臭味。茅厕会建在较高的一头,沟里的粪便每隔几月用塑魂术化为烟雾。
独自一人干活的感觉甚至更好。一个人,敲碎岩石,一下又一下地重击,就像仆族智者在上次战斗中擂响的战鼓——那一天仿佛如此遥远,达力拿还能感受到那种震动,能在脑中听到鼓声,并为之颤抖。
抱歉,哥哥。
他和虔诚者谈过自己所看到的幻象。他们认为这很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的产物。
他没理由相信幻象所呈现的一切有任何真实性可言。可为了遵循其指引,他不仅对撒迪亚斯的阴谋诡计视而不见,更大大削弱了自己的勇气与谋略。他已把自己推到身败名裂的边缘,有可能将整个寇林家族拖下深渊。
这是退位最大的理由。继续下去,他的行为很可能会害死阿多林、雷纳林和艾尔霍卡。他愿为自己的理念不惜性命,可能否将儿子的性命也当作赌注?
石屑四溅,撞到碎瑛甲后纷纷弹开。他开始感到身心疲倦。碎瑛甲不能替他干活——它可以提升他的力量,但每一锤得由他自己来挥。由于锤柄千百次的震动,他的手指越来越麻木。做出决定的时刻愈发临近,他的头脑也愈发清晰平静。
他再次挥起大锤。
“用碎瑛刃不是更有效率吗?”一个沉静的女声问。
达力拿身形一顿,锤头落在破碎的石堆上。他转过身,见纳瓦妮站在渠边,披一件蓝色和嫩红色的长裙,黑发中银丝闪闪,反射着夕阳余晖。达力拿一点也没感到时间的流逝。两名年轻女子陪在她左右,那并非她的学徒,而是从军中其他光眼种女士那里“借”来的。
纳瓦妮两手抱胸,日光从她身后打来,仿佛一环光晕。达力拿勉为其难地抬起一条护臂包裹下的胳膊遮挡光线。“玛萨娜,你说什么?”
“你做的石工。”纳瓦妮朝石渠点点头,“我且不冒昧作评,毕竟砸东西是一门男性的手艺。可你不是拥有一把碎瑛刃吗?这把剑切起石头来,按我曾经想到的一个比喻,就仿佛飓风扫倒赫达孜人那般轻巧。”
达力拿回头看看石头,又举起锤子狠狠砸下,石头碎得咯嘣有声,听来畅快无比:“碎瑛刃太锋利,切东西不好使。”
“有意思,”她说,“虽然很难假装认同你的逻辑,但我会尽力一试。此外,容我一提,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大部分男性技艺都带来毁灭,而女性技艺都带来创造?”
达力拿又挥起大锤。砰!奇了,只要不正眼看她,与她对话就容易多了。“我可以用碎瑛刃在两边和沟底割线,但最终还是要把石头砸碎。你有没有试过去抬一块用碎瑛刃划开的石头?”
“我不敢说试过。”
“那很难。”砰!“瑛刃的切口太薄,两块石头还是紧紧压在一起,抓不出也挪不动。”砰!“这工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复杂。”砰!“我用的是最好的办法。”
纳瓦妮拂去几片溅到衣裙的碎屑,“也更脏乱,如我所见。”
砰!
“好了,你该道歉了吧?”她问。
“道什么歉?”
“失约。”
达力拿挥到半空的手突然停住,他完全把那事给忘了。在她返回破碎平原后出席的第一场宴会上,他曾答应让纳瓦妮为他读书,就在今天。他没有把这安排告知文书员。他转身看着她,一脸懊恼。被萨纳达尔放鸽子使他愤怒,可那位轩亲王好歹知道派个信使来。
纳瓦妮抱胸而立,禁手藏在袖子里,丝滑的罗裙仿佛被阳光舔燃,反射出灼灼光辉。她的唇角挂着一丝笑意。因为爽约,出于荣誉感,他现在只能任她摆布。
“真的很抱歉。”他说,“最近有一些为难的事要考虑,但这不是忘记约定的借口。”
“我知道。我会想出一个让你弥补过失的办法。不过现在,你的一支对芦亮了。”
“什么?哪一支?”
“你的文书说是和我女儿配对的那支。”
迦熙娜!他们有好几个星期没联系了,他发去的信息只换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当沉浸在某项研究中时,迦熙娜往往会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如果她主动发信,肯定是有所发现,或是想暂停手头的工作,与亲友叙上一叙。
达力拿转身看了看脚下的粪沟,就快完成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在无心之中已有了打算,准备在完工那一刻做出最终决定。继续干活的冲动抓绕着他的心。
但迦熙娜想要通笔……
他需要和她谈谈,也许可以说服她回到破碎平原。若有她照看艾尔霍卡和阿多林,那他退位也能安心许多。
于是达力拿把战锤丢到一边——这通敲打令锤柄折了三十多度,锤头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废铁——跳出沟渠。他得叫人锻造一把新的,这种要求对碎瑛武士原本不算稀罕。
“请原谅,玛萨娜,”达力拿说,“我刚乞求你的原谅,现在恐怕又必须恳请你回去。我不能错过这次通笔。”
他鞠了一躬,转身快步离去。
“说起来,”身后的纳瓦妮道,“恐怕是我要恳求你。我已经几个月没和女儿说过话了。请允许我同去。”
他有些犹豫,但刚犯下如此失礼的疏忽,使他没立场拒绝。“当然。”他停下脚步。等纳瓦妮走进轿子坐好、轿夫扛起轿子,达力拿重新上路,那些轿夫和纳瓦妮借来的学徒从后赶上。
“你是个好男人,达力拿·寇林。”说罢,纳瓦妮重新把身子陷进轿子软绵绵的座椅,唇边又漾起那种熟悉而狡黠的微笑,“我恐怕没办法不为你着迷。”
“荣誉感让我易于受人摆布。”达力拿目不斜视地说。眼下可不是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我有自知之明,所以请别戏弄我,纳瓦妮。”
她轻轻一笑。“我可不想占你便宜,达力拿,我——”她顿了顿,“好吧,也许我是略微占了点便宜,可我没有‘戏弄’你,特别是在过去这一年。你开始变得特别了,虽然其他人也如此自称,但他们全都名不副实。你知道这样的你有多诱人吗?”
“我从不刻意吸引谁。”
“刻意才没有效果!”她凑近过来,“多年以前,我选择迦维拉尔,而没有选你,知道原因吗?”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轰得达力拿晕头转向。她的伶牙俐齿、她的存在本身,就像夜光杯里暗红的醇浆,径直灌入他的大脑。靠一身臭汗换来的清醒迅速消失。她何必如此直白?他没有回答,径直加快脚步,希望她明白自己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这毫无用处。“我选他,不是因为他将登上王位,达力拿。虽然人人都这么说。我选他,是因为你让我害怕。你那炙热的灵魂……连你哥哥都感到害怕,你是知道的。”
他一言不发。
“它还在那里,”她说,“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但你在灵魂之外裹了一层盔甲,一套光彩夺目的碎瑛甲。这是你的迷人之处。”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轿夫也停下来。“没用的,纳瓦妮。”他轻声说。
“是吗?”
他摇摇头,面若冰霜地凝视着她:“我不能做有损于兄长名誉的事。”
良久,她终于点点头。
余下路途中,她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不时用满怀心事的目光瞟他几眼。最终,他们抵达达力拿居住的营堡,飘扬的蓝旗上标有王冠和塔楼的象形对铭——这个纹章最早的设计出自达力拿的母亲,和他章戒上的图案一样,不过艾尔霍卡用剑取代了塔楼。
营堡入口处的士兵纷纷敬礼,待纳瓦妮走到身边,达力拿才一起跨入正门。营堡内部就像洞穴,靠注了飓光的蓝宝石照明。来到前厅后,达力拿又一次感到不自在,才几个月工夫,这里的陈设就变得如此奢华。
他属下的三名文书正在等候,身边还有她们的侍女。当他踏进前厅,六名女子一同起身。阿多林也在。
达力拿朝年轻人皱皱眉:“你不是应该在操场上检阅部队吗?”
阿多林一愣:“父亲,几个小时前就结束了。”
“结束了?”飓风之父!我究竟砸了多久石头?
“父亲,”阿多林走到他跟前说,“我们能私下谈谈吗?”和平常一样,阿多林那头夹着黑丝的金发就像是乱糟糟的拖把。他换下碎瑛甲,还洗了澡,现在身上是一件时髦——但还是和战场相称——的制服,以及两侧排扣的蓝色长大衣,一条笔挺得发僵的棕色裤子。
“我还没做好准备,孩子。”达力拿温言道,“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阿多林打量着他,眼中满是焦虑。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轩亲王,达力拿心想,他一生所受的养育和栽培,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他有我所不具备的好条件。
“那好,”阿多林说,“不过我还有事跟您商量。”他指向一名文书。那名女子体态柔美,脖子修长,穿一袭绿裙,一头夹杂着几缕黑丝的栗发高高盘起,编成复杂的发式,用四根传统式样的钢发簪固定。
“这位是丹岚·摩拉库萨女士,”阿多林小声说,“她昨天才到营里,准备陪她父亲、光明贵人摩拉库萨待几个月。她主动找我说话,我便擅作主张,让她在逗留期间做你的文员。”
达力拿眨眨眼:“之前那个……”
“玛拉莎?”阿多林叹口气,“处不了。”
“这位女士呢?”达力拿的语气和缓下来,但还是有所怀疑,“你刚才说她是几时到营里的?昨天?她都主动找过你了?”
阿多林耸耸肩:“好吧,我确实名声在外。”
达力拿叹口气,看看纳瓦妮。她就在不远处,近得足够听到,但为了矜持装作没在听的样子。“你得明白,按习俗,你最后只能追求一位女士。”你需要一个好太太,孩子,也许很快就需要了。
“也许吧,等我变成无趣老头的时候。”阿多林朝那个姑娘笑笑。她长得确实漂亮,但到这里才一天啊!先祖之血。达力拿心想,他为追求那个最终成为他妻子的女人花了整整三年。就算不记得她的脸,但他仍然记得坚持不懈追求的劲头。
毫无疑问,他爱过那个女人。但一切与她有关的情感都消逝了,被他永远也不该去触碰的力量抹去,从他的头脑中消失。不幸的是,他却记得自己对纳瓦妮的渴望有多强烈,毕竟遇到那个后来成为妻子的女人是几年后的事。
别想了,他告诉自己。片刻前,他几乎做出了退位的决定,现在没时间为纳瓦妮分心。
“光明女士丹岚·摩拉库萨,”他对姑娘说,“欢迎成为我的文书。有人想和我通笔?”
“是的,光明贵人。”她一屈膝,朝他书架上的五支竖插在笔架里的对芦点点头。对芦看起来和普通的芦苇笔没有区别,只是装了一小块注有飓光的红宝石。最右端的那支正缓缓闪烁着。
莉蒂玛也在屋里,虽然她是前辈,但还是点头示意丹岚去取对芦。年轻姑娘急忙走向书架,取下仍闪动不停的对芦,放到读经台旁一张小号写字桌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写字板上夹了一张纸,把墨水瓶放进桌上的凹坑,转到不偏不倚的角度,然后拔下瓶塞。光眼种女子都非常善于纯靠一只闲手工作。
她坐在写字桌前,抬头看着达力拿,神情有些许紧张。达力拿并不信任她,这是自然的——如果她想为其他轩亲王刺探情报,现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不幸的事实是,迦熙娜走后,营里就没有一个让他完全信任的女性。
“我准备好了,光明贵人。”丹岚说。她的嗓音沙哑,带有呼吸声,正是吸引阿多林的类型。希望这一回,她不会像阿多林往常看中的女人那般乏善可陈。
“开始。”达力拿挥手让纳瓦妮坐到一张长绒安乐椅上。其他文员也一一落座。
丹岚把对芦上的宝石转了一格,示意对方呼叫已被接受。随后,她检查了写字板四边的水平度——中央有留着气泡的油瓶作为水平仪,让她可以把板完全放平。最后,她蘸了蘸墨水,把对芦的笔尖对准纸面左上方的一点,就这么直直地握着,同时用大拇指拧拧宝石,随后放开手。
芦苇笔保持在原来的位置,笔尖抵着纸面,凌空悬浮,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接着,它开始写字,分毫不差地模仿千百里外的迦熙娜用与之配对的芦苇笔写字的动作。
达力拿站在写字桌旁,套着护甲的胳膊抄在胸前。看得出,他靠得这么近,令丹岚有些紧张,不过他心情太急切,根本坐不下来。
迦熙娜的笔迹很优雅,迦熙娜不管干什么都力求完美。达力拿俯低身子,看着那熟悉、但对他如同天书的线条落在纸上,如此醒目,像白色沙漠中一条紫罗兰色绢流。几丝红烟从对芦的宝石中腾起。
笔停了下来,凝在半空不动。
“‘叔叔,’”丹岚念道,“‘想您一切安好。’”
“我很好,”达力拿回答,“周围的人都很照顾我。”这一问一答是种暗号,表示他不能信任——至少不熟悉——在场旁听的所有人,让迦熙娜留心不要透露任何过于敏感的信息。
丹岚握住笔,拧了拧宝石,写下达力拿刚说的话,把它们传送到远隔千里的迦熙娜眼前。她还在图卡吗?丹岚写完后,把笔尖重新对准左上方的起始点——双方都要将笔尖对准这个位置,迦熙娜才能继续通笔——然后把宝石拧到之前的刻度。
“‘不出所料,我最后还是去了卡哈巴兰斯,’”丹岚念道,“‘我所寻找的秘密十分晦涩,连帕拉奈图书馆也没有答案,但我找到了线索,一些若即若离的碎片。艾尔霍卡还好吗?’”
线索?碎片?关于什么?迦熙娜确实热衷于戏剧化的表现方式,好在她不像国王那般追求华丽。
“几周前,你弟弟大费周章,过了一把在深渊恶魔爪下死里逃生的瘾。”达力拿回答。阿多林不禁莞尔,肩膀倚上书架。“不过令使显然眷顾着他。他很好,只是你不在,人人都十分想念。你的劝谏一定能帮上他的忙。他现在很依赖文书员、光明女士拉莱依的佐助。”
也许这会让迦熙娜回来。王后不在时,国王的首席文书就是撒迪亚斯的侄女,她和迦熙娜之间谈不上好感。
丹岚撕去上层的纸张,继续写下达力拿的话。纳瓦妮在一旁清清喉咙。
“噢,”达力拿说,“再加一句,你母亲又回军营了。”
片刻后,笔尖又径自动起来,“‘替我向母亲问安。别离她太近,叔叔,她会咬人。’”
纳瓦妮在一旁轻嗤一声。达力拿这才想到,他没有说明纳瓦妮在旁听。他涨红了脸,听丹岚接着往下念:“‘我不能通过对芦详述我的研究,但不安的感觉与日俱增。确实有个秘密,隐藏在无数历史档案累积起来的书页中。’”
迦熙娜是求真学会的会员。她向达力拿解释过,这一学者团体试图发现关于过去的真相,希望编纂出不带主观色彩、基于事实的历史叙事,从中推演未来应该采取的行动。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自觉有别于一般的历史学者。
“你会回来吗?”达力拿问。
“‘不好说,’”丹岚念道,“‘我不敢贸然中断研究。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会回来,我也同样不敢远离破碎平原。’”
什么?达力拿心想。
“‘先不管那些,’”丹岚继续念道,“‘我有事要问你。请再为我描述一下七年前第一次遇见仆族智者巡逻队时的情景。’”
达力拿一蹙眉。虽有碎瑛甲的助力,挖渠的劳作还是令他疲惫。他不敢穿着碎瑛甲落座,于是只卸下一条护手甲,捋了捋头发。虽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但他多多少少松了口气,至少不用马上做出那个将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丹岚看着他,准备写下他的话。迦熙娜为何想再听一遍?她不是在父亲的传记中亲笔写下了这些事件吗?
也罢,她迟早会说明原因的,而且,如果过去她透露的只鳞片甲并非危言耸听,那她手头的研究一定有巨大的价值。他多希望艾尔霍卡能有他姐姐一半的智慧。
“那是痛苦的回忆,迦熙娜,我多么希望当时没说服你父亲和我一起去打猎,那样就不会发现仆族智者,他也不会被暗杀了。初次接触时,我们在探索一片地图上没有标出的森林,这片森林位于破碎平原以南一座山谷中,距离枯海大约两周行程。”
年轻时,只有两件事让迦维拉尔来劲——征服和狩猎。平素他若不痴迷于这个,就是执着于另一个。事件发生前夕,迦维拉尔有些反常,失去了对战斗的渴望,有人开始说他软弱。达力拿想让兄长记起两人年轻时的好时光,所以打猎是合情合理的提议。他们出发去捕猎一头传说中的深渊恶魔。
“我碰见他们时,你父亲并不在场,”达力拿一边说,一边回忆——在潮湿的山林中宿营、通过翻译盘问纳坦土著、搜寻爪痕和折断的树木,“我带着一队斥候,沿死弯河的支流往源头探索,你父亲朝下游方向去。我的队伍发现了在河对岸宿营的仆族智者。起初我不敢相信。自由的、有组织的仆族,居然在那里宿营。他们携带了武器,那可不是原始的武器。有剑,有矛,矛杆上还有雕纹。”
他中断了叙述。当他告诉迦维拉尔时,国王也不信。压根儿不存在什么自由的仆族部落,他们是仆人,从来都被仆役。
“‘当时他们有碎瑛刃吗?’”丹岚说。达力拿还没意识到迦熙娜已作了回应。
“没有。”
沉默半晌,纸笔终于发出沙沙摩擦声,送来回应:“可他们现在有了。你第一次见到仆族智者的碎瑛武士是在什么时候?”
“迦维拉尔过世之后。”达力拿说。
也许两者有关联。众人一直不明白迦维拉尔为什么想和仆族智者签订协议。如果只是想在破碎平原捕猎巨壳生物,那不需要什么协议,仆族智者当时并不在平原上生活。
达力拿感到一阵战栗。难道兄长早就知道仆族智者有办法搞到碎瑛刃?他缔约的目的莫非是想找出仆族智者发现这些神器的场所?
难道这就是他的死因?达力拿自忖,也是迦熙娜探寻的秘密?她从未表现出艾尔霍卡那种对复仇的执着,她的思维方式和弟弟不一样。复仇不能成为她的动力,但疑问,不错,疑问可以。
“‘在我回到迷宫般的图书馆里继续挖掘之前,’”丹岚读道,“‘还有一事要说,叔叔。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个乱翻坟头的盗墓贼,为了找点儿东西,不惜把一堆堆长眠已久的尸骨扒开。不提也罢。你曾说,仆族智者很快就学会了我们的语言。’”
“是的,”达力拿道,“不出几天,他们就能说得很好,也能与我们顺利沟通。真是令人称奇。”谁会相信他们拥有如此神奇的智慧?何况还是仆族?他见过的大部分仆族几乎从不开口。
“‘他们对你说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丹岚道,“‘切切实实的第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达力拿闭上眼,回想与仆族智者隔河扎营那几天。迦维拉尔渐渐对他们感起兴趣来。“他们想看我们的地图。”
“‘他们有没有提到虚渡?’”
虚渡?“我记得是没有,为什么要问这个?”
“‘目前还是不说为好。不过,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叫你的文员换张新纸。’”
丹岚往写字板上贴了一张新纸,把笔放到起始点后松手。对芦竖立起来,以胸有成竹的迅捷笔法前后左右地挥洒。这是在画画。达力拿站起来,靠近几步,阿多林也弯下腰凑过来。芦苇笔和墨水并非最好的画具,远隔千里的摹拟也并不精确。一边的笔头有时会漏下几点墨汁,而这是另一边没有发生的意外。况且,虽然墨水瓶摆放的位置完全一样——迦熙娜给自己的芦苇笔蘸墨时,达力拿这边的笔也能同时蘸墨——但两边需要续墨的时机并不一致。
尽管如此,跃然纸上的画作依然令人赞叹。这不是迦熙娜画的。达力拿意识到,不管执笔人是谁,其绘画才能都远远凌驾于侄女之上。
芦笔慢慢呈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几栋建筑上方。粗线条勾勒出甲壳和爪子的形状,较细的线条聚在一起,构成阴影。
丹岚把纸取下,重新换了一张。达力拿将画举高,和身旁的阿多林一同端详。这头用线条和阴影勾勒成的可怕怪物仿佛在哪里见过,好像……
“这是深渊恶魔,”阿多林指着画纸说,“有些变形——面部比深渊恶魔狰狞得多,肩膀更宽,还有两对前爪,而深渊恶魔只有一对。但对方想画的显然就是深渊恶魔。”
“对。”达力拿摸着下巴说。
“‘这是按我手头一本书里的插图临摹的,’”丹岚读道,“‘我的新学徒精于绘画,所以我让她画来给你们看。告诉我,你们从这幅画里想到了什么?’”
新学徒?达力拿纳闷。迦熙娜有好几年没收学徒了,她总说自己没时间。“这是一头深渊恶魔。”他说。
丹岚写下这几个字。片刻后,他们得到回应。“‘书中称其为虚渡。’”丹岚蹙起秀眉,歪歪头,“‘这本书的文字部分写于光辉变节之前一些年,但插图来自一份更古老的文本。有些人认为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只比令使的离去晚两、三个世代。’”
阿多林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可是相当有年头。就达力拿所知,影时代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或文字屈指可数。《王者之路》是最古老的文本之一,也是唯一完整的文本。即便如此,保存下来的其实也是译本,原始文本已片纸不存。
“‘先别急于下结论。’”丹岚念道,“‘我没有说虚渡就是深渊恶魔。我相信那名古代画家不知道度渡长什么样,所以画下了她所了解的最可怕的生物。’”
但那名画家怎会知道深渊恶魔的样子呢?达力拿心想,我们刚刚才发现破碎平原上有——
不过,那当然有可能。尽管无主山岭如今荒无人烟,过去也是人类栖居的王国。看来某个古人知道深渊恶魔,而且知道得很详细,能够画下来,并称之为虚渡。
“‘我得走了,’”迦熙娜借丹岚之口说,“‘请替我关照弟弟,叔叔。’”
“迦熙娜,”达力拿字斟句酌地发出讯息,“这边的情况有些艰难,飓风开始肆虐,建筑摇摇晃晃、吱呀作响。你也许很快会收到令你震惊的消息,如果你能回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真是再好不过。”
他静候回音,直到对芦摩挲纸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真希望能定下归期。’”达力拿几乎能听见迦熙娜冷静又冷酷的声线,“‘但现在还估不出何时能完成研究。’”
“事关重大,迦熙娜,”达力拿道,“请三思。”
“‘请安心,叔叔,我终究会回来的。只是时间未定。’”
达力拿叹口气。
“‘另外,’”迦熙娜写道,“‘我极想亲眼见见深渊恶魔。’”
“只能看死的,”达力拿道,“我不想让你重复你弟弟几周前经历的一切。”
“‘噢,’”迦熙娜回复,“‘我亲爱的、保护欲过强的叔叔,在不远的将来,您将不得不承认,您所溺爱的姐弟已经长大成人。’”
“你们什么时候表现得像个成年人,我就把你们当作成年人。”达力拿说,“赶快回来,我会给你一具深渊恶魔的尸体。保重。”
他们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还有回复,但宝石不再闪烁,通笔结束了。丹岚收起对芦和写字板,达力拿向诸位文书致谢,她们随即告退。阿多林似乎还不想走,但达力拿示意他离开。
达力拿低下头,再次端详深渊恶魔的画像,觉得有些失望。这场对话给他带来了什么?更多语焉不详的暗示?迦熙娜究竟在研究什么天大的秘密,连王国眼前的威胁都能不管不顾?
公开宣布决定后,他可以用更直截了当的措辞给她发一封信,说明退位的理由。也许那能把她唤回来。
一瞬间,达力拿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已做出了决定。从跨出沟渠后的某个时刻开始,他不再考虑是否退位,而是何时退位。这是正确的抉择。他很不舒服,但也很确信,人有时需要做一些不愉快的事。
促使他下决心的正是和迦熙娜的谈话,他明白了,是关于她父亲的讨论。到头来,他的行为举止变得和迦维拉尔一样,有损于王国的基业。也罢,他得阻止自己,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或许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某种精神疾病,那——
“你很宠爱迦熙娜。”纳瓦妮说。
达力拿被冷不丁吓了一跳,急忙从深渊恶魔的画像前转身。他以为纳瓦妮跟阿多林一起走了,可她还站在那儿,望着他。
“为什么,”纳瓦妮说,“你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求她回来?”
他这才发现她已命两名年轻的学徒随文员一同离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纳瓦妮,”他说,“这不合礼数。”
“呵,我们是一家人,而且我有话要问你。”
达力拿犹豫片刻,走到屋子正中。纳瓦妮站在门边。谢天谢地,她的随从离开前厅时没有关门,门厅里还站着两个守卫。这不算理想的状况,但只要达力拿和守卫互相瞧得见,他和纳瓦妮的交谈就勉强还算正当。
“达力拿?”纳瓦妮问,“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全世界几乎都在咒骂我女儿,为什么你如此信任她?”
“对我来说,那些人的厌恶就是最好的保荐。”他说。
“她是个异端。”
“她不愿加入任何一家虔诚会,因为她不信那些说教。她不愿做表面文章、发一些违心的誓言,宁可诚实地坦白自己的观点,我觉得这是荣誉的表现。”
纳瓦妮嗤之以鼻,“你们是一幅门框上的两根钉,硬邦邦地杵在那儿,让人看着就风杀的想拔。”
“你该走了,”达力拿朝门廊点点头,突然觉得极其疲倦,“别人会说闲话。”
“随他们去说,咱们得合计一下,达力拿,你是最重要的轩亲王——”
“纳瓦妮,”他突然打断,“我准备让位给阿多林。”
她吃惊地眨眨眼。
“一等完成必要的安排,我马上退位,最多就几天。”说出这句话的感觉很奇怪,仿佛一经口出,决心就成了现实。
纳瓦妮一脸愁苦。“噢,达力拿,”她低语道,“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就算是错误,也是我自己的决定。还有,再说一遍,纳瓦妮,我有很多事要操心,恕不奉陪。”他指着门廊。
纳瓦妮翻翻白眼,但还是按他要求走了,顺手带上了门。
结束了,达力拿长出一口气,我做出了决定。
他坐在地上,头靠着墙,累得没法一个人脱掉盔甲。明天一早,他会向阿多林说明自己的决定,并在本周的某场宴会中宣布。随后,他会回到阿勒斯卡,回到自己的封邑。
一切都结束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