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庶可有朋
“虽然很多人希望把乌有斯麓建在阿勒瑟拉,但这显然办不到。所以我们要求把它建在西方,建在最靠近荣誉的地方。”
——这是《巴维布拉》第1804行的一段引文,或许是现存最古老的、提及该城市的原始文献。如果能找到翻译晨颂文的方法,我愿付出一切。
飓幕的冲力几乎把他打晕,但突如其来的冰寒立即又将他震醒。——这是《巴维布拉》第1804行的一段引文,或许是现存最古老的、提及该城市的原始文献。如果能找到翻译晨颂文的方法,我愿付出一切。
此时此刻,卡拉丁只感觉到寒冷。他被漫天的水流死死摁在营墙上。石块和树枝狠狠抽打着他,抽打着他身旁的石墙;他已毫无知觉,不知皮肉上挨了几下。
他恍恍惚惚地忍耐着,紧闭双目,强忍呼吸。飓幕终于过去,继续排山倒海般前进。下一波狂风来自侧面——空气化作旋涡,从四面八方撕扯他。风把他甩得左右摇摆,令他的背部与石墙剧烈摩擦,然后又从背后将他甩上半空。风势稳定下来后,转成从东向西。卡拉丁倒悬于黑暗之中,双脚被绳子勒得死死的。他一阵恐慌,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张任风摆布的风筝,系在营房斜顶的铁环之上。
那条绳子是他唯一的依靠,没了它,他就会和其他残骸一起被卷得不知所踪,随飓风一路奔向柔刹大陆的尽头。有那么几下心跳的工夫,他无法思考,只能感觉到从胸腔内向外沸腾的恐慌,还有从皮肤传至五脏六腑的冰冷彻寒。他狂吼着,攥紧仅有的润石,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但这种时刻叫喊是一个错误,寒气直冲进嘴里,就像一个硬要把胳膊塞进他喉管的幽灵。
这风就像旋涡,混沌无序,无处不在。有一股风狠狠从他身上扯过,把他腾空掀起,重重砸向屋顶。转瞬之后,可怕的狂风又想令他浮空,于是用一阵阵混杂着冰渣的雨水席卷他。轰雷炸响,好似这头把他吞噬的野兽的心跳。闪电划破黑暗,就像白色獠牙。风声咆哮、呜咽,大得几乎淹没了雷声。
“抓紧屋檐,卡拉丁!”
茜尔的声音,那么小、那么轻,他怎么听得见呢?
他麻木地意识到自己正头下脚上地趴在倾斜的屋顶上。坡度并不陡,不至于让他立即跌落,何况大部分风都在把他往后吹。他照茜尔的话,用冰冷湿滑的手死死抠住屋檐,把头埋到两臂之间。手里的润石还在,被他紧紧按在石砖上。他的手指渐渐吃不住劲,可怕的风势一个劲儿地把他往西撵,如果他松劲,就会再次在风中摇摆。可惜绳子的长度不够让他爬到屋顶另一侧,那边还能有些遮挡。
一块大石砸到他身边,在这片狂暴的黑暗中,他听不到撞击声,也无法看见石头,但可以感觉到房屋震动。那块大石继续向前翻滚,然后重重坠落。风暴整体上并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骤起的厉风可以卷起大件物体,甩出数百尺之远。
他的手指又往后滑了几寸。
“铁环。”茜尔轻语。
对,铁环。绳索绑着他的腿,系在身后的铁环上。卡拉丁松开手,任风把他往后吹,随后看准时机抓住铁环。绳子依旧绑在腿上,长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他一时产生了解开绳子的念头,但他不敢松开铁环。他用双手死死攥住它,人就像一面旗帜在风中招展。润石握在一只手的掌心,与铁环紧贴在一起。
他无时无刻不在挣扎。风把他掀到左边,又甩到右边。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时间在这片混乱和狂暴中失去了意义。他思维麻木、心力交瘁,开始觉得是在做噩梦,一切只是他头脑中一段可怕的梦境,充斥着活生生、黑黝黝的风。空气啸叫嘶吼,闪电惨白雪亮,映照出一个扭曲恐怖的混沌人间。楼房仿佛都被吹得歪向一边,整个世界直不起腰,被飓风可怕的威力所笼罩。
只有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光明下,他才敢睁开眼。他似乎看到茜尔就站在他眼前,面朝风来的方向,小小的手儿向前张开,仿佛想挡住暴风,像中流砥柱一般劈风断流。
冰冷的雨水令他感官麻木,感觉不到瘀伤和擦伤,但也麻木了他的手指,使他感觉不到指尖的滑动。等反应过来,他又飞上了半空,被甩向一侧,然后重重砸落到屋顶上。
他摔得很重,眼前金星直冒,这些光斑渐渐汇成一点,消失,最终只剩下一片黑暗。
意识还在,但光明消失了。
卡拉丁眨眨眼。一切都平静下来,风暴平息了,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黑暗。我死了。他立刻想到,可为什么还能感觉到身下屋顶潮湿的石面呢?他甩甩头,雨水顺着脸庞滑落。没有光,没有风,没有雨。这寂静太不自然。
他挣扎着站起来,设法在略带斜度的屋顶站定。脚趾下的石面滑腻腻的。他感觉不到伤痛,身上哪儿都不疼。
他张开嘴,想在黑暗中呼喊,但有些犹豫。这份寂静还是不去打破为好。空气仿佛变得轻盈,他也一样,他简直觉得自己能飘起来。
在那片黑暗之中,一张巨大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张黑色的脸,但在晦暗的背景下依稀可见得轮廓。这张脸有巨型雷暴云那么大,左右延伸得很远,但不知为何,卡拉丁还是能看到全貌。这张非人的脸正在微笑。
卡拉丁感到深入骨髓的冰寒——就像一根飞旋的冰凌猛扎入脊椎,从头顶一直穿透脚底。手中润石突然怒放出苍青色光芒,照亮了脚下的石面,他拳头里如有一团蓝色火焰。他低头看看自己,浑身皮开肉绽,衣衫褴褛,不禁愣了一下,又抬头看向那张脸。
脸不见了,眼前只有黑暗。
闪电划过,痛苦回到卡拉丁身上。他喘息着跪倒在地,雨和风也同时落下。他滑倒后,脸重重地摔在屋顶。
那是什么?启示?幻觉?体力在流失,思维再次模糊。风势不似之前那么强了,但雨水冰冷依然。卡拉丁觉得浑浑噩噩、昏昏欲眠,几乎要被疼痛压垮。他把手举到身边,看着那块润石。透过自己的血污,他看到润石发出的光芒。
他浑身是伤,也耗尽了力气。闭上眼,他再一次被黑暗包裹,这一回是失去意识的黑暗。
***
飓风平息后,石头第一个冲到门外。泰夫特稍慢一步,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他膝盖疼。飓风前后,他的膝盖总是会发作。祖父晚年发过同样的牢骚,泰夫特说他是发痴,现在自己也尝到了滋味。天杀的邪风。他吃力地走到屋外。雨还没停,那是当然的。狂暴的飓风后总是跟着一场细雨,也就是飓雨。一些雨灵坐在水洼里,像蓝色的烛火,还有一些风灵在风中翩翩起舞。雨水冷冰冰的,他踏着水花往前走,水洼浸没了双脚和拖鞋,寒意刺透肌肤。他憎恨湿漉漉的感觉,但说起来,他憎恨的事情可多了。
有一段短暂的时光,生活似乎有了盼头,但现在又不是了。
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会突然之间变得糟糕?他紧紧抱着胳膊,盯着脚面一步一停。有些士兵走出了营房,披着雨衣站在不远处旁观,可能是想防止有人提前把卡拉丁放下。但他们没有阻拦石头,飓风已经过了。
石头冲向营房另一侧。泰夫特跟着他,其他冲桥手也走出营房。吃角族人跑得风风火火,仿佛一头笨重的红甲蟹。他当真信了卡拉丁的话。他觉得自己会看到年轻的冲桥队长,看到那个傻瓜还活着。也许,他们会看到他品着一杯上好的香茗,在荫蔽下和飓风之父把盏言欢。
你就不信吗?泰夫特扪心自问,依旧低着头。如果你不信,为什么要跟来?可如果你信,就不会一直盯着脚面,你会抬起头。
一个人可能既信又不信吗?泰夫特在石头身边停下脚步,抑制住内心的不安,抬头望向营房墙壁。
在那里,他看到了意料中的景象,害怕看到的景象。那具躯骸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屠宰场里的烂肉,血肉模糊。那还是个人吗?卡拉丁身上有数以百计的伤口,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墙面往下淌。他的身体依旧悬在半空,绳子勒着脚踝,上衣被撕个精光,冲桥手的裤子烂成了布条。讽刺的是,他的脸经过风暴冲刷,倒比他们先前离开时干净。
泰夫特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人,明白眼前景象意味着什么。可怜的年轻人。他摇摇头。第四冲桥队的其余成员聚拢过来,石头说不出话,一脸骇然。你差一点儿就让我信了。
卡拉丁突然睁眼。
聚拢的冲桥手们失声惊叫,有几人咒骂着跌倒在地,溅起一片水花。卡拉丁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喘息着,眼珠直直地瞪着前方,目光炽烈,却又视若无物。他吐出一口气,呕出几团带血的唾液,挂在他唇边。垂于两侧的双手慢慢松开。
有样东西落了下来,是泰夫特给他的润石。润石“扑通”一声坠进一片水塘,定在那里,暗淡无光,宝石里没有飓光。
克勒克在上,这怎么可能?泰夫特跪倒在地。把润石放在户外接受飓风的洗礼,它会积蓄飓光。卡拉丁攥在手里的润石应该充满才对。究竟发生了什么?
“‘乌马拉开吉’!”石头抬手指着卡拉丁大吼,“‘卡马,莫霍来,那马瓦’——”他闭上嘴,意识到用错了语言,“快帮我把他放下来!他还活着!梯子和小刀!快!”
冲桥手们忙作一团。士兵们靠拢过来,交头接耳,但没有阻止他们行动。撒迪亚斯本人宣称,卡拉丁的命运由飓风之父裁定。人人都以为这与死无异。
除非……泰夫特站直身子,手握那枚无光的润石。飓风过后,润石无光,他心想,必死之人,逃过一劫。两件不可能的事。
联系在一起,两者甚至暗含着某个更大的不可能。
“梯子呢?”泰夫特不知不觉大吼起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快,快!我们得给他包扎。谁去把他每次都给伤员敷的药膏取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卡拉丁,用低沉得多的声音说:“你最好别死,孩子,我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