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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红蓝之眼

“唇上的死亡,空中的声响,肤面的火炭。”
——引自安碧兰的《最后的灭世》,第335行。
卡拉丁跌跌撞撞地走到亮处,抬手遮挡灼目的阳光。一双赤足从室内冰冷的石地踏到户外被太阳烘暖的地面,感受到截然的反差。空气温润,但不若几周前那么潮湿。
他一手扶着木质门框,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胳膊酸痛得好像连扛了三天三夜的桥。他大口呼吸,肋部应该疼得火烧火燎才对,可他只感到一点残留的疼痛。一些较深的伤口依旧结着痂,但小伤已完全不留痕迹。他的头脑清醒得出奇,甚至不觉得头痛。
他绕着营房的墙走着,虽然手一直不离墙面,但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更有力气。他苏醒时,守在边上的是那个赫达孜人。
我本该死的。卡拉丁想,怎么回事?
绕到营房另一侧,他惊讶地发现众人正扛着桥,进行每天例行的训练。石头跑在前排正中,像从前的卡拉丁那样喊着号子。他们跑到堆木场另一头,又折返冲刺。直到快跑过营房时,前排才有一人——莫阿什——发现卡拉丁。他当下愣住,差点儿把整支队伍绊倒。
“你什么毛病啊?”托芬从后面大喊。他的头整个被桥套住了。
莫阿什置若罔闻。他俯身走出桥底,瞪大眼睛看着卡拉丁。石头急忙呼喝众人放下桥。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露出和莫阿什同样虔敬的表情。胡勃和皮特的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已经开始和大家一起训练。那是好事,他们又能领到报酬了。
众人朝卡拉丁走来,披着皮背心,沉默不语。他们不敢围得太近,仿佛他一碰就碎,或是神圣无比。卡拉丁只穿着一条齐膝的冲桥裤,上身光着,露出快要愈合的伤口。
“你们确实需要练习,学会应付有人跌倒或脚步不稳的突发状况,伙计们。”卡拉丁说,“莫阿什急停时,你们都东倒西歪,在战场上,那可是要命的。”
他们瞪着卡拉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得他忍俊不禁。下一瞬,他们全都拥上来,欢笑着、使劲拍他的背。这决计不是欢迎病号的好方法,尤其不适合让石头来干,但卡拉丁着实感谢他们的热忱。
只有泰夫特没加入。这个上了年纪的冲桥手站在一边,双手抱胸,神情忧虑。“泰夫特?”卡拉丁问,“你没事吧?”
泰夫特哼了一声,但显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这些家伙洗澡不够勤快,不想跟他们挤成一团,别往心里去。”
卡拉丁笑道:“我懂。”他上回“洗澡”还是飓风淋浴。
那场飓风。
其他冲桥手笑个不停,嘘寒问暖,嚷嚷着要石头为今晚的篝火宴额外准备一些特制菜。卡拉丁笑着点头,说自己很好,让大家放心,但脑子里正在回忆那场飓风。
他记得很清楚。紧抓住屋顶的铁环,埋着头,双目紧闭,硬扛排山倒海的风暴。他记得茜尔站在身前保护他,仿佛有本事把飓风赶走。她现在不见了,去哪儿了呢?
他也记得那张脸。是飓风之父本人?肯定不是。那是幻觉。对……没错,他一定是产生了幻觉。关于死灵的记忆和人生的闪回混杂在一起,还掺杂着一股股怪异的、突如其来的力量,冰凉但让人为之一振,仿佛在空气污浊的屋子里待了一晚后吹来的清冽晨风,又仿佛用古柯特叶汁按摩酸痛的肌肉,既冰爽又温热。
他把那些瞬间记得如此清楚。是什么原因?高烧吗?
“我昏迷了多久?”他一边问,一边点起冲桥队的人数。算上偻朋和不开口的达彼德,总共三十三人。几乎一个没少。这不可能。他的肋骨长好了,所以肯定昏迷了至少三周。期间出了几次桥?
“十天。”莫阿什说。
“不可能,”卡拉丁说,“我的伤——”
“所以见你能站起来走路,我们才这么吃惊!”石头笑着说,“你的骨头一定像花岗岩那么硬。我的名字该让给你了!”
卡拉丁往墙上一靠。没人纠正莫阿什,一整队人不可能全把日子记糊涂。“艾多里和特雷弗呢?”
“我们失去了他们。”莫阿什收起笑容,“你昏迷期间,我们出了两次桥。没人受重伤,但死了两个。我们……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治。”
他的话令众人沉寂下来。但死亡与冲桥手如影随形,对死者念念不忘对他们是一种奢侈。卡拉丁拿定主意,要向几个人传授医术。
他到底是怎么站起来走路的?莫非伤势没他想象的那么重?他按按身侧,摸了摸断掉的肋骨,只有一点酸痛。除了虚弱感,他觉得和往常一样健康。也许,他该对母亲的宗教教诲多上一点心。
大家恢复了欢乐的气氛,边聊边庆祝。他留意到众人看他时的表情:敬仰、虔诚。他们记得他在飓风前说的话。回想起来,卡拉丁意识到那时自己有些神志恍惚,那条宣言实在太狂妄,甚至有一股先知的意味。如果被虔诚者发现……
也罢,说过的话覆水难收,他只能继续前进。但你曾经在深渊边摇摇欲坠,卡拉丁对自己说,难道还要去攀爬更高的悬崖?
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响彻营地。冲桥手们陷入沉寂,号子又响了两回。
“三声。”纳塔姆说。
“我们在值勤吗?”卡拉丁问。
“是啊。”莫阿什说。
“整队!”石头大喊,“你们知道该做什么!让卡拉丁总长瞧瞧,我们全都没忘。”
“卡拉丁‘总长’?”看着众人列队,卡拉丁开口问。
“是啊,黑发哥,”身旁的偻朋用与那随随便便的语气很不搭调的飞快语速说,“他们想让石头当冲桥队长,那没问题,但我们就开始叫你‘桥务总长’,叫他‘冲桥队长’,可把盖兹气坏了。”说完,他咧嘴一笑。
卡拉丁点点头。大伙都很开心,他却很难分享这份情绪。
当众人在桥边整好队列,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忧愁的原因:伙伴们回到了原点,可能还更糟。他本人受了伤,浑身虚弱,又冒犯了轩亲王。得知卡拉丁没在昏迷中死去,撒迪亚斯绝不会高兴。
冲桥手还是注定要被一个接一个射杀。侧扛失败了,他没能挽救自己的手下,只是把他们的死期稍微延后了一些。
没人指望冲桥手活命……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卡拉丁咬紧牙关,松开扶墙的手,走向冲桥手们列队的地方。小队长们正在飞快地检查队员的背心和凉鞋。
石头看看卡拉丁:“你又要搞什么?”
“我和你们同去。”卡拉丁说。
“如果你的手下刚从持续一周的高烧中恢复,你会对他说什么?”
卡拉丁一时语塞。我和别人不一样,他心想,但马上感到后悔。他不能以超人自居,以眼下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和队员们一起跑,纯粹是犯傻。“你说得对。”
“您可以帮我和闷哥运水,黑发哥。”偻朋说,“我们现在也算个团队了,每次出桥都会跟去。”
卡拉丁点点头:“好。”
石头瞧了他一眼。
“通过最后一座固定桥梁后,如果觉得太虚弱,我保证会回去。”
石头勉强点点头。众人扛桥奔向集结区,卡拉丁和偻朋及达彼德一起给水袋灌水。
***
卡拉丁站在悬崖边,双手交握于身后,脚趾从凉鞋里钻出来,紧贴悬崖边缘。下方的深渊抬头瞪着他,但他没有回视。他专注于另一侧高地上的战斗。
这一趟跑得很轻松,他们与仆族智者同时抵达。对方没有费劲射杀冲桥手,而是环绕高地中央的石蛹布下防御阵形。现在,撒迪亚斯的部下正与他们交战。
因为白昼的热度,卡拉丁的额头被汗打得湿腻腻的,初愈的身体疲惫未消。按理说,他的状况应该比现在要糟得多,手术师之子对此十分不解。
但在那一刻,士兵的本能压倒了手术师的意识,他全身心观察着战局。阿勒斯卡矛兵一身亮盔皮衣,排成偃月阵向仆族智者施压。大部分仆族智者武士使战斧或大锤,也有少数挥舞刀剑棍棒。他们都长着天然的橘红色盔甲,成双成对地战斗、歌唱。
这种战斗最可怕,这是贴身肉搏。在一场敌人迅速占据上风的遭遇战中,你的损失往往会小一些,指挥官会下令撤退以控制损失。可肉搏战……残忍嗜血。他注视着战斗进行——躯体直挺挺地倒向岩地、兵刃闪着寒光、不时有人被推下悬崖——回想起初次作为矛兵上阵的经历。当时卡拉丁对血腥场面毫不在意,他的指挥官大为震惊,即便卡拉丁的父亲见了,也会惊叹于他面不改色地让矛头见红的本事。
他在阿勒斯卡境内参与的战斗与破碎平原上的战斗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在那里,他身边是全阿勒斯卡最差劲——至少是训练最差劲——的士兵,他们无法保持阵形。但尽管那里的战斗毫无秩序可言,至少他能看懂;破碎平原上的战斗依然令他莫名。
那便是他误算的根源。没搞懂战略就擅加变动,类似的错误不会再犯了。
石头走到卡拉丁身旁,西格吉尔也靠过来。四肢粗壮的吃角族人与矮小安静的亚泽许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西格吉尔的皮肤是深褐色——不同于某些仆族的纯黑——般喜欢独处。
“烂仗。”石头两手抱胸,“士兵不会高兴,不管输还是赢。”
卡拉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聆听呐喊、惨叫和咒骂,“石头,他们为什么战斗?”
“为钱,”石头说,“也为复仇。你应该知道,仆族智者杀死的不是你们的国王吗?”
“哦,我明白我们战斗的理由,”卡拉丁说,“可仆族智者呢,他们为什么战斗?”
石头咧嘴一笑,“我看,他们不太喜欢因为杀了你们的王而被砍脑袋!他们真是很不想让你们称心如意。”
卡拉丁笑了,但觉得一边看人送命一边发笑有点儿变态。他被父亲熏陶得太久,对任何死亡都不能无动于衷。“也许吧,可他们又为何要争夺琼心石?这种遭遇战给他们造成了重大损失。”
“你连这都知道?”石头问。
“他们出击的频率不比以往了,”卡拉丁说,“营里的人说起过。而且他们攻击的区域也不似以前那么深入。”
石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在理。哈!也许我们马上能打赢战争,然后回家。”
“不。”西格吉尔轻声说。他的口语非常纯正,几乎不带一丝口音。说起来,亚泽许人究竟说什么语言?他们的王国十分遥远,除了西格吉尔,卡拉丁只遇到过一个亚泽许人。“恐怕没这种好事。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战斗的原因,卡拉丁。”
“真的?”
“他们一定有塑魂者,所以需要琼心石。和我们一样,是为了制造食物。”
“有道理,”卡拉丁的两手依旧交握在背后,两脚开立——“稍息”仍是让他觉得自在的站姿。“虽然是猜测,但说得通。让我来问点别的,为什么冲桥手不能持盾?”
“因为盾牌会拖慢速度。”石头说。
“不对。”西格吉尔说,“他们可以让一部分冲桥手扛盾站在最前排,这不会减慢任何人的速度。诚然,这需要部署更多冲桥手,但靠那些盾牌能保住很多人的命,多招点人算什么?”
卡拉丁点点头:“撒迪亚斯已经拥有过多的冲桥队。大部分情况下,就位的木桥比他需要的数量更多。”
“到底为什么呢?”西格吉尔问。
“因为我们是好靶子。”卡拉丁轻声说,心中豁然开朗,“我们被派到阵前,吸引仆族智者的注意力。”
“我们当然是,”石头耸耸肩,“军队都这么干。让最杂牌、训练最差劲的人打头阵。”
“我知道,”卡拉丁说,“可通常至少会给他们一点自卫手段。你没发现吗?我们不仅是打头阵的牺牲品。我们还是诱饵,毫无保护,所以仆族智者忍不住要朝我们射箭。他们的弓箭手瞄准冲桥手,于是正规军可以毫发无伤地接近。”
石头皱起眉头。
“盾牌会降低我们的吸引力。”卡拉丁说,“所以他们才禁止。”
“有可能。”一旁的西格吉尔陷入沉思,“可这么浪费人力似乎很傻。”
“其实不傻。”卡拉丁说,“若必须反复进行攻坚战,训练有素的精兵就损失不得。你们不明白吗?撒迪亚斯的精兵数量有限,但没受过训练的杂兵很容易找。冲桥手多挨一箭,士兵就少挨一箭,而士兵的装备和训练需要投入大量金钱。所以对撒迪亚斯而言,大量部署冲桥手比起使用数量较少——但有保护——的冲桥队划算。”
他本该早些醒悟,冲桥手对战斗的重要价值局限了他的视野。如果木桥到不了悬崖边,军队就过不去。但每支冲桥队都人员充足,战斗中派出的冲桥队数量又常常是所需的两倍之多。
木桥倾覆的场景一定会给仆族智者带来极大的满足感,在比较糟糕的战斗中,通常会有两、三座木桥倒在半途,有时还更多。只要冲桥手在不断送死,仆族智者就不会去费神射击士兵,撒迪亚斯便有理由让冲桥手保持任人宰割的状态。仆族智者本该看穿这套把戏,可你很难把箭头从扛着攻坚器械、毫无防备的人身上挪开。据说仆族智者是质朴的战士,的确,用心观察过另一侧的战斗之后,他发觉此话不假。
阿勒斯卡军维持着井然有序的线形战列,士兵与士兵彼此保护、呼应。仆族智者则两个一组地发动独立攻击。阿勒斯卡军的技巧和战术更胜一筹。不错,论单兵,仆族智者更有力量,运用战斧的技艺也很高明。但撒迪亚斯军熟习现代阵法,一旦站稳脚跟,把战斗演变成持久战,他们的纪律性往往能带来最终胜利。
在这场战争之前,仆族智者没经历过大规模战斗。卡拉丁判断。他们习惯于小型遭遇战,也许是村庄或部族之间的战斗。
其他几名冲桥手也聚到卡拉丁、石头和西格吉尔身边。不久后,第四冲桥队的大部分队员都站到了那里,有些人还模仿卡拉丁的站姿。又过了一小时,战斗结束了,撒迪亚斯赢得胜利。但就如石头所言,士兵们表情沉峻,他们今天失去了不少朋友。
卡拉丁等人架桥领着一群疲惫而委顿的矛兵班师回营。
***
数小时后,卡拉丁坐在第四冲桥队篝火旁的一截木墩上。茜尔坐在他膝头,化作一朵微小的、半透明的蓝白火焰。她是在部队返程途中回到他身边的。见他能起身走动,她欣喜地绕着他转来转去,但没解释之前都跑哪儿去了。
一团真正的火焰噼啪作响地燃烧着,石头的大锅架在火上,咕嘟咕嘟冒泡,几只火灵在柴薪上舞蹈。每隔几秒就有人来问石头煮好没,还屡屡用勺子戏谑地敲打碗边。石头闷头搅着锅里的汤水,偏不说话。他们都知道,吃角族人没说煮好,谁也不能开吃。他非常在意这点,绝不拿“凑合”的食物示人。
空中飘着煮熟面团的香味,还有众人的欢笑。他们的冲桥队长死里逃生,今天出桥也没有任何伤亡,大伙儿情绪高昂。
只有卡拉丁除外。
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他们的挣扎是多么无力,明白撒迪亚斯为何甚至不关心他死里逃生。因为他是冲桥手,这和死刑无异。
卡拉丁原本希望向撒迪亚斯证明,他们这些人也有战斗力。他希望证明他们配得上一些保护措施——盾牌、盔甲、训练。卡拉丁以为,只要他们有士兵的样子,也许就会被看作士兵。
一切都是妄想。活下来的冲桥手,从本质上说只是失败的冲桥手。
队员们欢声笑语,享受篝火边的乐趣。他们相信他,因为他把不可能变成现实,带着伤、被吊在墙边、从飓风中存活,他一定能帮他们实现另一桩奇迹。他们都是好样的,但只会以大头兵的方式思考,长远问题全扔给军官和光眼种头疼。他们只要能吃饱开心,似乎就够了。
但这对卡拉丁不够。
他又与那个男人面对面了,那个他在放弃跳崖的夜晚一度甩开的男人。那个人有一双写满痛苦的眼睛,丢弃了心和希望,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会辜负他们。他心想。
他不能任由他们一次又一次出桥,一个接一个死去,但也想不到其他出路。所以,他们笑得让他痛彻心扉。
有人站了起来,高举双臂示意大家安静。是图人。现在是两月交替的时辰,所以他身上的光几乎全部来自篝火;天穹也撒下一片星光,有些星在运动,那些小小的光点彼此追逐,划出弯弯曲曲的轨迹,就像远处会发光的昆虫。那是很少见的星灵。
图人长着一张扁脸,胡子茂密、眉毛粗厚。大家管他叫图人,因为他发誓说自己胸前的胎记与阿勒斯卡地图一模一样,虽然卡拉丁看不出相似之处。
图人清清嗓子:“诸位,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特殊的夜晚。我们的冲桥队长回来了。”
众人齐声鼓掌。卡拉丁努力不把内心深处的痛苦表现出来。
“马上还有好东西吃,”图人看着石头,“是马上吧,石头?”
“马上。”石头边搅边说。
“你肯定吗?我们可以再出一趟桥,多给你点儿时间。你懂的,五六个钟头吧……”
石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众人开怀大笑,有几人还用勺子使劲敲碗。图人也忍不住笑了,然后从被他当凳子坐的石头后面取出一个纸包,扔给石头。
高大的吃角族人猝不及防,纸包差点儿没掉进锅里。
“大伙一起送的。”图人有点不好意思,“算是报答你每晚给我们炖菜。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有多辛苦。我们很放松,可你还要煮菜,而且你总让别人先吃。所以我们买了点儿东西,聊表谢意。”他略煞风景地抬起胳膊擦擦鼻子,然后坐下。几个冲桥手拍拍他的背,夸他讲得好。
石头解开纸包,看了好一会儿。卡拉丁凑上去,想瞧瞧究竟是什么。石头伸手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把亮闪闪的金属剃刀,刀锋处裹着木套。石头摘下套子,检视刀锋。“你们这群吸多了空气的低地傻瓜,”他轻声说,“真漂亮。”
“还有一片抛过光的金属板,”皮特说,“给你当镜子。还有一些剃须膏和用来磨刀的皮带。”
令众人吃惊的是,石头竟然湿了眼眶。他转过头去,背对大锅,把礼物攥在身前。“菜煮好了。”说完,他一口气冲进营房。
众人默默坐着。“飓风之父,”年轻的杜内最终打破沉默,“我们没做错什么吧?听他抱怨的口气……”
“我想是那礼物太好了。”泰夫特说,“给那傻大个儿一点时间,让他平静一下。”
“对不住,我们没给您准备点啥,长官。”图人对卡拉丁说,“也不知道您还能不能醒。”
“没事。”卡拉丁说。
“好啦,”斯卡道,“谁来分下菜?难道我们就饿着肚子,干坐着看锅子烧穿?”
杜内跳将起来,抓起长勺。大伙聚到大锅旁,争先恐后地让杜内给自己舀菜。没有石头的怒骂让他们乖乖排队,场面几乎陷入混乱。只有西格吉尔超然于外,这名安静的深肤色男子坐在一旁,火光在他眼里跳动。
卡拉丁站了起来。他感到担忧——甚至算得上恐惧,怕自己又变回那个可悲的男人,因看不到出路而漠视一切。他想找人说话,便走向西格吉尔。这一举动惊扰了茜尔,她哼唧着飞到他肩头,依然保留着火苗的外形。肩上有这么个东西更让人心烦,但他没说什么。如果茜尔知道这么做能烦到他,可能会变本加厉。毕竟,她是一只风灵。
卡拉丁坐在西格吉尔身旁,“不饿?”
“我没他们那么急。”西格吉尔说,“按过去的经验看,等他们的碗都填满了,剩下的还是够我吃。”
卡拉丁点点头:“你今天在高地上的分析很有一套。”
“我有时挺擅长那种分析。”
“你的谈吐和举止都像是受过教育的人。”
西格吉尔犹豫了半晌。“嗯,”他终于承认,“我们的族人不把思维敏捷看成男性的罪过。”
“阿勒斯卡人也不这么看。”
“按我的经历,你们只关心打仗和杀戮的艺术。”
“可除了军队,你对我们还有什么了解?”
“不多。”西格吉尔承认。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卡拉丁若有所思,“却在冲桥队里。”
“我的教育只是半吊子。”
“我也差不多。”
西格吉尔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我当过手术师的学徒。”卡拉丁说。
西格吉尔点点头,浓密的黑发落到肩头。他是极少数还费心打理胡子的冲桥手之一。现在,石头有了把剃刀,也许情况会有所改观。“手术师啊,”他说,“见过你处理伤患的手法后,我对此并不吃惊。有人说你隐藏了身份,其实是级别很高的光眼种。”
“什么?可我的眼睛是深褐色的!”
“抱歉,”西格吉尔说,“我用词不当——你们的语言中没有合适的词来表达我的意思。对你们来说,光眼种等同于领袖;但在其他王国,别的因素也能让人成为……成为……这该死的阿勒斯卡语。成为出身高贵的人,成为光明贵人,只是没有光眼。总之,大家觉得你一定是在阿勒斯卡境外长大、被作为领袖培养成人的。”
西格吉尔回头看看其他人。他们陆续坐回原位,可劲儿吃起碗里的菜汤。“你挺身而出,率领大家,做得如此自然,让大伙儿都愿意听你的话。他们觉得这些特质是光眼种独有的,所以为你编了一套过去的经历。现在,你想让他们不信也难了。”西格吉尔瞧瞧他,“就算这些是胡编乱造,可你耍矛那天我也在崖底。”
“那是矛,”卡拉丁说,“是暗眼种士兵的武器,不是光眼种用的刀剑。”
“对很多冲桥手来说,这差别可以忽略不计,反正都高不可攀。”
“那你又有什么经历?”
西格吉尔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会问。别人说起过,你想打听他们的出身。”
“我想要了解跟随我的人。”
“如果某些人是杀人犯呢?”西格吉尔平静地问。
“那我就有伴了。”卡拉丁说,“如果你杀的是光眼种,我没准儿还要请你喝一杯。”
“不是光眼种,”西格吉尔说,“他也没死。”
“那你就不是杀人犯。”卡拉丁说。
“不是我不想杀,”西格吉尔的眼神迷离起来,“我自以为肯定得手了。这算不上我最明智的选择。我师傅……”他声音渐弱。
“你想杀你师傅?”
“不是他。”
卡拉丁等他说下去,但西格吉尔沉默了。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想,至少是读过书的人,一定能加以利用。
想想办法,逃离这个死亡囚笼,卡拉丁。好好运用你手头的资源,一定会有办法。
“你关于冲桥手的判断没错,”西格吉尔说,“我们是被派去送死,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有个地方叫玛拉贝提亚,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卡拉丁说。
“那个国家在北方的瑟莱一带,靠海,国民以热衷辩论著称。城中每个街角都设有高台,供人站上去发表观点。据说,每个玛拉贝提亚人都随身带着一袋烂水果,以便在听到不认同的观点时丢向发言人。”
卡拉丁皱皱眉。成为冲桥手同伴这么久,他从未见西格吉尔如此健谈。
“你今早在高地上说的话,”西格吉尔平视前方,继续讲道,“让我想起了玛拉贝提亚人。你知道吗,他们惩罚罪犯的方式很奇特。他们把罪犯倒吊在城市附近的海崖下,降到头刚好不会被涨潮的水位淹到的高度,并在脸颊上划两道口子。那片海洋深处栖息着一种独特的巨壳生物,肉质鲜美,当然也有琼心石,虽比深渊恶魔的小得多,但也很不错。他们是把罪犯当成诱饵,罪犯可以要求用处刑来替代这种惩罚,但据说,只要挂一个星期不被吃,你就自由了。”
“那种情况经常发生吗?”卡拉丁问。
西格吉尔摇摇头:“那种情况从未发生过,但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想试试运气。玛拉贝提亚人有句俗语,用来形容不愿意面对真相的人:‘你有一对红蓝之眼’。红色是伤口滴下的血,蓝色是海水。据说,这两者是倒挂的犯人能看到的一切。他们一般不出一天就会遭到攻击。可大多数人仍想碰碰运气,宁可选择虚幻的希望。”
红蓝之眼。卡拉丁想象着那幅病态的画面。
“你做得对。”西格吉尔拿起碗站起来,“一开始,我恨你欺骗大家。可后来我认识到,虚幻的希望足够使他们快乐。你的所作所为就像给垂死的病人缓解痛苦的药物。现在,这些人能笑着度过人生最后几天。你是真正的医生,飓风恩护者卡拉丁。”
卡拉丁想要反驳,想说这份希望不过是虚幻,但他无法反驳,至少现在不能。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心里堵得慌。
不一会儿,石头从营房里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我觉得自己又是一个真正的‘阿里尔提齐’了!”他高举剃刀宣布,“我的朋友们,你们不明白这对我有多重要!终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到群峰之巅,享受国王般的礼遇!”
虽然发了那么多牢骚,他还是把胡子剃个精光,只留下长长的金红色鬓角,打着卷儿垂到下巴边。下巴尖和唇边都刮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这鹅蛋脸的大个子显得相当与众不同。“哈!”石头大步走到篝火边,把离他最近的两个人一把揪住,使劲往怀里摁,比西格差点儿被挤得把刚吞下的菜汤吐出来。“我要把你们都认作亲眷。峰巅之民的‘胡马卡阿邦’就是他的荣耀!我觉得又像个真正的男人了。听好,这把剃刀不属于我,而属于大家。你们想用就用,不准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大家笑了,有几人站起来,应承他的好意。但卡拉丁没有。他只是……觉得无所谓。他接过杜内递来的菜汤,但没开吃。西格吉尔最后也没坐回他身旁,而是退到了篝火另一侧。
红蓝之眼,卡拉丁想,不知这四个字适不适合我们。要有一对红蓝之眼,卡拉丁至少得相信冲桥队还有一线生机。但今晚,他很难说服自己。
他向来不是乐观主义者,他观察的、或者试图观察的,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但如果现实如此可怕,这种性格就成了问题。
噢,飓风之父啊,他低头看着碗里的菜汤,感到肩头有山一般沉重的绝望,我要变回原来那个废物了。我快撑不住了,我没法独立承担。
他扛不动所有冲桥手的希望。
他不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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