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飓风恩护
一年前
卡拉丁翻动手上的石英石,让晶体凝聚成的各个棱面捕捉光线。他背靠大石,一脚踩着石面,身边靠着长矛。根据他转动的角度,石英石在光线沐浴下反射出不同色泽。真美,微小的晶块闪闪发光,就像传说中的宝石之城。
在他周围,轩元帅亚马兰的军队正在进行战斗准备。整整六千人,有的在磨矛,有的在系扎皮甲。战场就在不远处,因为预计不会有飓风,全军就在户外扎营。
从那个雨夜加入亚马兰军至今快满四年了,四年,仿佛永恒般的四年。
士兵们行色匆匆地穿梭。有人挥手招呼卡拉丁,他点头致意,把石头收进兜,抄起手等待。稍远处,亚马兰的军旗已升上半空,旗子底色是一片紫红,纹章是深绿色对铭:Merem与khakh,“荣誉”与“决心”,形如一头高举獠牙的白脊。在飘扬的军旗背后,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清晨的寒意在白昼的热度前退缩。
卡拉丁转身望向东方,望向那个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家。几个月前,他下了决心。再过几周,他的服役期就满了,可他还会签约。他没有兑现保护提安的承诺,所以无法面对父母。
一名壮硕的暗眼种步兵一路小跑到他跟前,后背绑着把斧子,肩头有白色绳结。使用非制式兵器是小队长的特权。贾雷臂壮如牛,有把浓密的黑胡子,不过右侧的头皮少了一大片。他身后跟着两名军士——纳勒姆和考拉贝特。
“卡拉丁。”贾雷说,“飓风之父啊,伙计!你找麻烦也挑挑日子,今天有仗要打!”
“我很清楚,贾雷。”卡拉丁依旧抄着手。附近几支中队已集结起来,正在列阵。戴立特会把卡拉丁的小队照顾好。他们已决定,这次要列在阵前。他们的敌人是一个叫哈劳的光眼种,他喜欢让弓箭手采取抛物线射法而非平射。他们已和那人交锋数次,其中有一仗深深烙入了卡拉丁的记忆与灵魂。
加入亚马兰军时,他以为是要保卫阿勒斯卡的边境。事实确实如此,只不过敌人同样是阿勒斯卡人。小领主们想蚕食轩亲王撒迪亚斯的领地,而有时,亚马兰军也会去侵夺其他轩亲王的领土——亚马兰宣称那些地方真正的主人是撒迪亚斯,只是多年前被人偷走了。卡拉丁无从判断是非曲直。在所有光眼种中,他只信赖亚马兰一个。可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和那些敌人没什么区别。
“卡拉丁?”贾雷不耐烦地问。
“你有些东西我想要。”卡拉丁说,“一个新兵,昨天刚入伍。加兰说他叫塞恩。”
贾雷怒道:“难不成我要在这节骨眼上陪你玩游戏?打完仗再说。如果那小子活着,兴许我会给你。”他转身就走,两个跟班一同离去。
卡拉丁站直身子,抓起他的矛,这一举动让贾雷马上停下脚步。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卡拉丁平静地说,“只要把那孩子送到我的小队来。收好钱,别多嘴。”他取出一袋润石。
“我要是不卖呢?”贾雷转身道。
“不是卖,是把他转到我的小队。”
贾雷瞄了瞄钱袋:“好啊,要是我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你说啥就是啥呢?我可不管你矛耍得有多好。我的人就是我的人。”
“我不会再多给你一个清齐普,贾雷。”卡拉丁把钱袋往地上一扔,摔得润石喀喀作响,“我们都知道,那孩子对你没用。没受过训,装备差,身板又小,成不了好战士。把他给我。”
卡拉丁转身就走。不出几秒,他听到贾雷捡钱袋的叮当声。“没啥,试试份量。”
卡拉丁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这些新兵蛋子对你有什么要紧?”贾雷在身后喊道,“你的小队有一半人是小细身板,根本打不了仗!简直让人觉得你想找死!”
卡拉丁没理会。他在营地中穿行,挥手回应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大部分人都给他让出道来,有些是因为认识他、尊重他;有些是对他的名声有所耳闻——他是全军最年轻的小队长,当兵四年就成了长官。对没去过破碎平原的暗眼种来说,这是能爬到的最高军阶了。
营地一片喧嚣,士兵们正在进行临战准备,阵列中集结的中队越来越多。卡拉丁望向西面,看到战场彼端有一片黑压压的形影,那是敌人的战阵。
敌人。他们是敌人。可只要与魏德纳或雷希人发生货真价实的边境纠纷,那些人又会与亚马兰军联合起来、并肩作战。他们仿佛是夜妖的玩物,身不由己地被放在禁忌的棋盘上,有时棋子们互为盟友,到了第二天又自相残杀。
人们一次又一次对他说,那不是矛兵该操心的事。也许是该听听忠告,他觉得自己的职责是尽力让小队从战场上生还,战斗输赢是次要的。
你不能靠杀戮来保护……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医疗站。他可以嗅出消毒剂和小火堆燃烧的气味,这些气味让他想起少年时光。只是现在看来,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他真的曾打算当手术师?父母现在如何?荣寿呢?
那些都没有意义了。他委托亚马兰的文书给家里传了信,寥寥数语,花掉一周薪饷。家人知道他没守住诺言,知道他没脸回去。他没有收到回复。
闻是医师长,高个子,马脸上有只酒糟鼻。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学徒叠绷带。卡拉丁曾半认真地考虑把自己弄残,好加入医疗队,所有的学徒都有些身体缺陷,无法参战。但他没法这么做,自残似乎是懦夫行为。何况,医生是他过去的行当,因为某些理由,他不配去过那种生活了。
卡拉丁把手伸向系在腰带上的一袋润石,打算抛给闻,但不知何故,钱袋就是没法从腰带上解下来。卡拉丁一个趔趄,边骂边扯。钱袋突然松开,使他再一次失去平衡。一个半透明的白影遽然而逝,在风中无忧无虑地打转。
“风操的风灵。”风灵在这类岩石平原上很常见。
他继续向前,经过医疗站时,随手把润石抛给闻。那个高大的男子驾轻就熟地接过,钱袋立即消失在宽大的白袍下,被他塞进内袋。这笔钱是用来保证卡拉丁的手下在战场上优先得到救治的——除非同时还有光眼种需要照料。
该上前线了。他加快脚步,提矛一溜小跑。他在矛兵的皮裙下穿了条裤子,好让队员从背后认出他。没人为此找他麻烦。事实上,现在没人会对他的任何行为表示不满了。这种感觉依然很怪,毕竟他在入伍头几年遇到过很大的阻力。
他还是没有归属感。名声使他难以合群,可他又能怎么办?至少他的手下不会被欺负,经过灾祸不断的几年后,他终于能缓口气,好好想想了。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思考。思考似乎会带来危险。他很久没取出那块石头,回忆提安和家人了。
他来到阵线前列,找到自己的小队,与他吩咐的位置分毫不差。“戴立特。”卡拉丁向一名山一般魁梧的矛兵小跑过去,他是小队的士官。“戴立特,马上会有个新兵加入,我想让你……”他止住话头。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娃娃兵站在戴立特身旁,穿一件不合身的矛兵甲,显得又小又瘦。
一段段记忆在卡拉丁心中闪回。又一个孩子,有着相似的容貌,握着不该由他来握的长矛。同时被打破的两个承诺。
“长官,他几分钟前自己找来了。”戴立特说,“我已经让他准备好了。”
卡拉丁把自己拖回现实。提安死了,可看在飓风之父分上,新来的孩子跟他实在太像了。
“干得好。”卡拉丁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塞恩身上挪开,“我花了不少钱才让那孩子离开贾雷的小队。贾雷那个废物,打起仗来只会帮敌人的忙。”
戴立特哼了一声,算是赞同。他们知道怎么照顾好塞恩。
好了。卡拉丁扫视战场,为他的小队寻找有利的立足点。准备开始吧。
他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在破碎平原作战的士兵是真正的战士。如果在边境冲突中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就会被调到那里。破碎平原应该更安全——兵力多,战斗少。所以卡拉丁想尽快让自己的小队调过去。
他和戴立特商量了一阵,选了一个用来据守的有利地形。终于,战号吹响。
卡拉丁的小队开始冲锋。
***
“那孩子呢?”卡拉丁从一名褐衣男子的胸口拔出矛头。这名敌兵跌倒在地,呻吟不止。“戴立特!”壮硕的士官正在战斗,无法扭头回应他的呼唤。
卡拉丁一边咒骂,一边扫视混沌的战场。金戈交击、血肉、皮革、士兵的呐喊和惨叫。痛灵遍地,像橙色的小手,也像一小块肌腱,从死伤者的血泊中探出地面。
卡拉丁的小队成员都在,挂了彩的被围在中央保护起来。只有新来的孩子不见了,提安不见了。
塞恩,卡拉丁心想,他叫塞恩。
卡拉丁在一堆褐色的敌兵中看到一抹一闪而过的绿色。在混乱和喧嚣中,一个恐怖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是他。
卡拉丁霍然冲出队列,引来拉恩的惊呼。他刚与卡拉丁并肩作战。卡拉丁伏身躲过敌兵刺来的矛头,在岩地上飞奔,跃过一具具尸体。
塞恩被打倒在地,长矛高举,一名敌兵正举矛往下捅。
不。
卡拉丁挡下这一击,弹开敌兵的矛头,双脚滑步,停在塞恩身前。周围有六个矛兵,个个身穿褐衣。卡拉丁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他的矛仿佛在按自己的意志起舞。他扫倒一名敌兵的下盘,又掷出一把匕首,击倒另一个。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奔流不息。一个个矛头在他周围飞舞,寒光流转;一杆杆矛柄破空划过,虎虎生风。但它们全都落空。他不可阻挡,当他有这种感觉时总是不可阻挡。保护无助之人使他精神亢奋,挺身守护自己人使他充满力量。
卡拉丁猛一收矛,沉肩扎马,伺机而动。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矛柄夹在腋下,汗水从额头滚落,一阵微风带走了热气。怪了,刚才并没有风,而现在,他仿佛被风裹在中央。
六名敌兵非死即残。卡拉丁调匀气息,转身去看塞恩的伤势。他把矛放到一边,跪了下来。伤口并不太糟,但这孩子可能疼得要命。
卡拉丁取出一截绷带,同时迅速扫视战场。附近有一个还在动弹的敌兵,但伤得很重,构不成麻烦。戴立特和其余小队成员正清扫这一片的散兵游勇,稍远处,一名敌军的光眼种高级军官收拢了一小群士兵,准备发起反击。他穿着全身甲,当然那不是碎瑛甲,而是银光闪闪的钢甲。从坐骑判断,他应该很有钱。
只过了一次心跳的工夫,卡拉丁已在给塞恩包扎腿部——但他用眼角余光盯着那个受伤的敌兵。
“长官!”塞恩指着那个还在扭动的敌兵高呼。飓风之父啊!那孩子才发现吗?卡拉丁过去的战场直觉是不是也和他一样迟钝?
戴立特把敌人的伤兵推走,余下成员在卡拉丁、戴立特和塞恩周围结成环阵。卡拉丁包好伤口,起身抓起矛。
戴立特把匕首递还给他:“我着实担心了一阵,长官。您就这么跑了。”
“我知道你会跟来。”卡拉丁说,“扬起红绸。凯恩、寇拉特,你们带这孩子离开战场。戴立特,你和其余人守在这里。亚马兰的战线正朝这边合拢,我们很快就安全了。”
“那您呢,长官?”戴立特问。
稍远处的那个光眼种没能聚集到足够的人手,他暴露在本阵之外,像一条渐渐枯竭的河流中的一块石头。
“碎瑛武士。”塞恩说。
戴立特嗤之以鼻:“不,感谢飓风之父,那只是个光眼种军官。碎瑛武士可是宝贵的战斗力,不会浪费在边境的小打小闹上。”
卡拉丁咬紧牙关,看着那名光眼种战士。他一定以为自己很强大,骑着昂贵的战马高高在上,裹着一身气派的盔甲,矛兵根本伤不了他。他挥舞钉头锤,杀戮着周围的敌兵。
这些边境冲突就是他那种人造成的。贪婪的光眼种小领主,想趁邻居的精兵良卒在远方与仆族智者交战时窃取土地。这种人的伤亡率比矛兵低得多,他们麾下的人命也成了廉价的牺牲品。
过去几年来,在卡拉丁眼里,这些光眼种小领主越来越有荣寿的影子。只有亚马兰例外。亚马兰对卡拉丁的父亲很和气,还承诺会保护提安。亚马兰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哪怕对低微的矛兵也一样。他就像达力拿和撒迪亚斯,而不是对面这种杂碎。
当然,亚马兰没能保护提安,但卡拉丁自己也没做到。
“长官?”戴立特的语气有些犹豫。
“第二、第三分队,钳形布阵,”卡拉丁语气强硬,“我们把这光明贵人拉下马。”
“您确信这是个好主意?”戴立特说,“有同伴受了伤。”
卡拉丁扭头看着戴立特:“他是哈劳的手下,也许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您没法肯定,长官。”
“无所谓,他是个军校,杀掉如此显赫的敌人,离破碎平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我们要干掉他。”他的视线飘向远方,“想想吧,真正的士兵,纪律严明的营堡,正直可敬的光眼种。一个让战斗变得有价值的地方。”
戴立特叹了口气,点头应下。卡拉丁一挥手,两个分队的士兵迅速跟上,和卡拉丁一样充满战斗渴望。他们是本身就恨这些挑起战祸的光眼种,还是被卡拉丁的情绪所感染?
那个光明贵人出人意料地不堪一击。他们的问题——几乎没一个例外——在于总是低估暗眼种。也许他有理由这么做。这辈子,他究竟杀过多少暗眼种?
第三分队引开亲卫队,第二分队吸引光眼种的注意力。他没发现卡拉丁从第三个方向接近,结果他没有防护的脸部中了飞刀,匕首扎入眼窝。他一声惨叫,翻身落马,但还没死。卡拉丁把矛头狠狠扎向他的脸,连捅三下。光明贵人的坐骑狂奔而去。
他的亲卫队陷入恐慌,四下散去,准备退回本阵。卡拉丁用矛头敲击盾牌,发出“原地固守”的指令。于是暗眼种士兵们展开成扇形,矮个子都里姆是卡拉丁从其他小队救下的,此人上前确认光眼种有没有死透,其实是在偷偷搜摸润石。
偷死人东西本是被严格禁止的,但卡拉丁以为,如果亚马兰想要战利品,他可以风杀的自己杀敌。大多数——应该说几乎全部——光眼种不像亚马兰那样受卡拉丁尊敬,但毕竟贿赂不便宜。
都里姆向他走来:“长官,什么也没有。要么他没把润石放在身上,要么就是藏在胸甲下面。”
卡拉丁略一点头,扫视战场。亚马兰军正重整旗鼓,过不多久就能赢下这场战斗。说真的,亚马兰也许正亲率部队向敌军冲锋,他通常会在战斗末尾加入。
卡拉丁擦擦额头。他得派人叫军尉诺卑来确认杀敌战绩。但首先需要医生——
“长官!”都里姆突然道。
卡拉丁回头看向敌军阵线。
“飓风之父!”都里姆又惊呼,“长官!”
都里姆看的并不是敌军的方向。卡拉丁一转身,看着友军阵线。那里,一匹与死神同色的战马,载着不可能的存在,于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穿着闪亮的金盔甲。完美的金盔甲,仿佛其他盔甲全是赝品。每一片金属都拼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空隙,也看不到任何皮革或系带。在这身盔甲下,骑手显得庞然而强大,宛若神明,握着一把威武的大剑——如此巨大,简直没法使用。剑身刻满花纹,美得像是工艺品,形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飓风之父啊……”卡拉丁无力地喃喃自语。
碎瑛武士冲出亚马兰的战线。他只是策马而过,随手斩杀途经的士兵。有那么一瞬,卡拉丁的大脑不愿承认眼前的生物会是敌人——如此美丽,如此神圣。碎瑛武士来自本方阵线的事实也强化了他的幻觉。
他保持着茫然无措的状态,直到那一瞬,碎瑛武士的巨马从塞恩身上踏过,碎瑛刃轻描淡写地划过戴立特的头颅。
“不!”卡拉丁厉声咆哮,“不!”
戴立特的躯体往后一仰,摔在地上,两眼仿佛着了火,腾起两股黑烟。碎瑛武士砍倒卡尼,又从莱德尔身上踩过,然后继续前进。这一切都做得漫不经心,像是女人停步擦去柜台上的一小块污渍。
“不!”卡拉丁撕心裂肺地大喊,冲向倒地的小队成员。这仗本来没有损失一个人,他本来可以保护所有人!
他跪倒在戴立特身边,抛开短矛。但老兵已没了心跳,那双被烧成灰烬的眼睛……他死了。悲痛简直要把卡拉丁压垮。
不行!这是父亲训练出的思维方式,救你能救的人!
他转向塞恩。这孩子被当胸踩了一蹄子,胸骨开裂,肋骨粉碎。男孩大口喘息,两眼翻白,挣扎着喘不过气来。卡拉丁取出绷带,但马上呆住了。用绷带?包扎被踩烂的胸腔?
塞恩不再喘息,他抽搐着,眼睛依然睁着。“夜里黑色的吹笛人。”男孩气若游丝,“他看着我们!我们在他掌心……没有人能听见他吹奏的曲调!”
塞恩的眼睛渐渐暗淡,仿佛蒙上一层白翳。他停止了呼吸。
莱德尔的脸被踩得稀烂。卡尼的眼睛烧成了灰,他没有丝毫气息。卡拉丁跪在塞恩的血泊中,这不可能。我……我……
号叫。
卡拉丁抬头一看,亚马兰的绿紫色军旗在往南飘。冲过卡拉丁的小队后,碎瑛武士径直向那面旗帜冲去。他所到之处,矛兵纷纷发出惨叫,四散奔逃。
怒火在卡拉丁体内升腾。
“长官?”都里姆问。
卡拉丁抓起矛站起来,两膝沾满塞恩的血。他的手下看着他,茫然而担忧。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的双脚生了根,卡拉丁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只有他们没逃跑。碎瑛武士把亚马兰军的阵列捣成了齑粉。
卡拉丁举矛向天一挺,撒腿狂奔。他的手下紧随其后,高声怒吼,结阵在平坦的岩地上冲锋。敌我双方的矛兵纷纷丢盾弃矛,为他们让道。
卡拉丁用力迈动双腿,越跑越快,他的小队成员几乎跟不上。前方不远处,碎瑛武士身前的一群绿衣士兵崩溃逃散。这是亚马兰的亲卫队,在碎瑛武士面前,他们抛弃了职责。亲卫队后方的亚马兰单枪匹马,在碎瑛武士面前,那身银色板甲看起来如此平凡无奇。
卡拉丁的小队在溃逃的洪流中逆流而上,犹如一把楔子,一头扎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也只有他们如此。有些逃兵在他经过时停下脚步,但没人加入。
正前方,碎瑛武士策马从亚马兰身边驰过,大剑横扫,穿过亚马兰坐骑的脖颈。它的双眼烧成两个骇人的窟窿,颓然倒地,不时抽搐几下。亚马兰依旧坐在马鞍上。
碎瑛武士拨转马头,在战马全速奔驰的同时飞身而下,落向地面,用脚底滑行,发出一阵金石摩擦声,直到停下都保持着直立姿态。
卡拉丁再次加速。他是要复仇,还是要保护轩元帅?保护这个唯一显出一点人性的光眼种?这重要吗?
亚马兰在厚重的盔甲中挣扎,马尸压住了他的腿。
碎瑛武士双手举剑,准备结果他。
卡拉丁从碎瑛武士身后猛扑上去,大吼一声,以矛杆扫击其下盘。他用尽全力,外加奔跑的惯性,矛杆在碎瑛武士的腿肚上砸得粉碎,化为一片木屑。
反冲力把卡拉丁掀翻在地,双臂震得发麻,手里依然握着断矛。碎瑛武士晃了晃,放下大剑。他转过身,全盔覆盖下的脸庞对着卡拉丁,显得极为惊讶。
眨眼间,卡拉丁小队剩下的二十人也赶到了,并积极发起攻势。卡拉丁咬牙起身,跑向一名倒地的士兵。他匕首出鞘,抛开断矛,抓起地上的矛,然后回过身,见手下正按他教导的方式进攻。他们从三个方向攻击,矛头捅向盔甲的接合处。碎瑛武士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就像一个成年男人看待一群围住他乱吠的小狗。没有任何一击穿透盔甲。头盔晃了晃,那是他在摇头。
他出手了。
碎瑛刃横扫一圈,扫倒十个矛手。
卡拉丁被眼前的惨象吓得动弹不得。都里姆、阿奇斯、哈梅尔和另外七人齐齐倒地,两眼灼烧,盔甲和武器都被一刀两断。其余矛兵惊恐万状,踉跄后退。
碎瑛武士再次攻击,杀死拉科萨、拿法和其他四人。卡拉丁呆若木鸡。他的手下——他的朋友,一个个就这么死了。最后的四名幸存者四散而逃,哈布被都里姆的尸体绊倒在地,矛从手中脱落。
碎瑛武士不再理会他们,重新走向动弹不得的亚马兰。
不,卡拉丁在心中呐喊,不,不,不!某种力量驱使他向前,无视一切逻辑、无视一切理性。戾气、痛苦、暴怒。
这片作为战场的凹地如今只剩下他们,脑筋正常的矛兵都跑了。余下的四名队员跑到不远处一座小丘上,但没有继续逃跑,他们在呼唤卡拉丁。
“卡拉丁!”里希大喊,“卡拉丁,别这样!”
卡拉丁狂啸以对。碎瑛武士看到他,转过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剑横击。卡拉丁俯身闪过刀锋,矛尾正中碎瑛武士的膝盖。
矛柄被弹开了。卡拉丁咒骂着往后一跃,堪堪躲过掠过身前的一击。落地同时,卡拉丁单脚用力,顺势前冲。他的矛头正中敌人的脖子,但被护喉弹开,几乎连刮痕都没留下。
碎瑛武士双手握剑转向他。卡拉丁冲到他身后,刚好离开神剑的攻击范围。亚马兰终于挣脱出来,拖着一条腿往远处爬。那条腿扭曲得厉害,应该有多处骨折。
卡拉丁横步急停,转身面对碎瑛武士。他不是神,他是一种象征,代表最卑劣的光眼种拥有的一切:随意屠杀卡拉丁这种人的本事。
每套盔甲都有缝隙,只要是人都有缺陷。卡拉丁心念一动,透过头盔的观察缝看到对方的眼睛。那条缝刚好能让匕首穿过,但这一击必须不差毫厘。他必须近身,近到赌命的距离。
于是卡拉丁再次冲上前去。碎瑛武士的长剑横扫过来,这一招,刚才杀死了卡拉丁那么多好弟兄。卡拉丁猛然跪地,靠膝盖滑行,上身后仰。碎瑛刃贴面飞过,砍飞了他的矛头,矛头旋转着飞上半空中。
卡拉丁一跃而起,直起身子,抬手朝那双躲在坚不可摧的盔甲后窥视一切的眼睛掷出匕首。匕首稍稍偏右,打在观察缝边上,被面甲弹开。
碎瑛武士咒骂起来,回手又是一剑。
卡拉丁稳住前冲的身形。有个物体在空中闪光,落向他身旁的地面。
是矛头。
卡拉丁发出挑衅的怒吼,扭身抓住空中的矛头。矛头掉落时尖端朝下,他抓的是剩下的四寸矛杆,大拇指抵住残根,尖头露在掌心外。碎瑛武士抡圆大剑,正待反击,卡拉丁单脚停住身形,单臂怒张,把矛头砸进碎瑛武士的观察缝。
一切仿佛停滞了。
卡拉丁胳膊展开站在原地,碎瑛武士在他右侧。亚马兰已爬到凹地的斜坡上。卡拉丁的队友们站在远处,看得瞠目结舌。卡拉丁喘息不止,攥着矛杆不放,手贴着碎瑛武士的脸。
碎瑛武士的盔甲内嘎吱作响,他仰面倒下,重重砸在地上。碎瑛刃从他指间滑落,直直落地,扎进石头。
卡拉丁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觉得全身力气都消耗殆尽,震惊又麻木。他的队员冲上前,却在不远处齐齐停步,瞪着倒在地上的碎瑛武士。他们满怀诧异,甚至对死者有点崇敬。
“他死了?”阿拉贝特小声问。
“是的。”有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卡拉丁转身一看,亚马兰依然躺在地上,但取下了头盔,黑发黑须被汗水黏成一团:“如果他活着,碎瑛刃会消失。他的碎瑛甲正在脱落,这说明他死了。先祖之血啊……你杀了一个碎瑛武士!”
奇怪的是,卡拉丁并不吃惊,只是累坏了。他环顾四周的尸体,那些人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收下它,卡拉丁。”科瑞布说。
卡拉丁一转身,看着碎瑛刃。长剑插在岩石中。
“收下它。”科瑞布重复,“它归你了。飓风之父啊,卡拉丁,你是碎瑛武士了!”
卡拉丁踏前一步,神志恍惚地向刀柄伸手。相距寸许时,他停住了,犹豫起来。
这一切不对。
拔起碎瑛刃,他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若是传说所言不虚,连瞳色都会改变。虽然碎瑛刃在日光下如此璀璨、如此洁净,没有因杀戮沾染一丝血污,但有一瞬间,他眼里的碎瑛刃是血红色的,染着戴立特的血、都里姆的血,所有那些片刻前还活着的弟兄们的血。
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有人曾用整个王国来换取碎瑛刃。能占有它们的暗眼种屈指可数,在歌谣和传说中被永世铭记。
但触摸这把碎瑛刃令他恶心。它代表着光眼种身上一切他痛恨的东西,它刚刚还杀死了他挚爱的同伴。他不能凭借这种东西成为传奇。看着自己在碎瑛刃冷酷的刀身上留下的倒影,他放下手,转过身去。
“归你了,科瑞布。”卡拉丁说,“我送给你。”
“什么?”他身后的科瑞布说。
前方,亚马兰的亲卫队终于回来了,他们战战兢兢地从凹地边缘探出头,羞愧之情溢于言表。
“你在干什么?”亚马兰质问从他身边经过的卡拉丁,“你——你到底要不要碎瑛刃?”
“我不想要。”卡拉丁轻声道,“我给了自己的手下。”
卡拉丁一步步走远,心力交瘁,两颊挂泪。他挤开众人,径直从亲卫队中间穿过,走出低地。
他独自走回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