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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绿宝石布罗姆

“一名女子坐在那里,挖出了自己的双眼。众王与诸风的女儿,艺术毁坏者。”
——收集于1173年第五月第四周第二天,死前七十三秒。死者是一名擅长唱歌的男性乞丐。
失去杜内已过去一周,卡拉丁站在另一片高地上,旁观战斗进程。这次他不必去拯救垂死的人,因为他们比仆族智者先到一步,这是少有的好事。撒迪亚斯的军队坚守高地中心,保护石蛹和挖取琼心石的士兵。
仆族智者不断跃过防线,攻击在石蛹旁忙碌的士兵。撒迪亚斯快被包围了,卡拉丁心想,看来情况不妙,这也意味着一段情绪低落的回营之旅。对撒迪亚斯的部下来说,来晚一步又被击退的滋味不好受;先到还丢掉琼心石……他们会更加沮丧。
“卡拉丁!”有人喊他。卡拉丁一转身,见石头小跑过来。莫非有人受伤?“你看到没?”吃角族人抬手一指。
卡拉丁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毗邻的高地上,另一支军队正在接近。卡拉丁扬扬眉毛,军中飘扬着蓝色旗帜,士兵显然是阿勒斯卡人。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吧?”莫阿什站到卡拉丁身边问。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卡拉丁说。有时,另一个轩亲王的军队会在撒迪亚斯攻上高地后抵达。由于通常撒迪亚斯会先到,其他阿勒斯卡军队只能掉头返回。可他们一般早就这么做了,不会靠这么近。
“那是达力拿·寇林的旗帜。”斯卡加入对话。
“达力拿,”莫阿什心有戚戚,“听说他不用冲桥队。”
“那他怎么通过深渊?”卡拉丁问。
答案很快呈现在他们面前。新来的军队携带着类似攻城塔的巨型桥梁,由红甲蟹拖拽。它们轰隆作响地通过崎岖不平的高地,常常要绕路避开岩石中的突起。一定慢得要死,卡拉丁心想。但以此为代价,军队可以躲在桥后,不必冒箭雨接近深渊。
“达力拿·寇林,”莫阿什说,“听说他是真正的光眼种,就像古人。一个信奉荣誉、言出必践的人。”
卡拉丁嗤之以鼻:“这种光眼种我见多了,他们名声固然好,可每次都让我失望。改天我跟你们说说光明贵人亚马兰的事。”
“亚马兰?”斯卡问,“那个碎瑛武士?”
“你听说过?”卡拉丁问。
“是啊,”斯卡说,“据说他已在来这里的路上了。酒馆里的人都在谈论他。莫非他赢得碎瑛刃碎瑛甲时,你在场?”
“不,”卡拉丁轻声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达力拿·寇林的军队从南面的高地不断接近。怪了,他们竟直扑战场。
“他要攻击?”莫阿什抓抓脑袋,“也许他觉得撒迪亚斯会输,打算在撒迪亚斯撤退后补上一刀。”
“不,”卡拉丁蹙眉道,“他要支援战斗。”
仆族智者派出一些弓箭手向达力拿军射击,但箭矢在红甲蟹身上弹开,没造成任何伤亡。一队士兵解开巨桥的锁钩,把它们推到合适位置,与此同时,达力拿的弓箭手结阵与仆族智者对射。
“撒迪亚斯这次出动的部队是不是少了点儿?”西格吉尔也来和他们一起观察达力拿,“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会有援军,所以才肯做到这份上,听任自己被围。”
那些巨桥有叹为观止的工程构造,可以转动曲柄升降伸缩。桥梁机关启动后,离谱的事发生了:两个像是达力拿和他儿子的碎瑛武士跃过深渊,直接向仆族智者发起攻击。趁此机会,士兵们把桥面降下定位,重骑兵随即冲向对岸助战。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桥头突破战术,卡拉丁不禁思索起其背后的深意。
“他真的是来助战的。”莫阿什说,“我想他们会并肩作战。”
“这肯定更有效,”卡拉丁说,“我奇怪的是他们之前怎么从未尝试过。”
泰夫特啐道:“因为你不明白光眼种的思考方式。轩亲王不单想打胜仗,还想独吞胜果。”
“真希望加入的是他的军队。”莫阿什的语气近乎虔敬。那些士兵一个个盔明甲亮,阵法训练有素。达力拿——所谓的“黑荆棘”——甚至比亚马兰更善于打造正直的声誉,从这里一直到穷乡僻壤的赫斯通,其大名无处不知。然而卡拉丁知道,在那些擦得锃亮的胸甲下,包藏着天晓得何其腐烂的人心。
不过,他想,那个在街头保护妓女的蓝衣人,正是达力拿的儿子阿多林。他保护那名女子时,看起来确实没有私心。
卡拉丁一咬牙,抛开这些念头。他不会再上当了。
决不会。
战斗变得更加惨烈,但没持续多久,仆族智者被两军内外夹击,很快溃败下来。少顷,卡拉丁的队伍为凯旋的士兵开道回营。他们要回去好好庆祝一番。
***
卡拉丁在指间把玩润石。原本该是透净的玻璃在冷却时产生了一长串气泡,气泡永远凝固在玻璃一侧,就像微小的润石,也能折射光线。
他正在沟底搜集物资。因为他们回来得太快,哈莎尔不顾常理,铁石心肠地命令他们下沟。卡拉丁继续转动润石,正中央有一大颗切割成球形的绿宝石,有几十个小切面。气泡排成的细线悬在宝石一侧,仿佛在渴望靠近它的光辉。
晶莹透亮的绿色飓光透过玻璃射出来,照亮了卡拉丁的手指。绿宝石布罗姆,价值最高的单颗润石,对冲桥手而言,这算是一笔巨款。但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因为根本花不出去。卡拉丁觉得他仿佛在宝石内部看到一场风暴。那光就像……就像是飓风的一部分,被绿宝石囚禁起来。其光芒不完全恒定,微微摇曳,类似蜡烛、火炬或提灯。凑近观察,卡拉丁能看到光辉如风起云涌的旋涡,翻卷肆虐。
“我们该拿这钱怎么办?”莫阿什在一旁问他。石头站在卡拉丁另一边。天色阴沉,令谷底更加阴暗。春季复归,这几天寒意略消,但还是冷得让人难受。
大伙儿效率很高,迅速从死者身上搜来长矛、盔甲、靴子和润石。因为时间有限,也因为先前的冲桥任务耗尽了力气,卡拉丁决定今天就不练矛了。他们会多找一些物资囤积在沟底,留待下次再用,以逃避责罚。
干活时,他们找到一具光眼种军官的尸体。对方生前一定很有钱,这枚绿宝石布罗姆抵得上一名奴隶冲桥手两百天的收入。在同一个口袋里,他们还发现了一堆齐普和马克,总额略高于一枚布罗姆。这么一笔飞来横财,不过是一个光眼种口袋里的零钱。
“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养活那些受伤的冲桥手好几个月,”莫阿什说,“也买得起一切必要的医疗用品。飓风之父!没准儿还能贿赂营地周边的卫兵,让他们放我们走。”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石头说,“不可能把润石带出沟底。”
“吞在肚子里带出去。”莫阿什说。
“你会噎住。润石也太大了吧?”
“我办得到,我打赌。”莫阿什的瞳孔反射着翠绿的飓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冒险也值。”
“吞下去也不管用。”卡拉丁说,“你以为那些跟去厕所的卫兵是防止我们逃跑的吗?我打赌,有些倒霉的仆族得翻查我们的粪便,我还见到他们登记冲桥手上厕所的次数,当然还有名字。咱们可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点子的人。”
莫阿什迟疑半晌,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你大概是对的,风操的,你是对的。可我们总不能就这么交出去吧?”
“交。”卡拉丁握紧拳头,润石的光芒足以让他的拳头发亮,“反正我们永远也用不了。冲桥手竟然有一大颗布罗姆?这会让我们露馅的。”
“可是——”莫阿什张口欲言。
“我们把布罗姆交上去,莫阿什。”他拿起装其他润石的口袋,“把这些留下。”
石头点点头。“对,如果交出这颗贵重的润石,他们会以为我们老实,甚至还会给点奖赏,不会意识到我们偷了东西,对不对?可问题在于,怎么把钱袋留下。”
“我正想呢。”卡拉丁说。
“那就快点儿想。”莫阿什瞥了眼卡拉丁的火把——插在崖壁上的两块石头中间,“很快得返程了。”
卡拉丁摊开手掌,用指头夹着绿宝石翻来转去。怎么办呢?“你们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吗?”莫阿什盯着绿宝石问。
“只是一枚润石罢了,”卡拉丁漫不经心地说,“照明工具而已。我曾经有一大杯,整整一百枚钻石布罗姆,据称是我的财产,但我从没花过,所以它们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一百枚钻石布罗姆?”莫阿什问,“在哪儿……怎么搞来的?”
卡拉丁闭上嘴,暗骂自己。我不该老提这些事。“快干活,”他把绿宝石塞回黑色的口袋,“我们得抓紧。”
莫阿什叹口气,石头好心地拍拍他的背,和他一起回到同伴们身边。在茜尔的指引下,石头和偻朋找到一大堆身穿红褐两色制服的尸体。他不知这是哪个轩亲王的士兵,但尸体很新鲜,其中没有仆族智者。
卡拉丁朝在一旁干活的仆族冲桥手申看去。这个仆族安静、驯服、强壮,但泰夫特还是注意着他,这多少令卡拉丁感到安心。茜尔落在他身边的石壁上,望着天空。她的身体与地面平行,两腿像扎了根。
好好想想,卡拉丁对自己说,怎么才能保住这些润石?一定有办法。每一种可能的方案似乎都有很大风险。若被抓现行,他们可能会被安排到其他工作。卡拉丁不想冒那个险。
绿色的生灵在他周围悄无声息地现形,绕着苔藓和哈斯帕贝上下翻飞。几株褶花在他头边展开红黄叶片。杜内的死状在卡拉丁的脑海里一再重现,第四冲桥队并不安全。不错,他们最近损失极小,可人数依然在减少,而每次出动都有可能遭致灭顶之灾。只消一次——如果仆族智者集中火力,射倒他们三四个人,他们就会崩溃。更密集的箭雨会接踵而至,把剩下的人尽数歼灭。
还是老问题,卡拉丁日复一日地为之头疼的问题。人人都希望冲桥手成为活靶,暴露在危险之下,你该怎么保护他们?
“喂,西格,”图人扛着一捆矛走来,“你是吟游歌者,对吧?”最近几周,图人变得越来越热络,很有一套让人开口说话的本事。卡拉丁觉得这个谢顶男子有种客栈老板的气质,总有办法让别人感到自在。
西格吉尔正给一排尸体脱鞋。他板着脸瞥了卡拉丁一眼,仿佛在说:瞧你干的好事。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不如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图人放下手里东西,“帮我们打发点儿时间。”
“我可不是什么愚蠢的小丑或说书人。”西格吉尔扯下一只靴子,“我不‘讲故事’。我传播关于文化、民族、思想和梦境的知识,让不同民族互相理解,从而带来和平。这是一份神圣的感召,是令使亲自指引我们的。”
“那就快传播啊。”图人站起来,在裤子上擦擦手。
西格吉尔重重地叹口气:“好吧。你们想听什么?”
“不知道,来点儿有趣的。”
“给我们讲讲光明王阿拉赞斯和百船舰队吧。”雷滕喊道。
“我不是说书的!”西格吉尔重申,“我只讲国家和民族的见闻,酒馆里的闲话不是我的——”
“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人们都住在地缝里?”卡拉丁道,“一座沟堑中的巨大城市,一切都嵌在岩石中,仿佛是雕出来的?”
“瑟瑟马勒克达。”西格吉尔点点头,又扯下一只靴子,“没错,那是埃穆尔王国的首都,也是世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据说,这座城市——包括整个王国——都是杰兹雷恩亲口命名的。”
“杰兹雷恩?”马洛普站起来挠头,“那是啥?”马洛普头发浓密,有一大把黑胡子,两只手上各有一个铭守符纹身。有些润石就是比较暗,有些人就是比较笨。
“在阿勒斯卡,你们叫他飓风之父,”西格吉尔说,“或者杰泽雷泽艾林。他是令使之王,飓风的主宰,水与生命的赐予者,以怒气和狂暴著称,但也以仁慈著称。”
“噢。”马洛普说。
“再讲讲这座城市。”卡拉丁说。
“瑟瑟马勒克达确实建造在巨大的岩沟之中,其布局非常惊人,能够抵御飓风,每条岩沟边上还都有突起,防止水从周围岩地涌入,这样结合岩缝组成的排水系统,使得该城免于洪灾。
“这座城是大陆西南部重要的交通枢纽,那里的人以精湛的飓砂陶艺著称于世。埃穆尔人是阿斯喀基部落之一,种族上属于马卡巴基族,长着和我一样的黑皮肤。他们的王国与我的祖国接壤,我年轻时去过很多次。
“那是个神奇而美好的地方,有很多外来旅者。”西格吉尔越说越放松,“他们的法律对外来者很仁慈。只有本国人才能安家或开店,但你游访时,会被看作‘远道而来的亲人,尽享友善和宽厚’。只要举止得体并送上一份水果,外乡客就能叩响任何一户人家的房门去享用晚餐。那里的人对外来水果很感兴趣。他们崇拜杰兹雷恩,但不认为他出自沃林教,且奉他为唯一的神。”
“令使可不是神。”泰夫特不屑地说。
“你们觉得不是,”西格吉尔说,“但其他人有不同看法。你们的学者喜欢把埃穆尔人的宗教称为分裂教派——也就是包含一些沃林教观念的异端。但在埃穆尔人看来,你们才是分裂教派。”西格吉尔似乎觉得这很可笑,泰夫特却很生气。
西格吉尔打开了话匣子。他讲到埃穆尔女性飘逸的长服和裹头巾,讲到男士爱穿的长袍,讲到偏咸的饮食,讲到老友打招呼的方式——左手食指触碰前额并恭敬地鞠躬。西格吉尔对他们的了解非常全面。卡拉丁注意到,他有时会露出眷恋的笑容,也许在回忆旅程。
这些细节很有趣,可更令卡拉丁吃惊的是,这座他数周前在梦里飞过的城市竟真的存在。他也不能继续无视自己伤后快得离谱的恢复速度。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怪事,某种超自然现象。身边所有人都难逃一死的宿命莫非与此有关?
他跪下来,开始搜摸死人的口袋,其他冲桥手都不愿干这活。他把润石、匕首和其他有用物件都拿走,尚未烧掉的祈祷符之类的私人物品则留在尸体上。他找到几枚锆石齐普,一并放进那口袋子。
也许莫阿什说得对。把这笔钱搞出去后,能否靠贿赂逃出营地?那无疑比动用武力更安全。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如此执着于传授武艺?何不稍微考虑下潜逃方案?
他失去了在亚马兰军中的小队,失去了戴立特和其他队员。现在,莫非他是想训练一批新兵,以弥补心中的失落?他究竟是想拯救已产生感情的同伴,还是想为自己证明什么?
经验告诉他,在这个战争和飓风主宰的世界,不会战斗是严重的劣势。也许潜逃是更好的选择,可对此道他一无所知。何况他们逃走后,撒迪亚斯会派兵来追,迟早会遇上麻烦。无论如何,冲桥手们必须为了自由而杀戮。
他紧闭双目,回想起过去一次未遂的逃跑企图。他和同伴躲在荒野中,让那些奴隶享受了整整一周的自由,直到最终被奴隶主的搜捕队抓获,纳尔马就是那时死的。那一切和眼下无关,我要拯救他们,卡拉丁告诉自己,我需要这些润石。
西格吉尔还在介绍埃穆尔人。“他们认为,”这位吟游歌者道,“只有彻头彻尾的笨蛋才会近战。他们打仗的方式和你们阿勒斯卡人截然相反。领袖不会以剑为武器,战戟更好些,但不如矛,最好的则是弓箭。”
卡拉丁又从一名士兵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天齐普,上面粘着一大块发霉发臭的猪奶酪。他皱着眉头把润石挑出来,放到水洼里漂洗。
“光眼种用长矛?”德雷赫说,“太荒唐了。”
“哪里荒唐?”西格吉尔有些不高兴,“我觉得埃穆尔人的做法很有意思。有些国家压根儿就不喜欢打仗。例如,深国人觉得,如果必须和某人战斗,你就已经输了。用杀戮来解决问题是野蛮的表现——事实上,‘野蛮’已经算客气的说法了。”
“你不会像石头那样拒绝战斗吧?”斯卡一边问,一边不加掩饰地瞪了吃角族人一眼。石头吸吸鼻子,背转身去,跪下来把靴子扔进一口大麻袋。
“不会。”西格吉尔说,“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件事情别无选择了。也许我老师知道我还活着……不,这是愚蠢的想法。没错,我会战斗。如果必要,长矛是不错的选择,但说实话,我更希望离敌人远一点。”
卡拉丁皱眉道:“你是说弓箭?”
西格吉尔点点头。“在我的国家,弓是高贵的武器。”
“你会使吗?”
“可惜不会。”西格吉尔说,“若我有那本事,早就说了。”
卡拉丁站起来,打开口袋,把洗好的润石放进去。“尸堆里有弓吗?”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摇起头来。风操的。卡拉丁心想。他的脑袋里冒出个点子,但没弓就白搭。
“拿上几把矛,”他说,“放到边上,以后训练用得着。”
“可我们得把它们交出去啊。”马洛普说。
“只要不带上去就不用交。”卡拉丁说,“每次搜集物资时,我们都扣下几把,囤积在沟底。要不了多久,就有足够的矛用来练习了。”
“等到要逃跑时,怎么把它们弄上去?”泰夫特摸着下巴问,“真开打了,把矛留在这里可帮不上忙。”
“我会想办法。”卡拉丁说。
“你最近总说这种话。”斯卡指出。
“少说几句,斯卡。”莫阿什道,“他知道自己在干啥。”
卡拉丁眨眨眼。莫阿什刚才替他说话了?
斯卡脸一红。“我不是那意思,卡拉丁。只是问问而已。”
“我理解。这……”卡拉丁止住话头,一条打着卷儿的丝带翩然而降,是茜尔。
她落在崖壁一块突出石头上,化作少女形态。“我又找到一堆尸体。大多是仆族智者。”
“有没有弓?”卡拉丁问。几个冲桥手直愣愣地瞪着他,见他是在对空气说话,这才恍然大悟,互相点点头。
“我想是有的。”茜尔说,“往这儿走,不远。”
这里的尸体搜刮得差不多了。“收好东西,”卡拉丁说,“又找到一个能干活的地方。我们得尽可能多地囤积,然后把物资藏在不太会被水冲走的地方。”
冲桥手们拾掇起搜来的物资,把麻袋往肩上一甩,每人拿起一两把矛。他们跟着茜尔,在阴湿的沟底前进,经过一片岩缝——那缝嵌在古老的岩壁中,里头堆积着被飓风冲刷得发白的陈年尸骨,股骨、胫骨、颅骨、肋骨,统统被青苔覆盖,垒成一座小山。这堆骨头里没剩什么可拣的东西。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他们来到茜尔找到的地方。地上散布着一堆堆仆族智者的尸体,夹杂着零星的蓝色,那是阿勒斯卡士兵。卡拉丁跪在一具人类尸体旁,认出了绣在外套上的对铭,是达力拿·寇林的式样。为何达力拿的部队会与撒迪亚斯联手?发生了什么变化?
卡拉丁招呼众人搜集阿勒斯卡士兵身上的物件,自己走到一具仆族智者的尸体旁。这比达力拿军的死尸新鲜得多。他们在谷底发现的尸体大多是阿勒斯卡人,因为仆族智者通常出动的兵力比阿勒斯卡军少,而且不太会跌下深渊摔死。西格吉尔还猜测,他们的身体密度比人类大,不易随波逐流、被水冲走。
卡拉丁把尸体翻了个身,冲桥队后排突然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卡拉丁转过身,见申推开众人冲到前排,激动得不像是仆族。
泰夫特的反应很快,从身后一把抓住申,用手肘勒住他脖子。其他冲桥手惊得呆若木鸡,有几人条件反射地摆出练过的站姿。
申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这个仆族和他死去的远亲长得并不像,凑近了看,差异十分明显。申跟大部分仆族一样,个头不高,身材敦厚,健壮有力,但不具威胁性;卡拉丁脚边的尸体则肌肉发达,体型类似吃角族人,不仅达到了卡拉丁的身高,肩膀还要宽许多。两者都有类似大理石的皮肤,但那具死尸的头、胸和手脚上还长着怪异的深红色皮甲。
“放开他。”卡拉丁产生了好奇心。
泰夫特看了他一眼,勉强松开手。申踏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跌跌撞撞走上前,轻柔但坚决地把卡拉丁从尸体旁推开,接着站在尸体前,仿佛要保护它。
“这种事,”石头走到卡拉丁身旁说,“他从前也做过,在偻朋和我搜刮尸体时。”
“黑发哥,他想保护仆族智者的尸体。”偻朋加了一句,“如果你把尸体动上一动,他就仿佛要捅你一百刀。没错。”
“仆族都这样。”西格吉尔在后面发话。
卡拉丁转过身,扬扬眉毛。
“仆族劳力,”西格吉尔解释,“是被允许照料同族死者的,这是他们少有的、非常在意的事情之一。只要同伴的尸体被外人触碰,他们就很激动。他们会用麻布裹尸,扛到野外,安置在石板上。”
卡拉丁打量着申,也许……
“搜集仆族智者身上的物资。”卡拉丁吩咐众人,“泰夫特,你恐怕得一直管住申,不能让他拖我们后腿。”
泰夫特愁眉苦脸地瞪了卡拉丁一眼,他还是觉得应该把申放在前排送死。但他照卡拉丁的吩咐把申推到远处,并在莫阿什的帮助下抱住了申。
“伙计们,”卡拉丁提醒,“对死者放尊重点儿。”
“他们是仆族智者!”雷滕不答应。
“我知道。”卡拉丁说,“可申会不舒服。他是咱们的同伴,所以尽量少刺激他。”
仆族心有不甘地垂下手,任泰夫特和莫阿什把自己推开。他似乎放弃了。仆族思维迟钝。申究竟能理解多少?
“你不是想找把弓吗?”西格吉尔蹲下身,从一具尸骨下抽出一把仆族智者的角质短弓,“但弓弦不见了。”
“这家伙的口袋里有一根。”图人从另一具仆族智者尸体的腰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没准儿还能用。”
卡拉丁接过弓和弦。“有人知道该怎么用吗?”
冲桥手们面面相觑。弓只适合杀人,捕猎硬壳兽时多半派不上用场,投石索管用得多。卡拉丁看看泰夫特,后者摇摇头——他没受过弓箭训练,卡拉丁也一样。
“这简单。”石头一边说,一边翻动一具仆族智者的尸体,“箭搭到弦上,箭头别对准自己,使劲拉,放手。”
“我怀疑没那么简单。”卡拉丁说。
“卡拉丁,我们连教大伙儿矛术的时间都很不够。”泰夫特说,“你还想让一部分人学射箭?而且又没人会使弓,谁来教?”
卡拉丁没作声。他把弓和弦塞进包里,还添了几支箭,随后帮其他人一起干活。一小时后,他们走在返回绳梯的路上。火把噼啪作响,暮色临近,天色越暗,沟底就越令人不舒服。阴影变得更深邃,远处的声响——滴水声、石块掉落声、风声——更叫人发毛。卡拉丁转过一个弯角,一群多足飓虫顺着岩壁一溜散开,躲进幽深的裂缝。
众人的交谈声越来越阴郁,卡拉丁没参与。他偶尔回头看申,这个寡言的仆族垂头走着,洗劫仆族智者尸体的行为令他非常沮丧。
我可以利用这点,卡拉丁心想,但我敢吗?这会有风险,很大的风险。他已经因搅乱战局领过一次死刑了。
先解决润石的事,他心想。能把润石带出去,也就能把其他东西带出去。终于,头顶出现了一道横跨深渊的阴影,他们已走到第一座固定桥梁下了。卡拉丁和众人又走了一小段,来到一个离上方高地落差最小的位置。
他停下脚步,冲桥手们围拢过来。
“西格吉尔,”卡拉丁指着上方说,“你对弓箭有点了解。如果要用箭把一样东西扎在桥底,你觉得有多难?”
“我拿过几次弓,卡拉丁,但不敢自称行家。我猜这不会太难。距离有多少?五十尺?”
“为啥要这么做?”莫阿什问。
卡拉丁取出鼓鼓囊囊的钱袋,冲他们抬抬眉毛。“我们把钱袋系在箭上,往上射,让它扎在桥底。等下次出桥时,偻朋和达彼德站在桥边佯装喝水,把手伸到木板下,拔下箭来,润石到手。”
泰夫特一吹口哨:“聪明。”
“我们可以全拿,”莫阿什急切地说,“包括那块——”
“不。”卡拉丁坚决地说,“那些不值钱的润石已经够危险了,别人可能会奇怪冲桥手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为掩人耳目,他得从多家药剂店购买医疗用品。
莫阿什一脸颓丧,但其他冲桥手都很激动。“谁想试试?”卡拉丁问,“也许该先射几箭练练手,然后再系上钱袋。西格吉尔,你行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承担如此重任。”西格吉尔道,“泰夫特,兴许你能试试?”
泰夫特摸摸下巴。“我看没问题。这能有多难?”
“多难?”石头突然开口。
卡拉丁扭头一瞥。石头站在人群外围,但由于人高马大,一眼就能瞧见。他抄起了手。
“多难啊,泰夫特?”石头接着说,“五十尺不算太远,却也不容易射中,还要系上一袋子沉沉的润石?哈!你还得让箭头扎在靠近桥边的地方,否则偻朋够不着。如果失手,可能会失去所有润石。再说,如果有斥候在桥附近,看到一支箭飞出深渊呢?会不会觉得可疑?嗯?”
卡拉丁看着吃角族人。他之前说什么来着?简单,箭头别对准自己……放手……
“好吧,”卡拉丁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石头,“我看必须冒这个险,没有这些润石,伤员会死的。”
“可以等到下一次出桥,”泰夫特说,“在桥上绑一根绳子,把另一头扔下来,再等下沟的时候系上袋子……”
“五十尺长的绳子?”卡拉丁毫不客气地指出,“买那种东西太显眼了。”
“没事,黑发哥,”偻朋说,“我有个亲戚在卖绳子的地方做事,可以用钱帮你搞几条,很简单。”
“或许吧。”卡拉丁说,“可你还得把绳子藏在水担子上,然后垂下深渊,不能被任何人看到。随后呢,难道让绳子在那儿晃上好几天?会被发现的。”
其他人点点头。石头显得很不自在。卡拉丁叹口气,取出弓和几支箭来。“我们只能试试运气。泰夫特,你不妨……”
“噢,‘卡里卡林’的魂魄哪,”石头嘟囔着,“把弓给我。”他挤开众人,从卡拉丁手里夺过弓。卡拉丁暗自偷笑。
石头抬头瞅瞅,在越来越昏暗的暮色中判断距离。接着他绑上弦,摊开手掌。卡拉丁递给他一支箭,他把弓稍稍上抬,朝崖壁射了一箭。箭矢破空而去,“哐当”一声撞在石壁上。
石头点点头,心里有了数,随即指指卡拉丁的钱袋。“只能拿五枚。”石头说,“再多就太沉了。就算五枚也够疯狂的。吸多空气的低地人。”
卡拉丁一笑,数出五枚蓝宝石马克——总共相当于一名冲桥手两个半月的收入——放进一口备用袋子,递给石头。后者取出一把小刀,在靠近箭头的木杆上刻出一圈凹槽。
斯卡两手抱胸,倚着满是青苔的石壁。“你们知道,这算偷窃。”
“嗯。”卡拉丁看着石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在做坏事。你呢?”
“完全没有。”斯卡咧嘴笑道,“我觉得,一旦有人想搞死你,所有的忠诚心也该丢给飓风了。可如果有人去找盖兹……”
其他冲桥手顿时紧张起来,好几双眼睛向申投去恶狠狠的目光,但卡拉丁看得出,斯卡指的并非仆族。若有人出卖同伴,也许能得到奖赏。
“也许该安排人放哨,”德雷赫说,“保证没人溜出去向盖兹通风报信。”
“我们不会做这种事。”卡拉丁说,“我们能怎么办?把自己锁在营房里,互相怀疑,搞得什么也干不成?”他摇摇头,“不。这确实很危险,实实在在的危险,但我们不能把精力浪费在彼此猜疑上。所以一切照旧。”
斯卡看起来并不信服。
“我们是第四冲桥队。”卡拉丁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起面对死亡,我们必须互相信任。如果怀疑同伴会突然倒戈,你就没办法冲向战场。”他与众人一一对视,“我信任你们,信任你们每一个。我们会熬过去的,而且是一起。”
几个人点点头,斯卡似乎安心了一些。石头刻好凹槽,把钱袋紧紧绑在箭杆上。
茜尔依然坐在卡拉丁肩上。“你想让我留心其他人吗?免得有人做出斯卡担心的事。”
卡拉丁迟疑片刻,点点头。安全第一。他只是不想让众人为此分心。
石头拿起箭,掂掂分量。“接近不可能的一箭。”他抱怨着。随后,他干练地扣上箭矢,张弦贴紧脸颊,站在桥的正下方。小袋子笔直垂下,贴着箭杆晃荡。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石头一松指尖。箭矢如闪电般顺着崖壁往上蹿,快得几乎看不见。箭头与木板相接,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卡拉丁屏住呼吸,但箭矢没有落下,却是牢牢咬住了桥底,贵重的润石挂在箭杆上,紧挨桥边,伸手可及。
卡拉丁拍拍石头的肩膀,众人一齐向他喝彩。
石头瞧了瞧卡拉丁。“你最好明白,我不会拿弓战斗。”
“我保证。”卡拉丁说,“如果你同意,我会算你一个,但不会强迫你。”
“我不战斗,”石头说,“不合我的身份。”他抬头看着润石,微微一笑,“但射座桥无所谓。”
“你怎么学来的?”卡拉丁问。
“秘密。”石头斩钉截铁地说,“拿好弓,别再烦我了。”
“我不会多问,”卡拉丁接过弓,“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保证不再来烦你。也许还要劳烦你多射几箭。”他看着偻朋,“你真能买到绳子,又不引人注意?”
偻朋往墙上一靠。“我亲戚绝对靠谱。”
“说起来,你到底有多少亲戚?”断耳亚克斯问。
“亲戚永远不嫌多。”偻朋说。
“好吧,我们需要绳子。”卡拉丁说,一份计划开始在他头脑中酝酿,“去办吧,偻朋,我会把那些润石找开,给你买绳子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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