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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荣誉

“我悬于终极虚空之上,身后是朋友,身前是朋友。盛宴的美酒黏在他们脸上,我必须饮下;闪烁的话语在我脑海中激荡,我必须说出。古老的誓约将自我口中获得新生。”
——收集于1173年第七月第二周第二天,死前四十五秒。死者是一名五岁的光眼种儿童,诵读这段样本时,该童的措辞非常成熟,明显不像孩子。
卡拉丁瞪着身前地面上的三枚黄玉润石。营房里黑漆漆的,除了泰夫特和他空无一人。偻朋靠在晒得到太阳的门廊处,悠闲地四处张望。屋外,石头正向其他冲桥手发号施令。卡拉丁让他们练习战斗队形。一切如常,别人会以为只是扛桥练习,但其实,他在训练大家服从命令、更加高效地变换队形。
三枚小小的润石——只是齐普——照亮了周围石地,印出一块小小的褐色光斑。卡拉丁紧盯球币,屏住呼吸,用意念吸取飓光。
什么也没发生。
他使出更大的劲再试一次,视线仿佛要把润石洞穿。
什么也没发生。
他捡起一枚润石,用掌心包住,举起来,现在只见其光,看不到润石本身。他能感受到光的旋转、涡流和位移,能辨出这场小小飓风的细枝末节。他对光发号施令,用意念喝促它、恳求它。
什么也没发生。
他抱怨了几句,往石地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也许你的渴望还不够强。”泰夫特说。
“没办法再强了。它就是没反应,泰夫特。”
泰夫特嘀咕一声,捡起一颗润石。
“也许我们想错了。”卡拉丁说。在接受自己体内这股怪异而可怕的力量的同时,他便无法再运用它,这仿佛是种诗样的讽刺,“可能是阳光造成的幻觉。”
“阳光造成的幻觉,”泰夫特哭笑不得地说,“把包黏在桶上是阳光造成的幻觉。”
“好吧,那也许只是邪了门,遇上只会发生一次的怪事。”
“你受伤的时候也发生了,”泰夫特说,“还有冲桥的时候,每逢你需要额外的爆发力和耐力的时候。”
卡拉丁沮丧地叹口气,后脑轻磕几下石地:“好,如果我是你成天提及的光辉骑士之一,为何什么也做不了?”
“我猜,”头发灰白的冲桥手用手指摆弄着球币说,“你就像个还在学走路的婴儿。一开始,偶尔能走两步,慢慢地,才能有意识控制脚步。你只是需要多练练。”
“我盯着润石都有一星期了,泰夫特,需要练多久才行?”
“显然,现在练得还不够。”
卡拉丁翻个白眼,坐直身子。“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都承认自己知道的不比我多。”
“我对于如何使用飓光一无所知,”泰夫特郁郁地说,“可我知道能发生什么。”
“就凭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你说光辉骑士能飞、能在墙上走。”
泰夫特点点头:“他们绝对办得到,还能凭视线融化石头,在一次心跳间移动很远的距离,控制阳光,还有——”
“还有为什么,”卡拉丁说,“既然他们会飞,干嘛还在墙上走?就不能直接飞过去吗?”
泰夫特没说话。
“还有,两者其实都没必要。”卡拉丁补充,“如果他们能‘在一次心跳间移动很远的距离’,还要飞干什么?”
“我不确定。”泰夫特承认。
“故事或传说不能信。”卡拉丁说罢扭头瞥了一眼。茜尔落在一枚润石旁,像孩子般好奇地看个不停。“谁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捏造?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捡起一枚润石,用两指夹住,“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光辉骑士已经看够了棕色,看烦了,非常烦。”
泰夫特嘟囔道:“你还不是光辉骑士,小伙子。”
“我们刚才不是在说——”
“噢,你能汲取,”泰夫特说,“你能汲取飓光并控制它,但成为光辉骑士不止于此。他们有一整套生活方式、一套行为准则,即所谓‘不朽真言’。”
“什么?”
泰夫特又捻起指间的球币,盯着球心看。“生先死。强护弱。行胜果。这是他们的座右铭,也是不朽真言里的第一信条,此外还有四条。”
卡拉丁扬扬眉毛:“另外四条是什么?”
“我其实也不知道。”泰夫特说,“所谓不朽真言,也就是那些信条,指导着他们的一切行为。据说,十个光辉骑士团所信奉的另四条理念不一样,但第一信条是统一的:生先死。强护弱。行胜果。”他顿了顿,“至少我听来的是这样。”
“好吧,我觉得这些条条有点儿太直接了。”卡拉丁说,“显然,生命总在死亡之前,就像白天总在黑夜之前,或者一排在二之前。”
“你不诚心,或许这就是飓光不服从你的原因。”
卡拉丁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对不起,泰夫特,我只是太累了。”
“生先死,”泰夫特伸出一根指头冲卡拉丁晃晃,“光辉骑士永远守护生命,从不无谓杀生,从不为琐碎的理由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活着比送死更难。活着就是光辉骑士的使命。
“强护弱。每个人在一生当中都有脆弱的时候。光辉骑士保护弱者,为他人行使自己的力量。力量不能让人获得统治的资格,只能让人获得服务的资格。”
泰夫特捡起球币,一一放进口袋。他把最后一枚拿在手里顿了片刻,最后也塞进口袋。“行胜果。任何目标都有不止一种实现方式。失败也好过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的胜利。为保护十个无辜的人而杀死一个人是得不偿失。到头来,所有人都会死,在全能之主眼中,你的活法远比你取得的成就重要。”
“全能之主?这么说,光辉骑士和宗教有关?”
“有什么与宗教无关?有个古代国王思索出这一切,让妻子为自己写了一本书什么的。我妈读过。光辉骑士信奉的理念就是以书里内容为基础的。”
卡拉丁耸耸肩,走到一旁,开始整理成堆的皮马甲。他和泰夫特留在营房,表面上是要检查马甲的皮带是否有撕裂或损坏。过了一会儿,泰夫特也过来帮手。
“你当真相信?”卡拉丁提起一件马甲,扯扯带子,“会有人遵循那些誓言?尤其是一群光眼种?”
“他们不只是光眼种,他们是光辉骑士。”
“都是人,”卡拉丁说,“手握权力的人总会装模作样,号召美德,或是神的指引,诸如此类,仿佛‘保护’其他人是他们的天命。如果我们相信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源自全能之主的赐予,那就更容易接受他们对我们的所作所为。”
泰夫特把一件马甲翻转过来,左肩衬垫下已有磨损迹象。“过去我从不相信。然后……然后我见到你吸收飓光,便开始动摇了。”
“这些全是故事和传说,泰夫特。”卡拉丁说,“我们愿意相信过去曾有好人,指望世道还会变好。可人性从不改变。他们现在腐败,过去同样腐败。”
“也许如此,”泰夫特说,“但我父母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不朽真言、信条、光辉骑士、全能之主,乃至古代沃林教。其实,他们对古沃林教信得特别深。”
“那是神权统治的发端。虔诚会和虔诚者不应持有土地或财产,那太危险了。”
泰夫特嗤之以鼻:“为什么?你觉得土地和财产在光眼种手里就更好?”
“好吧,也许在这一点上,你说得在理。”卡拉丁一皱眉。他一直认定自己被全能之主抛弃,甚至诅咒了,所以难以接受茜尔的话——他其实得到了恩护。没错,他得以苟全性命,想来也该为此感激。可被赐予强大的力量,却依然不足以保护所爱之人,有比这更糟的吗?
门廊下的偻朋站直身子,偷偷朝卡拉丁和泰夫特打手势,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思考。所幸此刻两人的行为很正常,没什么可隐瞒的。说实话,卡拉丁只是像个白痴似地坐在地上对着润石发愣。他放开背心,走到门口。
哈莎尔的轿子被径直抬向卡拉丁的营房,她过分沉默的高挑丈夫走在一旁,围着紫色缠脖,袖口上的刺绣也是紫色,短上衣形如马甲。盖兹还是没出现,已经消失一星期了。哈莎尔和她丈夫,以及二人的光眼种随员承担了冲桥士官过去的工作,并拒不回答一切相关问题。
“风操的。”泰夫特走到卡拉丁身旁,“这两人让我起鸡皮疙瘩,感觉就像有人拿着匕首站在我背后。”
石头让冲桥手列队静候,仿佛在等待检阅。卡拉丁走出营房加入队列,泰夫特和偻朋跟在后面。轿手把轿子停在卡拉丁跟前。这台轿子四面敞开,只有底板、顶篷和扶手椅——很多军营里的光眼种女性使用这种轿子。
卡拉丁勉强对哈莎尔鞠了个像样的躬,并示意大伙照做。现在因为犟骨头挨打可划不来。
“冲桥队长,你的队伍训练有素。”她漫不经心地用涂得艳红的指甲轻拂脸颊,手肘支在扶手上,“冲桥时,如此……高效。”
“谢谢您,光明女士哈莎尔。”卡拉丁努力让语气不带生硬和敌意,但还是做不到,“不知能否一问:好多天没见到盖兹了,他还好吗?”
“不。”卡拉丁等她说下去,可她没再多说一个字,“我丈夫做了一个决定。你的手下如此能干,足以成为其他冲桥队的榜样。所以,以后每次出桥你们都要参加。”
卡拉丁浑身一颤:“物资搜集的工作呢?”
“哦,时间还是有的,不过你们得拿着火把下沟,因为晚上从不出击。总而言之,你们白天睡觉——随时待命——晚上到沟底搜集物资。这样就能大大提高利用效率。”
“每一次冲桥,”卡拉丁说,“你要我们参加每一次冲桥。”
“不错。”她轻描淡写地说,接着敲敲扶手,示意轿手起轿,“你的队伍太能干了,所以必须利用起来。从明天起,你们全天待命,这是你们的……荣誉。”
卡拉丁猛吸一口气,忍住对她口中的“荣誉”评头论足一番的冲动。他无法强迫自己向她离去的背影鞠躬致意,但她似乎并不介意。石头和众人窃窃私语。
参加每次冲桥。他们死亡的速度会快上一倍,最多只能撑几星期。队伍的人手本就不够,只要在一次出击中损失一两个人,就会扛不稳桥,然后成为仆族智者攒射的目标,被歼灭殆尽。
“克勒克的臭嘴!”泰夫特说,“她想整死我们!”
“这不公平。”偻朋跟了一句。
“我们是冲桥手。”卡拉丁看着他们,“你们凭什么以为‘公平’二字会用在我们身上?”
“她要为撒迪亚斯尽决除掉我们,现在还不够快。”莫阿什说,“你知道吗?来看你的士兵都挨了揍,因为他们想看看从飓风之父手底下活下来的人长什么样。他没有忘记你,卡拉丁。”
泰夫特还在骂骂咧咧。他把卡拉丁推到一边,偻朋跟了上来,其他人继续交头接耳。“诅咒之地!”泰夫特无力地说,“他们过去还假装公平,表面上对每支冲桥队一视同仁,现在连这点伪装也不要了。真是畜生!”
“我们该怎么办,黑发哥?”偻朋问。
“今天按原计划下沟。”卡拉丁说,“然后,今晚一定得多睡一会儿,因为明天显然要熬夜。”
“大伙儿讨厌晚上下沟,小伙子。”泰夫特说。
“我知道。”
“可那件事……我们还没准备好。”泰夫特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听见。这里只有他、卡拉丁和偻朋,“起码还得花上几星期。”
“我知道。”
“我们撑不了几星期!”泰夫特说,“撒迪亚斯和寇林联手后,几乎每天都要出击。只要搞砸一次——被仆族智者攒射一次——一切就都完了。我们会死个一干二净。”
“我知道!”卡拉丁颓丧地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不让自己爆发。
“黑发哥!”偻朋说。
“怎么?”卡拉丁喝道。
“又出现了。”
卡拉丁一愣,低头看自己手臂。果然,一丝光雾从皮肤上升起,极其微弱——他身边没多少宝石——但确实存在。光雾很快散去,但愿其他冲桥手没看见。
“诅咒之地啊,我刚才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泰夫特说,“是不是因为你生哈莎尔的气?”
“我以前也生过气。”
“你把它吸进去了。”茜尔急切地说。她化作一条光缎,绕着他转个不停。
“什么?”
“我看到了。”她扭来扭去,“你发火,吸了一口气,然后这光……光也进去了。”
卡拉丁瞥了泰夫特一眼,不过老冲桥手当然听不见精灵。“召集大伙儿,”卡拉丁说,“我们下沟干活去。”
“那刚才的事怎么处理?”泰夫特说,“卡拉丁,我们不能承受这么多冲桥任务,我们会被射成马蜂窝。”
“今天我会做点儿什么。让大伙整队。茜尔,我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呀?”她落在他身前,化作少女。
“去为我们找一个仆族智者尸体的聚集点。”
“我以为你今天要让大家练矛。”
“大伙儿是要练习矛术。”卡拉丁说,“我会先安排好,然后去做件特别的事。”
***
卡拉丁快速拍手,冲桥手们按他的指令摆成像模像样的锋矢阵。他们扛着藏在沟底的矛,这些矛保存在一口装满石头的大袋子里,袋子则被塞进一条裂缝。他再次拍手,阵形改为双排一字阵。他又拍手,他们结成环阵,分里外两层,外层每二人身后的中间位置站一人,作为迅速填补缺口的后备。
水顺着崖壁往下滴,冲桥手们踩在水塘里,溅起片片水花。他们干得不错,好得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从训练水平来看,也好过他教过的任何队伍。
可泰夫特说得没错,他们撑不持久。再练几星期,他就能教会他们如何戳刺、如何互相掩护,使他们成为致命的武力。在那之前,他们只是会摆些花哨队形的冲桥手。他们还需要时间。
卡拉丁必须为他们争取时间。
“泰夫特,”卡拉丁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老冲桥手敬了个他们自创的交臂礼。
“茜尔,”卡拉丁对精灵说,“我们去看那些尸体。”
“离得不远,走吧。”她沿深渊一闪而去,留下一条光带。卡拉丁大步跟上。
“长官。”泰夫特喊道。
卡拉丁愣了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称自己为“长官”了?奇怪的是,这种称呼他觉得很合适。“什么事?”
“你要带个护卫吗?”泰夫特站在结阵待命的冲桥手队伍前,他们穿着皮马甲,熟练地握着矛,越来越像战士了。
卡拉丁摇摇头:“我不会有事。”
“深渊恶魔……”
“跑得这么近的深渊恶魔都被光眼种杀了。再说,要是碰上了,多两三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泰夫特灰色短须下的嘴翕动了几下,但没有再争辩。卡拉丁继续跟随茜尔前进,兜里放着目前剩下的所有从尸体上搜来的润石。他们养成了习惯,每次都把找到的球币留下一部分,用箭挂在桥上。有了茜尔帮助,收成比过去更好,所以他兜里着实揣了不少钱。他希望,这些飓光今天能帮上大忙。
他取出一颗蓝马克照明,以避开泡有骸骨的水塘。一枚头骨从水塘里探出来,顶上长满波浪形的绿苔藓,就像头发,上方有生灵起伏跃动。在这条黑暗的狭缝中独行应该心里发毛才对,可卡拉丁毫无惧意。这是一片圣地,是低贱者的石陵,是埋葬冲桥手和矛兵的墓穴。他们死在光眼种的命令之下,洒下的鲜血顺着凹凸不平的崖壁流淌。这地方并不吓人,而是神圣。
说实话,能在死者们沉默的陪伴下寂静地独行不啻为一桩舒坦事。这些人生前在意的其实不是那些天生长了浅色眼睛的人的纷争,他们在乎的是家人——或者,至少在乎自己的钱包。有多少人被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这片无尽的平原上,因穷困潦倒而无法逃回阿勒斯卡?每星期都有几百人死去,为那些已经富得流油的人夺取宝石,为一个死了很久的国王报仇雪恨。
卡拉丁又经过一颗头骨,它没了下颚,天灵盖被斧头劈裂,一对眼窝仿佛在好奇地看他。他手中蓝色的飓光在崎岖不平的地面和崖面上打出幽影。
按虔诚会的教诲,人死去后,最英勇的人——感召完成得最出色的人——会升天,帮助令使夺回天堂。每个人都将继续在人间的本行。矛手要战斗,农民要在灵田中劳作,光眼种要领导。虔诚者特别有心强调,只要生前感召完成得出色,任何人死后都能获得神力。农民挥挥手就能让一大片灵田硕果累累,矛兵将成为伟大的战士,能以盾轰出雷鸣、用矛劈出闪电。
可是冲桥手呢?全能之主是否要求所有死去的冲桥手升天后继续干这份苦差?杜内他们死后还在冲桥吗?迄今为止,没有虔诚者会来测试他们的能力或授予他们晋升。也许天堂之战不需要冲桥手,毕竟只有技巧最高超的人才会去那儿,其他人都在沉睡,等待宁静园被收复的那一天。
我又信沃林教了?他攀上一块卡在深渊中的大石,就这么信了?他不确定。其实这无关紧要。他要为身边的冲桥手竭尽全力,如果这也算是一种感召,就这样吧。
当然,如果真能和大家一起逃走,撒迪亚斯会找其他人来替代,替他们去死。
我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操心,他告诉自己,其他冲桥手不是我的责任。
泰夫特谈到光辉骑士,还有信条,还有那些故事。为什么人不能真的变成那样?为什么他们非得靠梦、靠虚构的故事来寻求启示?
你逃走后……其他冲桥手会任人宰割,一个声音在他体内小声说,你一定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不!他抗拒着,如果我担心其他人,就没法救出第四冲桥队。只要能找出逃跑的方法,我们立刻得走。
如果你走了,那个声音仿佛在说,谁为他们而战?没有人关心,没有人……
父亲在很多年前说过什么来着?他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因为必须有人起个头,必须有人迈出第一步。
卡拉丁感到手中有股暖意。他停下脚步,闭上眼。通常,润石不会带来任何热感,可他手里这枚似乎是温热的。于是——仿佛这是最最自然的反应——卡拉丁深吸一口气。润石慢慢冷却,一股热流注入他的手臂。
他睁开眼。手里的润石失去光芒,手指却结了层脆霜。他的身体腾起了光,就像为火焰所腾起的烟雾,洁白而纯净的光雾。
他抬起一只手,觉得自己充满能量。他无需呼吸——事实上,他得憋住气才能将飓光困在体内。茜尔折返回来,在他身边上下翻飞,然后停在半空,化成少女的形态。“你做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卡拉丁摇摇头,屏住呼吸。某些东西在体内涌动,就像……
像飓风,在血管中肆虐;像风暴,席卷胸腔。他想要奔跑、跳跃、呐喊。他觉得自己仿佛要爆炸,仿佛可以踏风而行,或者飞檐走壁。
对!他心念一动,撒腿就跑,跃向一侧崖壁,双脚先触及崖面。
他弹飞开去,重重砸向地面。这一震令他大喊一声,呼气的同时,体内的风暴也随之平抑。
他仰面躺着,不断呼吸,飓光散得更快,直到最后一丝光雾蒸腾而去。
茜尔落在他胸口:“卡拉丁?那是怎么回事?”
“我是傻瓜。”他坐起来,觉得后背很痛,落地时砸到的手肘钻心地疼,“泰夫特说光辉骑士能飞檐走壁,我又觉得力量用不完……”
茜尔在半空中踱步下落,仿佛踩着一道阶梯:“我觉得你还没准备好呢,别太冒险。如果你死了,我又会变笨的,你知道。”
“我会努力记住。”卡拉丁站起身,“也许我会从这周的任务列表中删掉‘死’这一项。”
她啐了一声,蹿上半空,又化作光缎。“走吧,抓紧点儿。”说罢她沿深渊飞驰而去。卡拉丁收好暗淡的球币,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来照明。刚才有没有吸走所有润石的飓光?不,其他润石的亮度依旧很强。他选了枚火马克,急忙追赶茜尔。
她领他来到一条狭窄的崖道,里头有一小堆死去不久的仆族智者的尸体。“怪吓人的,卡拉丁。”她立在尸堆上空抱怨。
“我知道。偻朋去哪儿了?”
“我让他在附近搜集你吩咐的东西。”
“请带他过来。”
茜尔叹口气,但还是飞走了。每当卡拉丁要求她在其他人面前现身,她总会发点脾气。卡拉丁跪到地上。仆族智者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方方正正的脸庞、壮如磐石的体格。有些仆族智者的胡子上串了些宝石,发着光,但不算明亮。切割过的宝石蕴藏飓光的能力更强,这是为什么呢?
军营里有传言,说仆族智者会掳走受伤的人类,活活吃掉;还有传言说他们对死去的同族不管不顾,从不举行像样的火葬。后半部分是假的。他们关心本方死者,和申有着同样不可触及的禁区——只要冲桥手稍微触碰仆族智者的尸体,申就一定会发火。
我最好别猜错。卡拉丁心下肃然,从一具仆族智者的尸体上抽出一把短刀。刀锻得十分漂亮,装饰也很美,钢刃上刻着一排卡拉丁不认识的铭文。他开始切割尸体胸前长出的怪异胸甲。
卡拉丁很快发现仆族智者的生理构造与人类差异很大。胸甲和下方皮肤之间由短小的蓝色韧带连接,整块结合面上都有。他继续忙活。流出的血并不多,它们早已流走或聚集在尸体背部了。这把短刀不是手术师的工具,但干这事一样趁手。茜尔带着偻朋回来时,卡拉丁已割下胸甲,开始切割甲壳质的头盔。这比割胸甲更困难,因为头盔和头骨长在一起,他必须用刀刃上锯齿状的部分来回地锯。
“嗬,黑发哥,”偻朋肩搭一口麻袋,“你真不待见他们啊,是不?”
卡拉丁在这具男性仆族智者尸体的裙子上擦擦手,站直身子。“我要的东西都找到了?”
“那当然。”偻朋放下麻袋,伸手掏摸。他扯出一件带护甲的皮背心和一顶帽子,都是矛兵使用的类型,随后取出几条细皮带和一面矛兵用的中等尺寸木盾,最后是一把深红色的骨头。仆族智者的骨头。麻袋最里面有卷绳子,是偻朋买来后抛下深渊,藏在沟底的。
“你没失心疯吧?”偻朋瞅着骨头问,“万一真疯了,我倒有个亲戚,会调一种专治失心疯的药水,保证让你好起来。”
“如果我疯了,”卡拉丁走到一片死水塘边漂洗甲壳头盔,“我会承认吗?”
“我不知道。”偻朋往石壁上一靠,“也许会。好像你疯没疯都无所谓。”
“你会跟一个疯子上战场?”
“当然。”偻朋说,“就算你疯了,也是个好疯子,我喜欢你。你不是那种趁人睡觉乱杀人的疯子。”他笑笑,“再说,我们一直都给疯子卖命,每天都是,就那些光眼种。”
卡拉丁不禁笑出了声。
“那么这究竟是要干啥?”
卡拉丁没有回答。他把胸甲放到皮背心上,用几根皮带将它系在背心的正面,然后对头盔和帽子也如法炮制,但最后不得不用短刀在头盔上锯出一些凹槽,以便固定它。
弄好帽子,卡拉丁用剩下的皮带把骨头扎成一捆,系在圆盾的正面。举起盾牌,骨头彼此撞击,咔咔作响,不过他觉得够牢固了。
他拿起盾牌、帽子和胸甲,统统往偻朋的麻袋里放,勉强塞进去。“行了。”他起身道,“茜尔,带我们去那道浅渊。”他们曾花一些时间探查地形,找到一处最适合朝固定桥梁射箭的地方。有座桥离撒迪亚斯的营地很近,所以出桥时经常会经过,而且桥下深渊特别浅,只有四十来尺深——般的都有上百尺。
她点点头,飞上半空引路。卡拉丁和偻朋开步跟上。泰夫特得到命令,会带领其余人返回,在梯子底下与卡拉丁等会和,不过卡拉丁和偻朋应该会早到很久。漫长的行程中,他心不在焉地听偻朋谈论他那人丁兴旺的家族,以此打发时间。
卡拉丁越想他的计划,就越是觉得荒唐。也许偻朋是该怀疑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可卡拉丁已尝试过所有理性的手段、所有谨慎的方法,都不管用;现在没有多余时间来思考逻辑、瞻前顾后了。哈莎尔显然想让第四冲桥队死绝。
当聪明、谨慎无用时,就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
偻朋突然闭嘴。卡拉丁放慢脚步。赫达孜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究竟是……
是刮擦声。卡拉丁也僵住了,恐惧感油然而生。一条岔道里回荡着某种低沉的摩擦声。卡拉丁缓缓转身,堪堪瞥见一个大东西——不,是一个庞然大物——朝远处的深渊而去。昏暗光线下的黑影、角质覆盖的腿与岩石的摩擦……卡拉丁屏住呼吸,浑身冒汗,不过那头野兽没有朝这里来。
刮擦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完全静下来后,他和偻朋仍然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终于,偻朋开口打破沉默:“看来附近的那东西没死光,对吧,黑发哥?”
“是啊。”卡拉丁说罢,被飞回来找他们的茜尔吓了一跳,这一惊令他无意中吸入一些飓光。当茜尔飘落到二人跟前,她见到卡拉丁正傻乎乎地放着光。
“你们在搞什么呢?”她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质问。
“是深渊恶魔。”卡拉丁说。
“真的真的?”她似乎很兴奋,“我们应该追上去!”
“什么?”
“那当然,”她说,“你可以和它较量较量,我打赌。”
“茜尔……”
她兴高采烈地眨巴眨巴眼睛。是个玩笑。“走吧。”她向前飞去。
他和偻朋把脚步放得更轻。终于,茜尔落向一侧,站在崖壁上,仿佛在嘲笑卡拉丁刚才试图踏壁而上的举动。
卡拉丁仰头看着头顶四十尺处黑黝黝的木桥。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浅的沟,越是往东,裂谷就越深。他越来越确信,逃往东方是不可能的。路途太遥远,要熬过飓风带来的洪水也太困难。原本的计划——打倒或贿赂卫兵,然后逃走——是最佳选择。
可要尝试这一计划,他们必须活得够久。头顶的这座桥提供了机会,前提是卡拉丁能摸到它。他掂掂放润石的小袋子,还有扛在肩上的满满一袋盔甲和骨头的重量。起初,他打算让石头把系着绳子的箭矢射上去,让绳子绕过桥体后落到沟底,安排人手固定一端,让另一人爬上去,把麻袋挂在桥底。
可那样做有风险,箭矢可能会射出深渊,被斥候发现。据说他们的眼神很贼,军队要靠他们发现正在化蛹的深渊恶魔。
卡拉丁觉得自己有个更好的办法,但没有把握。“我需要石块,”他说,“拳头大小的,要很多。”
偻朋耸耸肩,开始搜集。卡拉丁也和他一起找,从水塘和裂缝里挑出合适的石块。谷底不缺石头,没过多久,麻袋里就装了一大堆。
他把装润石的袋子拿在手里,尝试以之前吸入飓光时的方式去思考。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生先死。”他低语,“强护弱。行胜果。”
光辉骑士的第一信条。他深吸一口气,汹涌的力量涌入胳膊,肌肉燃烧着,躁动不安。体内涌起的风暴推挤着皮肤,令他的血流产生强有力的脉动。他睁开双眼,浑身被光雾围绕。屏住呼吸,他可以把大量飓光留在体内。
体内的风暴仿佛要把他撕碎。
他把装盔甲的麻袋放到地上,将绳子缠在胳膊,把那袋小石块系在腰间,然后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掂掂分量,感受着被飓风磨光的表面。最好别出岔子……
他将飓光注入石头,手臂结出一层白霜。他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可感觉如此自然,就像把液体倒进杯子。飓光汇集到手上,聚集在皮肤底下,转移到石头里——像是在用一种鲜艳跃动的液体作画。
他把石块按到崖壁上。石块牢牢固定在那里,向外逸出飓光。他试着去掰,石块纹丝不动;他两脚腾空,把全身重量挂上去,石块依然顶得住。于是他在略低和略高处的位置又各安上一块,一边期望有人会焚烧符纸祝福他成功,一边开始攀爬。
他努力不去细想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踩着粘在峭壁上的石块往上爬……靠什么粘的?光?精灵?他不断往上,感觉很像过去和提安一起攀爬赫斯通附近的岩架,只是现在他能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创造支撑点。
应该在手里抹点岩粉。他边想边向上攀爬,然后从袋子里取出石块粘到合适的位置。
茜尔陪他往上走,脚步悠闲,仿佛在嘲笑爬得如此辛苦的卡拉丁。他把体重挂到另一块石头上,听到脚下传来令人心悸的敲击声。他冒着危险低头看了一眼。第一块石头已经掉落,周围几块散发出的飓光也很微弱。
石块从下往上,就像一排燃烧的脚印。体内的风暴已略微平息,但依然在血管中肆虐咆哮,既让人心潮澎湃,又令人思绪不宁。如果在爬到顶之前耗尽飓光怎么办?
第二块石头掉了,边上的那块几秒钟后也坠落下去。偻朋站在谷底另一侧,靠着崖壁,表情轻松,对眼前的一切很感兴趣。
不要停!卡拉丁心想,对自己涣散注意力感到恼火。他扭头继续攀爬。
他在胳膊开始酸胀时爬到了桥底。向桥架探身,又有两块石头落地,敲击声越来越大,因为坠落的高度越来越高了。
他用一只手撑住桥底,稳住身形,两脚依然踏着最高处的石块。然后他将绳子穿过木桥的一根承重梁,拉出绳头绕了一圈,打了个简易绳结,在绳结较短的一侧留出足够长度。
他让余下的绳子从肩头滑落,坠向谷底。“偻朋,”他喊道,飓光从嘴里涌出,“把绳子拉紧。”
赫达孜人照办了,卡拉丁拉住自己那头的绳子,拉紧绳结,然后两手抓住较长的那端,在桥底悬空晃荡。看来绳结靠得住。
卡拉丁松了口气。他身上还在冒光,除了冲偻朋喊话那一下,已经憋了大约一刻钟的气。这本事以后用得上,他心想。不过肺也发起疼来,所以他开始正常呼吸。飓光没有一下子散尽,但逸出速度加快了。
“行了。”卡拉丁对偻朋说,“把那个袋子系到绳子上。”
绳索晃动起来,片刻后,偻朋抬头大喊,告诉他一切就绪。卡拉丁用双腿绞住绳索,以此固定身体,用双手把那袋甲胄提上。他把失去飓光的润石塞进大麻袋,然后用绳结较短的那头把袋子捆在桥底某个位置。但愿偻朋和达彼德可以从桥上够到。
他低头一看,谷底离双脚如此遥远,比从桥上看的感觉高得多。只要略微改变观察视角,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高度并没有令他眩晕,反而使他涌起一股小小的兴奋感。某种本能使他一直喜欢待在高处,觉得这很自然。反倒是困在底下、困在洞里,无法把世界尽收眼底才沮丧。
他思索着下一步行动。
“怎么啦?”茜尔走到他身边,站在半空问。
“如果我就这么滑下去,把绳子留在这儿,别人过桥时可能会发现。”
“那就割掉啊。”
他瞅瞅她,眉毛一挑:“割掉?我吊在绳上呢。”
“你不会有事啦。”
“从四十尺摔下去!至少也会断几根骨头。”
“不会的,”茜尔说,“我觉得没问题,卡拉丁。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相信你?茜尔,你明明说过,你的记忆残缺不全!”
“你上周惹我生气了。”她叉起胳膊说,“你还欠我一个道歉。”
“难道道歉的方式就是割断绳子,从四十尺高空掉下去?”
“不,道歉的方式是相信我。我说啦,我觉得没问题。”
他叹口气,又低头看看。飓光快耗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把绳子留在这儿是蠢主意。能不能再打一个结,一种能从底下抖开的结?
就算有那种结,他也不知道怎么打。于是他咬咬牙。当最后一块石头松脱、咯嘣作响地往下滚时,他深吸一口气,抽出先前取到的短刀,不给自己重新考虑的机会,飞快下手,割断了绳索。
他直坠而下,一手依然抓着断掉的绳子,坠落的恐惧感令胃里翻江倒海。木桥仿佛笔直蹿上半空。慌乱之下,卡拉丁立即扭头往下看。这景象一点儿也不美,非常可怕,非常吓人,他要死了!他——
没问题的。
不知为何,他的情绪转瞬间平静下来,而且知道该怎么做。他在空中转体,抛开绳子,用两脚着陆,顺势蜷身,一手往下撑住岩地。他的全身突然一阵冰凉,体内余下的聚光全部爆发出来,形成一圈环形光雾,朝地面喷薄而出,随即散开、消失。
他站直身子。偻朋惊得目瞪口呆。卡拉丁觉得腿砸得有点儿疼,但就和从五尺高度跳下来差不多。
“简直是山巅上的十响惊雷啊,黑发哥!”偻朋惊呼,“真不敢相信!”
“谢了。”卡拉丁说罢,一手挠挠头,看看散落在崖壁边的石块,又看看牢牢系在上方的盔甲袋。
“我说过嘛。”茜尔落到他肩头,语气很是得意。
“偻朋,”卡拉丁说,“你可以在下次冲桥时拿到那堆盔甲吗?”
“没问题。”偻朋说,“没人会看到。我们赫达孜人在他们眼里是透明的,冲桥手在他们眼里是透明的,残废在他们眼里更是透明的。在他们眼里,我简直是可以穿墙的隐形人。”
卡拉丁点点头:“拿到手后藏起来,在向最后一片高地发起冲锋之前给我。”
“要是你穿着盔甲冲桥,他们可不乐意,黑发哥。”偻朋说,“我觉得这和你之前试过的法子没啥区别。”
“走着瞧吧。”卡拉丁说,“你照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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