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求不得
“死亦生,强恒弱,行无果。”
——收录于1173年第七月第二周第一天,死前九十五秒。死者是一位略有薄名的学者。此为二手资料,存疑。
“这就是理由,父亲。”阿多林说,“无论幻象真伪,你都绝不能退位给我。”——收录于1173年第七月第二周第一天,死前九十五秒。死者是一位略有薄名的学者。此为二手资料,存疑。
“是吗?”达力拿心中暗笑。
“是的。”
“很好,我听你的。”
正随达力拿回房的阿多林猛然停步,呆立走廊下。达力拿转身,看着年轻人。“真的?”阿多林问,“我是说,我真的赢了一回和您的争论?”
“对,”达力拿说,“你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没有画蛇添足,说出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不管怎样,我会留在这里,继续这场战斗,现在还不能走。”
阿多林咧嘴笑了。
“但是,”达力拿抬起一根指头,“我有一个条件。我会起草一份命令——由我最高级别的文书员集体公证,并由艾尔霍卡见证——授予你在我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废黜我的权力。此事不会让其他军营的人知道,这项安排是保险起见,一旦我真的发疯,可能你们就没法除掉我了。”
“行,”阿多林走向达力拿。走廊里没有别人,“我可以接受。我想你没有告诉撒迪亚斯吧,我还是不能信任他。”
“我不要求你信任他,”达力拿边说边推开房门,“我只要你相信他是可以改变的。撒迪亚斯曾是我的朋友,我想他能重新成为朋友。”
用塑魂术造出的石头冷冰冰的,仿佛把春寒留在了室内。老天还是不愿入夏,但好歹也没有入冬。艾瑟巴保证冬天不会马上降临,可话又说回来,读风者的保证总是充满限定词。全能之主的旨意是神秘的,那些迹象不总是可靠。
他现在接受了读风者的存在,但他们刚开始大行其道时,他曾拒绝他们的帮助。任何人都不应揣测未来,也不该如此自诩,未来只属于全能之主。何况,达力拿不能想像读风者如何在不读书的前提下进行研究。他们自称不看书,可达力拿见过他们的书,里头满是铭文。铭文是一种图形,不该用在书里。从未见过铭文的人也能凭形状明白其含义。所以解读铭文和读书不一样。
读风者的很多行为都令人不舒服。不巧的是,他们就是很又用。他们知道飓风何时降临,这个好处实在太诱人了。尽管读风者经常犯错,可算准的时候更多。
雷纳林跪在壁炉旁,细细查看里头装的取暖法器。纳瓦妮已到了。她坐在达力拿高大的书桌旁写信。达力拿一进来,她心不在焉地挥挥手中芦笔,算是打招呼。她戴着达力拿在几周前的宴会上见她展示过的法器,这台装置有很多脚,扣在她肩头,抓着她紫色的裙布。
“我不知道,父亲。”阿多林关上门,显然还在想撒迪亚斯的事,“我不在乎他是否在听人读《王者之路》,即便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把你的心思从高地战事中引开,好让他的文书员做手脚,多吞一些琼心石。他在算计你。”
达力拿耸耸肩。“琼心石不是最要紧的,吾儿。如果能和他重新结为盟友,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某种意义上,是我在算计他。”
阿多林叹口气:“好吧。可他靠近时,我还是要捂紧钱袋。”
“尽量别冒犯他就好。”达力拿说,“对了,还有件事,我想让你对国王卫队多操点心。找到绝对忠于我们的士兵,让他们守卫艾尔霍卡的房间。他谈到某种阴谋,这令我担心。”
“您应该不会随便相信他的话吧。”阿多林说。
“他盔甲的事确实有古怪。这桩闹剧就像壳浆,又臭又恶心。也许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但眼下还是迁就一下吧。”
“我不得不说,”纳瓦妮说,“当撒迪亚斯、你还有迦维拉尔是朋友时,我就不怎么喜欢他。”
“他与谋害国王的阴谋无关。”达力拿说。
“你凭什么肯定?”纳瓦妮问。
“因为这不是他的作风。”达力拿说,“撒迪亚斯从不觊觎王位。作为轩亲王,他权力极大,还可以将重大错误归咎给国王。”达力拿摇摇头,“他从来没有与迦维拉尔争王位的企图,艾尔霍卡即位后,他的地位还更稳固了。”
“那是因为我儿子太软弱。”纳瓦妮说,话里并没有责备之意。
“他并不软弱,”达力拿说,“只是缺乏经验。不过,他再为对撒迪亚斯确实是最理想的。撒迪亚斯的话发自内心——他要求出任轩督王,是因为他非常急于找出试图谋害艾尔霍卡的凶手。”
“玛莎拉,”雷纳林用婶婶的正式称谓道,“您肩上的法器是做什么用的?”
纳瓦妮低头看着法器,狡黠地一笑。达力拿看得出,她一直在等别人问这个问题。达力拿坐到椅子上,飓风快要来了。
“哦,你说这个?这是一种止疼器,来,我示范给你看。”她伸出禁手,按下某个夹子,松开钩爪,把它拿起来,“你身上有地方疼吗,亲爱的?踢到石头的脚趾?哪儿擦到碰到?”
雷纳林摇摇头。
“我练习决斗时拉伤了手。”阿多林说,“不严重,但确实疼。”
“到我这儿来,”纳瓦妮说。达力拿温柔地笑了。纳瓦妮摆弄新到手的法器时总会显露出最真诚的一面。这是寥寥无几的、能见到她真实面貌的时刻之一。此刻的纳瓦妮不是国王的母亲,也不是精明的政客,只是一个兴奋的工程师。
阿多林伸出手。“法器师团体正在创造一些神奇的东西。”纳瓦妮说,“这台小装置特别令我骄傲,因为我也出了份力。”她将法器扣到阿多林手上,用钩足裹住他的手掌,然后锁上固定。
阿多林抬起手,转了转。“不疼了。”
“但手上的其他感觉都在,对吗?”纳瓦妮得意地说。
阿多林用另一只手戳戳受伤的手掌。“完全没有麻木感。”
雷纳林兴趣满满地观察,从眼镜后射出专注而好奇的目光。如果说服这孩子加入虔诚会,他满可以成为一名工程师。但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在达力拿眼里实在没有说服力。
“有点儿笨重啊。”达力拿指出。
“哦,这只是初期模型。”纳瓦妮急忙辩解,“我改进了‘长影’那些夸张的发明之一,但还没来得及改善外观。我觉得这装置潜力很大。想想看,它可为战场上的伤兵缓解痛楚。再想象一下它在手术师手中能发挥什么效用——为病人做手术时,不必担心患者的痛苦。”
阿多林点点头。达力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种有用的装置。
纳瓦妮笑了:“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代,我们正在研究有关法器的一切知识。例如,这是一台衰减型法器——它可以衰减某种东西,而它衰减的是疼痛。它并不能让伤势好转,但也许是朝那个方向所迈出的正确一步。不管怎样,它与对芦之类的配对型法器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如果你们看到我们的未来计划……”
“什么计划?”阿多林问。
“你迟早会知道的。”纳瓦妮神秘地一笑,从阿多林手上取下法器。
“碎瑛刃?”阿多林语气颇为兴奋。
“不是。”纳瓦妮说,“碎瑛刃碎瑛甲的设计和使用原理与我们发现的所有技术都截然不同。雅克维德人做出的那种盾牌是最接近的了,但就我所知,他们的设计和碎瑛甲完全不一样。古人一定掌握了非常高明的工程学技术。”
“不,”达力拿说,“我见过他们,纳瓦妮。他们……这么说吧,他们是古代人,技术很原始。”
“你看到破晓之城了吗?”纳瓦妮的语气有些怀疑,“法器呢?”
达力拿摇摇头:“都没见过。幻象中出现过碎瑛刃,可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也许真如传说所言,它们是令使亲手赐予的。”
“也许吧。”纳瓦妮说,“何不——”
她消失了。
达力拿眨眨眼。他没听到飓风临近的声音。
现在,他身处开阔的大厅内,四面支着巨大的廊柱,看起来是用低硬度的砂岩雕成,表面遍布颗粒,没有任何雕饰。石质天顶高高在上,刻着某种似曾相识的几何图案——以直线连接的圆,一个接一个从内向外排列。
“我不知该怎么办,老朋友。”边上传来说话声。达力拿转身,见一名年轻男子朝他走来,身穿白金两色、雍容华贵的袍子,两手交于身前,被宽大的袖子遮掩。他的一头黑发梳向脑后,结成发辫,下巴留着短短的山羊胡。他头发里交织着根根金丝,汇聚在前额,组成一个金色符号,那是光辉骑士的符号。
“他们说每次都一样,”男子说,“到头来始终没有为迎接灭世做好准备。我们本应不断提高抵抗能力,可每次只是离毁灭更进一步。”他转向达力拿,似乎在等待回答。
达力拿低头一看,他也穿着华贵的袍子,但不似对方那般奢华。他在哪儿?什么年代?他需要寻找线索,让纳瓦妮记下后,交给迦熙娜去证实梦境的真实性。
“我也无话可说。”达力拿答道。若想套些情报,他必须表现得比过去更自然。
器宇不凡的男子叹口气:“我还寄望于你的智慧,期待你能和我分享呢,卡姆。”他们继续走向厅堂的一侧,那里的墙壁一分为二,中间是硕大的阳台,周围有圈石护栏。上方傍晚的天空中,斜阳给空气染上了一抹闷热而污秽的红色。
“我们的本性在毁灭我们,”虽然一脸愤怒,对方的语调依然轻柔,“身为飓能者,亚拉奎西应当懂得更多。可是,拿赫尔之纽带并没有使他的智慧超越凡人。可叹可叹,并非所有的灵体都像荣灵那般有眼光。”
“的确。”达力拿说。
他看起来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嫌我的话太过分。你的飓能者都……不,不,我们不能回头。”
飓能者是什么?达力拿真想大声喊出疑问,可没办法,这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说不定……
“你认为应当如何对待飓能者?”达力拿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强迫他们去做什么。”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厅堂中回响。为什么没有守卫、没有侍从?“他们的力量……好吧,亚拉奎西证明了飓能者对凡人的诱惑力。若是有一种鼓舞他们的方法就好了……”他停下脚步,转向达力拿,“他们需要变得更好,老朋友,我们都需要。赋予我们的责任——无论王冠还是拿赫尔之纽带,都应使我们变得更好。”
他似乎在期待达力拿说些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
“看你的神情,我知道你并不认同。”尊贵的男子说,“这没关系,卡姆。我明白,我对此事的想法不合常情。也许你们都是对的,也许我们的能力就是被神选中的证明。倘若真是如此,我们该不该更检点自己的行为?”
达力拿皱起眉头。这话听起来有点儿熟悉。那男子叹口气,走向阳台边缘。达力拿随他来到户外,这里的视野终于能一观下方景象。
成千上万具尸体横陈眼前。
达力拿倒吸一口凉气。屋外的街道被死亡笼罩,这是一座城市、一座达力拿依稀认得出的城市。塔冠城,他想,我的故乡。他和那名男子一同站在一座塔楼顶端,塔楼不算高,有三层,像是石头搭建的小城堡——似乎位于未来宫殿的所在之地。
不会错,这就是塔冠城。高耸的石峰宛如庞大的鱼鳍直指天空。那是风刃山,但他所熟悉的风刃山经历了更多风吹雨打。周围的城市景象也截然不同,原始式样的街道一直延伸到远方,两侧有厚重的岩石建筑,其中很多已经坍塌。城市难道遭遇了地震?
不,那些人是战死的。达力拿可以闻到血液、内脏和烟尘的臭气。到处都是尸体,环绕小城堡的矮墙边也有很多。多处墙壁被撞开破损,尸海中夹杂着一些形状怪异的石头,就好像……
先祖之血啊,达力拿攥紧石栏,身体前倾,那不是石头,是尸体。巨大的尸体,至少有人类的五六倍大,皮肤暗沉发灰,类似花岗岩。它们的四肢很长,躯体瘦削如骨,宽大的肩膀上长着一对前足——或者是手臂?脸形狭长,形如箭头。
“这里发生了什么?”达力拿忍不住问,“如此可怕!”
“我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们怎能让这种事发生?灭世是个好名字。我得到了初步报告。十一年的战争,我治下的人民十去其九。还有王国来让我们领导吗?我能肯定,苏尔已不复存在,塔马和艾里兹也不太可能幸存,它们失去了太多国民。”
达力拿从未听说过这些地方。
那名男子握起拳头轻捶护栏。远处设起了焚化站,已开始焚化尸体。“别人想归罪于亚拉奎西。的确,如果他没在灭世将临之际把我们卷入战争,我们也许不会陷入如此凄惨的境地。可亚拉奎西只是一场更严重的疾病所显出的症状。待令使再次返回,他们会看到什么?又一次把他们遗忘的人民?被战火和纷争撕碎的世界?若我们一直我行我素,也许活该蒙受丧恸。”
达力拿感到一阵战栗。他本以为这场幻象一定承接着上一次,但之前的启示也并无时间顺序。他还没见到一个光辉骑士。不,这不好说,也许是因为光辉骑士团被解散的缘故,也许他们尚不存在。另外,此人的话语听起来如此熟悉,这其中……
难道是真的?难道他真的站在那个人身边?那个他聆听了无数次教诲的人?“丧恸中自有荣誉。”达力拿字斟句酌地说。这句话在《王者之路》中反复出现。
“若丧恸能带来教训。”他笑着说出下半句,“又拿我的话来反驳我吗?卡姆。”
达力拿一时难以呼吸。这就是他,诺哈东,伟大的国王。他是真实的存在,或者说曾经真实存在过。他的年龄比达力拿想像中更年轻,可那谦卑而尊贵的气度……对,没错。
“我在考虑退位。”诺哈东轻声说。
“不!”达力拿上前一步,“你绝不能这么做。”
“我无法领导他们。”男子说,“如果我的领导带给他们这个的话。”
“诺哈东。”
他转过头来,皱着眉:“什么?”
达力拿一怔。他会不会认错了人?不,诺哈东只是个称谓,很多历史名人都有教会赋予的圣名——在教会被瓦解之前。就连巴耶登也不太可能是真名,真名已被历史遗忘。
“没什么。”达力拿说,“您不能放弃王位,人民需要领袖。”
“他们有领袖了。”诺哈东说,“亲王、国王、塑魂者、飓能者……永远不缺想成为领袖的男女。”
“此话不假。”达力拿说,“可我们缺少优秀的领袖。”
诺哈东倚着栏杆,凝视遍地的死尸,一脸沉痛的哀伤和困扰。看着这样的诺哈东,达力拿不太习惯。此刻的诺哈东是如此年轻,达力拿从未想象过,这位国王也有如此不安和痛苦的时候。
“我知道那种感觉。”达力拿轻声说,“不安、羞耻、困惑。”
“你太了解我了,老朋友。”
“我了解那些情绪,因为我自己也感受过。我……我未想过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那我收回前言。也许你并不十分了解我。”
达力拿无言以对。
“那么,我该怎么办?”诺哈东问。
“你问我?”
“你是我的顾问,不是吗?好吧,我正需要一点建议。”
“我……你不能放弃王位。”
“那我该怎么当王?”诺哈东转过身,沿长长的阳台向前走。阳台似乎包围着整层楼面。达力拿跟着他,见到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裂开,在护栏上形成缺口。
“我对人性不再有信心了,老朋友。”诺哈东说,“把任意两个人放到一起,他们都能找出争执的话题;把任意一些人分成不同群体,群体间便会找理由彼此压迫或攻击。如今演变成这样,我该怎么保护他们?该怎么阻止这一切再次发生?”
“口述一本书。”达力拿热切地说,“一部宏篇巨著,给人们送去希望,阐释你的领导哲学,教导人们应当怎样生活!”
“书?我去写书?”
“有何不可?”
“这真是个极其愚蠢的主意。”
达力拿惊得合不拢嘴。
“整个世界毁灭殆尽,”诺哈东说,“几乎所有幸存的家庭都只剩下不到半数成员!最优秀的人战死了,我们的食物只够支撑两三个月。难道我还要花时间去写书?又有谁会为我执笔呢?我的文书公都死了,在耶利拿冲进档案馆的时候统统被杀。我所认识的还活着的人当中,只有你会写字。”
会写字的男人?真是个古怪的时代。“那就由我执笔。”
“用一只手?那么说,你已经学会用左手写字了?”
达力拿低头一看,两只胳膊都在,但诺哈东显然只看得到他的左臂。
“不,我们需要重建。”诺哈东说,“我只希望能说服那些国王——还活着的那些——不要彼此趁人之危。”诺哈东敲打着护栏,“这就是我的决定:退位,或做好该做的事。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而是行动的时候。而不幸的是,往往还需要武力。”
武力?达力拿心想,这是从你、诺哈东口中说出的话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将成为伟大的哲人,他将教导人们学会和平与敬畏,他不会强迫别人服从他的意愿。他会指引人们怀着荣誉行事。
诺哈东转向达力拿:“我道歉,卡姆,我不该先向你寻求建议,又马上否决。我现在绷得太紧,我想我们都一样。有时候我觉得,人最根本的悖论之一就是求不得。有些人渴望权力,而我,渴望和平。”
诺哈东转身,继续沿阳台走,但步伐很慢。他的姿态表示他想独自待会儿,达力拿便任他去了。
“他会成为柔刹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作者之一。”达力拿说。
沉默,除了下方忙碌的人群发出的呼喊。他们在搜集尸体。
“我知道你在这里。”达力拿说。
沉默。
“他的决定是什么?”达力拿问,“他有没有实现宏愿,把他们团结起来?”
那个经常在幻象中对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出现,达力拿没有得到回答。他叹口气,转身去看遍地尸体。
“至少你说对了一点,诺哈东,人最根本的悖论之一就是求不得。”
太阳落下,天色渐暗,黑暗笼罩了他。他闭上眼睛,重新睁眼时,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站立着,双手捆在椅背上。他转身看看站在身旁的阿多林和雷纳林,兄弟两人神色紧张,随时准备在他发狂时按住他。
“好了,”达力拿说,“都白忙活了,我什么也没发现。该死的!我真不在行——”
“达力拿,”纳瓦妮芦笔不离纸面,头也不抬地问,“你在幻象结束前最后说的是什么?”
达力拿皱眉道:“最后……”
“对,”纳瓦妮急切地说,“你说的最后几个词。”
“我在复述与我交谈的人的话。‘人最根本的悖论之一就是求不得。’为什么问这个?”
她仿佛没听见,发了狂一般写着。写完后,她溜下高脚凳,扑向达力拿的书架。“你有没有一本……对,我想应该有。这些都是迦熙娜的书,是吗?”
“是的。”达力拿说,“她希望我们在她回来之前好好保管这些书。”
纳瓦妮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科瓦纳的《集萃》。”她把书往写字桌上一放,在书页间搜寻。
达力拿来到她身旁,不过,他当然是什么也看不懂。“这很重要吗?”
“这里,”纳瓦妮抬头看向达力拿,“当你进入幻象时会开口说话,这你是知道的。”
“对,我儿子告诉我的,都是些胡话。”
“‘阿纳克-马拉赫-卡夫,德尔-马基安-哈宾-雅赫’。”纳瓦妮说,“有印象吗?”
达力拿困惑不解地摇摇头。
“听起来很像父亲的胡话,”雷纳林说,“就是他进入幻象后说的那些。”
“不是‘很像’,雷纳林,”纳瓦妮洋洋得意,“而是一模一样。这就是你恢复神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竭尽所能地记下了你今天吐出的每一个音节。”
“为什么目的?”达力拿问。
“因为,”纳瓦妮说,“我觉得也许用得上,结果确实如此。《集萃》中有相同的句子,几乎完全吻合。”
“什么?”达力拿难以置信,“说具体点儿。”
“这是一句歌谣,”纳瓦妮说,“出自梵蕊尔修会的赞美诗。该修会的成员都是艺术家,他们居住在雅克维德寂静山岭的山坡上,年复一年、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吟唱着同样的词句——他们宣称是令使用晨颂文亲手写下的。他们拥有一份远古手稿,上面写着这些歌词,可歌词的含义已经失传,如今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有些学者相信他们所言不虚,这份手稿及其中记载的歌曲确是用晨颂文写成。”
“而我……”达力拿说。
“而你刚念出了其中一句。”纳瓦妮说,“不仅如此,如果那句话没错,你还翻译了歌词。这样一来,梵蕊尔假说就被证实了!一句并不算多,却能给我们带来翻译整篇手稿的钥匙。旁听你的幻象时,我早觉得奇怪,你发出的那些音节太有规律,不可能是胡言乱语。”她看着达力拿,发自内心地微笑,“达力拿,你也许为解开有史以来最晦涩、最古老的谜团打开了突破口。”
“等等,”阿多林说,“你在说什么?”
“侄儿,我说的是,”纳瓦妮直直地看着他,“你要的证据已经找到了。”
“可是,”阿多林说,“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之前听过这句……”
“然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整门语言?”纳瓦妮举起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来,“这不是胡话,而是一种如今无人使用的古语。据我推测,这就是晨颂文。所以,阿多林,幻象极有可能是真的,除非你能想出另一套说辞来解释你父亲如何能学会一种失传的语言。”
屋里寂静下来,纳瓦妮本人似乎都被自己的说法惊呆了。“现在,达力拿,”她迅速缓过神,“我要你尽可能地详尽描述这场幻象。我要知道你说过的每一个字,只要你还记得。我们所搜集的一切都将帮助我的学者厘清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