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三个铭文
“黑暗成了浩瀚的宫殿。让它统治吧!让它统治吧!”
——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八周,死前二十二秒。死者是一名暗眼种瑟莱男子,职业不明。
“你觉得这种玩意儿能救我们?”莫阿什拉下脸,看着卡拉丁绑在右臂的祈祷符。——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八周,死前二十二秒。死者是一名暗眼种瑟莱男子,职业不明。
卡拉丁摆出稍息的站姿,扭头看撒迪亚斯的士兵通过他们架起的木桥。春寒料峭感觉不错,他的计划开始付诸实施。此时天空晴朗无云,读风者保证近期没有飓风。
绑在胳膊上的祈祷符很简单,只有三个铭文:风、守护、所爱之人。这是献给飓风之父杰泽雷泽的祈祷符,用来保护所爱之人和朋友,也是他母亲爱用的类型——直截了当。不管她平时有多喜欢绕着弯子说俏皮话,在编织或撰写祈祷符时,她挑选的铭文总是简单而发自内心的。戴着这种祈祷符,卡拉丁总会想起母亲。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莫阿什说,“就算令使会看,他们也不会为冲桥手操一丁点儿心。”
“可能我最近是有点儿想家。”祈祷符也许毫无意义,但他最近找到了一些思考宗教的理由。悲惨的生活使很多奴隶难以相信有关照一切的人物或存在,但很多冲桥手却在服役期间更加信仰宗教了。两个群体,不同的反应。这是否意味着有些人愚蠢、有些人麻木,或者有其他完全不同的意味呢?
“他们非要把我们弄死,你知道的,”德雷赫在后排说,“无法可想。”冲桥手们筋疲力尽。卡拉丁和他的队伍被迫整晚在谷底干活,哈莎尔要求他们增加提交物资的数量,而且毫不通融。为达到定额,他们只能放弃训练。
然后,仅仅睡了三个钟头,他们就被叫醒,参加今晨的冲桥任务。还没抵达要争夺的高地,他们就已疲惫不堪。
“死就死。”站在队伍另一侧的斯卡静静地说,“他们要弄死我们?很好,我不会退缩。我们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勇气。我们冲锋,就让这些胆小鬼躲在桥后吧。”
“那不算胜利,”莫阿什说,“要我说,我们可以攻击那些士兵,就现在。”
“攻击我们自己的军队?”西格吉尔歪着黑脑袋,看着同伴们。
“不错,”莫阿什依旧直视前方,“他们横竖要害死我们,就拉几个垫背。诅咒之地啊,何不偷袭撒迪亚斯?他的守卫不会料到。我打赌,我们可以撂倒几个,抢过他们的矛,在死之前杀些光眼种。”
士兵继续过桥。有几个冲桥手低声表示赞同。
“不,”卡拉丁说,“这毫无意义。我们动不了撒迪亚斯一根毫毛就会被干掉。”
莫阿什呸了一口:“干站着就有意义了?诅咒之地啊,卡拉丁,我觉得绞索都套上脖子了。”
“我有个计划。”卡拉丁说。
他等待反驳。他此前的计划都成了泡影。
没人表示不满。
“那好,”莫阿什说,“究竟是什么计划?”
“你今天会看到的。”卡拉丁说,“如果这管用,就能为我们争取时间;如果失败,只有我会死。”他转过身,看向那一排熟悉的面孔。“如果我死了,今晚泰夫特会负责带你们逃跑。你们还没准备好,但至少有机会。”这比趁撒迪亚斯过桥时突袭好得多。
卡拉丁的队员们点点头,莫阿什似乎很满意。和一开始截然不同,他逐渐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忠诚。他是个火爆脾气,但矛也学得最好。
撒迪亚斯靠近了深渊,骑着他的锦毛坐骑,身穿红色碎瑛甲,戴着头盔,但面罩没有放下。他总是有二十座桥可以选,这次凑巧选了卡拉丁这座。经过时,撒迪亚斯瞧都没瞧第四冲桥队一眼。
“起步,过桥。”撒迪亚斯通过后,卡拉丁下令。冲桥手们通过他们架起的桥,然后在卡拉丁的命令下把桥拖过深渊,扛到肩上。
这座桥从未如此沉重。冲桥手们开始小跑,绕过行进中的军队,赶赴下一道深渊。后方,有一支蓝色的军队远远地跟随,使用撒迪亚斯的其他冲桥队通过深渊。看来,达力拿·寇林放弃了笨重的机械桥,也开始利用撒迪亚斯的冲桥队了。这就是他所谓的“荣誉”、所谓的不牺牲冲桥手的性命。
卡拉丁的口袋里放了很多注好飓光的润石,是他在钱商那里用更多无光的润石换来的。他讨厌承受这种损失,但他需要飓光。
他们很快来到下一道深渊旁。据哈莎尔的丈夫马塔尔所言,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了。士兵们开始检查盔甲、活动四肢,期灵升到半空,像一条条细细的彩带。
冲桥手架好桥后,退到一旁。卡拉丁看到偻朋和沉默的达彼德扛着水担子走来,担子上放着水囊和绷带。偻朋把水担子固定在腰间的钩子上,以此弥补少一条胳膊带来的不便。两人在第四冲桥队的队列中穿行,把水分给大家。
从卡拉丁身边经过时,偻朋冲水担子中央点点头,那里突起了一大块。是盔甲。“你啥时候要?”偻朋小声问,一边放下担子,递给卡拉丁一袋水。
“就在冲锋之前,”卡拉丁回道,“干得好,偻朋。”
偻朋挤挤眼。“一个独臂赫达孜人照样抵得上两个没脑子的阿勒斯卡人。再说,只要这只手还在,我就能干这个。”他偷偷冲行进中的士兵比了个下流手势。
卡拉丁笑了,但实际上他非常紧张,感受不到任何欢乐。上一次在战斗前紧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本以为图克斯几年前就把他紧张的神经给揍迟钝了。
“嗨,”有人突然喊,“分我点儿。”
卡拉丁猛一转身,见一名士兵冲他走来。他正是那种卡拉丁在亚马兰麾下时知道要回避的类型。暗眼种,但有点军阶,体格通常较壮,可能就是纯靠块头晋升的。此人的盔甲保养得很好,但盔甲下的制服又脏又皱,还卷着袖子,露出毛茸茸的胳膊。
起先,卡拉丁以为他看见了偻朋的手势。但他看起来并没有火气,只是把卡拉丁推开,从偻朋手里抢过水囊。不远处,等待过桥的士兵注意到这里的状况。他们的送水队速度慢得多,为数不少的人盯上了偻朋和他的水囊。
如果让士兵喝他们的水,将会开一个非常糟糕的先例。但相比更大的麻烦,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要是那些士兵一拥而上、围到担子旁拿水喝,他们便会发现那袋鼓鼓囊囊的盔甲。
卡拉丁动作很快,一把夺过水囊。“你有自己的送水队。”
那士兵看着卡拉丁,仿佛完全无法相信区区一个冲桥手居然敢向他叫板。他脸色一沉,把矛尾往地上一戳。“我不想等。”
“那真是太不幸了。”卡拉丁上前一步,和他面对面、眼对眼。沉默中,他暗自咒骂这个蠢货。如果演变成斗殴……
那士兵有些不知所措,如此放肆的冲桥手让他十分诧异。卡拉丁的胳膊没他粗,但个头要高一到二指。士兵犹豫不决。
退开吧,退开就好。卡拉丁心想。
可惜他没有。他岂能在自己小队的注视下被冲桥手吓退?那人攥起拳头,指节嘎巴作响。
仅仅几秒钟工夫,第四冲桥队已全部赶到。那士兵眨巴着眼,看着他们以卡拉丁为中心结成咄咄逼人的倒楔形阵,按卡拉丁教导的方式自然而流畅地行动。每个人都握紧拳头,露出长期负重锻炼出的肌肉——远远超过了普通士兵的水准。
那人回头瞅瞅自己的小队,仿佛在寻求支援。
“想打架吗,朋友?”卡拉丁轻声问,“如果你打伤冲桥手,不知撒迪亚斯会让谁来冲这趟桥。”
那人回头看着卡拉丁,沉默片刻,随即骂骂咧咧、满脸怒气地走开。“反正水里大概全是飓砂。”他咕哝着返回队列。
第四冲桥队的成员松了口气,有不少士兵向他们投来赞许的目光。难得一次,他们得到的不是冷眼和怒视。但愿那些士兵没意识到,这队冲桥手刚才迅速而准确地结成了长矛战中常用的战斗队形。
卡拉丁挥手示意大伙退开,并点头致谢,随即将夺回的水囊抛还给偻朋。
这矮他一截的男子一脸坏笑:“我会让这帮家伙老实点儿,黑发哥。”他瞟了那个想抢水喝的士兵一眼。
“什么?”卡拉丁问。
“哦,送水队里有我亲戚。”偻朋说,“我刚想起,他好像欠我个人情,有一回,我帮他姐姐的朋友从仇家手底下逃走……”
“你的亲戚可真不少。”
“亲戚总是不嫌多嘛。惹到一个,就是惹到所有人。不过你这死脑筋看来永远也搞不清这套。我就一说,没冒犯的意思,黑发哥。”
卡拉丁扬扬眉毛:“别找那个士兵的麻烦,至少别在今天。”我很快就会亲手惹出一大堆麻烦了。
偻朋叹口气,但还是点点头:“好吧,看你的面子。”他拿起水囊,“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要?”
卡拉丁不想喝,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接过水囊抿了几口。
没过多久,众人越过深渊,收好桥,准备最后一程。要冲锋了,撒迪亚斯的士兵正在列阵,光眼种骑马前后奔忙、发号施令。马塔尔挥手发令,示意卡拉丁的队伍上前就位。达力拿·寇林的军队人数更多,所以速度较慢,落在后面。
卡拉丁占好桥正前的位置。在他前方,仆族智者在深渊旁排成阵势,弓箭在手,紧盯即将发起冲锋的冲桥手。他们开始唱歌了吗?卡拉丁觉得可以听到他们的歌声。
石头和莫阿什分站在卡拉丁左右两侧。死线上只有三人,因为他们实在人手不够。卡拉丁把申安排在最后排,免得让对方看到自己将要做的事。
“开跑后,我要从桥底下溜出去,”卡拉丁告诉大伙,“石头,届时你负责指挥,让大伙儿接着跑。”
“好极了。”石头说,“缺了你,桥会很难扛。我们人这么少,而且很虚弱。”
“你们会撑过去,你们一定要撑过去。”
卡拉丁看不到石头的脸,在桥底没办法看到。但听得出,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你要试的点子,危险吗?”
“也许。”
“我能帮忙吗?”
“朋友,恐怕不行。但你这句话给了我力量。”
石头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马塔尔一声大喝,招呼冲桥队前进。掩护的箭矢从头顶飞过,第四冲桥队跑起来。
卡拉丁猫腰冲到了前面,偻朋在边上等着,把那袋盔甲抛给卡拉丁。
马塔尔慌了,连忙冲卡拉丁大喊,但各支冲桥队已开始行动。卡拉丁一心想着自己的目标——保护第四冲桥队——他猛吸一口气,飓光从腰间的口袋如潮水般涌入体内。他吸得并不太多,只到足以令精神一振的程度。
一波几不可见的涟漪蹿到他面前,是茜尔。卡拉丁抽走扎袋口的绳子,取出马甲,别扭地往头上套。他不管身侧的系带,一边跃过一小片岩架,一边戴上头盔。最后是盾牌,盾面上绑着仆族智者的红色骨骸,摆成十字形,撞得啪啪作响。
哪怕边穿盔甲,卡拉丁还是轻而易举地跑在肩负重担的冲桥队前方,注入飓光的双腿迅捷有力。
正前方的仆族智者弓手突然停止唱歌,有几个放下了手中的弓。虽然离得很远,还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卡拉丁能感受到他们的暴怒。这正是他所期待、所希望的。
仆族智者不收殓死去的族人,这并非出于冷漠,而是他们觉得挪动死者是大不敬。单单触碰尸体都是罪过。倘若如此,亵渎尸体、把遗骸穿在身上跑进战场,可要严重许多。
随着卡拉丁接近,仆族智者弓手哼出了不同的曲调,迅捷、狂暴,不像是曲子,更像某种吟唱。放下弓的仆族智者重新抬起弓来。
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杀掉他。
好几十支箭矢向他飞来。这并非一波波有条不紊的箭雨,而是凌乱迅猛直冲他飞来,每个弓手都以最快速度瞄准卡拉丁放箭,死亡遮天蔽日。
随着脉搏加速,卡拉丁跃向左侧,从一小块突起的岩石上跳下。箭矢在他身边破空而过,近得可怕。但飓光注入后,他的肌肉拥有极快的反应。他在箭矢间见缝插针地躲闪,时而转向,无规律地移动。
他身后的第四冲桥队已进入弓箭射程,可没有一支箭对准他们,其他冲桥队也被统统无视。大批弓箭手死盯住卡拉丁,箭矢来得更猛,覆满他周围的空间,被他的盾牌弹开、划开他的胳膊,还有一支正中头盔,差点儿把头盔射落。
手臂的伤口泄出了飓光,而不是血。令卡拉丁惊讶的是,伤口慢慢愈合,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冰霜,也消耗了他体内的飓光。他吸入更多飓光,多到身上发出的光芒几乎可以被人瞧见。他伏身、躲闪、跳跃、奔跑。
他用盾牌拨开空中的箭矢,经过战斗训练的神经为新获得的速度而雀跃,仿佛他的身体早就在渴望这种能力,仿佛他生来就能充分使用飓光,仿佛之前的人生他活得委靡不振、虚弱无力,现在恢复了正常。这不是超出能力的行为——不,而是终于可以尽情发挥潜力。
无数箭矢渴望着他的鲜血,他闪转腾挪,又被一支箭划破胳膊,然而其他箭矢都为盾牌或胸甲弹开。另一阵箭雨袭来,他举起盾牌,担心自己动作太慢。箭矢却改变了方向,划出一道弧线,砸上他的盾牌。
它们是被吸过去的。
我把箭矢吸过去了!他回想过去几十次出桥,很多箭矢砸在木头上,离他抓撑杆的手不远,总是只偏一点点。
这种事我干了多久?卡拉丁想,有多少对准我的箭矢被我引偏、射中桥体?
没时间想这些了。他必须移动、闪躲。他能听到箭矢破空之声,感受到空气的震动,感觉到箭头射中岩石或盾牌后碎裂的过程。他原本指望吸引一部分仆族智者的火力,没想到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应。
有一部分意识为闪躲、腾挪和格挡密集的箭雨而亢奋,可他的动作开始迟缓。他想吸取飓光,但什么也吸不到,润石都被吸干了。现在他感到恐慌,他依旧不停闪躲,好在箭雨也渐渐稀疏起来。
卡拉丁一惊,意识到冲桥队都绕着他走,留出一片空间供他闪避,然后跑到他前方架桥。第四冲桥队已就位,骑兵向对岸弓箭手发起冲锋。尽管如此,一些仆族智者依旧在怒不可遏地朝卡拉丁放箭。骑兵毫不费力地砍倒这些仆族智者,为撒迪亚斯的步兵清出桥头。
卡拉丁放低插满箭矢的盾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冲桥手们已奔到他身旁,欢呼雀跃,兴奋得差点把他挤倒在地。
“笨蛋!”莫阿什说,“你个风操的笨蛋!这算啥?你在想啥?”
“不可思议。”石头说。
“你应该死了才对!”西格吉尔说,但平素死板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飓风之父,”莫阿什从卡拉丁马甲的坎肩上拔出一支箭来,“看看这个。”
卡拉丁低头一看,惊呆了。他堪堪躲过的箭矢在背心和衬衣两侧留下十多个箭孔,还有三支箭插在皮革上。
“飓风恩护,”斯卡说,“别无他解。”
对于他们的赞美,卡拉丁只能耸肩以对。他的心依旧猛跳不止,感官麻木,惊讶于自己竟能活下来,身体则因使用飓光而发冷,而且极度疲劳,仿佛刚跑了一场艰苦的障碍越野赛。他看向泰夫特,扬扬眉毛,冲腰间的口袋挤挤眼。
泰夫特摇摇头。他一直在看,确信旁观者都看不见卡拉丁身上腾起的飓光,至少在这种大白天看不见。不过,就算没有飓光,卡拉丁闪躲的方式依然显得不可思议。如果说之前已有关于他的传言,传言此后将愈演愈烈。
卡拉丁扭头看着经过的军队,想起一件事来——他还要对付马塔尔。“伙计们,整队。”他说。
众人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各就各位,在他身边列成两排。前方,马塔尔就站在他们的桥边,不出意料地心事重重。撒迪亚斯策马靠近。卡拉丁咬紧牙关,回想起侧扛法赢得的胜利给他带来了什么。他迟疑片刻,快步向木桥走去,身后跟着第四冲桥队的伙伴。骑马的撒迪亚斯正欲从马塔尔身边经过。
卡拉丁赶到时,马塔尔正朝一身华美红色碎瑛甲的撒迪亚斯鞠躬。卡拉丁和冲桥手们也低头致敬。
“亚法拉克·马塔尔,”撒迪亚斯冲卡拉丁点点头,“此人有点脸熟。”
“他有前科,光明贵人,”马塔尔紧张地说,“是那个……”
“啊,对,”撒迪亚斯说,“是那个‘奇迹’。你派他当诱饵吗?没想到你有这种胆量。”
“我承担全责,光明贵人。”马塔尔说,面色尽量保持镇定。
撒迪亚斯扫视战场。“好吧,算你走运,这招很管用。看来非升你的职不可。”他摇摇头,“这些蛮子完全不顾攻击部队,所有二十支冲桥队都架好了桥,几乎没有伤亡,不过这似乎有点浪费。你当这是嘉奖吧,这小子闪避的方式……相当不凡。”他一踢马腹,扬长而去,把马塔尔和冲桥手抛在身后。
卡拉丁从未见过如此勉强的晋升,但这就够了。马塔尔转身,两眼冒火,卡拉丁却展颜欢笑。
“你——”马塔尔气急败坏地说,“你差点把我害死!”
“结果是你升职了。”卡拉丁说。第四冲桥队跟上来,围在他身旁。
“我迟早要把你吊死。”
“你们试过,”卡拉丁说,“但不管用。何况你知道,从现在起,撒迪亚斯要指望我去吸引仆族智者的弓箭手。如果想找其他冲桥手代替,你可以试试运气。”
马塔尔的脸涨得通红。他转身走开,去查看其他冲桥队的情况。两支离得最近的队伍——第七和十八冲桥队——看着卡拉丁和他的队伍。二十支冲桥队都架好了桥?几乎没有伤亡?
飓风之父,卡拉丁心想,有多少弓箭手瞄准我?
“你做到了,卡拉丁!”莫阿什高呼,“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得利用起来,充分利用起来。”
“我打赌,我也能躲过这些箭矢,只要盔甲够好,而且能专心躲闪。”斯卡说。
“我们应该多派几个人,”莫阿什表示赞同,“大概五个吧,到处乱跑,吸引仆族智者的攻击。”
“这些骨头,”石头抄着手说,“这是关键。仆族智者都疯了,完全不顾冲桥队。如果有五个人把仆族智者的骨头戴在身上……”
这句话让卡拉丁想到了什么。他回过头,在冲桥手中搜索。申到哪儿去了?
在那儿。他坐在石头上,离得远远的,凝望前方。卡拉丁和众人一同走去。仆族抬头看他,脸庞被痛苦笼罩,泪水划过脸颊。他看着卡拉丁,明显是在颤抖,接着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见到你干的事之后,他就一直这么坐着,小伙子。”泰夫特摸着下巴,“他大概不能再扛桥了。”
卡拉丁扯下裹着角质的头盔,捋捋头发。虽然他事先冲洗过,衣服上还是留下一些淡淡的色泽,是紧贴的甲壳染出来的。“看以后的情况吧。”卡拉丁心头涌上一阵负罪感,虽不足以抵消成功保护手下带来的喜悦,但足以给胜利笼上阴影。“眼下,中了箭的冲桥手还是不少,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点点头,一溜小跑去寻找伤员。卡拉丁安排一个人看管申——他不知道该拿这个仆族怎么办。他把沾满汗水、盖着甲壳的头盔和马甲放进偻朋的担子,努力不显出疲态。然后他屈膝蹲下,伸手确认医疗用品都在,以便需要时取用。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只好按住地面,反复深呼吸。
皮肤冰冷、发黏,他心想,反胃、虚弱。这是受严重刺激的症状。
“小伙子,你还好吧?”泰夫特蹲到卡拉丁身边问。他胳膊上还缠着绷带,那是前几天冲桥时受的伤,但还不至于缺席——至少眼下不行,人手太少了。
“会好的。”卡拉丁取出一口水囊,用颤抖的手握住。他几乎连盖子都拧不开。
“你看起来——”
“会好的。”卡拉丁又重复一遍,仰头喝水后,放下水囊,“关键是大伙儿安全了。”
“你打算每次上战场都这么干?”
“只要能保护大家安全。”
“你不是不死之身,卡拉丁,”泰夫特轻声说,“光辉骑士也会被杀,像任何普通人一样。迟早会有一支箭扎进你的脖子,而不是你的肩膀。”
“飓光能治伤。”
“飓光能帮助你身体复原,但我觉得,那和死而复生不是一回事。”泰夫特把手放到卡拉丁肩头,“我们不能失去你,小伙子,大家需要你。”
“我不会逃避危险,泰夫特,我不会看着大伙面对箭雨,明知自己有办法却袖手旁观。”
“好吧,”泰夫特说,“你得让我们和你一起干。只留二十五个人扛桥也不是不行,这样我们就能匀出几个人,就像石头说的。而我敢打赌,有几个从其他队里救下的伤员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帮忙扛桥。只要第四冲桥队一直像你今天这样,协助全军冲锋,他们就不敢把伤员送回原来的冲桥队。”
“我……”卡拉丁欲言又止。眼前的泰夫特仿佛变成了戴立特,戴立特会做同样的事情——他一直说,身为小队士官,保证卡拉丁活下去也是他的使命之一。“好吧。”
泰夫特点点头,站起来。
“你曾是个矛兵,泰夫特,”卡拉丁说,“不要否认。你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变成冲桥手?”
“这里就是我该待的地方。”泰夫特转身,去督促大伙搜寻伤员。
卡拉丁坐下来,往后一躺,等待身心平复。在南面,另一支军队已经抵达,飘扬着达力拿·寇林的蓝色旗帜。他们越过深渊,从毗邻的高地奔向战场。
卡拉丁闭眼歇息。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些动静,睁眼见茜尔坐在他胸口,两腿交叉。在她身后,达力拿·寇林的部队正向战场冲锋,没有遭遇弓箭射击,撒迪亚斯则切断了仆族智者们的退路。
“太神奇了,”卡拉丁对茜尔说,“我对那些箭矢做了什么?”
“还觉得你被诅咒吗?”
“不,我觉得没这回事。”他抬头看看闷沉的天空,“可这意味着那些失败全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害死了提安,是我辜负了手下的矛兵,还有我想营救的奴隶,还有苔拉……”他好一阵没想过那个女人了。关于她的失败和其他失败不一样,但依然是失败。“如果没有诅咒、没有厄运,没有上天的神明生我的气,我就必须怀着这样的苦涩活下去:假如我再努力一点,再多一些练习或技巧,我就能救他们。”
茜尔的眉头蹙得更紧:“卡拉丁,你得想开点儿。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我父亲一直说这种话。”他魂不守舍地笑笑,“‘克服你的负罪感,卡拉丁,要关怀他人,但不能沉溺于关怀;要承担责任,但别过于责怪自己。’他要我去保护、拯救和帮助他人——同时要知道何时放弃。这是走钢丝,我怎么办得到?”
“不知道,我对这些事都没概念,卡拉丁。可你在把自己撕裂。”
卡拉丁盯着头顶的天空:“好神奇。当时我就是风暴,茜尔,仆族智者碰不到我,箭矢算什么。”
“你对你的能力还太陌生,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拯救他们,”卡拉丁低语,“化不可能为可能,卡拉丁。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如果失败,也别有负罪感。’我走在钢丝上,茜尔,摇摇欲坠……”
几名队员带着一个伤患回来,他是个方脸的泰勒拿人,肩上插着一支箭。卡拉丁上前忙活,双手还微微发抖,但比之前好多了。
冲桥手聚拢过来围观。他已在向石头、德雷赫和斯卡教授医术,但有这么多人观看,令卡拉丁情不自禁地解说起来:“按住这里,能减缓血液流动的速度。这伤不算危险,但可能会比较难受……”——伤员用痛苦的神情表示赞同——“……真正的麻烦是感染。清洗伤口,确认没留下任何木片或金属屑,然后再缝合。肩部的肌肉和皮肤不可能一点不动,所以要用牢固的缝线缝合伤口。现在……”
“卡拉丁。”偻朋不安地说。
“怎么?”卡拉丁心不在焉地回答,手上依旧不停。
“卡拉丁!”
偻朋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黑发哥”。卡拉丁起身回头,见矮个子赫达孜人站在人群后头,指着深渊的方向。战场已挪到更北面,但有一群仆族智者突破了撒迪亚斯的防线,他们手里有弓。
见到这队仆族智者列阵、控弦,卡拉丁呆了。五十个箭头,全都指向他的队伍。这些仆族智者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洞开的后背,他们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毁灭卡拉丁和他的手下。
卡拉丁大吼着警告同伴,但他浑身无力、动作迟缓。待周围的冲桥手转过身,深渊另一侧的弓已蓄势待发。撒迪亚斯的手下一般会守在深渊旁,以免仆族智者掀翻桥梁、切断他们的退路。但这一次,眼见这些弓手无意毁桥,士兵也不急于阻止。他们只顾击杀扑向木桥的仆族智者,而让冲桥手们自生自灭。
卡拉丁的手下暴露在空旷处,是绝好的目标。不,卡拉丁在心中呐喊,不!不可以。好不容易才——
一阵狂风杀入仆族智者的阵线,只有一个人,一身岩灰色盔甲,挥舞着一把长度相当于一人高的大剑。这名碎瑛武士横扫过无心战斗的仆族智者,急迫的动作撕碎了他们的阵形。箭矢飞向卡拉丁的队伍,但弓弦松得太早,准头很差。众人伏身躲避,只有几支箭射到附近,没人被射中。
仆族智者在碎瑛刃横扫下纷纷倒地,有一些跌入深渊,还有一些仓惶后撤,剩下的都死了,两眼焦黑。几秒钟之内,五十个弓手的小队只留下一堆死尸。
碎瑛武士的亲卫队赶上来。武士转过身,举起碎瑛刃朝冲桥手致敬,身上的碎瑛甲仿佛在发光。随后,他朝另一个方向冲去。
“是他,”德雷赫起身道,“达力拿·寇林,国王的叔叔!”
“他救了我们!”偻朋说。
“哈,”莫阿什拍拍身上尘土,“他只是见到一队没有掩护的弓手,趁机下手而已。光眼种不会管我们死活,对不对啊,卡拉丁?”
卡拉丁瞪着弓箭手刚才所在的位置。那一刻,他本会失去一切。
“卡拉丁?”莫阿什说。
“你说得对,”卡拉丁不知不觉间开口,“只是趁机下手而已。”
可他为什么要朝卡拉丁举剑致意?
“以后,”卡拉丁说,“待士兵过了桥,我们要退得更远。战斗开始后,仆族智者通常不再管我们,但以后不会这样。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也是大伙即将要做的事——将招致他们极大的怒气,大到足以犯傻,不杀我们不罢休。现在,雷滕和纳姆去寻找合适的侦察点观察战场状况,我要知道是否有仆族智者朝深渊这边移动。我先给这人包扎,然后我们就后撤。”
两人跑去担任斥候,卡拉丁转过身,继续为伤员包扎。
莫阿什跪在他身旁:“强攻严阵以待的敌军却没损失一座桥,一个碎瑛武士凑巧救了我们的命,撒迪亚斯亲口称赞我们。你简直要让我相信你胳膊上这玩意儿的效力了。”
卡拉丁低头看看祈祷符,上面沾了血,来自他胳膊上一道伤口,即将散尽的飓光无法治愈它。
“看我们能不能逃走吧,”卡拉丁缝完最后一针,“那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