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错误的正轨
“在风暴中,我苏醒、坠落、旋转、悲恸。”
——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二周第四天,死前十三秒。死者是一名城市卫兵。
“你这么肯定是他,有何依据,达力拿?”纳瓦妮柔声问。——收集于1173年第八月第二周第四天,死前十三秒。死者是一名城市卫兵。
达力拿摇摇头:“没有,但我就是肯定,那是诺哈东。”
幻象已过去数小时。纳瓦妮离开写字桌,坐到达力拿身旁一张更舒适的椅子上。雷纳林坐在他对面作陪,以免两人不合礼数地独处。阿多林去听取飓风后的损害报告了。得知幻象的真实性后,这孩子显得心烦意乱。
“可你见到的男子没有报上姓名。”纳瓦妮说。
“就是他,纳瓦妮。”达力拿盯着雷纳林头顶的墙面,盯着塑魂术造出的光滑的褐色石头,“他身上有种使人俯首听命的气场,那是沉重的责任所带来的气质,他是王者。”
“也许是其他国王。”她说,“毕竟,你让他著书立说的提议被他拒绝了。”
“只是还没到他写书的时候。死了那么多人……他蒙受了惨重的损失,并因此情绪低落。飓风之父啊!九成人战死,你能想象吗?”
“灭世。”纳瓦妮说。
把人民团结起来……终极灭世将临……
“你知道任何有关灭世的资料吗?”达力拿问,“不是虔诚者讲的故事,而是历史文献。”
纳瓦妮拿着一杯温过的紫酒,杯壁上挂着冷凝的水珠。“有。不过你问错人了,迦熙娜才是历史学者。”
“我觉得,我见到的可能是某次灭世后的景象。我……我可能看到了虚渡的尸体。这能当做证据吗?”
“语言才是最有力的证据。”纳瓦妮啜了口酒,“灭世属于古代传说的范畴,你见到的景象可以解释为想象,出自你内心的期望。可这些词句——如果我们能翻译出来——足以证明你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没人能质疑。”她的写字板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芦笔和墨水一丝不苟地摆在纸上。
“你打算告诉别人?”达力拿问,“把我的幻象告诉别人?”
“不然我们怎么向别人解释你身上发生的事?”
达力拿一时语塞。他该怎么解释?知道自己没疯确实让他松了口气,可会不会是某种力量利用这些幻象误导他?是不是因为知道达力拿相信诺哈东和光辉骑士的存在,所以故意使用他们的形象来欺骗他?
光辉骑士堕落了,达力拿提醒自己,如传说所言,他们抛弃了我们,有些骑士团也许还反戈相向。发生的一切蕴藏着令人心悸的因子。他得到了一块重建自身人格的基石,可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他能否相信幻象?至少他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条件相信,阿多林的质疑已使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担忧。
他觉得,在确定幻象的源头之前,不能将其内容泄露出去。
“达力拿,”纳瓦妮凑近道,“营中对你的反常行为议论纷纷,连你麾下军官的妻子们也感到不安,她们觉得你害怕飓风,或者有精神疾病。而这些证据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怎么证明?让我变成巫师神汉?会有很多人觉得这些幻象的调调和预言未免太像了。”
“你见到的是过去,父亲,”雷纳林说,“这是允许的。假如幻象是全能之主送来,又有谁敢质疑?”
“阿多林和我都和虔诚者谈过,”达力拿答道,“他们说,幻象来自全能之主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们断言这些幻象可信,很多人会不认同。”
纳瓦妮往后一靠,啜饮杯中酒,禁手搁在腿上。“达力拿,你儿子告诉我,你曾去寻找古魔法。为什么?你向夜妖提出了什么要求?作为条件,她给了你什么诅咒?”
“我告诉过他们,这份耻辱不必让别人知道。”达力拿说,“我也不会说。”
屋里沉默下来。飓风后的小雨也停了,不再敲打屋顶。“这可能很重要。”纳瓦妮终于开口。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早在幻象开始之前,我觉得没有关联。”
“但你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不错。”他承认。难道他永远也不能摆脱那一天的阴影?难道失去所有关于妻子的记忆还不够?
雷纳林是怎么想的?他是否责怪父亲犯下如此离谱的罪过?达力拿强迫自己抬起头,正视儿子镜片后的目光。
奇怪,雷纳林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脸沉思。
“抱歉,让你知道我的丑事。”达力拿看着纳瓦妮说。
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寻找古魔法在虔诚会眼里确是罪过,但他们对这种行为的惩罚从不严厉。我估计,你没费太多周折就得到净化了吧?”
“虔诚者要我给穷人布施,”达力拿说,“还要分发一些祈祷符。但这没能去除魔法的影响,也没能消除我内心的罪恶感。”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虔诚的光眼种曾在人生某一时刻前去寻找古魔法的帮助,你会大吃一惊。当然,‘山谷’不是人人都去得了的。另一方面,我倒是认为这事和你现在的问题未必有直接关联。”
“婶婶,”雷纳林转向她,“我最近请人为我念了一些古魔法的资料。我同意父亲的判断,这看起来和夜妖无关。她会满足一些小小的愿望,同时降下诅咒,总是一愿换一咒。父亲,您应该知道您的愿望和诅咒分别是什么吧?”
“嗯。”他说,“我非常清楚那是什么诅咒,这和幻象无关。”
“既然如此,此事不能怪罪古魔法。”
“对,”达力拿说,“但你婶婶提出这个问题也没错。事实在于,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些幻象来自全能之主。也许某种存在想把灭世和光辉骑士的事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我们应该从这个问题人手。”
“婶婶,灭世是怎么一回事?”雷纳林问,“虔诚者谈论虚渡、人类、光辉骑士,还有战争。这些都是真的吗?我们有没有掌握任何具体史实?”
“你父亲的文员中有些民俗学者,她们能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吧。”达力拿说,“可我不确定哪些人可以信任。”
纳瓦妮顿了顿:“好吧。据我了解,没有任何第一手文献流传至今。年代太久远了,我只记得帕拉撒非和拿敦司的神话中提到过灭世。”
“帕拉撒非,”雷纳林说,“那个寻找种石的人。”
“对。”纳瓦妮应道,“为重新繁衍子民,她攀上达拉之巅——在神话的不同版本中,当代不同的山脉被追认做达拉山——找寻令使亲手触摸过的石头。她将石头带到垂死的拿敦司身旁,采集他的种子,赋予石头生命。石头中孵出十个孩子,那些孩子成为了新王国的基石。我记得那个王国叫马纳。”
“这是马卡巴基人的起源。”雷纳林说,“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达力拿摇摇头:“从石头里出生?”他觉得大部分古代传说都很荒诞,然而其中很多却被虔诚会奉为正典。
“这则故事的开头提到了灭世,”纳瓦妮说,“说是灭世令帕拉撒非的子民死绝。”
“可灭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一场接一场战争。”纳瓦妮啜了口酒,“虚渡一次又一次降临,试图把人类逐出柔刹、赶进诅咒之地。就像他们之前把人类和令使逐出宁静园那样。”
“光辉骑士团是何时成立的?”达力拿问。
纳瓦妮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某个王国的军事组织,或者起源于佣兵团。这样也更容易解释他们为何最终演变为一群暴君。”
“在我的幻象中,他们看起来并不残暴。”他说,“或许这是幻象的真实目的,让我相信一些关于光辉骑士的谎言,让我信任他们,也许还企图让我模仿他们的堕落和背叛。”
“我不知道。”纳瓦妮的口气有些怀疑,“我觉得你见到的光辉骑士并不虚假。传说也认为,光辉骑士并非一直是恶人。当然,不同的传说之间总是有出入。”
达力拿起身,拿起快见底的杯子,走到酒桌旁重新斟满。他没疯,这一发现本该令他拨云见日,可反倒更让他困扰。如果是虚渡在幻象背后捣鬼呢?他听过一些传说,声称虚渡可以控制人的躯体,导致他们犯下恶行。又或,若幻象确实来自全能之主,其目的又是什么?
“我需要完完整整梳理一遍头绪。”他说,“今天太累了,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雷纳林起身鞠躬致意,朝门外走去。纳瓦妮起得更慢,她把酒杯放到桌上,然后去拿止疼法器,丝滑的裙子沙沙作响。雷纳林离开后,达力拿走到门边,等候纳瓦妮通过。他不想让她再次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他看着门外,士兵就在门廊下,而且视线通畅,很好。
“你对这结果满意吗?”纳瓦妮停在他身旁,一手扶住门框。
“满意?”
“你没疯。”
“但我还不知道是否被操控了,”他说,“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的疑问比之前更多。”
“幻象是上天的恩赐,”纳瓦妮的闲手搭上他胳膊,“我能感觉到,达力拿,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达力拿看着她的眼睛,淡紫色眼睛,真美。她是如此聪慧、如此善于思考,他多希望能完全信任这个女人。
她对我一直不失荣誉,他心想,不曾把我意图退位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也没有拿幻象的秘密来要挟我。这令他羞愧,因为他曾担心纳瓦妮会那么做。
她是个美妙的女人,纳瓦妮·寇林,美妙、神奇而危险的女人。
“我感到更多的不安,”他说,“还有更多的危险。”
“可是达力拿,你的幻象是学者、历史学家和民俗学家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嫉妒你,虽然你没在幻象中见到什么特别的法器。”
“古人没有法器,纳瓦妮,这点我可以肯定。”
“这将彻底改变我们对他们的理解。”
“也许吧。”
“你这个石头脑袋,达力拿,”她叹口气,“难道再也没有能让你燃起激情的东西了?”
达力拿深吸一口气:“烦心事太多,纳瓦妮,我体内仿佛有一大群鳗鱼,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这些幻象的真相令人不安。”
“是激动人心,”她纠正,“你之前说的话当真?说你信任我?”
“我说过吗?”
“你说不信任自己的文书,要我来记录幻象。这是一种暗示。”
她的闲手还贴着他的胳膊,她又伸出禁手关门。他差点儿动手阻止,却又犹豫了。为什么?
门“咔嗒”一声闭合,他们终于独处了。她是如此美丽,那双聪慧、冲动的眼睛,闪烁着激情的火花。
“纳瓦妮,”达力拿强压下自己的欲望,“你又来了。”为什么他会放任她如此?
“是的。”她说,“我是个倔强的女人,达力拿。”她的语气严肃得可怕,不含丝毫戏谑。
“这不合适,我兄长……”他伸出手,想把门打开。
“兄长,”一丝怒气从纳瓦妮脸上闪过,“为什么所有人都非得惦记他不可?为什么人人都总是挂念一个死人!他不在这里,达力拿,他已经走了。我想念他,但看起来你的思念之情比我这个寡妇强得多。”
“我尊重他,缅怀他。”达力拿语气僵硬,手握门把,心里有些动摇。
“很好!我很高兴你这么想。可事情已过去六年了,所有人还是仅仅把我当成寡妇。其他女人会拿些无足轻重的闲话逗我开心,却不让我融入她们的政治圈。她们把我当成一件遗物。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吗?”
“我——”
“我回到此地,”她说,“是因为我没有家。我被排斥,无法参与重大事务,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丈夫死了!我在虚度年华,被人宠着,也被人无视。王后和宫廷里的其他女人都看我不顺眼。”
“对不起,”达力拿说,“但我不——”
她抬起闲手轻拍他胸口:“我不要你道歉,达力拿。我们是朋友,在我遇见迦维拉尔之前就是!你依然了解那个真正的我,而非某个早已灭亡的王朝留下的阴影。不是吗?”她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先祖之血啊,达力拿惊呆了,她在哭。那是两滴小小的泪珠。
他很少见到她如此坦诚。
于是他吻了她。
这是个错误,他心知肚明,但还是拉过她,紧紧地、粗狂地抱住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身子一软,仿佛被融化,泪水滚落唇边,沾湿了他的嘴唇,送来一股咸咸的滋味。
这一吻持续了很久、太久,久得美妙难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冲他大喊,就像戴着镣铐的囚犯在牢房里被迫目睹一桩恐怖事件;但另一部分意识却一直在期待这一幕,期待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他看着兄长追求她、娶她,占有这个他年轻时一直渴望的女人。
他曾告诉自己,永远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自迦维拉尔赢得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扼杀了对纳瓦妮的感情。达力拿放弃了。
可她的滋味——那气味、娇躯压迫在他身上的温度——实在太甜美,就像怒放的鲜花散发出的香气,把负罪感冲刷得一干二净。那一刻,肉欲驱走了一切,他忘了对幻象的恐惧、对撒迪亚斯的担忧和对过去错误的羞愧。
他的脑子里只有她。美丽、睿智、柔弱又坚强的她。他抱紧她,周身世界在旋转,她便是他可以把握的一切。
终于,他移开嘴唇。她抬起头,意乱神迷地看着他。激灵就像片片晶莹的雪花,从半空飘落,把他们包围。负罪感再次淹没了他。他想轻轻推开她,可她抱着他,抱得紧紧的。
“纳瓦妮。”
“嘘。”她的头抵在他胸口。
“我们不能——”
“嘘。”她抱得更紧了。
他叹口气,但仍抱着她。
“达力拿,这个世界有些不对劲。”纳瓦妮轻声说,“雅克维德的国王被刺杀了,我今天才听说,杀死他的是一个穿白衣的深族碎瑛武士。”
“飓风之父!”达力拿说。
“有大事要发生了,”她说,“比我们的战争更重大,比迦维拉尔更重大。你有没有听过人在临死前说的那些怪话?大部分人不当回事,但手术师们都在谈论。而且读风者私底下说,飓风正变得越来越强。”
“我有所耳闻。”他发觉自己是如此陶醉,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女儿正在追查某样东西,”纳瓦妮说,“她的决心是如此炙烈,有时会吓到我。我真心觉得,她是我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人。而她所追寻的东西……达力拿,她相信某种非常可怕的危险近在眼前。”
太阳沉落天际。灭世风暴将临。终极灭世将临。悲惨之夜将临。
“我需要你,”纳瓦妮说,“我明白这点,好多年前就明白。可我害怕这份负罪感会毁掉你,所以我逃走了。可现在我不能置身事外,不能再忍受她们对待我的方式,不能再无视这世上所发生的一切。我很害怕,达力拿,而且我需要你。人们并不知道迦维拉尔的真面目,我爱他,可他——”
“请别,”达力拿说,“别说诋毁他的话。”
“好吧。”
先祖之血啊!他无法从头脑中驱走她的体香,也无法移动半步。他紧抱着她,就像在飓风中抱住一块岩石。
她抬头看他:“好吧,那这么说吧:我爱迦维拉尔,可我更爱你,也等得累了。”
他闭上眼:“这怎么行得通?”
“我们会找到办法。”
“我们会身败名裂。”
“营中已在传播关于你的谣言和谎言,”纳瓦妮说,“而他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他们总会找到办法。至少现在,虔诚会还没有谴责我。”
“迦维拉尔已经死了,”纳瓦妮重新把头靠在他胸口,“飓风之父在上,我从未在他生前不忠,哪怕有很多理由这么做。虔诚会想说什么随他们去说,他们的争议不能禁止我们结合。传统和规矩并非一回事,我不想因为害怕冒犯传统而压抑自己。”
达力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臂弯,退而却步。“如果你希望安抚我今天的忧虑,这么做并没有益处。”
她两手抱胸。达力拿背上还留着禁手抚过的触感,那是仅限家人之间的温柔抚摸。“我不是来安抚你的,达力拿,恰恰相反。”
“求求你,我需要时间好好思考。”
“我不会让你拒绝我,我不会假装刚才的事没发生过,我不会——”
“纳瓦妮,”他温柔地打断,“我不会抛弃你,我保证。”
她看了他一眼,一抹狡黠的微笑印上脸庞:“很好,不过今天主动的人是你。”
“我主动?”他张口反问,意外、喜悦、困惑、担忧、羞愧,种种情愫同时涌上心头。
“是你吻我,达力拿。”她轻描淡写地说罢,拉开门,走向前厅。
“是你引诱我。”
“什么?引诱?”她回眸一望,“达力拿,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坦白和诚实。”
“我知道,”达力拿笑了,“而这是你的诱人之处。”他轻轻关上门,长出一口气。
先祖之血啊,他想,为什么这种事总不能简单一些?
然而,他的感受告诉他,这个错误令世界走回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