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午夜的花朵
在朦胧的光线下,他们前往屋顶的一路上经过的那些空旷房间,看起来就像遭到弃置的舞台道具,罩着白布的家具在暗夜里,恍如雾中若隐若现的冰山。杰斯一打开温室大门,克莱莉立刻感到香气袭面而来,轻柔得有如猫儿的脚掌:浓郁的泥土味,以及午夜里盛开的花朵──月光花、白色曼陀罗、紫茉莉──还有一些她认不出来的植物,例如某株星形的黄花,花瓣上布满了金色的花粉。透过玻璃墙面,她可以看见曼哈顿的灯火,就像正在燃烧的冰冷宝石。
「哇。」她慢慢转过身,欣赏着美景。「这里晚上真漂亮。」
杰斯咧嘴一笑。「而且我们可以自己独享。亚历克和伊莎贝讨厌上来这里,他们会过敏。」
克莱莉打了个寒颤,尽管她一点都不觉得冷。「这些都是什么花?」
杰斯键遂肩,小心地坐在点缀着细小花苞、泛着光泽的绿色矮树丛旁。「不知道。妳认为我上植物学课时会专心听讲吗?我又不打算当个卷宗保管员,没必要晓得那些事。」
「你只需要知道怎么杀人?」
他抬头望着她微笑,看起来就象是林布兰特❦画作里的金发天使,只除了他嘴角的那抹邪气。「没错。」他从袋子里拿出某样用餐巾纸裹住的东西递给她。「我也会做很美味的奶酪三明治。吃吃看吧。」他补充道。
❦Rembrandt,一六〇六─一六六九,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
克莱莉不情愿地笑了,坐到他对面。温室的石材地板在她光裸的脚下显得有些冰冷,但经过连续数日的炎热气候,感觉起来还挺舒适的。杰斯又从纸袋里掏出几颗苹果、一条水果加坚果巧克力棒,以及一瓶水。「很丰盛嘛。」她赞美道。
奶酪三明治已经变温,面包也软掉了,但味道还不错。杰斯从他外套无数口袋中的一个取出了一把骨枘小刀,看起来锋利得足以支解一头大灰熊。他把苹果仔细平分成八等份。「虽然不是生日蛋糕,」他道,递了一片给她。「但聊胜于无。」
「我本来就没期望什么,所以谢了。」她咬了口苹果,清凉的果肉味道有些青涩。
「没人该在过生日时什么都没有,」他削起第二颗苹果,长长的果皮卷成条状,「生日应该是特别的。我父亲总是说,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拥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任何东西?」她笑了。「那你都要了些什么?」
「这个嘛……我五岁那年,想在意大利面里洗澡。」
「但他没让你那么做,对吧?」
「不,正好相反,他答应了。他说那花不了多少钱,况且那若真是我想要的,又有何不可?他要仆人们在浴缸里装满沸水和意大利面,等水温冷却下来之后……」他耸耸肩。「我就在里面洗了个澡。」
仆人们?克莱莉暗忖,接着问道:「感觉如何?」
「很滑溜。」
「我想也是。」她试着把他想象成一个咯咯发笑的小男孩,整个人埋在意大利面堆里的模样。但那幅影像始终无法成形。杰斯想必从来不曾咯咯发笑过,即使是五岁时也一样。「你还要求过什么东西?」
「大部分是武器,」他道,「我想妳对此应该不会感到意外。还有书,我自修读了不少书。」
「你没上学?」
「没有。」他道,语调逐渐变缓,彷彿他们正触及某个他并不想谈论的话题。
「但你的朋友们──」
「我以前并没有朋友,」他说,「除了我父亲之外。我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克莱莉瞪视着他。「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沉稳地迎上她的目光。「我初次见到亚历克,」他道,「是在我十岁那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另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也是我第一次拥有朋友。」
她垂下视线。现在她脑海里出现了一幅不请自来的画面:她想到亚历克,以及他看着她的神情。他不会那么说。
「不必为我难过。」杰斯道,彷彿猜到了她的思绪,尽管令她感到难过的对象并不是他。「我父亲给了我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训练。他带着我环游世界,伦敦、圣彼得堡和埃及。我们以前很热爱旅行。」他的眸色变深。「自从他死后,除了纽约,我也没再去过哪里。」
「你很幸运。」克莱莉道。「我这辈子还没离开过纽约州。我妈甚至不让我参加到华盛顿特区的校外教学。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她悔恨地加上一句。
「她是怕妳会突然抓狂?在白宫里开始看见恶魔?」
她咬了口巧克力。「白宫里有恶魔?」
「我只是说笑罢了,」杰斯道,耸了耸肩,「如果真有的话,我确信一定会有人提起的。」
「我想她只是不希望我离她太远。我是指我妈妈。在我父亲去世后,她改变了很多。」路克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从事情发生之后,妳就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但克莱莉不是强纳森。
杰斯朝她挑起一道眉毛。「妳还记得妳父亲吗?」
她摇摇头。「不记得。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妳很幸运,」他道,「那样妳就不会想念他。」
换了其他任何人说出这句话,都会令人发指;但杰斯的嗓音中难得并未带着苦涩,只有对自己父亲哀伤且孤寂的渴望。「它会消失吗?」她问道。「我是指对他的想念?」
他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回答。「妳想到了妳妈妈?」
不。她并不会用那种方式想起她母亲。「事实上,我在想路克。」
「那并不是他的真名。」他若有所思地咬了口苹果。「我也一直在想关于他的事,他的某些行为并不合理──」
「他是个懦夫。」克莱莉苦涩地说道。「你听到他说的话了,他不会反抗华伦泰,即使为了我母亲也不会。」
「但那正是──」远处响起的一道漫长钟声打断了他。「午夜来临了。」杰斯道,放下刀子,起身把她也拉了起来。他的手指因为苹果的汁液而有些黏腻。「现在,注意看着。」
他的视线专注在他们身旁、有着数十个闪亮花苞的绿树丛上。她开口打算问他究竟要看什么,但他举起一只手阻止她,眼睛闪闪发亮。「耐心点。」他道。
树丛的枝叶文风不动地静静垂挂着。突然间,其中一个原本紧闭的花苞开始颤动,膨胀成两倍大,接着蔻然爆开。那就象是看着一部加速播放开花过程的影片:纤弱的绿蕚向外开启,释放出聚合在中央的花瓣,其上布满轻盈如滑石粉般的淡金色花粉。
「噢!」克莱莉轻呼道,抬头发现杰斯正注视着她。「它们每天晚上都会开花吗?」
「只开在午夜。」他道。「生日快乐,克萝莉莎‧费芮。」
她体验到一股奇异的感动。「谢谢你。」
「我有样东西要给妳。」他道,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塞进她手里。那是颗灰色的石头,形状稍有些不规则,在某些地方因磨损而变得光滑。
「嗯,」克莱莉拿着石头在手中翻转。「你知道,当大多数女孩说她们想要颗大石头时,她们指的并不是真正的石头。」
「很幽默,我爱讽刺的朋友。这不是颗普通的石头,每个闇影猎人都拥有这样一颗巫光石。」
「噢。」她以一种全新的兴趣审视它,学着杰斯在地窖时做过的那样将手指阖起。她并不确定,但似乎看见一道闪烁的光芒从她的指缝间透出来。
「它会带给妳光明,」杰斯道,「即使在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里最阴暗的角落。」
她把石头滑进口袋里。「呃,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他们之间紧绷的张力有如潮湿的空气般压迫着她。「这比在意大利面里洗澡要好多了。」
「如果妳把那件个人隐私跟任何人分享,我也许必须杀了妳。」他表情阴暗地说道。
「我五岁的时候,想要我妈妈让我在烘衣机里跟衣服一起转圈圈。」克莱莉道。「差别在于,她并没有准许我那么做。」
「或许是因为在烘衣机里转圈圈,有可能会死亡,」杰斯指出,「但意大利面很少会致命。除非掌厨的是伊莎贝。」
午夜之花的花瓣已经开始脱落,如闪烁的星光般轻轻飘向地面。「我十二岁那年想去刺青,」克莱莉道,「我妈妈也没答应让我去。」
杰斯没有笑。「大多数闇影猎人在十二岁时,会得到他们的第一道符印纹身。妳会那么想一定来自于妳的血源。」
「也许吧。虽然我很怀疑大部分的闇影猎人,会想在左肩刺上『忍者龟』里的多纳太罗。」
杰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妳想在妳的肩膀上刺一只乌龟?」
「我想遮住我的水痘疤痕。」她微微拉开背心的肩带,露出肩头上白色的星形印记。「看到了吗?」
他别开目光。「很晚了,」他道,「我们该回楼下去了。」
克莱莉尴尬地拉回肩带,暗忖他才不想看她愚蠢的疤痕。
下一秒,她的嘴巴彷彿自有意志般地问出那句话。「你和伊莎贝曾经──交往过吗?」
他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在月光下,他金色的眼眸显得更趋近银色。「伊莎贝?」他茫然地问道。
「我以为──」现在她感觉更加尴尬。「赛门想知道。」
「也许他应该去问她。」
「我不确定他是否想问,」克莱莉道,「算了,这不干我的事。」
他的微笑令人惶惶不安。「答案是否定的。或许我或她曾经想过要这么做,但她几乎就象是我的妹妹,那样感觉会很奇怪。」
「你的意思是,伊莎贝跟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杰斯道。
「她讨厌我。」克莱莉说出她的观察所得。
「不,她不讨厌妳。」他令她惊讶地说道。「妳只是让她感到紧张,因为她向来是一群崇拜她的男孩中唯一的女孩,但如今不再是了。」
「但是她那么美丽。」
「妳也一样,」杰斯道,「并且和她大不相同,而她无法不注意到这一点。她一直希望自己是纤小而细致的,妳知道。她痛恨自己长得比大多数男孩都要高。」
克莱莉对此没有回应,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美丽。他说她很美丽。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除了她母亲,而那当然不算数。母亲们总是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美丽的。她瞪着他看。
「我们该下楼去了。」他又说了一遍。她确信自己紧盯着他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但她似乎无法停止。
「好吧。」她终于说道,听起来还算正常的嗓音让她松了一口气。因为转身而必须移开视线,更让她感到轻松不少。已经爬升到头顶的明月,将四周照亮得几乎有如白昼。在行进间,克莱莉捕捉到地板上一抹白色的闪光:是那把杰斯用来削苹果的小刀。她匆匆后退一步以免踩到它,结果碰撞到杰斯的肩膀;当她转身想道歉时,他也同时伸出一只手想扶住她──突然间她已经置身在他臂弯中,而他正在亲吻她。
起先他表现得似乎根本不想吻她:他的唇感觉起来强硬、毫不让步;接着他用双臂环住她,拉她紧靠着自己的身躯。他的吻变得柔和,她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尝到残留在他唇上的苹果甜味。她伸手探入杰斯鬈曲、如丝般柔细的发间,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她就想这么做了。她的心脏猛烈跳动,耳际嗡嗡作响,象是翅膀拍动的声音──
杰斯扯开头,发出模糊的诅咒声,但双臂仍然拥着她。「别惊慌,但我们有位观众。」
克莱莉转头望去。雨果正栖息在一旁的树枝上,用那对细小、明亮的黑眼珠盯着他们看。所以她听见的的确是翅膀拍动的声音,而非狂乱的热情。真令人失望。
「如果牠在这儿,霍奇也不会离得太远。」杰斯低声道。「我们该走了。」
「他在监视你吗?」克莱莉轻声道。「我指的是霍奇。」
「不,他只是喜欢上来这里冥思。真可惜──我们本来正在进行一段如此激励人心的谈话。」他无声地笑了。
他们照原来的路径回到楼下,但对克莱莉而言,感觉就象是一段完全不同的路程。杰斯一直握着她的手,从和她接触的每一点发送出微小的电流,在她的血管里上下窜动:她的手指,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她的脑子里充斥着许多问题,但她太害怕破坏此刻的氛围,而不敢将它们问出口。他说了「真可惜」,所以她猜想他们这个夜晚──至少接吻的那部分──已经结束。
他们来到她的房门口。她靠在一旁的墙面上,抬头看着他。「谢谢你的生日野餐。」她道,试着保持平淡的语气。
他似乎不愿放开她的手。「妳要睡了?」
他只是出于礼貌,她告诉自己。但话说回来,这是杰斯。他从来不曾有礼过。她决定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你不累吗?」
他的声音很低。「我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清醒。」
他弯腰吻住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托住她的脸。他们的嘴唇接触,起先非常轻微,然后加强了力道。就在那一刻,赛门猛然打开房门,迈步来到走廊上。
他眨动着眼睛,一头乱发,虽然没戴眼镜,但仍然看得够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声音大得让克莱莉跳离杰斯,彷彿他的碰触灼痛了她。
「赛门!你怎么──我是说,我以为你在──」
「睡觉?本来是的。」他道,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下,颧骨部位已经变成暗红色,就如同他每当感到尴尬或沮丧时那样。「后来我醒了,发现妳不在,所以我以为……」
克莱莉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她为何没考虑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她为什么不提议到杰斯的房间去?答案既简单又可怕:她完全忘记了赛门。
「我很抱歉。」她道,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在对谁说话。她似乎从眼角瞥见杰斯朝她射来两道愤怒的目光──然而当她朝他望去时,他看起来就像往常一样:轻松,自信,微感无聊。
「为了避免未来再遇到这种烦人的情况,克萝莉莎,」他道,「或许先明说已经有个男人在妳床上会比较明智。」
「妳邀请他上床?」赛门质问道,看起来十分震惊。
「真荒谬,对吗?」杰斯道。「那张床不可能容得下我们所有人。」
「我没有邀请他上床,」克莱莉不悦道,「我们只是接吻。」
「只是接吻?」杰斯用虚伪的受伤语气嘲弄她。「妳这么快就将我们的爱弃如敝屣。」
「杰斯……」
她的话声在看到他眼底闪动的恶意时消逝。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的胃突然变得沉重。「很晚了,赛门,」她疲累地说道,「抱歉我们把你吵醒了。」
「我也是。」他大步走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杰斯的微笑温和得有如一块奶油面包。「去啊,去找他吧。拍拍他的头,告诉他,他还是妳最超级特别的小家伙。妳不是很想这么做吗?」
「别说了,」她道,「不要这样。」
他的微笑扩大。「不要怎么样?」
「如果你生气,直说就好,别表现得象是没有事情能影响到你,彷彿你对任何事物都毫无感觉。」
「也许妳在吻我之前就该先想到这些。」他道。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吻你?」
他脸上闪动着恶意。「别担心,」他道,「那对我来说,也同样不是什么难忘的经验。」
她看着他走远,一方面想大哭一场,一方面又有股冲动想追上去狠狠踢他一脚。知道无论自己选择娜一样,都只会让他更加得意,所以她什么也没做,而是小心翼翼地回到卧室里。
赛门站在房间中央,看起来一脸茫然若失。他已经把眼镜戴上。她听到杰斯充满恶意的嗓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拍拍他的头,告诉他,他还是妳最超级特别的小家伙。
她朝他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来,意识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她的素描簿,翻开到她之前所画的那幅,有着天使翅膀的杰斯画像。「挺不赖的,」他道,「艺术学院的课程显然物有所值。」
若是平时,克莱莉会斥责他翻看她的素描簿,但现在不是时候。「赛门,听我说——」
「我了解大步走回妳的房间生闷气,可能不是最帅气的做法,」他僵硬地打断她,把素描簿扔回床上,「但我必须拿回我的东西。」
「你要去哪里?」她问道。
「回家。我想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像我这样的凡人不属于这种地方。」
她叹了口气。「听着,我很抱歉,行吗?我不是有意要吻他,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不,」赛门更加僵硬地说道,「我不喜欢没汽的汽水。我不喜欢蹩脚的少男乐团流行曲。我不喜欢塞车。我不喜欢数学作业。但我痛恨杰斯。明白其中的区别了吗?」
「他救了你一命。」克莱莉指出,感觉像个骗子──毕竟杰斯之所以会去「死亡旅馆」,只是因为担心万一她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掉的话,他也会惹上麻烦。
「那只是个小细节,」赛门轻蔑地说,「他是个浑蛋。我以为妳眼光不会那么差。」
克莱莉的脾气爆发了。「噢,你又自以为比我高明多少?」她反击道。「你还打算邀请『身材最惹火』的女孩参加秋季舞会。」她模仿艾瑞克懒洋洋的语调。赛门愤怒地抿紧嘴唇。「就算杰斯有时候是个浑蛋又怎样?你不是我哥哥,不是我爸爸,你不必喜欢他。我从来没喜欢过你任何一个女朋友,但至少我很懂礼貌地没有说出来。」
「这次不一样。」赛门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我注意到了妳看着他的样子!」他喊道。「而我从未用那种方式看过那些女孩子!那只是打发时间,当成一种练习,直到──」
「直到什么?」克莱莉隐约知道她的行为很糟,这整件事都糟透了。在这之前,他们甚至从未真正吵过架,最严重的争论也不过是谁吃了树屋箱子里的最后一块夹心馆饼。但她似乎无法停止这一切。「直到伊莎贝出现?我真不敢相信在你因为她而让自己出了大丑时,竟然还敢教训我关于杰斯的事!」她的嗓音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我是想让妳嫉妒!」赛门也以尖叫回应,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妳真愚蠢,克莱莉。妳蠢到什么也看不见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嫉妒?你为什么会想那么做?」
她立刻就了解到,这是她所能问出最糟糕的问题。
「因为,」他嗓音里极度的苦涩令她感到震惊,「我已经爱妳爱了十年,所以我认为,这似乎是弄清楚妳是否对我也有同感的好时机,而我猜……妳并没有。」
他的话就象是在她腹部重重踢了一脚。她无法言语,彷彿肺里的空气全被吸光。她瞪视着他,试着想挤出一句回应,任何回应。
他犀利地打断她。「不必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彷彿瘫痪似地看着他走向房门口。她无法动弹,无法拉住他,尽管她很想那么做。她能说什么?「我也爱你」吗?但她并不爱他──对吗?
他停在门边,一手放在门把上,转身望着她。他镜片后的双眸,此刻看起来疲惫多过愤怒。「妳真的想知道,我妈妈还说了哪些关于妳的话吗?」他问道。
她摇摇头。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说妳会让我心碎。」他告诉她,然后离开。房门在他身后关上,留下克莱莉孤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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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后,克莱莉瘫坐到床上,拿起她的素描簿抱在胸前。她并不想画什么东西,只是渴望某种熟悉的感觉和气味:油墨、纸张、炭笔。
她考虑去追回赛门,但她该说什么呢?她又能说什么?妳真愚蠢,克莱莉。妳蠢到什么也看不见吗?
她想到他曾说过或做过的上百件事,艾瑞克和其他人开的那些有关他们的玩笑,以及好几次当她走进房间时便停止的交谈。杰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笑是因为爱的告白令我觉得有趣,尤其是得不到回应的爱。她当时并未停下来思考他话中的含意,但现在她知道了。
她先前曾告诉赛门,她这辈子只爱过三个人:她的母亲、路克,和他。她纳闷是否真的可能在一个星期之间,失去她所爱过的每一个人。她想知道人们能否熬过那种痛苦。然而,和杰斯待在屋顶上的那些短暂时刻里,她忘记了她的母亲。她忘了路克。她忘了赛门。而且她很快乐。这是最糟的部分,她竟然感到快乐。
也许失去赛门,她想着,就是我在母亲仍下落不明时:却自私地感到快乐──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所该受到的惩罚。再说那一切根本毫不真实。杰斯或许有着绝佳的吻技,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她。这是他自己说的。
她缓缓把素描簿放回腿上。赛门说得对,这是一幅很好的杰斯画像。她捕捉到了他嘴角强硬的线条,以及他双眸中不协调的脆弱。那双翅膀看起来如此真实,她想象着若她用手指轻抚过它们,会感觉到它们的柔软。她心神恍惚地任由自己的手滑过页面……
克莱莉倏然抽回手,瞪视着素描簿。她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干硬的纸张,而是柔软的羽毛。她迅速抬眼望向她随手画在角落的那些符印,它们正发出光芒,就如同她看过杰斯用他的符杖描绘符印时,所发出的光芒一样。
她的心跳急促加快。如果一道符印能为一幅画带来生命,那么也许──
视线一秒也没离开画纸,她摸索着她的铅笔,屏着气翻到新的空白页面,匆忙开始画下脑子里想到的第一样东西──摆在她床头桌上的那只咖啡杯。回想着在静物绘画课里学到的技巧,她画下了每一丝细节:有着污渍的杯缘,手把上的裂缝。她尽可能地把它画得跟原物一模一样,然后在某种自己也不明了的直觉驱使下,她伸手拿来杯子,放到画纸上,接着小心地开始在它旁边勾绘出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