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尤根和我跟着金曼琳来到一间大家称为“图书馆”的地方,不过里面并没有书。工程队就在这里全天候处理旧资料库。他们拆掉了几片墙板,露出的网状线路看起来就像肌腱。虽然这座平台大部分都已经顺利连上线,但有几个电脑系统还是把我们封锁在外。
金曼琳带我们去找一群穿着地面工作服的工程师,他们正聚集在一块大型荧幕旁兴奋交谈。我环视四周寻找飞行队的其他成员,可是他们都不在——只有我、尤根、金曼琳,以及一些直属总司令的军官。我拉了拉身上笨重的飞行服,这身服装在我飞行时就被汗水浸湿了。
“早知道就换衣服了。”我对尤根发牢骚。
“我可以用三維投影为你弄一套新服装!”M-Bot提议:“那会——”
“你要怎么改变我觉得全身都是汗水的事实?”我问它。现在我们有了遥控手环跟三維投影,而它竟然只想找机会卖弄。
那群工程师里有人听见了我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那人转过身,一看见我们就开心地咧嘴笑。
罗吉的身材瘦长,皮肤苍白,有一头蓬乱的红发。他现在比我们以前一起长大时笑得更多了,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出于某种原因,在我们一起修理M-Bot时,仿佛有人偷走了我那位神经质的朋友,换成了这个有自信的人。
我为他感到骄傲,尤其是发现他又继续戴上学员胸针时——卡柏为他特制了一个上了红色瓷漆的胸针,这是一种代表成就的新象征,专门颁给工程或地面人员中的杰出成员。
罗吉连跑带跳地过来找我们,轻声说:“真高兴金曼琳找到你们了,你们一定会想看看这个。”
“是什么?”尤根边问边拉长脖子看荧幕。
“最后的太空站纪录,”罗吉低声说:“是在这个地方关闭之前,最后的影像日志。日志录到一半就被打断了,而且加密程序在日志归档时没有完成。这是我们能够复原的第一批大量资料。”他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乌兰(Ulan)指挥官坚持我们要等卡柏来才播放,不过我觉得要是第二次艾尔塔之战的英雄想要看,应该不会有人抱怨吧。”
的确,我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几个工程师用手肘互推对方,朝我的方向点头。
“你知道吗,小旋,”金曼琳在我旁边说:“待在你身边真是太方便了。大家都把焦点放在你身上,所以我们其他人想做什么坏事都可以呢。”
“你想做什么坏事?”尤根问:“多喝一口茶吗?”
由于他说这话时正试着想瞄到荧幕的内容,所以没注意到金曼琳对他比了个粗鲁到不行的手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刚才真的那么做了吗?
金曼琳对我迅速露出恶作剧的笑容,接着又用手捂住。这个女孩……我还以为自己了解她,结果她却做出那种事,而且我确定她是故意要吓我的。
这时门打开,卡柏走了进来,也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留着短短的白色胡子,走路时仍因为旧伤而跛行——可是除了在最正式的场合之外,他都不肯使用拐杖。他一只手拿着一杯冒蒸气的咖啡,身上穿着一套俐落的无畏者防卫军舰队总司令的白色制服——右胸口装饰着代表功绩与军阶的缎带。
他很勉强才接替了铁壳的位置,也同样勉强地接受了她的退役。从某些标准来看,卡柏是现存人类之中最重要的人物。然而,他也还是……呃,卡柏。
“这个日志档案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个该死的东西有什么内容?”
“长官!”乌兰指挥官说。她是勇扬人的后裔,是位个头很高的女人。“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想要等你来。”
“什么?”卡柏说:“你们不知道我走得有多慢吗?在我跛着脚穿越这座该死的太空站时,它都可以旋转三趟了!”
“呃,长官,我们以为……我的意思是,没人觉得你的腿会让你变慢………不会太慢,我是说……”
“别对我拍马屁,指挥官。”他厉声说。
“我们只是想表示尊敬。”
“也别尊敬我,”他不满地说,然后喝了一口咖啡。“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老。”
乌兰挤出笑声,使得卡柏沉下了脸,而这让她看起来更加不安了。我同情她。要了解如何应付卡柏,就像要专精一项技巧,例如以倒退的方式连续执行三个阿斯特姆回旋。
技术人员们为卡柏让开一条路,金曼琳跟我也趁机熘到更接近荧幕的地方。尤根留在后方,双手扣在腰后站着,让阶级较高的军官到比较前面的位置。那个男孩有时候实在太尽忠职守,差点就要让利用名声挤到好位置的女孩觉得愧疚了。
卡柏看着我。“我听说你又耍特技了,少尉。”他在一位资深技术人员忙乱处理档案时轻声说。
“呃……”我说。
“一点也没错!”M-Bot的声音从我手腕冒出:“她告诉尤根她是故意想要——”我按下静音钮。以防万一,我也顺便关掉了它的三維投影器。我脸红地看着卡柏。
总司令啜了口咖啡。“我们晚点再谈吧。我可不想因为害死你而让你奶奶生气。她上个星期才做了个派给我。”
“呃,是,长官。”
荧幕变得模煳,接着影片打开,显示出这个房间的影像——只是墙面没被拆毁。有一群人穿着我没见过的制服坐在荧幕前忙碌。我屏住呼吸。他们是人类。
我们一直知道会是这样。虽然我们刚抵达时狄崔特斯无人居住,但许多机械装置上都有旧地球的语言。不过,回到过去看着这些神秘的人,感觉还是很怪异。他们有数百万人——说不定数十亿人——一定曾经住在这颗星球和这些平台上。他们怎么会全都消失了?
那些人似乎在说话——没错,他们看起来很激动,在房间里到处奔忙。仔细一看,好像有几个人在大叫,可是影像没有声音。一个金发男人仓促坐到这个荧幕前的位子,他的脸填满了整个画面。他开始说话。
“抱歉,长官!”在我附近的一位技术人员说:“我们正在处理声音。再等一下……”
画面突然爆出声音。人们在喊叫,十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做出这份报告,”画面上的男人用口音浓厚的英文说:“我们有了初步证据,显示行星的超感屏障(cytoshield)并不足够,这跟长期以来的假设不同。星魔(delver)听到了我们的通讯,也追踪到我们了。再说一次,星魔已经回到我们的基地,而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回头看。房间里乱成一团,有些人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倒在地上,其他人则是对彼此尖叫。
画面上的男人敲打着键盘。“我们有从其中一座外围平台拍到的影像,”他说:“编号一一三二。现在转到那个画面。”
我向前倾,这时录像画面切换成一片星场——外壳上的一部摄影机往外照着太空。我看得出平台在画面的底部弯曲。
录像画面中的人们安静了。他们在星星点缀的黑暗中看见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是不是——
更多星星出现了。
它们闪烁了一下后出现,像在现实的空间中贬了贬。总共有数百个……成千上万个,而且明亮得不可能是真的星星。事真上,它们正在天空中移动,不断聚集起来。即使透过荧幕——即使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距离此时此地非常遥远——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它们的恶意。
它们不是星星。是那些眼睛。
我的呼吸仿佛停止,心脏重击着胸口。越来越多光点出现,透过画面看着我。它们知道我,它们能够看到我。
我开始感到恐慌。可是除了我以外,卡柏仍然安静地啜饮着咖啡。不知为何,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的样子帮助我抵挡了焦虑。
这是在很久以前发生的,我提醒自己。现在对我没有危险。
画面上的光点开始变得模煳……我发现原来那是尘埃。一团尘云出现,像是从小孔渗漏到现实之中。尘埃发出白光,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扩张。接着出现了某种很大的圆状物,仿佛是从尘云中心无中生有冒了出来。
我几乎只认得出那东西的影子。一开始我的大脑根本难以接受,因为它的规模庞大得吓人。那个出现的东西——在发光尘埃内部的那片黑暗——让巨大的平台都显得如此微小。无论那该死的是什么,都至少有一颗行星的大小。
“我……我确认目视到了星魔,”录像的男人说:“圣徒之母啊……它来了。超感屏障计划失败了。星魔回来了,而且……而且要来找我们了。”
黑色物体往行星移动。我在阴影中看到的那些是手臂吗?不,会是嵴椎吗?我试着违背理性弄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但那种形体的存在似乎是刻意要让大脑无法正常思考。没过多久,那片黑暗占据了一切。摄影机挂了。
我以为影片结束了,不过影像又切换回原本的场景,回到那个坐在桌子前的男人。影片中,大家几乎都抛下了荧幕前的岗位,只剩下那个男人跟另一个女人。我听见尖叫声从平台其他地方传来,而这个男人颤抖地站了起来——结果撞到他正在使用的荧幕,移动了摄影机的角度。
“外部防卫环的生命迹象正在消失!”女人大喊。她从她的桌子前站起来。“平台暂停活动了。最高指挥部(High Command)命令我们启动自主模式!”
身体明显在发抖的男人又坐了下来。我们透过荧幕内歪斜的画面看着他疯狂敲打键盘。女人往桌子一推向后退,往上看着天花板,这时平台传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
“自主防卫已启动……”男人低声说,他还在敲打键盘。“逃生飞艇失效。圣徒啊……”
房间又摇晃起来,灯光闪烁着。
“行星正在对我们开火!”女人大喊:“我们自己人正在对我们开火!”
“他们不是在对我们开火,”男人回答,他像陷入茫然一样打着键盘。“他们正在对星魔开火,而它包住了整颗行星。我们只是挡在了中间。我们得确认让禁行区关闭……没办法从这里存取,不过或许……”
他继续喃喃自语,但我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在画面上,光线开始聚集于房间的后侧。那些光正在扭曲现实,让另一端的墙看起来被拉长,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星场,被充满憎恨的孔洞刺穿。
那些眼睛来了。女人尖叫,然后就……消失了。她看起来像是整个人扭曲、缩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垮。剩下那个刚才在说话的男人,他继续在工作站前勐烈敲打键盘,眼睛瞪得很大,像个依照最后遗愿做事的疯子。虽然画面上几乎都是他的脸,不过我看得见黑暗在他背后聚集。
被不是星星的星星照亮。
那片无限正在合并起来。
有个形体从黑暗中走出。
看起来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