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M-Bot计算了我们的路径。
其他人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它。能够像人一样思考和说话的电脑程序?在我们的先人坠毁于狄崔特斯前的那段时间，奶奶还是个小女孩，而她说她曾经听过这种事，但那是被禁止的。
不过，M-Bot还是提供了一项我们无法忽视的优势。借由它超高效率的计算，我们可以轻易在包围狄崔特斯的防卫平台之间找到一条躲避路径，完全不必借助DDF数学家之力。
我们小心维持它指示的航线，正好从炮座的射程外围经过，而那些炮座就架设在跟山脉一样大的金属板上。我注意到了摩天大楼的影子。在学校期间，我每年都会有必修的文化遗产课程——我们会看旧地球的照片，也会去专用的洞穴看里面饲养的各种动物。所以我知道那个地方的生活，也知道像摩天大楼之类的东西，不过，我一直觉得奶奶讲述的老故事比文化遗产课程有趣多了。
有摩天大楼，就代表围绕着狄崔特斯的这些板块，就跟行星地面上一样曾经有人居住，可是某件事在几个世纪之前毁灭了他们。
看着弯曲而仿佛无止境延伸的平台，总是会令我屏息，相比之下，我们这五十架星式战机简直微不足道。建造这一切需要多久?在我们无畏者洞穴的连通洞穴里，大概住着十万个人，可是这些板块任何一个就能够轻易容纳我们所有的人口。
我们收到减速的指令。我旋转M-Bot，跟其他人一样让推进器朝向星球。一阵和缓的推进让我的飞艇放慢下来。
面向上方倒退时，那些壳层看起来有点像某种怪异时钟的齿轮，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而转动着。所有的平台都会依序旋转，炮座随时准备好将任何入侵者炸个精光——不论是人类或外星人。不过这些壳层是我们仍然能存活下来的原因，所以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们的飞艇很快就穿过最接近星球的壳层，这片壳层很特别。其中最明显的原因是它装设了成千上万盏像聚光灯的大型灯具，照亮了下方一部分的星球的一部分。这些天灯创建了人工的昼夜周期。
这块内壳的修补状况也比外面的壳层更糟。巨大的碎片群会从正好在大气层外侧的这里坠落，我们推测这些垃圾是平台被摧毁后的剩余部分。有些区域会向内掉落，在失去动力之后坠毁在星球上。
我头盔里的扬声器发出滋滋声响。“天防飞行队，”有个男人说：“还有希望飞行队(Xiwang Flight)。卡柏总司令命令你们停靠在主要平台。其他人到地表交班。”
我认出说话的人是里科弗，他替总司令工作。我照指示行动，将飞艇转往正确的方向。这个方向得以让我看见狄崔特斯：一颗蓝灰色的球体，散发着明亮迷人的氛围。我们这批飞行队伍的其中三十艘飞艇正往下飞向行星。
我们其他人飞掠过大气层外围，经过几座平台，它们亮着安全的蓝色灯号，而不是其他的是暗红色。多亏M-Bot的匿踪能力，让我们能够降落在其中一座平台并骇进其系统。幸好平台的内部安全协定对人类有些例外，给了工程师一段短暂的喘息时间——也足够让他们完成工作了。
之后，罗吉和其他工程师找出办法关闭了附近的几座平台，让我们也能够取用。虽然我们目前在成千上万的平台中只取得了十座，但这是很好的开始。
“主要平台”是当中最大的——这座巨大的平台拥有能够容纳星式战机的停机坪。我们把这里改造成了轨道总部，不过工程队还在处理其中一些系统，尤其是旧资料库。
我飞进指派的机坪：一座小型的单独机棚。停机区域的舱门关上时闪烁起灯号，整个空间都加压了。我深呼吸，然后叹了一口气，接着打开座舱罩。在战斗后回到平凡的生活，感觉实在太乏味了。尽管很不切实际，但我希望可以继续巡逻跟飞行。我是谁——我是什么——答案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不在这些单调的金属走道里。
“嘿!”M-Bot在我爬出驾驶舱时说：“带我一起去吧，我可不想错过好玩的。”
“我只是要去听人训话而已。”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它回答。
好吧。我回头伸手到前控制面板下方，解开它新的行动接收器：这是一种像手环的装置，包含一些感知设备、一部全像式投影器、一部用于加强M-Bot通讯能力的接收机，以及一块小型时钟显示器。他声称以前也有过一部行动接收器，只是不见了——大概是它的旧驾驶员在几百年前出去探索狄崔特斯时带走了。
M-Bot向工程师提出再制造一部接收器时，他们因为其中包含的显微全像技术而高兴得疯了。幸好他们没有庆祝太久，并为我做了个替代品。我开始戴着这东西而不是父亲的光绳，因为我已经不太常到洞穴探险，很少有机会使用光绳了。
我啪一声戴上全像手环，然后将头盔递给从外面梯子爬上来找我的地勤人员黛希(Dobsi)。
“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的?”她问。
“我的机身右侧撞到了一块碎片，当时没有护盾。”
“我会检查一下。”
“谢了，”我说：“顺便提醒一下，它又闹情绪了。”
“它什么时候没这样过?”
“有过一次，”我说：“就在它执行自我诊断时，整整五分钟完全没说话。那简直幸福到了极点。”
“你知道，”M-Bot说：“我的设定是能够听懂讽刺，好吗?”
“要是你不懂，这个笑话就太可惜啦。”我进入更衣室，这里也是我睡觉的地方——但我拥有的并不多。我父亲的胸针、洞穴的旧地图、几个我拼凑出来的武器。我把这些东西跟换洗衣物收在床边的一个旅行箱里。
我一进房，就听见一阵长笛般的颤音。毁灭蛞蝓坐在门边。她是亮黄色的，背上有小小的蓝色尖刺;她把我一些旧上衣拿来弄成了窝，舒服地蜷在里面。我搔了搔她的头，她又发出一阵愉悦的笛音。毁灭蛞蝓的身体不会黏滑，反而很坚韧，像上等皮革的感觉。
我很高兴看见她在这里;她应该要待在我的宿舍才对，但老是会以某种方式熘出来，而且我也常发现她在机棚。她似乎很喜欢待在M-Bot附近。
我盥洗了一番，可是没换掉飞行服。接着，我想了个可以辩解的借口，耗了一段时间让自己鼓起战士般的决心，然后才进入走廊。从太空回来后，这里的灯光总会特别刺眼——白色墙壁除了发亮还会反光。这里唯一不会过度有光泽或发亮的东西，是位于中央的地毯，而它看起来明显年代久远——可能是这里原本一直处于真空状态，直到工程队把太空站的破洞填补起来，并打开了生命维持系统。
跟我同飞行队的其他成员在走道上等着。奈德和亚图洛正在争执是否应该允许飞行员在飞艇的机身前方设计图案，我没理会他们，直接走到金曼琳旁边。她用手臂夹着头盔，头发现在一团乱。
“你真的知道尤根有多气吧?”她小声对我说。
“我可以应付他的。”我说。
金曼琳露出怀疑的表情。
“真的，”我说：“我只要适度表现出自信跟吓人的样子就好了。手边有遮阳眼膏吗?”
“呃，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战纹用的涂料，旧地球时期在橄榄球场上战斗的男人会使用。橄榄球是一种死斗决赛，而且会用上一只死猪。”
“真棒。不过我刚好用完了。还有……小旋，不要激怒尤根不是比较好吗?就这么一次?”
“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得到。”
FM从旁边走过，对我翘起两根大拇指表示鼓励。我也做了动作回应，不过有时我在她身边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很糗。这个身材高䠷苗条的女人就是有办法把飞行服也穿得很时尚，而这种笨重的衣物总会让我觉得自己多穿了三层。她去找T仔(T-Stall)和猫薄荷(Catnip)，这两个人是为了填补我们队上空缺而被派来加入的。他们的年纪都二十出头，比我们大了几岁，不过仍尽力想融入我们。
除了尤根，我们的团队还有一位成员，就是新来的女孩莎迪。她一下就被自己更衣室和走道之间的突起处给绊倒，差点把头盔摔在地上。她的蓝色头发跟特别的长相让我想起了……嗯，痛苦的回忆。
其他人几乎都在走道上继续往饭厅方向走去，但我留下来等尤根——最好现在就面对他，不过由于他每次都会仔细核对飞行后的清单内容(其实让地面人员去做就可以了)，所以他通常都是最后离开飞艇的人。金曼琳跟我一起等，莎迪则是急忙过来找我们。
“你在外面的表现太厉害了。”她把头盔抱在胸前，一脸眉开眼笑。我们只比她那组人早一个梯次，所以算是同年的。可是我们当然看起来没她这么年轻。
“嗯，这个嘛，你今天也飞得不错，”我说。
“你有看到吗?”
我没看到，却对她点了点头表示鼓励。
“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像你一样呢，小旋!”
“你做得很棒，亲爱的。”金曼琳拍拍莎迪的肩膀。“但是千万不要试着去当别人，你连练习的次数都还不够呢。”
“对，对。”莎迪边说边从口袋挖出一本小记事簿跟一枝铅笔。“千万不要……别人……”她匆匆写下金曼琳的话，仿佛当成了经典名句，不过我相信金曼琳一定是当场编出来的。
我看着金曼琳。她那副安详的表情可是出了名地难解读，但她闪烁的眼神显露出她喜欢有人记下自己的格言。
“真希望我今天可以跟着你，小旋。看起来你一个人很危险呢。”
“莎迪，我只想要你跟着命令走，”有人用坚定的语气说：“要是其他人都肯这样就好了。”
我不必看就知道飞行队长尤根(有时又叫蠢货)终于加入了我们，而且就站在我背后。
“呃，谢谢你，长官。”莎迪说，然后敬了个礼，就慌张地跑向饭厅。
“祝好运喔，”金曼琳轻声对我说，同时紧抓了一下我的手臂。“愿你只得到你应得的。”接着她当然也丢下了我。
好吧，我可以独自解决这只怪兽。我转过身，抬起下巴——然后还得让头再后仰一些。为什么他就是要长得这么高?一身深褐色皮肤的尤根.威特，具有遵守规则又坚定不移的强烈决心。他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把DDF行为准则塞在枕头下，吃早餐时会听爱国演说，而且使用的银器握把上还特别印了别让思苹瑟好过这几个字。
有一些可能是我编的。总之，他看起来确实花了太多时间抱怨我。哎呀，我可是跟恶霸打交道长大的，知道该怎么捍卫自己对付——
“思苹瑟，”他对我说：“你得停止再当个恶霸了。”
“哇呜——”我的手环发出M-Bot的声音：“赞喔。”
“闭嘴，”我咕哝着。“恶霸?恶霸?”我戳着尤根的胸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恶霸?”
他看着我的手指。
“我可没办法霸凌你，”我说：“你比我高。”
“我不是那个意思，思苹瑟，”尤根咆哮着，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你的脸上涂了什么东西?”
我的脸上?尤根的话前后差异太大，让我暂时忘了跟他的争执，并从光亮的金属墙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我的眼睛下方画了黑色线条。搞什么?
“遮阳眼膏啊，”M-Bot在我的手腕说：“旧地球上的运动员都会这么涂。你跟金曼琳说过——”
“那是开玩笑的，”我说。我脸上的图案是M-Bot用行动接收器投射出来的三維投影。“你真的该让人重写你的幽默程序了，M-Bot。”
“噢——喔，”它说。“抱歉。”它让三維投影消失了。
尤根摇摇头，然后从我身旁经过，在走道大步前进，我急忙追上去。
“你一直都很独立，小旋，我知道，”他说：“可是现在你会利用自己的能力和地位搞得大家团团转——包括卡柏。你无视规定与命令，因为你知道我们都拿你没办法。这种行为就是恶霸。”
“我是想保护其他人，”我说：“我要引开敌人!我变成了目标啊!”
“计划是让你那样没错，然后你要引诱他们回来，让我们可以从侧面夹击。我注意到你有几次机会可以这么做，结果你反而更下定决心要自己跟他们战斗。”他看着我。“你想要证明某件事。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以前一直都很想要成为团队的一份子。可恶，这支队伍等于是你打造的，现在你却做出这种事，好像只有你最重要?”
我……
我的反抗力道越来越弱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对的，我也知道在此刻找借口，等于是拿着错误的武器战斗。只有一个东西能真正对尤根发挥效用，实话。
“他们一心想杀掉我，尤根，”我说：“在杀死我之前，他们一定会对我们用尽各种手段。”
我们在走道末端停下，头顶有一盏刺眼的白色灯光。
“你知道这是事实，”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能耐。如果他们解决我，就可以把我们永远困在狄崔特斯。他们会干掉护在我前方的任何人。”
“所以你要让他们更轻易达到目的?”
“我是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就像我之前说的，然后……”我没把话说完。可恶的蠢货，还有他那副了解我的强烈眼神。“行，好吧。我是想要逼迫自己。上次我跳跃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正好就在爆炸中。当时的情况很危急，我受到威胁，差点就要死了。所以要是可以再营造出那种氛围，说不定我就能够再做一次，说不定我能够弄清楚自己做得到什么，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
尤根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露出一副我觉得很夸张的表情。“圣人帮助我们啊，”他咕哝着：“小旋，那太疯狂了。”
“那叫英勇，”我说：“战士永远会测试自己、给自己压力，寻找自己能力的极限。”
他看着我，但是我没让步。尤根就是有办法让我说出我通常不会承认的事，甚至是不会对自己承认的事。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是个很棒的飞行队长。可恶，光是他可以吃定我这件事就足以证明了。
“思苹瑟，”他说：“你是我们最棒的资产。你对DDF非常重要……对我也是。”
我突然意识到他站得有多近。他稍微向前倾，让我一度以为他还想更进一步。遗憾的是，在我们之间有东西阻挡着，妨碍我们可能会有的发展。队长与飞行队员的关系，这就是其中一件尴尬的事。
还不只这样。他是秩序的化身，而我……呃，我不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或是什么。如果我诚实面对自己，我会坦白承认，这就是过去六个月来我没跟他进一步发展的原因。
尤根最后移开了身体。“你知道国民议会一直在讨论你有多么重要，不能让你到战场上冒险。他们有多么想阻止你。”
“我倒想让他们试试看。”我对这种想法感到愤怒。
“一部分的我也是这么想，”他说，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不过说真的，我们真的要给他们这么做的借口吗?你是团队的一份子。我们都是团队的一份子。千万别认为你必须独自行事，思苹瑟。拜托。而且看在星星的份上，别再试图让自己陷入危险了。我们一定会找到别的方法。”
我点点头，可是……他这么说当然容易。奶奶说过，就算我们的祖先曾经是太空舰队的成员，大家还是会害怕我这种人。
发动机人员，超驱装置。我们很奇怪，也许甚至不是人类。
尤根在走道尽头的门口输入密码，不过门在他输入完成前就打开了。是金曼琳从另一侧启动的。
“各位，”她呼吸急促地说：“各位。”
我皱起眉头，她通常不会这么激动。“什么事?”
“罗吉传话给我，”她说：“正在处理平台电脑系统的那些工程师，他们刚发现了某个东西。一段录像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