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有种令人难忘的熟悉感，却又同时异乎寻常。她有淡紫色皮肤，显眼的白发，脸颊长着白色骨头般的东西，像在眼睛下方画了线。虽然她的模样是外星人，但在紧身的飞行上衣底下是明显的女性线条。她跟我们很像。
我很惊讶——没想到竟然会有外星人看起来这么像……人类。我总是想像大部分的外星人长得都像克里尔人，那些奇怪的生物跟石头的共通点比跟我们的还多。
我发现自己盯着那张精灵般的面孔看到出神，接着才注意到损坏的控制面板，以及她腹部左侧的黑色烧焦痕迹，而且那里被某种比人血颜色更深的东西浸湿了。看来是面板发生爆炸，有一部分刺穿了她的身体。
我忙乱寻找驾驶舱的手动开关，可是没在预期的地方找到。这很正常——这可是外星人设计的飞艇。然而飞艇外没有开关还是不太合理，我在座舱罩周围试图摸索闩锁之类的东西，这时金曼琳也爬上来到我身边。她一看见那位外星女人就倒抽了一口气。
“圣徒跟星星啊，”她触碰座舱罩轻声说：“她真漂亮。几乎……几乎像是某个古老故事里的恶魔……”
“她受伤了，”我说：“帮我找——”
我话说到一半就停住，因为我在座舱罩后方找到了一块小面板，打开之后，里面有一根握把。我用力向外拉，座舱罩在打开时发出了嘶嘶声。
“思苹瑟，这样做很傻，”金曼琳说：“我们不知道她呼吸的是什么气体。而且我们也可能会接触到外星细菌或是……或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总之，不该打开的理由有上百种。”
她说得对。然而里面传出的空气确实闻起来很怪，一种像花的味道，但也很刺鼻，不是我能够凭经验形容的。我倾身爬了过去，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伸手触摸外星女人的脖子感受脉搏，而里面的空气似乎没对我造成伤害。
我感觉到脉搏了。微弱、不规则——谁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不是正常的。
女人的眼睛突然颤动着张开，我愣在原地，注视着她的紫色眼睛。他们跟人类实在像得可怕，让我很震惊。
她轻声说话，那种外星语言带有我无法辨认的子音，听起来优雅而短暂，就像风吹动书页的声音。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我听不懂，”我在她又开口时说：“我……”
可恶，她嘴唇上的深色液体一定是血。我急忙想从腿部的收纳口袋抽出急救绷带。
“撑住!”我说，不过金曼琳已经先拿出了她的绷带，用力塞进我的手里。
我往驾驶舱里爬，身体靠着毁坏的控制面板，然后用绷带压住女人的身体侧面。“救援就要来了，”我说：“他们会派……”
“人类。”女人说。
我愣住了。这是英文。她似乎注意到我的反应，于是轻碰了领子上的一枚小型别针。她再次说出轻盈的语言时，那个装置也替她翻译出来。
“一个真正的人类，”她说，接着露出笑容，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所以是真的。你们还存在着。”
“撑住，”我说，同时尝试止住她身侧的血。
她举起一只手，颤抖地触碰我的脸。她的手指沾了血，我脸颊上觉得湿湿的。金曼琳轻声祷告，而我维持着姿势——一半身体在驾驶舱内，另一半在舱外——并且注视着外星女人的眼睛。
“我们曾经是盟友，”她说：“他们说你们是怪物。可是我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更像怪物……要是有人能够挺身对抗……一定就是他们关住的那些人……曾经差一点就打败了他们的恐怖人物……”
“我不明白。”我说。
“我打开我自己——我找你找了好久，直到现在才终于听见你，你在呼唤。别相信……他们的谎言。别相信……他们的假和平。”
“谁?”我说。她说的话太含煳了。“哪里?”
“那里，”她轻声说，手还碰着我的脸。“星界(Starsight)。”这个词让我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一股力量撞击了我的大脑，震撼了我的情绪。
她的手落下了，眼睛又颤动着闭上，我很担心她死了——可是我的大脑受到那阵奇怪的冲击，让我无法清楚思考。
“圣徒和天上的星星啊，”金曼琳又说了一遍。“思苹瑟?”她再次检查女人的脉搏。“没死，只是昏迷了。可恶，希望部队有带医疗人员来。”
知觉麻木的我，伸手拿起外星人领子上那枚可以翻译语言的小别针，形状像是某种设计风格的星星或阳光光芒。刚刚最后发生了什么?它好像钻进了我的大脑——恳求着要去这个……地方。星界?
我有种熟悉的感觉，知道这个女人跟我一样。不只是一位超感者，而且很困惑，想要寻找答案。她希望在那个地方找到答案，而她让它钻进了我的大脑。
我……我可以去那里，我明白了。不知为何，我知道只要我想，就可以利用她放进我脑中的座标，直接传送自己到那个地点。
我往后靠，这时三艘DDF部队运输舰借着大型蓝色上斜环，平稳地降落在飞艇旁。另外有七架战机跟着他们，那些是天防飞行队的其他成员，紧急前来提供我最后并不需要的支持。
我爬下外星飞艇，往后退开回到M-Bot附近时，那里已经忙着一片混乱了。我将翻译别针塞进口袋，爬上M-Bot的机翼。拜托活下来，我在心里对受伤的外星人说。我必须知道你是谁。
“嗯哼，”M-Bot说：“有趣。真有趣。她来自一颗与世隔绝的小行星，那里不是星盟的地盘。看来星盟最近传了讯息给她的同胞，要求招募飞行员加入他们的太空部队。这位飞行员就是针对他们请求的回应，她被派来参加星盟军队的选拔。”
我眨了眨眼，急忙爬到M-Bot打开的驾驶舱。“什么?”我问：“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嗯?噢，我骇进了她的机上电脑。可惜，那不是非常先进的机器。我本来还希望可以发现另一个人工智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抱怨有机体了。那不是很有趣吗?”
“有趣!”毁灭蛞蝓说，她已经爬上了我座椅的扶手。
我滑进驾驶舱。“你真的那么做了?”我问。
“抱怨有机体吗?有啊，那很简单的。你知道你每天会产生多少死掉的细胞吗?你的那些小碎片到处散落在我的驾驶舱呢。”
“M-Bot，专心。你骇进了她的电脑?”
“噢!对。正如我说的，那不是很先进。关于她的行星、人民、文化、历史，我取得了整个资料库。你想知道什么?他们的行星在上一场战争中跟人类是同盟——不过现在有许多政客把人类的存在称为一种威权式的占领——而他们有数种文化都深受人类影响。例如她跟你的语言就没有太大的差异。”
“她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然后看了一下她的飞艇。医疗人员在驾驶舱周围忙碌，这给了我希望。说不定受了伤的她能够活下来。
“乌戴尔的艾拉妮克(Alanik of the UrDail)，”它将她的名字念成“艾拉妮克”。“飞行日志显示她正要去拜访星盟最大的深空商务站，可是她一直没去成。她似乎透过某种方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于是改变目的地来到这里。噢!思苹瑟，她是超感者，就跟你一样!在她的同类中，只有她会使用那种能力。”
我往后靠着座位，感觉很迟钝。
M-Bot没察觉到这一切让我有多么心烦意乱，它继续说：“没错，她的日志有加密，不过我破解了。她希望在星盟那里找到关于自己能力的答案，可是她的同胞对他们评价不好，跟他们统治的方式有关。”
我能够感觉到她打算去的地方……我在心里又这么想。虽然座标烙印在我的脑中，但却在逐渐消退。就像快要熄火的发动机，发出噼啪声并且正在失去动力。我可以跳跃，我可以去那里，不过必须赶快行动。
我犹豫不定地呆坐了一会儿，接着在驾驶舱里站起来呼喊尤根。他已经爬下飞艇，正在看医疗人员奔忙。
“尤根!”我大喊：“我需要你现在就过来这里，劝我不要做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他转身看我，然后突然露出惊慌的表情，立刻跑过来并爬上M-Bot的机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他反应这么快而觉得感激，还是因为他这么相信我会做出蠢事而感到丢脸。
“什么事，小旋?”他爬上我的驾驶舱问。
“那个外星人把座标放进了我的大脑，”我急忙解释：“她要去参加星盟的太空部队选拔，因为他们在征募新兵，而她想了解他们知不知道关于超感者的事，不过我刚刚才明白这是实现罗吉那个计划的完美机会。如果我去那里并模仿她，会比我们试图模仿克里尔人还像得多。M-Bot取得了她所有的日志与行星资料库，我可以取代她。你得阻止我，不，帮助我，我已经准备好要这么做了——因为那些座标正从我的脑中慢慢消失。”
他听我说完这一大堆，眨了眨眼睛。
“我们有多少时间?”他问。
“没办法确定，”我说。我很焦虑，因为我感觉得到那些印记正在消退。“不久。五分钟?或许吧。对，而且直觉告诉我现在就去，所以我才需要你劝退我!”
“好吧，我们思考一下。”
“没时间思考了!”
“你说我们有五分钟。五分钟的思考总比没时间好。”然后他就像个只会死守规定的讨厌鬼，小心谨慎地把头盔放在机翼上。“罗吉的计划是让你模仿克里尔飞行员，潜入他们在狄崔特斯附近的太空站。”
“对，可是卡柏不觉得我们真的能够模仿克里尔人。”
“那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够模仿这个外星人?”
“她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M-Bot尖声说：“那里并不是星盟的正式领域。星盟之中没人见过她的同类，所以思苹瑟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他们觉得奇怪。”
“他们可能还是会觉得她像人类。”尤根说。
“这没问题，”我说：“因为艾拉妮克——那是她的名字——她来自一个不久前才与人类结盟的世界。”
“的确，”M-Bot说：“他们之间有很多文化交流。”
“你不会说星盟的语言。”尤根说。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在口袋搜找从外星人身上拿来的翻译别针。医疗人员已经为她接上呼吸装置，正在小心翼翼地把她弄出飞艇。尽管我才见过她一面，却很担心她。
我还能感觉仍她在我脑中的痕迹，还有她的恳求。我的大脑里有个指向群星，但正在逐渐消失的箭头。
我拿起别针给尤根看。“我可以用这枚别针来翻译，大概吧。”
“确定可以，”M-Bot说：“我可以把输出语言设定为英文，这样你就能明白他们说的话了。”
“好吧，那是个开始，”尤根说：“那么，你可以用三維投影模仿那位飞行员的飞艇吗?”
“我得扫描才行。”
“这个嘛，我猜我们没时间——”
“好了。”M-Bot说。接着它就仿真变成外星人那架被击落的飞艇，这比模仿克里尔飞艇像得多了。M-Bot跟艾拉妮克的飞艇在形状与大小方面都更加相近。
尤根点了点头。
“你觉得我应该去，”我对他说：“可恶，你真的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我认为，我们应该在做出决定之前考虑所有可能。还剩多少时间?”
“不多了，一、两分钟吧!我的脑袋里又没有时钟，那种感觉一直在消退。很快。”
“M-Bot，你有办法让她外表变得像那位飞行员吗?”
“她得戴上手环。”它说。
我急忙从仪表板拔下手环立刻戴上。
“正好，”M-Bot说：“我们的医疗人员刚扫描完她的生命征象。所以……来吧。”
我的双手变成了淡紫色，同时它也将艾拉妮克的三維投影投射在我的脸与皮肤上。M-Bot甚至还把我的飞行服弄得跟她一样，模仿得非常完美。
我注视自己的手，然后看着尤根。
“可恶，”他轻声说：“真是不可思议。好吧，所以计划是什么?”
“没时间想计划了!”
“还有时间迅速想个大纲。你前往这位外星人要去的招募站，声称自己是她。你参加敌军的选拔……等一下，为什么他们要招募新飞行员?是要增加部队数量来跟我们战斗，对吧?”
“应该是。”我说。这样很合理。
“那可能会有帮助。如果你这么做，就可以蒐集关于他们行动的珍贵情报。在那里，你要试着偷走超驱装置——或是为工程师弄到一些照片——然后再传送回来这里。你觉得你有办法自己回来吗?”
我皱起脸。“我不知道。我的能力……还不是很稳定。不过艾拉妮克的纪录说，她要去找星盟是因为希望从他们那里认识自己的能力。”
“所以你必须弄清楚那件事，要不然就必须用某种方式偷走超驱装置，然后带着窃取的技术跟M-Bot一起回来我们这里。”
“嗯。”在他这样归纳之下，听起来根本不可能做到。可是我往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感觉体内有一道火焰在燃烧。“听起来很疯狂，”我告诉他：“但是尤根，我觉得我一定要去。我必须试试看。”
他站在驾驶舱旁的机翼上，而我往下看，注视着他的眼睛。接着他很明显地点了点头。“我同意。”
“你真的同意?”
“小旋，虽然你常乱来——甚至很鲁莽——可是我已经跟你飞了将近一年，我相信你的直觉。”
“我的直觉会害自己陷入麻烦。”
他靠了上过来，一只手摸着我的侧脸。“你害我们陷入的麻烦比害你自己的还多，思苹瑟。可恶，我不知道执行这个任务到底对不对，可是我确实知道我们的同胞非常危险。虽然我们说得很乐观，不过指挥阶层的人都知道事实是什么，除非找到使用超驱装置的方法，否则我们在这里就死定了。”
我把手放在他手上。脑中的信息正在消散，只剩下几秒钟了。
“你做得到吗?”他问我：“你的直觉认为你可以吗?”
“对，”我轻声说。我随即鼓起战士的勇气更坚定地说：“对。我可以做到，尤根。我会弄到超驱装置，然后带回来。我保证。”
“那就去吧。我相信你。”
我发现这就是我要的。不是他的许可，也不是他的同意。我需要他的信任。
当下的冲动让我从驾驶舱跳出来，抓住他的飞行服把他往下拉，这样我才能吻他。虽然我们可能还没准备好，现在大概也不是对的时机，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哎呀，可恶。他刚才就鼓励我要相信我的直觉啊。
感觉很棒。我感受到他回吻我的力量，一种几乎像是电流的感觉从他那里传来——然后又更强烈地传回去(因为我的胸口有火焰在燃烧)。我尽可能把握时间沉浸在那个吻之中，然后抽开身。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他说。
“真可惜，”M-Bot说：“我们只有一个行动接收器。你马上就会被认出是人类了。”
尤根哼了一声。“反正得有人去向卡柏解释这件事。”
“他一定会抓狂的……”我说。
“他会理解的。我们在有限的时间与情报下尽力做出了最好的决定。愿圣徒帮助我们，我觉得我们必须一试。去吧。”
我跟他眼神交会了片刻，然后就别开眼神，跳回驾驶舱。
尤根伸手碰了自己的嘴唇，接着就抖擞精神，拿起头盔，跳下M-Bot的机翼。他退到其他人那里，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外星人的飞艇上，对刚才那段重大的时刻浑然不觉。
“我对你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感到困惑，”M-Bot说：“你不是很坚决地跟我说了好几次，你对尤根不会产生感情。”
“我说谎。”我说，然后抓住外星人嵌入我脑中那种难以抗拒的感觉。它几乎要不见了，但感觉仍有如指向天空的箭头，而就在即将完全消散之前，我用某种方式掌握住了它。
“超感驱动装置已连线，”M-Bot说：“真的——”
我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