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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杰作《犯罪调查全景》中,阿提库斯·庞德曾写道:
你可以把真相想象成某片幽深的山谷,从远处眺望也许看不见,但它会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抵达那里的路途有许多条。一条不确定的路线虽然最终发现并不是你要走的路,仍然能带你接近目的地。在侦破罪案的漫漫长路上没有白走的旅途。
换而言之,虽然他现在还没看过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日记,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没有关系。尽管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他和警探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最终会不可避免地相遇。
他们从木屋离开之后,他和弗雷泽去了附近牧师的家中。他们特意选了丁格尔幽谷中的那条小路,享受着午后的温暖。弗雷泽已经为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所倾倒,让他有些困惑的是:侦探似乎对它的魅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隐约感觉到自打他们从伦敦离开,庞德就有些异常,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现在他们俩正坐在一间客厅里,汉丽埃塔给他们端来了茶和饼干。这是一间明亮的、让人心情愉悦的房间,壁炉上放着干花;从法式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和远处的树林。房间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和几排书架。门上挂着门帘,冬天的时候会拉起来。家具很舒适,却都不配套。
罗宾和汉丽埃塔·奥斯本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表情不能更尴尬了;或者直白地说,不能更心虚了。庞德才刚开始审讯,但他们已经神色戒备,明显是害怕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弗雷泽明白他们此刻的心情。他之前就见过。你可以是完全清白、可敬的,但是只要你一开口和侦探说话,你就成了嫌疑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会被深入解读。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似乎奥斯本并不擅长。
“在马格纳斯·派伊爵士被谋杀的那天晚上,奥斯本太太,你出门了。大概是八点十五分。”庞德等着她否认,可她没有,他补充了一句,“为什么?”
“我可以问一下是谁告诉你的吗?”汉丽埃塔反问道。
庞德耸了耸肩。“相信我,这不重要,奥斯本太太。我的任务是明确案发时每个人的行踪,你也可以理解成,拼凑出整张拼图。我提出问题,得到答案。仅此而已。”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监视。这就是生活在村里的不便。人人都会打量你。”牧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继续说道,“是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寻找我的丈夫。事情是……”她踌躇地说,“当时我们刚听说了一个消息,两个人都很心烦,然后他先出了门。天越来越黑,他还没有回家,我开始担心他去了哪里。”
“你实际上到底去了哪里,奥斯本先生?”
“我去了教堂。每当我需要整理心情的时候,我就会去那儿。你一定理解的。”
“你走路还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这么问,庞德先生,我怀疑你已经有了答案。我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什么时候回的家?”
“我想可能是九点半左右。”
庞德皱起眉头。按照布伦特的说法,他来到酒吧大约半小时后,听见牧师骑自行车经过。那时可能是九点左右或九点十五分。两个人的说法互相矛盾,至少相差了十五分钟。“你确定是那个时间?”他问道。
“非常肯定,”汉丽埃塔插了一句,“我刚才说了:我当时很担心。我不住地看表,恰好九点半的时候,我的丈夫回来了。我为他留了晚餐,陪他一起吃的。”
庞德没有深究此事。有三种可能性。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奥斯本在撒谎。那个女人似乎很紧张,就像是在努力保护自己的丈夫。第二种可能性是布伦特搞错了——虽然让人出乎意料,但他似乎很可靠。而第三种……
“我猜是新住宅开发的公告搅得你们心烦意乱。”
“没错。”奥斯本指着窗户外不远处,“就建在那里。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嗯,当然,这座房子不属于我们。它是教堂的财产,我和我的妻子也不会永远住在这里。但这样大肆破坏,实在是没必要。”
“这下马格纳斯爵士一死……”弗雷泽说,“可能永远不会开发了。”
“唉,我不会庆祝任何人死了。这种行为非常恶劣。但我承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我不该这么想。我不应该让我的个人感受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你应该去丁格尔幽谷看看,”汉丽埃塔插话说,“如果你没有去过那里,你就不会理解为什么它对我们这么重要。你想让我们带你转转吗?”
“非常愿意。”庞德回答。
他们喝完手里的茶。弗雷泽又偷偷吃了一块饼干,然后一行人穿过法式落地窗,走到花园里。牧师住宅的花园长约六十英尺,是一个斜坡,草坪两侧有花圃点缀,越往前走,草坪越是宽敞,也更加杂乱。奥斯本的住宅和树林之间没有篱笆或是其他屏障隔开,很难辨别哪里是院子的尽头,又是从哪里进入树林。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来到了丁格尔幽谷。橡树、白蜡树、无毛榆,夹道的树木冷不防地把人包围起来,与外面的天地隔绝。这是一处可爱的地方。傍晚的阳光透过树叶和枝丫斜斜地射下来,被浸染成柔和的绿色,蝴蝶在光线里翩跹起舞……“灰蝶。”汉丽埃塔如呓语一般。脚下是柔软的土地,生长着野草、滑溜溜的苔藓和一丛丛野花。这片树林的奇怪之处在于,它根本不是一片树林,而是一片小型谷地,置身其中,似乎没有尽头,难辨出路。目及之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生机勃勃。几只鸟儿轻盈地掠过,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只大黄蜂嗡嗡地叫个不停,打破了林间的寂静,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它就像来时那般迅速飞走了。
“其中一些树木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两三百年。”他回过头来看着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吗,马格纳斯爵士就是在这里发现他的宝藏的?古罗马硬币和珠宝,可能是有人为了保证它们的安全所以埋在了这里。每次我们来这里散步,景色都不一样。过一段时间,色彩斑斓的蘑菇就会冒出来。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如果你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话……”
他们看见一丛野蒜,白色的花朵绽放如星辰,不远处还有一株植物,长着一团刺状的叶子,在小径上攀缘。
“颠茄,”庞德说道,“致命的茄属植物。奥斯本夫人,我听说你不小心踩到了一株,中毒了。”
“是的。我太蠢了。也很走运——不知怎么被它割伤了脚。”她紧张兮兮地笑了笑,“我想象不出我着了什么魔竟然不穿鞋就跑了出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苔藓在脚底板的触感吧。总之,我也长了教训。从现在起,见到它我就绕道走。”
“你还想往前走吗?”奥斯本问道,“派伊府邸就在那头。”
“想。再去看看也挺有意思的。”庞德说。
地上没有明显的路了。他们继续穿过绿色的薄雾,不期然地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就像来时一般。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片湖泊,黑色的湖面上一片死寂,派伊府邸前的草坪悠然地一路延伸过来。弗雷德·派伊正在草坪上踢足球。布伦特拿着一把修枝剪,单膝跪在一片花圃前修剪花草。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从他们站的位置看去,木屋隐没在绿色的屏障中。
“我们到了。”奥斯本说。他用胳膊搂过妻子,转念一想,又放了下来,“派伊府邸真是壮观哪!它一度是一所修道院。在同一个家族中传承了几个世纪。至少有件事他们没法做——把它推倒!”
“这也是一座见证了许多死亡的房子。”庞德评价道。
“没错。我想,乡村里许多房子都是这样。”
“但它们最近可没有。玛丽·布莱基斯顿死的时候你不在村里。”
“我和你说过了,就是我们在教堂外面遇见的那天。”
“没错。”
“具体是去哪儿来着?”
这个问题让牧师瞠目结舌。他转过头去,他的妻子怒气冲冲地插嘴,“庞德先生,你为什么要问我们这些问题?你真的认为我和罗宾说出门了是胡编的吗?你觉得是我们偷偷溜回来,把可怜的布莱基斯顿太太推下了楼梯?我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你以为是我们为了保护丁格尔幽谷,把马格纳斯爵士的头砍了下来,即便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那个讨人厌的儿子反正也会把他推下去。”
阿提库斯·庞德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奥斯本太太,你不明白警察和侦探的职责。当然,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也不相信,我问你们这些问题也毫无乐趣可言。可是一切都要归位。每个说法都必须得到证实,每个举动都要经过核实。也许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行踪。可最后,你也必须要告诉警探。如果你觉得我侵犯了你的隐私,我很抱歉。”
罗宾·奥斯本瞥了一眼妻子。“我们当然不介意告诉你。只是被当成嫌疑犯,感觉不太好受。如果你去问沙列庭院酒店的经理,他会告诉你我们整个星期都待在那里。那家酒店就在达特茅斯[1]附近。”
“谢谢你。”
他们转身沿着丁格尔幽谷原路返回。庞德和罗宾·奥斯本走在前面,汉丽埃塔和詹姆斯·弗雷泽殿后。“是你主持了布莱基斯顿夫人的葬礼吧。”庞德说。
“没错。幸亏我们及时赶回来了,虽然我觉得总是可以把假期缩短一点。”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留意过一个生面孔。我想,他是一个人,没有和其他哀悼者站在一起。有人和我说,他戴着一顶老式的帽子。”
罗宾·奥斯本思考了一下。“我想,是有个人在那里,戴着一顶费多拉帽。”他说,“我记得,大家离开得匆忙。你可以想象,我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我恐怕只能想起这些了。他一定不是来女王的军队酒吧喝酒的。”
“你在主持葬礼的时候有留意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的举动吗?我很想知道你对他当时的表现有什么印象。”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他们走到了那丛颠茄附近,奥斯本小心翼翼地绕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起他,”他继续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会对他感到十分遗憾。我听说他和他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她死后村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我没有传过只言片语。人们有时非常残忍——或者说,不顾及他人的感受。通常这二者是一回事。我不能说我很了解罗伯特。他生活得不容易,但他现在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我实在是为他感到高兴。桑德林小姐在医生的诊所工作,我相信她一定能让他安定下来。他们俩让我在圣·博托尔夫教堂为他们主持婚礼。我非常期待他们能喜结连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他和他的母亲常常争吵。大家都习惯了。但是我在葬礼上一直都在观察他——他和乔西站得离我很近——要我说,他真的很难过。我致辞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哭泣,遮住眼睛不让大家看到眼泪,乔西不得不挽住他的胳膊。无论母子之间有何嫌隙,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丧母之痛都是难以承受的。我敢肯定,他非常后悔说出那番话。俗话说,贪图一时口舌之快,事后追悔莫及。”
“你对玛丽·布莱基斯顿有什么看法?”
奥斯本没有马上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再次回到牧师住宅的花园里。“她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我们会想念她。”这就是他说的全部。
“我对你的葬礼致辞很有兴趣,”庞德说,“你有没有可能留了一份副本呢?”
“真的吗?”牧师的眼睛大放光彩,他花了很多精力打磨演讲稿,“事实上,我确实留了一份。我去里面取一下。你要进屋吗?没有关系。我去取来给你。”
他兴奋地迅速穿过法式玻璃窗。庞德转过身,恰巧看到弗雷泽和牧师妻子刚走出丁格尔幽谷,光线斜斜地从他们身后倾泻而下。的确如此,他想,这片林地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值得人们守护。
可是,以什么为代价呢?
[1]达特茅斯,英格兰德文郡的一个镇,是达特河河口西岸的一个旅游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