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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又有一个人死了。
雷德温医生开车去了阿什顿养老院,这一次她的丈夫也陪同在侧。护士长下午打来电话,尽管她说话含糊,但是她的语气她不会听错。“你最好能来一趟。我真的认为你应该来一趟。”雷德温医生之前也给别人打过类似的电话。老埃德加·雷纳德上一周不慎摔倒了,虽然摔得不严重,但一直也没有康复。他就像是惊动或是绷断了身上的某根弦,自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从上一次他的女儿来探望他之后,他几乎就没有清醒过。他什么也不吃,只喝了几口水。生命的活力正从他身上一点点流干。
亚瑟和艾米莉亚坐在极其明亮的房间里,看着毯子底下老人的胸膛平缓地起伏。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都不喜欢说出口,让心里的不安幻化成实实在在的文字。他们还要在这里坐多久?什么时候才能顺理成章地结束这一天,回到家里。如果他们没有待到最后,以后会不会责怪自己?可就算待到最后,会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的话,可以先回去。”艾米莉亚终于开口说道。
“不用,我陪着你。”
“你确定吗?”
“是的,当然。”他想了一会儿,“你想喝咖啡吗?”
“那太好了。”
与垂死之人不可能在房间里进行任何对话。亚瑟·雷德温站起来,拖着步子向走廊尽头的茶水间走去,艾米莉亚独自坐在屋里。
而这时,埃德加·雷纳德睁开了眼睛,实在让人出乎意料,就好像刚才不过是在电视机前打了个盹儿。他立刻看见了她,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也许,在他的脑袋里,自打上次见面他们短暂地交流过后,她不曾离开过房间,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接上了他上次的聊天主题。“你告诉他没有?”他问道。
“我告诉谁,爸爸?”她不知道该不该叫亚瑟回来。但她害怕提高嗓门儿,或是做出任何举动,惊吓到垂死的父亲。
“这不公平。我必须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得知道。”
“爸爸,你想让我去叫护士吗?”
“不!”他突然生气了,仿佛他知道自己时间很紧迫了,没有时间推延。与此同时,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清明。之后,雷德温医生会说,他在生命终结时得到了最后一份礼物。老年痴呆症终于退去,让他能够掌控自己。“孩子们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边上。”他说。他的声音更加年轻,更加坚定:“是我在派伊府邸给他们接生的。辛西娅·派伊夫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伯爵的女儿——但她并不强壮,生双胞胎难产。我害怕她当时会死去。最后母子平安。两个孩子,出生时间相差了十二分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但之后,在大家知情前,梅里尔·派伊爵士来找我。梅里尔爵士,他不是个好人。人人都怕他。他当时不高兴。因为,你看,那个女孩是先出生的。府邸是由第一个孩子继承——这不常见,但就是这样。不是由长子继承。但他希望交给男孩。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府邸,而他的父亲从他的祖父那里继承的——一直都是由男孩继承。你懂了吗?他讨厌将府邸传给女孩,所以他逼我……他和我说……男孩是先出生的。”
艾米莉亚看着她的父亲,他的头靠在枕头上,他的头发在他的脑袋周围形成一个银色的光环,他的眼睛很明亮,努力地想要解释清楚。“爸爸,你做了什么?”她问道。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我撒谎了。梅里尔爵士有欺凌弱小的倾向。他可以让我过得很凄惨。而那时,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只是两个婴儿罢了。他们一无所知。而且他们会一起在房子里长大。我又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顺着他的一侧脸颊滑落。“所以我按照他的要求填了出生记录。凌晨三点四十八分——男孩出生,凌晨四点——女孩出生。我就是这么写的。”
“啊,爸爸!”
“我错了。我现在知道了。马格纳斯得到了一切,而克拉丽莎一无所有。我经常觉得我应该告诉她这件事,告诉他们俩真相。但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梅里尔爵士早就去世了,还有辛西娅夫人。他们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我却不得安宁。它总是让我良心不安。我写下了谎言。一个男孩!我说是男孩先出生的!”
等亚瑟·雷德温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时,雷纳德医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发现妻子怔在原地,自然以为妻子是因为父亲离世,一时失神。他们叫来了护士长,安排之后必要的事宜;在此期间,他一直陪着她。雷纳德医生之前已经从知名的兰纳和克兰公司取出了葬礼保险金,早上会最先通知他们——现在已经太晚了。与此同时,他将被转移到阿什顿老人院里的一间专门停尸的小教堂。他将会在金斯阿伯特的墓园下葬,离他生前的居所不远——他退休时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们开车回家的路上,艾米莉亚才和亚瑟说了她父亲告诉她的事。亚瑟的手握着方向盘,诧异不已。“天哪!”他惊呼道,“你确定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太不寻常了。他完全清醒了——就在你离开的五分钟里。”
“对不起,亲爱的。你应该打电话给我。”
“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听听那番话。”
“我本来可以见证那一刻。”
雷德温医生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没错。”
“你打算怎么办?”
雷德温医生没有回答。她看着巴斯谷地从眼前掠过,奶牛三三两两地在铁轨的另一端吃草。夏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光线柔和,影子笼罩着一侧山峦。“我不知道,”最后,她说,“我有些希望他没有告诉我。这是他愧疚的心事,可现在成了我的。”她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一个人。我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他当时就在一旁,也没有任何证据。”
“也许你应该告诉那个侦探。”
“庞德先生?”她有些生自己的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但当然她必须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诉他。马格纳斯爵士,一个大型庄园的继承者,被人残忍地杀害了。现在事实证明,庄园打一开始就不属于他。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他被害的原因呢?“是的,”她说,“我想我最好把这件事告诉他。”
车静静地行驶。接着,她的丈夫说:“那克拉丽莎·派伊怎么办?你还告诉她吗?”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抵达了村庄。当他们开车经过消防局,驶过女王的军队酒吧和它身后矗立的教堂,他们不知道此时彼此都怀着同样的心事。
假如,克拉丽莎早就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