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亲爱的姑娘，」坐在艾琳身边的女人哼了一声，「如果妳没有切开过血管，还是让哈波先生代劳吧。他对妳这类紧张的年轻人很有经验。」
艾琳低头看着放在茶杯旁浅盘里的手术刀。她正在努力思考除了冲出这栋房子并把门用力带上这一条路，还能怎么逃离眼前的困境。她为了取得书籍，造访过很多平行世界。她有能力应付不同风俗习惯，也熟知五花八门的客套礼节。但她并不想把自己贡献出来作为今日特餐。「没人提到会有吸血鬼出席，」她淡淡地说，「我没预期到这种状况。」
「呸!」另一个年长女性不屑地说。
在这拥挤的房里，艾琳是年纪最小的，她被困在椅子和小桌子交错筑成的巢里，那些桌子的外侧都有硬而厚的装饰。厚重的窗帘拉得紧紧的，遮住外头的夜色。茶已经凉了，蛋糕也不新鲜了。室内气氛凝滞而沉重，艾琳怀疑要不是壁炉中烧着圆木散发出清香，这里闻起来会更糟。
「我不想说得太严厉，但在我那个年代呀，年轻小姐很清楚自己的义务!如果这位──这位……」对方话音渐弱，努力回想艾琳的姓氏。
「温特斯小姐。」哈波先生说。他发色斑白，发线向后露出明显的美人尖，眼睛漆黑如炭，嵌在半开半闭眼皮的深邃眼窝中后。他在椅子上弓起背，有如搜寻猎物的秃鹰向前倾。他每次说话都毫不例外地亮出獠牙。到目前为止，这个晚上最有趣的一点是──他并没有坐在艾琳旁边，他显然在这栋屋子的吸血鬼中是地位较低的;力量更强大的那些吸血鬼今晚还没有起床。真是小幸运。「我们的小小晚会能有新血出席真是不错。」
当然，要是艾琳早知道这是场晚会，更别说还会有吸血鬼在场，她根本不会来。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告诉她吧。她原本以为这是单纯的换书行动。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她正期望能为大图书馆的馆藏多添一本新书──过程中能免除暴力、狗血剧情或尖叫跑过走廊。显然误会大了。
「我登门拜访时完全没想到会见到这么重要的人物，」她不安地说，尽力装出无辜的语气，「我只想交换这些书，这是讲好的──」
「对，那些书。我们讨论过了。」这是房间另一头的女人首度开口说话。她一开口，窃窃私语的背景音便静止了。她轻触放在自己膝上那本书的红色皮革书皮──苍白的手指纤细而布满皱纹，火光为它们染上不自然的色泽。「说真格的，我认为我们应该私下讨论那件事。大家可以容许我们失陪一会儿吗?」她没有停顿，没让任何人有机会反对，「温特斯小姐，陪我去散散步吧。」
艾琳放下茶杯和茶碟──还有手术刀──站起身，裙襬随之沙沙作响，并且拿起她的公文包。她响应了收到的邀请函，打扮得文雅而朴素，穿着鸽灰色外套及深绿色滚边的长裙。以眼前的状况来说，她真希望自己还添加了大蒜、银器和运动鞋等配件。「我很乐意。」她喃喃道，接着便随那个女人走出房间。
由走廊一路延伸到楼梯上，都点着老式煤气灯，而不是比较新潮的以太灯。一幅幅阴暗肖像透过华丽的镀金画框朝外望，艾琳在许多幅肖像中都看到这家族中特有的鼻子和眉毛，与走在前面那女人高傲的脸孔如出一辙。
她真心希望自己没来这里。她只是想说难得一次用「交换」，而不是用偷的方式拿到书。她的好意没有得到回报。而且正好相反。
沃克太太──这屋里的其他人都叫她沃克夫人，虽然艾琳在调查这个家族时并没有查到任何爵位──在一幅特别戏剧化的画前面停下脚步。她转身看着艾琳。她的右眼用眼罩遮住，不过左眼充满考虑、思索、评估的意味。由于艾琳偏好别人低估、忽略自己，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原来妳就是恶名昭彰的艾琳‧温特斯。」她说，「妳主动找上我，让我不必去找妳，可替我省了不少事。」
「真的喔。」艾琳决定不再装了。看来她已小有名气，所以不如把任何掩饰的打算都丢出窗外。顺带一提，她现在正希望自己在窗外。「可以请教您从哪里听说的吗?」
「家族人脉。」沃克太太耸耸肩。她礼服上的黑玉装饰品在煤气灯光下轻颤舞动。「我只是偏好待在这里消磨时间，而不是跑去伦敦的红灯区鬼混……不过我岔题了。我向妳保证，温特斯小姐，我对妳的了解超乎妳的预期。」
「噢?」艾琳说，她以前有机会练习这种安抚的语气。这种语气暗指：您那么聪明，请再多告诉我一些。
「很好。」沃克太太看起来很赞赏，「如果我是妳，我也会这么说。」
该死，艾琳心想。「也许我们应该略过开场白，直接切入重点。」她提议。
沃克太太点点头。「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知道妳是另一个家族在玩的权力游戏中的棋子，我要知道来龙去脉，要知道妳替谁做事。如果妳希望活着走出这栋屋子，最好从实招来。」
艾琳眨眨眼。她已经为各种可能做好准备，从「我知道妳替一座跨维度的秘密图书馆工作」到「我掌握了妳的犯罪行动和计划的证据，我要勒索妳」，但这个出乎她意料之外。「我的老天，」她说，「真是太突然了。」
「妳的说词颇令人激赏，」沃克太太表达肯定，「声称妳是自由译者兼藏书家，并且提议交换书籍。用克里斯多福‧马罗失落的剧本《巴黎大屠杀》来交换我们手上约翰‧韦伯斯特的《伪装》。这桩交易对我们双方都有利，而且看起来颇为可信，应该是真有其事。但是温特斯小姐，这么诱人的提案似乎像是童话故事，不是吗?我们都知道童话故事不会成真。」
「童话故事成真的机率比您设想中来得高。」艾琳说。在这样一个高度混沌的平行世界里，叙事的典型很不幸地常会成真。可惜传统上「女主角被困在满屋子吸血鬼之间」的故事鲜少以喜剧收场，至少对女主角来说是如此。「老实说，我不懂您为什么认为我是个──呃，您究竟认为我是什么?」
「间谍。」沃克太太说。
「间谍?」艾琳用略微惊恐的语气说。沃克太太究竟知道什么?艾琳是大图书馆探员，她的工作和责任是从平行世界取回虚构作品。把那些书带回她跨维度的大图书馆家里，能够缔造大图书馆与那些世界的链接，大图书馆就是藉由这种方式，在许多不同世界协助维持「冷血无情的秩序」与「不负责任的混沌」之间的平衡。这是高尚的工作，要付出毕生心力，她因此有权使用大图书馆特殊的「语言」来号令现实。也因此常得偷书和逃命。所以严格说来，是的，「间谍」不可谓完全离谱。不过听起来她的假身分可能还没被识破。
即使她拿到韦伯斯特的《伪装》的机会正每秒都显得更渺茫。
「是的，间谍。为另一个家族策画阴谋的间谍。」沃克太太详尽地说明。煤气灯闪了一下，让她比原本更像保存不佳的尸体。她非常瘦，以致于在那一身厚重的黑色礼服下，她看起来像是以殭尸灾难作结的「潘趣与茱迪木偶戏」里的木偶。「妳没在听吗?我个人怀疑妳是替利兹的韦尔家族办事，有人看过妳在伦敦和派瑞格林‧韦尔走得很近。据说他已经和他们疏远了，不过那可能只是烟雾弹。又或许我该更仔细调查洛瑟罕的里德家族，我从好一阵子前就觉得他们有问题了，他们一定很高兴能把间谍弄进我家。」
严格来说，艾琳知道英格兰北部有不少吸血鬼。在这个世界的大不列颠，身为吸血鬼并不违法，不过吸干他人的血至死仍被归类为谋杀。她甚至事先知道自己要拜访的这个家里有吸血鬼，但没料到要应付一群难缠的阴谋者或是错综复杂的家族恩怨。
「沃克太太，」她终于说，「您完全弄错了。我不是间谍或密探，也不是您仇人的走狗。我与您家族的事务没有关系。我来只是为了换书。」她指了指公文包。「我准备好我方提出的条件了。」
「妳在浪费时间，」沃克太太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那本韦伯斯特根本不在这里。」
「那我就没有理由待在这里了。」艾琳冷冷地说。她在心里笔记：要查出他们究竟把韦伯斯特放在哪里，并且弄到手。这次可不会给他们任何报酬。她并不喜欢被人悬在丝线末端摆弄，即使诱饵是书也一样。
沃克太太不理会她撂下的话，只是上下审视艾琳。「如果妳知道太多，有一些方法能让妳加入我们家族。那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艾琳屈服了。遇到阴谋论者，有时候顺着他们的话编故事会比说服他们一切都是误会来得容易。「假设我拒绝接受这份荣耀呢?」
「妳身在充满吸血鬼的房子里，离城镇有好几公里远，四周都是荒郊野外，而且现在还不到午夜呢。」沃克太太的嘴唇弯成薄薄的微笑。「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地上不会留下任何足迹。要过很多天才会有人发现妳失踪了。」
「是的，他们大概会以为我带着一本好书把自己关在某处，不希望受到打扰。」艾琳赞同道。「请问，我有什么特别适合成为您家族成员的特质吗?我真心没想过我能有这类荣幸。」
如果她诚实一点，应该说：「不了，谢谢，再过一百万年也不可能，恕我失陪，我要把门踹开然后闪人了。」但是她很好奇。
「妳很聪明，」沃克太太说，「妳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我们现在横竖是不能放妳走了。妳也不用担心工作了。」
「是吗?」艾琳说。
「当然。一旦妳发誓效忠我的家族，立场上是不可能再做现在的工作。妳可以把工作留给和妳住在一起的同事。对了，他到哪去了?」
「有事出远门了。」艾琳撒谎。凯去参加一场家族宴会了。由于他是一条龙──即使现在呈现人类形体，而且担任艾琳的助手──宴会地点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知道他在很远的地方令她松了口气。沃克太太可能乐于多抓一个人质来逼艾琳就范。
「我很荣幸，呃，受邀以这种方式加入您的家族。」她言不由衷地说，「不过我还有其他职责在身，所以得和同事讨论一下──」
「当然。等妳在我们的地下室礼拜堂宣誓效忠，」沃克太太打岔，「并完成正式的歃血为盟仪式之后。我可不希望妳在从这里到伦敦的路上改变心意。」
真尴尬。艾琳颇擅长撒谎，但「正式的歃血为盟仪式」听起来挺危险的。再说，她并不想见识一屋子吸血鬼会在地下室建造什么样的礼拜堂。「我想花几分钟考虑一下，」她说，「对年轻女孩来说这决定相当重大。」
沃克太太看起来并没有被说服，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是的，温特斯小姐。不过我建议妳不要独自在这栋房子里乱走。这里住客的食物来源是本地医院的血库，不过有个词叫『挑衅』，而妳的手腕──」艾琳看着她上衣的蕾丝袖口，「让我来说算是不正经地裸露着。」
艾琳决定再给理性一个机会。「我要请求您在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前重新考虑，请不要把我们两人都置于……艰难的处境下。」
「求饶是没有用的。」沃克太太冷冷地说，「我预期妳在几分钟后到地下室来。如果妳没来，我们会来找妳。」
她大步走到楼梯口，波纹绸长裙拂在厚地毯上唰唰作响，接着她回头，用衡量的眼神看着艾琳，好像在数算艾琳血管中的每一滴血。「那包括我丈夫。」
□
艾琳看着沃克太太滑行般下了楼梯，然后考虑自己越来越有限的选项。
拿到那本韦伯斯特著作是大图书馆交给她的最新任务，而安排这场换书行动是达成使命最快速也最轻松的方式。错失这机会对她来说很不方便，但并不算什么大灾难。眼前的首要之务是让自己安全脱身。她放下公文包;它只会妨碍逃跑。公文包里放着她从另一个平行世界取得的马罗剧本，在那个世界这本书很普遍，所以不是什么重大损失。
她们刚才站在一幅肖像底下，那幅肖像似乎正对着她皱眉，在她的想象中，它的目光聚在她背上形成冰冷的一个点。她转身瞪回去。昏暗的光线及图画本身的年代让她很难判断画作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或是画里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甚至包括人的五官。它给她的整体印象是倒竖的眉毛、鸟喙般的鼻子、斗篷般的暗色衣着和吓人的眼睛。
它就和这栋房子里所有东西一样，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她走到窗户边，把厚重的锦缎窗帘拉开。
窗帘后面、玻璃前面，有沉重的铁条。
艾琳终于露出笑容。冷铁可以阻止人类，可以对妖精造成严重的不方便，但对大图书馆的仆人完全没用。
雨丝由外侧拍打着窗户。现在是晚上，正下着雨，她离最近的城镇有好几公里远，而且等那些吸血鬼发现她离开房子时，大概会在乡间追着她跑。何况乌兹河又泛滥了──显然在这个地区常发生──所以马路上不会有任何交通工具。
她以后应该秉持着「拿走」书的原则就好，别再妄想进行什么公平交换了。那样更快、更低调，而且不必与吸血鬼斗法。
她倾向铁条，压低音量用语言对它们说话。「铁条，安静地弯折分开，露出宽到能让我通过的空隙。」她喃喃道。
铁条在卡槽中轻颤一下，接着就像热蜡一样慢慢变弯，干掉的油漆从铁条上剥落，沙沙落向地面。
窗户上了锁──不过对语言来说这同样不是什么问题。「窗户，尽量安静地解锁、打开。」
锁头自行解锁时发出刮擦声，干燥的锁簧彼此摩擦，移到打开的位置，随着窗户敞开，铰链发出刺耳声音。
窗外没有排水管，不过沿着房屋侧面往下攀爬的浓密常春藤也堪用。
艾琳把裙子塞在腰间──以这个时代和文化背景来说颇不得体──并且从二楼窗户爬出去。常春藤都湿透了，非常不牢靠。她挂在窗外，暂停动作，轻声道：「铁条，恢复成原本的样子;窗户，关上并上锁。」然后才开始往下爬。她在他们发现她不见之前能争取到越多逃跑时间越好。
她提心吊胆地爬了半分钟后，脚踩到某个又湿又软的东西，结果失去平衡，一屁股坐进泥巴里。大雨倾盆而下，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艾琳一边挣扎着穿过疏于照料的熏衣草丛──她是闻出来的──一边判定问题出在她已太过习惯有后援了。身为图书馆员，实在不该有这种心态。但是，噢，此时此刻要是有后援该有多好。
闪电在头顶划过，两秒后雷声隆隆跟随。艾琳听着有无追兵。希望这天气有助于掩盖足迹。
她身后的黑暗中有某个东西发出叫声。那叫声听起来空空的，好像不是由肺里发出来的，但热切而饥渴。另一个类似的叫声响应它，距离更远一些。猎捕要开始了，而她是猎物。
雨水浸透她用发夹固定好的头发，沿着她的脸往下淌，再顺着外套和裙子流下，并尽力钻进她的靴子。要往北去一条可能空无人车的马路，还是往南去涨满的河流及更广阔的荒野?
此时此刻，河流是这附近最快的交通方式。她在研究这栋房子时曾注意到有座船屋……
一道闪电适时地提供光线，让她看见一栋类似棚屋的建物，坐落在原本应该是河岸的位置。不过现在它泡在水面底下三十公分深。
闪电也让她看到有个黑影蹲伏在建物和她之间。「妳别想走。」哈波先生咆哮，并且站直身体。
「别挡我的路。」艾琳大叫，她生气了，提高音量盖过风声。「我要拒绝沃克太太的要求。」
「我不认为。」雨水流过吸血鬼长而骨感的手指，从指甲尖端往下滴，他望着她，眼睛像煤炭闪着幽光。「我不认为，温──」
「地面，敞开来包住他的脚和脚踝，把他固定住。」艾琳命令道，「船屋的门，解锁然后打开!」
哈波先生脚下泥泞的地面像动物的嘴巴一样咧开，随着世界顺应她的话而自适应，艾琳感觉语言吸走她的能量。哈波先生小腿以下都陷入泥巴，她闪过他愤怒的捞抓跑过去。
船屋朝向河流，周围的光线勉强能让她视物。在原本是干船坞的位置，几艘划艇放在架子上，不过现在它们离底下的洪流只有几公分。艾琳涉水走向离她最近的小船。
哈波先生在她后方大叫：「她在这里!她在这里!」
她狠狠一推，把一艘船推下架子掉进水里。艾琳抓了支船桨后爬上船，此时哈波先生正好跌跌撞撞冲进门内。
他伸手抓她，她用船桨用力一挥，扎扎实实打在他胸前，使他踉跄后退。这一挥让她差点跌出船外，船摇摇晃晃地漂向开阔的河面，接着搭上了水流。
岸上传来尖吼声。艾琳隔着雨幕和黑暗隐约看出沃克太太的身影，她后面还有其他人影，都被闪电漆成了黑白色。
「妳会后悔的!」沃克太太朝着她尖叫。
「阅读愉快!」艾琳欢快地喊道，任河流带着她往下游的约克市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