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琳走进她的旅馆时已经接近午夜。她的裙子和靴子在地毯上留下一条湿印子。她本来以为自己非得给柜台职员一笔小费不可，不过他只是耸耸肩，问道：「小姐，您碰上淹水啦?外地来的客人可能会吓一跳呢。」
「是挺讨厌的。」艾琳赞同，庆幸有个合情合理的说词。河流把她冲得一路穿过城镇中央，从另一头出来。后来又被警察训斥，说她不该在河水泛滥的晚上还划船取乐。解释是没用的，所以她只是装出一副呆样并道歉，然后问到回旅馆的路。「我下次得更小心点才是。」她补上一句，接着便朝电梯走。
「不好意思，妳是温特斯小姐吗?」
艾琳没有先用大厅镜子察看问话的是什么人就转回身，她能为此举自我辩护的唯一借口是她又湿又累。的确，她听到的声音是年轻女性，而不是年迈的吸血鬼，但以她这种经验老到的探员来说还是太大意了。
从大厅椅子上起身的那个女人，在以太灯的照射下几乎在发光。她的发色是浓郁的金色──不是这个平行世界时下流行的像被漂白过的金黄色，也不是在月光下呈现的那种灰烬般的金色，而是像毛茛一样温暖而深沉的金色。她深色的外套微显过时──很昂贵、质量优良，但领口的剪裁太高，腰线又太低。她的手套是丝质，不是羊毛或丝绒，固定在她帽子上的面纱显然是后来才加上去的，而不是原始设计的一部分。不过泄露她身分的主要是脸──她美丽而安详，毫不在意较低等的生物怎么看自己。
她是化为人形的龙。
她开始穿过大厅走向艾琳，态度熟稔不拘礼到好像她们原本就认识。她们各自代表不同的阵营，行为都能影响多重宇宙的许多个世界，这项事实似乎只是不重要的细节。她的力量跑在她前面，艾琳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有种隐形的刺激感拂在皮肤上。她并没有艾琳遇过的一些龙那么危险──不过她也不是泛泛之辈。「我们应该没见过面，」她说，「但我对妳略有耳闻。」
「恐怕我对妳没有同样的了解呢，女士。」艾琳客气地说。
「唔，至少我知道妳以什么谋生。」那女人露出优雅的微笑并伸出手。
艾琳挤出笑容回应。她回绝了对方伸出的手。她能感觉到对方在人形底下潜藏的力量，这让艾琳十分警戒。「很抱歉，」艾琳说，「我实在不知道妳是谁，或是妳想要什么。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
女人收回她的手。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嘴唇噘起，不过她用另一个微笑把嘴唇拉平。「妳非常明智。也许我们该稍微聊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想问妳。我想这个地方的酒吧应该还开着吧?」就算打烊了，也会很快开始营业，她的语气隐含此意。
艾琳提醒自己不需要更多敌人。「我很乐意坐下来聊一聊，不过或许附近的茶馆更舒服一点?还有，如果妳不介意，我想先去换衣服……」她朝自己滴着水的裙子比了比，「另外，希望能请教妳的大名?」
「当然好。」女人说。她的笑容撑开了一点点。「我叫金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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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凯从来没提过金芝这条龙，艾琳认识的另两条龙(他的叔叔敖顺和敖顺的个人助理李明)也没提过。而且艾琳在这里也没办法取得大图书馆的档案，意思是她完全不能调查这个金芝(假设这是她的真名)的来头及她是否危险。
倒不是说大图书馆和龙族彼此为敌，他们基本上以礼相待，最严重的冲突是针对某些文本的所有权意见不合。但是代表秩序及现实力量的龙族，以及代表混沌、虚构及非现实的妖精，则确实是敌人──一直都是，而且对立激烈。艾琳因为有个龙族的个人助手兼学生，算是踩进了龙妖冲突的外缘，而她并不想涉入更深。
大图书馆并未和任一方结盟。图书馆员不该被牵扯进这场冲突。与一方结盟意谓与另一方为敌。大图书馆秉持中立而存在;只要稍微偏离这种立场，都会带来极大的危险。
那么金芝为什么来这里，而且是怎么知道艾琳的身分?又对她有什么企图?
艾琳换了衣服，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思考可能的答案。她不介意交新朋友──或是新盟友──也不反对与龙族一起喝茶。然而如果这条龙以为艾琳会服从她的命令，或是艾琳的忠诚是可以收买的，事情即将变得有点……尴尬。话说她想问艾琳的重要的事又是什么?她的话在艾琳脑海中萦绕不去，比起承诺倒更像是威胁。
她叹了口气。看来只能亲自去搞清楚那条龙想干嘛了。与一本好书共度宁静夜晚的计划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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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芝在茶馆里等艾琳，她已经在一张桌子边就定位。她在面前摊开一本小笔记本，正在写东西，不过她一看到艾琳就快速把笔记本收回手提包。
茶馆里灯火通明，以太灯的强光溢到店外又暗又湿的人行道上。每面没有窗户的墙上都嵌着镜子，茶馆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明亮而干净的空间，边缘镶着昂贵的深色木地板。男女侍应生穿着朴素的黑白色制服静静穿梭游走，表情木然得就像娃娃。韦尔提过这间餐厅是本地大部分间谍会面进行非正式谈话的地方。韦尔知道最有趣的情报，那是他身为伦敦首席名侦探的本领。虽然韦尔对他不知道的事真的是一窍不通，但他知道的事通常都非常有意思。
艾琳让侍应生替她拉开椅子，然后坐在金芝对面。两个女人隔着菜单互相打量。艾琳再次感觉到那股潜藏的力量。她试着判断对方是刻意要她感觉到并有所忌惮，还是单纯缺乏练习而没有控制好。
「和我一起喝茶不会让妳背负任何义务。」金芝说，「那是妖精爱耍的花招。我们可以各付各的。」
「听起来很公平。」艾琳赞同，「妳要点什么?」
「双人茶点好像不错。有茶、三明治、蛋白杏仁饼──」
「已经超过半夜十二点了。」
「那又如何?他们还在供应啊。」
艾琳点点头，任金芝点餐。她瞥向室内的其他人，用镜子细察他们的倒影。几乎没有人落单，大部分的桌位有两到三个客人，头凑得很近在低声交谈。角落里的钢琴发出甜美琴音，声音不会大到扰人，却足以掩盖细微的谈话声。
「我重来一遍吧。」茶一送上桌金芝就说，「很抱歉我们一开始进行得不太顺利。我叫金芝，事奉南境女王。我的职位不高，负责统治区区十几个世界。很感谢妳愿意与我会面。」
「这是我的荣幸。」艾琳配合对方一板一眼的语气说，「我叫艾琳，大图书馆的仆人，不过资历尚浅，此外我是这个世界的驻地图书馆员。不知道我为什么得到妳的关注，不过当然很荣幸能在这里接待妳。」晚点再来问金芝怎么知道要到哪里找她。「妳的茶要怎么调味?」
「加一点牛奶，不要糖。」金芝说。她等着艾琳把杯子斟满，显然她展示地位平等的姿态已经到了极限──地位较低的人要负责倒茶。「妳认为我刚才的说法符合专业的礼貌吗?」她补了一句。
「应该吧。」艾琳说。她在自己的茶里加了一些牛奶。「不过『区区十几个』世界?希望我没有耽误妳任何重要的工作。」
「都是些行政工作，」金芝坦承，「实际要做的统治工作很少，而且全是在幕后进行。那些世界没有一个受到混沌力量威胁。不过还是说重点吧……」金芝对艾琳露出笑容，她显然特地练习过以展现友善的姊妹情谊。这笑容触动艾琳脑中每一个警铃。「和一本书有关。」
艾琳用双手捧着茶杯。「我手边可能没有那本书，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大部分的大型图书馆有哪些，也知道不少很不错的书店。」她说，「妳能告诉我作者与书名吗?」
金芝哼了一声。「如果我要的只是这个世界一本普通的书，我派一个仆人去找不就好了。我才不需要找图书馆员谈。」
「那妳究竟要哪本书?还有它在哪一个世界?」
「我对某一个版本的《西游记》有兴趣。」金芝啜了一口茶。「妳当然知道这本书。它属于某个特定世界──而且不是这个世界。我可以告诉妳细节。我相信妳们大图书馆里有很多不同版本……」
「恐怕我们的书是不出借的。」艾琳断然说。
然而，她确实知道《西游记》──在许多世界里，它是中国文学的四大古典小说之一。这本书写成于十六世纪，掺杂历史、神话和哲学元素。故事是一名僧侣不远千里要前往印度取回佛经，同行的还有一群超自然生物。这本书内容包括惊心动魄的冒险、幻化形体、狠狠修理怪物，以及踩在云朵上到处飞。僧侣本人的贡献经常只是站在一边耍废──或是被列为某一章节主要怪物的菜单主菜，实际的打斗工作都由他的同伴一手包办。精采好戏集中在孙悟空和猪八戒身上。大多数图书馆员即使没有实际读过这本书，至少也一听就知道。
但有些要求非拒绝不可，哪怕提出要求的人有多危险。「这实在是不可能。」
「即使妳们有不止一本?」金芝的眼睛闪现愤怒的光辉，像是剑面反射的阳光。
「这条规定很严格，不能破例。」艾琳保持平静的表情。显露惧色只会证明她是比较卑微的生物。「不过这条规定指的是大图书馆本身的馆藏。如果妳要的是文本内容，我是可以让人复印一本──」
金芝还没听完已傲然摇头。「不，要的是原始版本。最好是明代的版本，不过晚一点的也行。」虽然艾琳刚刚拒绝她，金芝看起来却并不泄气。「也许我先解释一下原因?」
艾琳注意到金芝的措辞非常谨慎，她实际上一次也没有要求艾琳替她取得一本《西游记》，或甚至暗示她个人想要这本书。她说的是「我对这个有兴趣」或是「要的是」。非常有玄机。「床边读物?」她臆测道。
金芝笑了，她没料到艾琳会这么说，看起来真心觉得逗趣。她自顾自地从刚送上桌的三层式点心盘取用食物──点心盘上堆满三明治、司康、小蛋糕和蛋白杏仁饼──并示意艾琳也不要客气。「恐怕没那么单纯。是这样的……」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她的态度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意味──好像一切都只是她在展现出近似于常犯错的人类的样子。我们都是女生，妳可以信任我。
「南境女王是统治龙族内王国，还是该说是『女王国』的四大女王之一。」
「我知道四个国王统治四个外王国，四个女王统治四个内王国。」艾琳说。她好歹从凯那里问到了这点信息。「而外王国比较靠近混沌世界，内王国则靠近秩序世界。」
金芝点点头。「最近赵部长决定……退休，而女王陛下决定给两个较资浅的仆人递补此职缺的机会。所以她让我们两个人比赛。」
「她要你们替她找一本书。」艾琳说。是的，也许南境女王陛下还给她的仆人设下了其他关于统治和行政的各种考验，但如果没有的话，艾琳可要崇拜她了。去找这本书给我。那女人──那条龙──女王──显然很清楚什么东西最重要。
金芝解剖般剥开小黄瓜三明治。「是的，」她终于说，「她要我们替她找来特定的一本书，藉此展现我们的能力。把那本书带到她面前的朝臣将晋升高位，失败的一方……则将付出代价。有志寻求高位者也得接受失败的巨大风险。」
艾琳深思地在司康上抹奶油。「我了解妳为什么会考虑找图书馆员，」她说，「但我不能给妳大图书馆的藏书，而外头的《西游记》版本多如牛毛……我根本不知道从何找起。妳说妳知道那本书在哪个世界，但我不认为龙族和图书馆员用来指称平行世界的系统是一样的。即使我们接受委托……不过我们是不接受委托的。我甚至不确定妳究竟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字。」事实上，最后这一点让艾琳很紧张。
「朋友的朋友，」金芝说，「认识凯，东海龙王之子……」她停口，「请原谅我的官腔，积习难改。总之，我听说凯待在这个世界，有个图书馆员在事奉他，而我想找个图书馆员问问题。我相信妳能理解我的思路。」
「的确。」艾琳赞同。她内心的警铃已经升级到微微沸腾的程度，不过她没有显露出来。金芝对凯、艾琳和大图书馆知道得太清楚了，这对艾琳的安全没有好处，也可能对凯构成危险。
可是妳为什么要挑凯不在的时候来找我?她多疑的一面发表评论。而且为什么妳不先去找他?这套说词盛不住水，它绝对有漏洞。
艾琳保持平淡的表情，她总不能直接说这条龙撒谎。龙在受到冒犯的时候，一般是不会顾忌伤及无辜这回事的。「但恐怕我不是替凯工作。我也很讶异妳会到这里──我是指约克市──找我。」
「我派了一些仆人查探妳的下落，」金芝耸耸肩，「我不是那种凡事亲力亲为的人，我偏好雇用专家。」
「譬如说图书馆员。」艾琳附和。
「嗯，一点也没错。」金芝向前倾，「我当然并不想和妳谈任何条件，那非常不恰当。妳很确定地表示妳是独立的，让我很庆幸。」
艾琳的危险信号灯一路亮到底。这是大图书馆设计的某种测验，要看看她怎么反应吗?不，这想法太偏激了。但金芝是不是刻意拐弯抹角地请求帮助，准备之后可以推得一乾二净?如果是的话，她想从艾琳这里得到什么帮助?
金芝刚才承认这是龙族朝廷中内部势力角力的中心点──不过她回避说明事情究竟有多重大。这代表确实事态重大。有鉴于此，艾琳──以及所有图书馆员──都要闪得远远的。
「那真是太好了，」艾琳迅速说道，「因为我真的是中立的，大图书馆真的是独立的，我们绝对不愿涉入龙族政治──更别说龙族朝政了。我很乐意与妳共享茶和三明治，但超过这个范围的事是绝无可能的。」
金芝瞇起眼，靠回椅背上，客套的面具消失无踪。她拿起一片饼干，用手指折断，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指甲变长了，像爪子一样。「真有意思。」她说，语气像在骂脏话，「我还以为我只是要平衡一下局势呢。」
「我不明白。」
门被人大力推开，一群人从夜色中跌跌撞撞地进门，帽子和雨伞都被大雨给浸得湿透。即使时间已超过午夜，而且下着大雨、河水泛滥，约克市仍然热闹得很。
「据我了解，我的竞争对手已经取得一个图书馆员的协助，显然不是每个图书馆员都和妳一样有原则啊，艾琳。」
艾琳耸耸肩，但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脊椎往下窜。「这我完全没听说。」她说。大部分图书馆员的工作计划她都不清楚，当然，除了大家都要负责搜集书本，这不必讲也知道。但想必没有哪个脑筋清醒的图书馆员会涉入这种事吧?那代表把大图书馆扯进龙族政治里，可能使其他出外勤的图书馆员轻易被与此事有利害关系的龙族锁定。至于如果妖精发现──甚至只是怀疑──大图书馆在与龙族合作，又会有什么反应……凯是大图书馆的实习生，或许已是龙族与图书馆员可被允许的工作关系中唯一的状况。即使如此，艾琳始终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和凯被牵扯进龙族政治。横生枝节绝对不可容许。
「是吗。」金芝的语气像锋利的金属。「你们彼此完全不交谈吗?」
「我们恐怕不像你们龙族的组织那么严明。」艾琳敷衍地说。她需要更多信息。「我很讶异妳对竞争对手的动态这么了解。」
「唔，如果我因为图书馆员介入而没能拿到书，我是不会忘记的。而且我会确保其他人也听说这个消息。」
艾琳放下茶杯向前倾。「妳是在威胁我吗?」她客气地问。
「不是。」金芝回答的速度有点太快。「当然不是。我可不会勒索妳，藉此说服妳做不道德的事。我并没有打算把妳扯进这件事并站在我这一边，我只是建议妳让比赛条件公平一点。我要妳确保我的对手，」她的嗓音在片刻间燃着怒意，「不会得到帮助。这听起来应该还算合理吧?」
她垂着眼皮望向艾琳。钢琴乐音填满沉默，隐隐还听得到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响。
「我要有证据证明妳说的这些事。」艾琳慢慢地说。目前这只是金芝的一面之词，但如果是真的……那么某个地方的图书馆员犯了大错，还把整个大图书馆置于险境。这将破坏大图书馆努力维持的中立，几世纪来的苦心。一般的妖精并不会过度反对艾琳与龙喝茶吃三明治，就像一般的龙不会反对她和妖精一起喝茶──虽然两方都可能表示不屑。但是试图影响龙族朝政?涉入一场竞逐高位的生死竞赛，还有可能左右结果?在这么深入的议题上选边站?那会使妖精全体都敌视遇到的每一个图书馆员，大图书馆有可能因此毁灭。
「我没办法提供妳另一个图书馆员涉入的证据，」金芝打开手提包，拿出几张纸。「但这是我们奉令要找的那本书的细节，还有它源自哪个世界的信息。妳要怎么处理这些情报由妳决定，我并无意背负对妳施压的罪名。不过不用说，妳心里应该有底──既然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就能够再找到妳。」她弯起嘴唇微笑。「虽然妳非常专业，不至于让这一点影响妳选择怎么做。」
「我是很专业，」艾琳冷冷地说，「不会浪费时间应付空洞的威胁。」
但她仍伸手拿走那几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