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艾琳和凯直到过了午夜，才终于能不再奔跑。
早先他们在北方银行即将关门之前在门外会合。艾琳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每次她停下来和某人交谈，哪怕只是问路，他们都会很感兴趣地靠近一点。事态越来越明白，胡不是放她走，而是用一条长牵绳拴着她，想要连她的联络人──所谓的另一个图书馆员──一起抓到手。她尽力表现得像是她和凯刚好同时走进北方银行，但她不确定监视者是否被骗过了。
往好处想，要求与银行职员私下面谈，表示她和凯会被护送到私密的房里，远离公众目光。艾琳用语言说服那可怜的职员她已出示完整证件，所以她现在握有大把本地现金。她也把之前的图书馆员留在保险箱里、不幸已经过了时效的身分证明文件收好。他们扯谎说要避开报社记者，从后门离开，之后便一直没停下脚步。
不可否认，跟踪他们的人倒是没有公然亮枪，或是撂下「停住，否则我们要射你们了」之类的狠话。但他们和先前逮住她的暴徒是同一类型──冷静，专业，绝对有武器。其他人看到他们都会又敬又畏地让路，或是乖乖回答问题(例如「你看到刚才那一男一女往哪走了吗?」)。艾琳愿意打赌，若是在警局要指认犯人，即使这些家伙和一排马铃薯麻袋站在一起，也没人会指认他们。那对健康有害。
他们整个晚上忙着跑银行、商店和夜总会，试图甩掉追兵──最后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现在他们躲藏在一间已打烊的百货公司里。保全更有兴趣安静过日子，而不是抓小偷。他巡逻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挥动手电筒的方式让人从大楼另一端就能看见。这让艾琳和凯有时间坐下来计划下一步。
「帮我拿你能找到最大开本的地图集。」艾琳吩咐。他们在书籍和文具区。他们先前经过女装和珠宝区时，她停下来摸走一个大吊坠盒，它上头缀满水钻，俗丽到令人发指。她也打算弄一套新衣服。艾琳平常凭直觉选的衣服──朴素低调──以这个时代和地点来说完全不适合。即使她选对了裙子长度，也就是过膝一点点，她的衣服还是太单调了。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还穿着不招摇的深色衣物，一点都不亮丽。而且那顶时髦的钟形帽戴在她头上怎么看都不对劲。难怪他们这么容易被跟踪。
「我来找找……」凯沿著书架走，在昏暗中必须凑近去看书名。他们不能冒险打开店里的灯，他得将就使用月光和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灯光。「城市，还是乡村地图?」
「世界地图。」艾琳说。她把写着伊瓦里斯特名字的纸从隐藏处取出来，开始尽可能把它折得小小的。「因为那本书，我们下一站可能要去中国，不过去机场前还是先试着确认到底要去哪里吧。」
「很合理。」凯说，「现在妳何不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来百货公司，而不是旅馆，或任何可以睡觉的地方?」他抽出一本大书，拿到艾琳坐在地上的位置。「还有我要怎么处理这个?」
艾琳朝着她面前的地板点点头。她把折好的小纸块塞进吊坠盒，用力把盖子盖上。「抱歉，凯，这几个小时我太忙着逃跑，我们还没有机会好好讨论一下计划。我要试着用卜卦找到伊瓦里斯特，然后我们要购物。」
「我以为妳不碰魔法。」凯把沉重的书咚一声放在地上，然后往前拖了几公分，让它处在一束月光下。「行了，光线应该够。还有妳说购物?这是庶民商店耶。」
艾琳握着链子让吊坠盒悬在空中。「这不是魔法，是语言。藉由语言所写的名字，我在这里能清楚地和伊瓦里斯特连结。我希望──注意关键词是『希望』──能用这本地图找出他在哪里。接着我们的下一步是去找他，中止整个事件──或至少让大图书馆置身事外。」她驾轻就熟地忽略凯抨击购买成衣的事。
凯沉默了一下，艾琳则翻开地图集，把吊坠盒悬在它上方。「妳不觉得我们该留在波士顿这里调查图书馆遭破坏的事吗?」他终于说，「如果是某个妖精在攻击大图书馆……」
艾琳抬头看他，扬起一眉。
「胡在某些事上可能骗了妳，但不表示他的所有话都是谎言啊。」
「重点不光是某人──不管是妖精还是谁──炸掉了刚好有连接大图书馆和这个世界穿越口的图书馆。」艾琳说。先前的愤怒还在她体内燃烧。「他们炸掉了一座图书馆，一座图书馆，凯。他们不只得罪了我，还攻击与侮辱了每一个使用那座图书馆、对那座图书馆有所付出的本地公民，包括哪怕只是将来可能会使用它的公民。」她看到吊坠盒因愤怒而颤抖，赶紧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我是想知道谁破坏了波士顿这里的图书馆，但那不是优先事项。在我们找到伊瓦里斯特、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之前，都不能先查这件事。但我衷心希望不管要负责的人是谁，那人最后会被拖到警察局，被暴民扯断手脚。」
「艾琳……」凯的语气表示：「妳不是真心的，对吧?」他确实有这类误解，以为她基本上是个好人。她不懂这两年的相处下来他怎么还会这么想。
「好吧，我收回让他们被扯断手脚的白日梦。」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过不要期盼我会对破坏书的人仁慈，凯。不论是谁。」
即使是我，这想法在她脑中闪过，同时她在翻开的地图集上方摆动吊坠盒。「我面前的地图集的页面，翻动;吊坠盒，指出你装着的名字所代表的图书馆员人在哪里。」
书页像被风吹一样掀动，然后开始隆起，一页一页地翻着，展示出一个又一个国家──艾琳手中的吊坠盒则像占卜摆锤一样摇摆着。艾琳一边深呼吸一边看，绷住自己对抗语言发挥效力的同时而轻微耗去的能量。这种感觉并不是大量流失能量──不像(举个例)弄胡涂半打旁观者或是使运河结冻那么严重──但今天发生好多事，她已经很累了。
「如果胡不是你认识的人，」她眼睛继续盯着摆动的吊坠盒说，「他可能会是谁?毕竟你认识青松和金芝──即使没有见过，至少也知道他们。」
「他的态度和举止听起来至少是低阶的贵族。」凯说，「但我没听过姓胡的王室成员或高阶贵族。我在想他可能是某人的侍从。」
「你说的某人，是我们的两个猎书者之一吗?」
「或是想影响战局的另一个派系。真可惜我没能离得再近一点，没能看见他……不过我确实想到那样一来他就会看见我了。」
艾琳点点头。凯不想涉入其他龙的事务──至少他不想被逮到这么做。这点她也赞同。不过从她较为自私的角度考虑，凯人在这里的事实隐瞒得越久，他就能在寻找伊瓦里斯特一事上帮更多忙。
还有另一个因素要考虑。龙族会聊她和凯的八卦吗?如果这里有人认得凯，会不会也能推导出艾琳的身分──一个出任务的图书馆员，而那任务可能与他们有关?还有长期来看，她真的能一直和凯合作下去吗?有鉴于和龙族结盟是禁忌，她会不会在不经意中对大图书馆造成麻烦，也就是她现在正试着阻止的同一类问题?艾琳很确切地避谈龙族政治，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招致责怪。但如果有人证明──甚至只是怀疑──龙族与大图书馆有全面性的勾结，谣言可能会把艾琳和凯视为另一项明证。
书页不再翻动，吊坠盒往下拉扯。艾琳认出页面上是哪个国家时不禁皱眉。「等一下，那是美国耶，就是这里!」
「妳确定它运作正常吗?」凯问。
艾琳揉了揉额头，渴望睡眠。「唔，如果不是，我们已经身在譬喻上的海底十公里，而且还在继续下沉……对喜欢住在海沟里的龙真是抱歉。」
「底下那些龙都古板得很。」凯说，看那正经八百的表情，他一定在开玩笑。八成是，她心想。「可是没道理在美国啊，那是本中文书。」
艾琳点点头，仔细思考。「咱们先假设卜卦正确，伊瓦里斯特因为某些原因而在这里。」她凑上去研究吊坠盒指向的那块北美洲，但地图上的字太小了，而且所有城市都挤在一起。「你最好帮我找一本北美洲地图集，或起码是美洲地图集。然后如果有的话，顺手拿一些以城市区分的旅游指南。」
一分钟后，凯带着另一本地图集回来，并道歉说他找不到本地的旅游指南。艾琳重复先前用语言施展的技法，看着翻动的页面和摇摆的吊坠盒。结果确切无疑。「纽约，」她说，「它指着纽约。」
「唔……」凯终于耸耸肩，和她一样一头雾水。「至少比中国近。」他表示。
艾琳仔细看了一下面前的地图。「它大约在，呃，三百公里以外。」
「搭飞机可能是最快的方法，」凯深思地说，「但我不确定班次有多密──也不知道保全措施会是如何。波士顿和纽约之间应该有铁路吧?还是汽车会更快?」
「雇车会留下书面纪录。」艾琳说。
凯坐到艾琳身边的地上。「但是如果胡怀疑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他应该会盯着主要的出城点。不论有什么企图，他可以预期在那里抓住我们。今天晚上我们已经避开他的手下够多次，足以知道他想抓我们。」
艾琳轻咬下嘴唇。「对，」她慢慢地说，「但是胡要把人力分得很散，才能同时盯住空中、马路、铁路，甚至是海上……让我们有更大的机会溜走。尤其是我们改变外型之后。」
「啊，难怪妳说要购物。」凯说。他看看四周笼罩在阴影中的货架和陈列柜，表情阴郁。「我们至少可以闯进更高级一点的店吧?」
「我们的目的是低调。」艾琳提醒他。
「还有一件事……」他趁她来得及揶揄他的虚荣之前说，「妳的头发。」
「松掉了吗?」艾琳抬起手触摸，看看她的发髻是不是快要散了。
「不是，是它很长。妳应该注意到在这个时代和地点，妳这个年龄层的女人都剪短发吧?再戴上那些小帽子?」
「但是我留了好多年才留长……」艾琳停口，深吸一口气，屈服于剪短发的主意。他们目前看到的二十岁到四十岁女人，清一色都剪了俏丽短发。「噢，好吧，但如果你别对着我奸笑会好很多。我猜猜──所有年轻的王室龙族都受过美发训练，以及其他有的没的。」
「没有，不过我随时准备好学习。」凯回答。
最后他们来到位于五楼的缝纫用品区，路上不忘闪躲那个保全。艾琳坐在一团路灯光晕中，凯则去找剪刀。她无奈地叹口气，拔下固定头发用的发夹和发插，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对我说说，」她轻声说，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龙族和王室、高阶贵族、低阶贵族、侍从等等……我想搞清楚我们要应付什么状况。如果胡在替青松或金芝办事，谁知道还有多少其他特务埋伏在阴影里──」
「龙是不会埋伏在阴影里的。」凯坚定地打岔。
「就连短暂实验犯罪生活的龙都不会吗?」
「妳永远都不会让我忘了那件事，对吧?」他挪到她后面，握住她披散的头发。「我哪天一定要查出妳以前的糗事，然后在接下来几十年不断提醒妳。」
艾琳试着不沉浸在「接下来几十年」带来的窝心感中。盘算到那么久以后的事只会让人失望。她一直以来都知道最好还是专注在眼前立即的事物上──下一本书，下一堂课，下一项任务。都怪凯，他让几十年的友谊听起来很有可能发生。
这时他开始锯她的头发，他拉扯她的发根，她忍住哀叫。「哎唷。」她说，音量很小，但放了感情。
「在理发店看起来一向很简单啊。」凯的语气很困惑，「妳的头能不能不要动?」
耳朵被意外削掉并不在艾琳的「可能职业灾害」清单上。图书馆员的生活真的充满各种学习机会。「如果金芝或青松带了人来找那本书，我们要应付的人数可能是多少?」她咬着牙问道。
「唔，妳还记得我说过，像我这种有王室血统的年轻龙族，可以载一到两个人吗?」
「嗯。」
「正常来说，有王室血统的龙不会亲自载运东西或人，」凯解释，「所以仆人会负责这工作，并且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只会为个人特别喜爱的人破例。」他的手指短暂地擦过她的脖子侧边，不过这动作偏向温情而非激情。虽说它达到了双重效果。
「好吧，」艾琳说，尽力忽略他皮肤与她相触的触感，「如果我说错了要纠正我。金芝和青松没有王室血统，但是高阶贵族。他们有足够力量穿梭不同世界，但他们的力量强到能让一些仆人跟在后面吗?」
「可能可以。」凯承认。她头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冷空气掠过她的脖子后方。「也许最多六个?不过真要说起来，比较可能只有两、三个。出身高贵的龙是少不了仆人替他们打点生活的。」
「嗯，是啊。」艾琳说，「除了仆人，谁能负责订旅馆、买通帮派分子、查资料……」她想转头看他，但他又忙着用剪刀了。「不过你倒是从来没提过你想要有仆人。」
「我太年轻了。」凯平静地说。剪刀冰冷的金属碰到她的皮肤。「如果我再大一点，他们会期待我参与一些更重要的事。我会有个侍从或保镳，或之类的人，就像我可敬的叔叔有李明一样。」
「他正是胡让我联想到的人。」艾琳想起和胡在车上相处的情形。
「李明?」
「是因为胡对待我的态度。」艾琳试着不动到头部又能用手势辅助说明。「他有同样的风度和权威感，而且他提到他的主人。他不只是随便一个部下，他是某人的亲信。」
「只可惜那仍然不表示我知道他是谁。把头往左边转一点……对，谢谢。」剪刀再度擦过她的皮肤。「龙的数量比图书馆员多，而妳也不认识所有图书馆员。」
不可否认，艾琳确实在想凯不认识每一条龙真是不方便，不过她尽力装作无辜。「龙可以改变身分地位吗?」她问，「譬如说他们的工作能力特别强?」
她后方沉默了许久，她感觉凯正在好几种可能的回答中挑挑拣拣。也许龙族阶级的个中奥妙不是图书馆员可以听的。「唔，有标准可循，」他终于说，「血统确实要列入考虑。妳总不能期待和图书馆员一样。有些龙生来就是比别人优越。大部分的人类文化也接受这种概念。个性和能力会造成影响，不过良好的服务自然会受到认可。当然，大图书馆里的情况又不一样……」
凯的语气之所以带着歉意，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艾琳对世袭的优越地位很有意见。他并不真的认为她是对的，但他宽宏大量地包涵人类的感情。这是龙族对低等生物的体贴。
她又凭什么批判他们?艾琳极度疲惫地心想。她是靠偷书为生的人。即使理论上这是为了保护宇宙的平衡，但仍然是偷书。她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带着优越感说话?
「好了。」凯抚顺她的头发，有那么几秒，感觉他在抚摸它。她克制住颤栗。他向后站。「妳觉得怎么样?」
艾琳站起身，走向最近的镜子。讶异地发现她的发型看起来挺优雅的。「好手艺。」她说。
凯耸耸肩，不过看起来很得意。「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把我的头发烧了，以免有人用它来追踪我。拿一些衣服，装进行李箱。」她看到他执拗的表情，不情愿地补上一句：「当然，在钱柜里留下合适的金额。然后去火车站，搭火车去纽约。」她想了一会儿。「别忘了在收拾行李时，顺道再去这间店的图书区一下。我们可不想被困在火车上时没东西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