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每次要去冒险犯难时，该把极度重要的文件藏在哪里总是令人大伤脑筋。外侧口袋?太容易弄丢了──或是太容易被人随便一搜就搜出来。内侧口袋?好一点，不过如果被搜身，还是很可能被搜出来，而且到时候这文件很重要也会变得太明显。塞在乳沟或夹在丝袜顶端内侧?比起言情小说给人的印象，这其实非常不舒服。艾琳最后决定把写着伊瓦里斯特名字的纸张放在内侧口袋，并且期盼不会有人对它感兴趣。
「美露莘安排速移送我们去衣柜，之后再去A|658世界的穿越口，真是帮了大忙。」她说。这为他们省下在大图书馆来回穿梭的半天时间。现在他们有了大致符合这个一九二○年代美国的服装。凯欣然接受他合身的阻特装和宽沿绅士帽，艾琳则单纯庆幸自己穿的是适合跑步的及膝裙。
「才怪，这只是务实。」凯绝对会否认他在生闷气，但自从被迫在美露莘的前厅等待以来，他的情绪显然处于相反的一端。艾琳到现在大胆说出的每一个意见都遭到他反驳。「重要的事务需要快速的反应。如果她能派出额外图书馆员会更务实一点。」
「除了我们?」
「除了妳。她已经清楚表明她没把我当成图书馆员。」
「她疑心病很重。」艾琳说，「她叫我脱衣服给她看我的大图书馆记号，然后才放我进去。而且我相当确定她轮椅的毛毯底下藏着手枪。她也知道你是龙，我很意外以目前的局势而言，她并没有想阻止你一起来……请注意我并没有站在她那一边，凯。」
「那里连个可以读的东西都没有。」凯碎念。
艾琳懊恼地翻了个白眼。「如果这整件事最糟的部分是你在没有东西可读的地窖里受困半小时，我们真的算很幸运了。」
她看了他们所在的房间最后一次。这里堆满来自A|658的西部作品，封面上装饰着下巴紧绷的牛仔、人立的马匹和胸部快满出胸衣的女人的惊悚图案。她希望自己不必去那种地方，她对马并没有爱。「总之，我们出发吧。等我们到那里，应该已经接近傍晚了。如果运气好，银行应该还开着。」
她走到门边转动门把，然后往外推。有那么一会儿，门似乎卡住了，好像另一侧有什么东西挡着，她皱起眉头。
「有什么问题吗?」凯问，忘了他在赌气。
「也许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抵住它。等一下。」艾琳用力推，这次门动了;她跌进门后的房间，然后惊恐地僵立原地。
这是一座废墟。墙外的城市喧嚣有如遥远的嘲弄声，车水马龙的微弱嗡鸣及人声与他们身处其中这间房最近受到的损害，形成可怕的对比。
在接近黄昏的天光下，可见最近才掉落的木材和崩塌的砖块到处散落。他们进入的这个房间是典型的十九世纪美国或欧洲风格市政建筑，但其中一侧受到严重破坏。墙壁向内垮入房间，墙上布满烧灼焦痕。其中一根木梁掉下来时抵住他们刚才通过的门──那就是艾琳用力推开的障碍物。满地都是破破烂烂的书，骨白色的页面上有污渍般的焦痕。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源自最近刚发生的爆炸或火灾──让艾琳觉得呼吸困难。她用手捂着脸，试着呼吸，试着冷静。试着不去想火、燃烧的书页、烟和毁灭──还有最重要的，妖伯瑞奇的声音。
「这场大火，或爆炸，或不管是什么……」她看看四周，「一定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你看，天花板没了。」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微暗的天空，黄昏时的清澈蓝天。她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显得陌生，她得振作，她隐约地想。眼前状况太危险，容不得她掉进记忆漩涡。她感觉自己把指甲抠进掌心，逼自己冷静、镇定、理性。这没有用──在内心深处，在真正要紧的位置，没有发生作用。她还是回想起火和燃烧的书本。「可是所有书都没湿，所以它们还没淋过雨。我们得查出发生什么事，而且是在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艾琳开始小心翼翼地穿过满地落石，这时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她讶异地抬起头。「怎么了?」
「妳还好吗?」
「当然。」暂时的脆弱已随着记忆褪去，她又完全能掌控自己了。她必须掌控自己。「我只是气炸了，没别的。怎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摧毁这种地方……就算和我们的调查无关，我也要某人付出代价。」
她愤怒地甩开凯的手，走到房间另一头把门踢开。门外是条走廊，右端被掉落的石材和碎裂的窗户堵死了，他们只能往左转，然后半爬半走地下了楼梯到达一楼。每一个动作都会扰起爆炸遗留下的石尘，并且使得被压住的书页沙沙飘动，好像在伸手求助。
「这个地方还能和大图书馆保持链接多久?」凯跟在她身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艾琳不得不承认。「很庆幸它让我们进来了──但是谁知道这出入口能维持多久?我们可不会为了实际验证如果图书馆被毁会发生什么事，而到处摧毁图书馆……」
凯不再说话。艾琳听见在这栋脆弱的建筑破损的墙壁之外，有汽车喇叭声、无轨电车的铃声、经常的叫嚷声。然而在这里头，她的周围尽是毁败，这么多掉在地上的书都没有人试着去挽救。感觉就像穿过一座个人化地狱，她和其余世界间隔着一层玻璃。她甚至不再意识到凯就在她后面几步的距离。她心想：我该早一点来吗?会有差吗?如果我直接赶来，或是更快说服美露莘或考琵莉雅，或是……
凯再次抓住她，她这才发现他们已走到建筑的一面外墙边。「艾琳，我们有计划吗?」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本来想试着深呼吸，但空气里仍然有太多灰尘了。她的眼睛好痛。「一切都没变。我们要先去银行，拿钱、文件，找地方住。」
「钱这个字引起我的注意了。」陌生的声音说。
艾琳和凯都转身。有个男人正看着他们，他站在两堵崩塌的墙壁之间的缺口处，那使他能一眼掌控这一区的动态。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条纹西装，帽子戴得斜斜的，半遮住双眼。肩膀和袖子上积了一些石尘，显示他已经在那里守候了好一阵子。
当然，真正吸引艾琳目光的是他手里握着的枪，正对准他们两人。它大约九十公分长，他一手托住枪管，另一手扣着扳机。她对枪所知不多，但它看起来大而令人不安。「那是汤普森冲锋枪吗?」她问。
「看来妳受过教育啊，小姐。我们叫它汤米枪。别给我开枪的理由，我们就能相处愉快。」他噘起嘴吹口哨，他们右方有另一声口哨响应，接着是朝他们走近的脚步声。
「可是你为什么要拿枪指着我们呢?」艾琳希望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无辜，而不是愚蠢。不过拿枪指着人经常带来愚蠢的回应，她在枪管的两端都待过，问她最清楚。
「因为就是这样。」男人的回答毫无帮助。「罗伯，你觉得他会想和他们谈吗?」
另一个男人从阴影里冒出来。他也擎着一把汤米枪，和第一个人一样，把枪对准他们。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艾琳知道好几种用语言让枪失去作用的方法，但讲话要时间。只要这两人中任一人扣扳机的手抖一下，艾琳和凯就可能送命。
「他说他要和任何被逮到在这里乱晃的人面谈。」想必叫罗伯的男人说。「我猜那表示要吧。」
「好吧。你们不要干傻事，听到了没?否则会后悔的。」第一个男人用枪指向他们的左方，那里有一条破损的柱廊。「乖乖朝那里走，等我们说停时再停。有位先生想聊一聊。」
艾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凯绷得很紧。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就照这两位先生说的做吧。」她说，装出微微颤抖的语气。
她衡量各个选项后，决定先逃离这里，晚点再来厘清疑问。他们有任务在身。那两人看她显然投降都放松了，这时她聚精会神地说：「灰尘，飘起来。」
她边说边扑到地上并往旁边滚，还把凯也拉倒。灰尘从地上、每个边角缝隙往上冲，在他们周围膨胀成让人窒息、眼睛灼痛的云雾。
一波子弹雨飞过他们头顶，接着其中一个男人大叫：「待在原地!否则我们要开枪了!」
艾琳和凯不必说话，便很有默契地起身，迅速小步横向移动。艾琳抓着凯的袖子以免两人走散。再过几秒钟，他们就能脱离这两个恶棍直接射击的范围。
这根本就是教科书式的逃跑计划，在理想的世界里，是不会因为艾琳踩到石头扭到脚踝而失败的。她咚地一声跌在地上，松开抓着凯的手。
她试着爬起来，但罗伯突然间出现在她上方，用枪直接对准她。他那发红的眼睛里容不下任何说情或借口。如果她敢轻举妄动，她看得出他是会开枪的。
艾琳顺从地举起手。「你逮到我了，」她说，「我朋友已经跑掉了。」
她知道凯会服从她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命令他逃走，不管他有多不想离开。老实说，艾琳自己也不想这样。
另外那个男人从灰尘中阴森地现身。「站起来。」他命令。
艾琳站直身体，痛得皱脸。「我扭到脚踝了。」她可怜兮兮地说。
「用跳的，」罗伯建议，「我们会走慢一点。」
艾琳一瘸一拐地走着，尽量夸大行走的困难，而那两个男人跟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近到她没有机会突然开溜，不过也远到她没办法试着抓住他们。整体而言，她得说这两人够资格被称作专家。她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好事，因为被误伤的机率比较低。
他们护送她来到一扇用木板钉起来的侧门前，那里有第三个持枪男人在站岗。他看到她时瞪大了眼睛，不过他朝另两个暴徒点点头。
「彼特，去找老大。」罗伯说，「我们抓到一个人，他应该会想和她谈。」
「他可能不在附近，」彼特抱怨地说，「你也知道这两天他出远门了。」
「是啊，嗯，这位小姐最好期盼他在附近，否则她要用扭伤的脚踝站上很久很久。现在趁着条子还没被引过来前，快去办事吧。」
彼特咕哝着，不过还是放下枪──放在艾琳构不到的位置──然后从侧门出去。那些木板可以轻易往旁边拉开，只是用胶带固定住而没有钉死，算是显眼的障碍物，而不是真正的路障。
艾琳在心中自我辩论：是要向凯打暗号呢，还是看看能不能从这位老大身上套出什么话。对信息的需求取得胜利。「不介意我坐下来吧?」她问。
「嗯，不过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罗伯说，「要抽烟吗?」
「我不抽，谢谢。」艾琳缓缓坐到地上，揉着脚踝。他们认为她越无助对她越有利。
「随妳啰。」
她试了两次想要闲聊，都没有结果。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希望凯不像她感到这么无聊。这次他们两个都没有东西可读。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假木板又被推开，彼特把头伸进来。「他到了，」他说，「平常那辆车。」
罗伯放下汤米枪，不过从隐藏的枪套里抽出一把手枪。他用枪指着艾琳，他的朋友也是。「我们要走到外头的人行道上，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他告诉她，「妳继续安分一点就对了。」
「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艾琳试探地说。
「抱歉，」罗伯说，「那不是他们付钱给我的目的。」
罗伯揪住艾琳的手臂，把手枪低调地戳在她侧腰，然后带着她走上街道，朝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前进。另外那个男人跟在后面两三步的距离。
街上很繁忙，黄色出租车飞速掠过，行人来来往往。艾琳在韦尔的世界已经习惯人们围着围巾或面纱──既是时尚潮流也是空气污染的缘故──因此看到这里的人觉得很奇怪。男男女女都戴着活泼的帽子，男人戴宽沿绅士帽，女人戴钟形帽。衣着色彩鲜艳，这是拜廉价的机械制染料所赐。整条街充满活力，与韦尔的世界那种沉静感完全不同;人们高声向彼此问好，或是边走边大声交谈，而不是在雾中默默前进，即使谈话也是很有礼貌地低语以免惊扰到其他路人。不过没人多看艾琳和她的贴身护卫一眼。真要说起来，人们颇为明显地不去看他们，这让艾琳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犯罪组织是多么明目张胆。
那辆车的窗户是深色玻璃，她看不到车内。如果要逃走，现在就得行动。
这时她发现这辆车并没有在怠速──引擎关着。在她被人载去任何地方之前，至少还有几秒钟的反应时间，长到可以做点什么。她还是先配合对方吧。
「上车。」罗伯命令。另外那个男人已经打开后门，对着车内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艾琳仍然夸大自己的跛脚，踩上车侧的踏板，缩着脖子进入车内。
车子里坐着另一个男人。艾琳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黑暗，并且清楚看见他，不过她只瞄了一眼就能确定一件事。他是条龙。
他和押着她到车上的那两个人一样，穿着基本款的三件式西装，不过昂贵了好几倍。这倒不令人意外;艾琳目前遇过的龙(虽然她得承认，她只遇过五条叫得出名字的龙)，还没有一个是没穿着高级服饰的。他的肤色浅到在车内的密闭黑暗空间里几乎散发冷光。他很英俊，轮廓像是在强力要求谁来把它雕成大理石像。但他并不像凯或李明那样完美到「危险」的程度。艾琳心想难道她误打误撞刚来这世界不到一个钟头就遇见青松了。那可是非常没有帮助。
「妳不介意表明身分吧?」他客气地说，「看到图书馆被毁了一定带来很大的惊吓。」也许他以为他在和新手，或是从没与龙族打过交道的图书馆员交涉。
这下确定了。这不是青松。和金芝同等级的龙会让艾琳感受到更大的力量，也绝对不会对陌生人这么有礼貌。可是话说回来，这下艾琳更猜不透他是什么人了，因此她别无选择，只能顺水推舟，表现出无害的模样。他显然在等图书馆员进来，如果这事和伊瓦里斯特那整件事无关，她愿意配着芥末酱把她的帽子吃下去。
「噢，谢天谢地。」她装腔作势，「我还担心这是妖精绑架之类的。真是让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扬起一眉。「松了一口气?」但艾琳觉得对方也稍稍放松了一点。她表现得愚笨、大剌剌、容易预测，这正是他想听到的。
「当然是因为见到龙啊。我是说，我倒没有真的见过很多龙啦，这是真的……」她把手指贴在嘴唇上，像是遇到偶像巨星的紧张青少年。「真对不起，我好象话太多了。我叫玛格莉特。你是?」
「胡。」他说。现在她比较适应光线了，能看出他的发色是浅红铜色，西装是淡淡的红褐色，但领带和袖扣是深绿色的。「我想妳是图书馆员吧。」
艾琳从凯口中好不容易问来的文化信息片段中，包括了龙族穿着的颜色。大部分的龙喜欢穿和他们天然体色相同色调的衣服(只要当地文化允许)，不过会用他们直属上司的颜色来点缀衣物。胡效命的龙大概是深绿色的──当然，是指龙形而非人形。她把这项信息归档备用。
不过就眼下来说，她应该要完全天真无邪，更重要的是要装笨。她点点头。「我该说我是图书馆员的，不过你好像已经知道了。你的手下是说我做了奇怪的举动吗?」
「其实他们说妳丢了个烟雾弹。而两个奇装异服的陌生人从图书馆走出来，之前却根本没人进去过……」他两手一摊，「这是合理的猜测。」
艾琳点点头。「噢，很合理。而且普通人不会知道你是龙。希望我这么说没有大大失礼。」
她扮演可爱又缺乏经验的角色会不会太过头了?她倾向前。「但你为什么叫你的手下用枪抵着我的肋骨带我过来?大图书馆和龙族的关系很好啊。」
「这个世界有很多争端，」胡说，稍微后退一点。「我们正在高度戒备留意妖精入侵的迹象。」
是喔，那完全无法解释你为什么派武装卫兵看守毁坏的图书馆。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担心妖精──而是因为担心图书馆员。
但是艾琳点点头，尽可能露出真诚的眼神。她指向图书馆。「那你认为那是他们搞的鬼?」
「的确，我们希望能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我晚点要向我自己的主人回报。很抱歉妳误闯了我的调查现场，不过在这个情况下……」他优雅地耸耸肩。
「不，请不要道歉!我因为遇到你而知道了好多事情。」这句话绝对是真心诚意的。艾琳不确定胡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她确定值得追查。「那如果是本地的妖精，你知道他们的基地在哪，或是有没有特定的领袖吗?」
「我的人正在调查。」胡说。「这个……」他朝图书馆废墟比了比，「是两天前刚发生的。我还在试着搜集完整细节。警方经常会过来巡逻，所以我们最好别逗留太久。对了，我的人还说妳和──另一个图书馆员同行?」
艾琳点点头。「他来监督我执行这次的任务。当然，你的手下想抓住我们的时候，我们都就地找掩护，不过他成功脱逃了。我晚点会和他会合……」
「所谓这次的任务是?」胡有点太过漫不经心地问。
艾琳决定，到这个节骨眼，哪怕再兴奋过头的图书馆员也该开始担心自己说太多了。「我──那个……」她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和龙族完全无关，应该说正好相反。既然你已经确认图书馆被炸是妖精在搞鬼，我们就知道该往哪里查了，所以我们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艾琳的心脏彷佛提到了喉咙，等着看他会不会接受她的说词。
然后他露出笑容。「当然我们会尽力帮助你们。」他说，伸手过来安抚般握住她的手腕。「毕竟我们和大图书馆合作过。妳可能听过几位和我们合作过的图书馆员?佩绰妮雅、朱利安、伊瓦里斯特……」
艾琳合理地确定在他丢出这些名字时，自己表情没有泄露任何异状，但她对自己的脉搏没那么有把握。如果隐藏不住反应，就找别的理由掩盖，她心想。她垂下目光看着他的手，尽力回想在电梯里抱住凯的每一秒。她可以感觉脸颊浮现红晕。「啊，不，我没听过他们。」她细如蚊鸣地说。
他轻拍她的手然后放开它。那个动作并不带有「我晚点再来引诱妳，现在有点忙」的意味，席尔维大人(韦尔的那个伦敦最恶名昭彰的妖精浪子)才是这种人。胡传达的更像是「好了，好了，你们可怜的人类就是无法自已」的态度。正中艾琳下怀。她保持羞怯加上敬畏的表情，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提到那些人名反倒泄露了他自己的底细。
「我该去和同事会合了，不然他会太担心。」艾琳试探地说。她考虑握住被胡碰过的手腕，又判定这样太过火。「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再联络上你吗?」
他伸手到口袋里，抽出名片盒，给了她一张名片。名片上只印着一行电话号码。「打到这里留言给我，我很乐意和妳，还有妳的上司谈话。如果运气好，我们可以除掉做出这件事的妖精。要我载妳到什么地方吗?」
「不用了，谢谢，我走路就能到。」艾琳说，把名片收进口袋。「真的很感激，再次谢谢你。」她很想再多问几个问题──首先，他的上司是谁。她很遗憾地决定暂且接受这个结果：活着离开这辆车，并得到多一点点信息。
「别客气，」胡说，「这是我起码能做的。」
如果你和这座图书馆被炸掉有任何关系，这绝对是你起码能做的，艾琳恶狠狠地想。她又喃喃地道谢，让胡挥挥手放她下车。名叫罗伯的暴徒原本以若无其事包装的蓄势待发姿势站在车门边，现在朝她点点头，看着她走开。
放眼望去没有凯的踪迹，不过艾琳肯定他会待在一个能监视车子和她的地方。她依照他们事先讲好的暗号，漫不经心地张开右手──再五分钟──然后开始沿着街走。
她内心有一部分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任何图书馆员进入新的平行世界时都会有这种反应。虽然他们有任务在身，她还是忍不住雀跃于新环境和不同的──嗯，不同的一切。宽敞的街道，比伦敦大多数马路都要宽和直，现在路灯和光亮的商店橱窗把它点亮。艾琳在傍晚时分的人潮中推挤穿梭，四周全是鲜明的色彩──不像许多伦敦居民偏好朴素的黑色或深蓝色或灰色──皮草衣领、丝质和嫘萦外套、宽肩男性西装。女人头上戴着很紧的钟形帽，上头装饰的缎带各有巧妙的不同，彷佛藉此传达戴帽者的意图，男人的宽沿绅士帽则以各种很大角度倾斜着，艾琳很讶异有些怎么不会掉下来。就连香水也不一样。人工紫罗兰和玫瑰香味与烟味分庭抗礼──抽烟的人很多，男女都有。附近一处路口的交通号志灯上装着铁路用的臂板信号，车身很长的汽车沿街潜行，像是都市丛林中的狼群，笼罩在十几层楼高的建筑阴影里。
她拉回自己的心思，专注在工作上。要做的事很多──去银行拿现金和文件，弄些新衣服好更加融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设法找出伊瓦里斯特的下落。不过她的清单上第一项工作是甩掉追兵。就算她成功说服胡相信她是彻底的新手，他也绝对会派人跟踪她。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让胡知道她在哪里。她对他有太多尚未解答的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