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广场饭店是栋宏伟的方形建筑,和婚礼蛋糕一样雪白华丽,和某些城堡一样巨大。它俯瞰着一座优雅的广场,广场上很别致地摆设了雕像、树木和喷泉。虽然地处城市里,它却单独矗立,醒目地被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碎石子步道环绕。饭店大门前屹立廊柱,门口两侧各有一列等候的出租车,与马路对面的整排马车相映成趣。
艾琳毫不犹豫地走进大门,直接朝柜台前进。她的高跟鞋充满自信地踩在地上铺的马赛克砖上,喀嗒喀嗒地响。
柜台职员是个外型亮丽的年轻女人,一头柔顺的金发在上方枝形吊灯的光芒下隐隐发亮。她坐在桌子后面,桌面本身是一体成型的大理石,她后方的墙上则罗列着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内嵌式按钮和传话管。她的两侧各坐着一名想必职位较低的职员,正对着电话话筒喃喃说话,一边做笔记。
「是的,女士?」她客气地询问。
「我想要订一间套房过夜。」艾琳说,刻意凸显自己的英国腔。她现在得尽可能显眼。「也许要住好几晚。我不确定我要在纽约待多久。」
「当然没问题,女士。」柜台职员谄媚地说,「您有任何偏好的房型吗?」
艾琳不在意般挥挥手。「噢,只要是适合给人住的就行了。听说来纽约就要住这里,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女士,我们的收费──」女人开口。
艾琳低头看她,扬起一眉。「别让我心烦,」她打岔,「妳大可放心,钱不是问题。我的舒适才是妳该关心的。」
「女士,请问贵姓大名?」柜台职员问。
「珍奈特‧史密斯。」艾琳说。她嫣然一笑。
柜台职员瞪大眼睛,吞了吞口水。「是的,女士。」她很快地说,「我们当然可以为您安排一间套房。还会有别人与您一起吗?」
「晚点可能会有朋友来找我。」艾琳漫不经心地说,「好了,没问题的话,我想要到那间套房梳洗一下。之后帮我叫一辆出租车,我要去购物。」
她转过身,倚在旅馆柜台上,扫视大厅。浅色地砖和奶油白墙壁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比原本还要大。旅馆人员穿着镶有黄铜钮扣的制服来回奔走,交错穿梭大厅去安静地执行忙不完的杂务,就像电流──还是电压?──绕着回路咻咻跑。(物理始终不是艾琳的强项。事实上,它列在弱项列表上,其他项目还包括视觉艺术、人体解剖学和装出有说服力美国口音的能力。)旅馆住客飘进飘出,几乎没人在注意她。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
柜台职员对着一根传话管喃喃说了什么,然后转回头面向艾琳,同时一个饭店行李员小跑步过来拎起她的行李。「女士,我们在十二楼有间套房,希望合您的意。关于付款的问题──」
艾琳伸手到手提包里取出一卷钞票,丢在旅馆柜台上。「妳要了解,处理此事务必谨慎。」她说,「还有,我有些朋友可能会来试着找到我,他们会打听名叫玛格莉特的人。我想妳应该能处理?」
「这是我们的荣幸,女士。」柜台职员说,她的手就像饥饿螃蟹的螯一样迅速伸出来把钱扫走,让它消失在柜台底下。
艾琳再度微笑,但眼神没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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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店行李员离开优雅的套房后,艾琳坐到她那同样优雅的床上,花了一分钟时间纯粹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一下。紧张像是永久地缠结在她的脊椎和肩膀内,并且绕住她的喉咙,让她不停想着眼前的计划。一切都得恰到好处。
她提醒自己是专家,并打开行李箱。里头装着已有点破破烂烂的纽约观光地图。她把地图摊平在柔软的床单上,重复她现在已很熟练的流程,用语言和吊坠盒施法。它指向布朗克斯区的某处。很好,他们的确讲好凯和伊瓦里斯特要在那里躲藏几小时。
一切感觉都大错特错。正常来说,艾琳都是采用低调行事的策略。可是这次她即将出门进入城市,看看自己能吸引多少注意,而凯和伊瓦里斯特则在幕后负责真正的偷书工作。
这是计算过的风险,背后的根据是目前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而凯大多留在背景里。青松会期望她能带他找到伊瓦里斯特,或是他能利用她来找到那本书。运气好的话,他会找上她这个简单的目标,减轻另两个人的压力。至于本地帮派与维纳队长这两方势力,艾琳只能想办法避免被暗杀或被逮捕。反正她早就习惯了。
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专注在引人注意但不要送命上头。
该去购物了。
□
艾琳离开饭店时,注意到有另一辆出租车跟着她的车。她很满意。如果她没有把别人的注意力从凯和伊瓦里斯特那里引开,就表示她的任务失败了。
她刚才在套房里待了半个小时,养精蓄锐,并草草吃了点东西。现在是下午三、四点,她肚子很饿。那段时间够久了,旅馆人员有机会偷偷打电话查证她的身分。她穿过大厅走向等候的出租车时心惊胆战,深怕有人会再度试着暗杀她,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身体里的所有本能都在对她尖叫,要她穿得低调一点,并且从员工出入口偷偷溜出饭店。一辈子的习惯很难改变。
「去个能买到象样衣服的地方。」她命令司机,「我自己的行李被卡在某个地方。之后再去好一点的书店。然后我要去纽约公共图书馆。」
这应该能引起轩然大波。青松的监视者会看到她在做某件事,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事。青松会以为她要去拿《西游记》,或是她要回大图书馆报告吗?
结果,她甚至还没到图书馆,麻烦就找上门了。
她第一站去的是非常昂贵的服饰店。珍奈特‧史密斯不会穿普通成衣店架上的衣服;珍奈特‧史密斯更像是会穿丝质礼服和毛皮大衣的人──最重要的是,找双完美合脚、不会让艾琳长水泡的鞋。
她走出店里时,穿着奶油白小礼服,裙襬在膝盖处飘逸,前面的领口露出脖子,后面的领口露出肩胛骨,恰好遮住她的大图书馆烙印。洋装上的花纹是斜线排列的圣甲虫,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群青色,刚好搭配她的绿松石项链和手炼。她的外套是黑丝绒材质的宽袖款,领口和袖口镶有绒鼠毛,她的帽子也和外套十分相配。虽然她并不想承认,但让人忙碌地替自己打理行头、换上一身正式服装,确实让她的心情变好了。现在她感觉更融入这个纽约,更贴近她的角色。
她的第二站是第四大道上俗称的「书店街」。这片区域涵盖六个街区,至少有四十间书店。也许更多。艾琳可以在这里快活地待上好几天,但计划是她要在纽约四处持续移动,让监视者忙个不停。
她走回出租车的途中,注意到那些人朝她逼近。她并不意外地看到他们把她围住,然后其中两人推她坐进后座,把她夹在他们中间,第三个人则跳进前座出租车司机旁边,喃喃做出指示。
她能隔着那两个人的西装感觉到枪套。「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她问。
「别担心,小姐。」她左边的男人粗声说,「妳只要安静坐着,我们一下子就到了。」
她的司机额头上结满汗珠。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突然向前腾跃,艾琳被甩向椅背。
「要知道,我可以付钱。」艾琳提出条件。她正试图弄清楚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他们是青松的手下、普通的帮派分子、特定的帮派分子,还是卧底警察?敌人太多,时间太少。
「不要担心。」她左边的男人继续说,好像在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只是有些人想和妳谈一谈──」
「付很多钱喔。」艾琳强调。她瞥向窗外。城市的地理景观没提供她任何线索。行道树、路边的桌子和开设商店与熟食店的低矮建筑转变为比较冷酷的摩天大楼,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她可以等着看她被带到哪里,但她可能即将被黑帮处决。
车子向右转,司机踩煞车,车轮磨得路面发出唧唧声。车子后座的人都往旁边滑,艾琳右边的人把她撞得贴在她左边的人身上,他粗声道歉。他们两人都散发着烟草和廉价刮胡水的气味。艾琳能听到跟着踩煞车的其他驾驶愤怒的叫喊声。
「小姐,妳能提供的钱不足以让我们惹老板生气。」她的绑架者试着用安抚的语气说,一边把身体摆正,拉拉西装翻领。「听着,他们只想谈一谈,妳又不会被装进麻袋,只是谈生意而已。」
「那我就放心多了。」艾琳喃喃道。她接下来对着司机说话。「如果他们要杀了我,大概也会除掉你,以确保没有目击证人。」
显然司机也已想到这一层了,他紧张地抿着八字胡末梢,但没有减速或停车。「小姐,我不喜欢做这件事,」他喃喃道,「我母亲的弟弟约瑟夫总是说,小子,你要去开出租车,就准备从早到晚服务各种人,你的灵魂再也不是自己的了,把上帝给你的宝贵时间拿去开出租车,只为了付房租……」
「闭嘴。」前座的男人命令他。「你什么都没看见,只要把我们放下,你就可以去赚别人的钱。还有妳,小姐,应该上道一点才对,没必要让底下的人紧张。只要他不要哼哼唧唧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车子突然急煞停住,艾琳和她的守卫差点被甩到隔板上。艾琳其实可以趁乱拿走其中一人的枪,这个想法让她安心了不少。他们没那么厉害;只是奉命行事的一般歹徒。
「好了,」前座的男人说,「小姐,妳从那扇棕色的门进去,下楼梯,动作快一点,不然警察要追上来了。楼下有人想和妳谈一谈。」
艾琳手忙脚乱地下车,走进一条阴影幢幢的小巷子。两侧的建筑都很高,足以挡住下午这个时间直射的阳光。老旧的砖块缝隙间填满粉化的灰泥,人行道沿线散乱放着一个个垃圾桶,从中泄出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小巷沿路的每道门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棕色和黑色,好像建筑师有意选用最不引人注意的颜色。如果纽约是首曲子,这里就是激昂高潮前不祥的停顿。
她的绑架者所指出的那扇棕门很明显地与其他门不同。韦尔可能只要瞥一眼就会判定它值得调查。有人特地把门前台阶扫干净了,而且附近没有大垃圾箱。
出租车仍停在人行道旁怠速。想必车上的人要等着确认她真的走进那扇门,而不是趁机开溜。
可能有人埋伏准备攻击,可能这是死亡陷阱。但是艾琳向自己讲道理:如果是那样,她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她基于数种不同的理由,应该走进那扇棕门并下楼梯。理由包括维系她的伪装身分(亦即珍奈特‧史密斯,帮派首脑,吊袜带里有枪的女孩),以及躲避可能在追踪他们的警察。她也要让青松和他的帮派手下持续受到牵制战术影响。不过归根究柢,有个更好的理由使得艾琳朝那扇门走去。
那就是单纯的好奇。
艾琳希望她的各个敌人永远都不要发现她是受到一股冲动驱使,想要查出手法、内容、地点、时间,以及眼前她最想知道的──人物。
没人应门。她倒不是真心预期有人会应门。她打开门,走进用一颗晃来晃去的灯泡照亮的狭窄玄关,左方有一道楼梯的开口,看起来像漆黑的嘴巴。玄关的白墙很脏,但铺着瓷砖的地板刷得很干净,因为才用拖把拖过而湿漉漉的。这一点不必靠大侦探就能推导出来,那支拖把就靠在门边,泡在一桶被染成褐色的水里,像是某种哨兵。
她一手扶着破旧的扶手,开始走下没有照明的楼梯。虽然努力保持安静,木头阶梯还是被她的新鞋踩得嘎吱作响,她知道不管是谁在下面等她,都能听到她来了。
楼梯底部的门敞开几公分宽,门后的光线照亮门的轮廓。艾琳迟疑了一下,考虑要敲门,但还是直接把门推开。
强光刺眼地照向她,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进房间,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枪管的冰冷金属捅入她的颈后。
「欢迎大驾光临。」灯光后方有个声音拖长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