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过来坐，莉莉。」乔治说，招手要她上前。「妳也是，珍奈特小姐。这位先生和妳一样，是外地来的企业家。」
戴夫替莉莉和艾琳把椅子拉出来。莉莉坐进她老板另一侧的座位，眼睛盯着胡和艾琳，好像她预期看到这条龙和图书馆员交换暗语及别具深意的握手。这表示艾琳得坐在莉莉和胡中间。
「这位先生姓胡。」乔治解释，「他是从香港来的，正在寻求商业机会。而这位是英国来的珍奈特‧史密斯小姐，她的立场和你很类似。」他对着他们两人微笑。「我只能说，如果二位都想和我签订独家代理契约，唔，在商言商。」
「很高兴认识妳，珍奈特‧史密斯小姐。」胡说。他伸出手要和她握手。
噢，原来我们要演这场戏。艾琳客气地和他握手，清楚地觉察到同桌所有人──再加上别桌的不少人──都在看他们。「幸会，」她说，「多么美好的意外。」
「我也是。」胡说。他的眼中闪着凌厉而戏谑的光芒。
「我想来一杯。」艾琳转向乔治说，「请给我纯威士忌，我想看看这家店的质量如何。」
乔治弹了一下手指，有个侍应生很快就来到他身边。「这位小姐要纯威士忌，我的莉莉要琴酒，这位胡先生要琴汤尼，还有你先前说什么来着?本店最好的冰块。」
胡悠哉地点烟。「妳打算在纽约待很久吗，史密斯小姐?」他问，「还是我该叫妳珍奈特……或是别的名字?」
艾琳耸耸肩。房间另一端的钢琴演奏转换为节奏较快的曲子。「这位乔治知道，我只想赶快把生意做完就离开这座城市。」
「是的，我听说妳被警局队长面谈过。」胡用他的香烟指了指桌上放的一份折起来的报纸。「非常戏剧化。妳真的到处催眠别人吗?」
艾琳感觉得到她另一侧的莉莉紧绷起来，就像收紧的弹簧。与龙族同桌一定令她如坐针毡。「我想他总得给报社某种借口，解释他为什么放我走。」她愉快地说，「显然那个男人当警察是大材小用了，他应该去写以邪恶天才为主角的廉价小说。」
乔治和胡都笑了，隔了一秒，戴夫也迅速发出阿谀的笑声。莉莉没有笑，她的目光从胡身上移向艾琳，像是枪口在瞄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放妳走?」乔治问。
「你认为呢?」艾琳轻拍手提包。
「警察的银行户头总是很空虚。」胡赞同道，「说真的，专家大多如此。医生、警察，甚至是图书馆员……」
「幸好我没有这种烦恼。」艾琳说。
「少来了，珍奈特小姐。」乔治说，侍应生把他们的酒放到各人面前。「每个人都有金钱方面的烦恼。脑筋清楚的男生意人不会拒绝一笔好生意，脑筋清楚的女生意人也是一样。」
艾琳感觉桌边的气氛有所改变。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藉此争取时间。这威士忌还可以──至少不是明显出自某个秘密蒸馏厂。「我好像漏掉什么重点?」她轻快地问。
「只是想帮忙。」乔治说。「这里坐着我的一个新合伙人，」他用雪茄指着胡，「另一个新合伙人则坐在那里。」这次燃着红光的雪茄头指向艾琳。「胡先生说他的老板想要和英国做生意，我想说安排你们二位见面算是日行一善。」
胡露出苦笑。「我的上司确实在找合适的联络人。我们本来有个人选，但他似乎消失了……」他哀伤地摇摇头。「我的上司非常不高兴，要让这笔帐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是啊，」乔治评论道，「把时间浪费在二流货色身上真是因小失大。」
「譬如说这位胡先生之前用的『联络人』?」艾琳臆测道。
「但是重点不在于一个人最先用的是谁，」乔治说，「重点是他会一直用下去的是谁。对吧?」
「一点也不错。」胡同意。「无心之过是可以宽恕的。除非对方明知故犯、一错再错，你才必须……挥下鞭子。可以这么说啦。」他用手指猛然把香烟折弯，烟头画出短短一道弧形光芒。
艾琳耸耸肩。「如果你的老板──抱歉，你的『上司』──管不住自己的人，那是他的问题，和我无关。」
「但是如果妳与我的老板交易，那就成为妳的问题了……虽说那种交易可能也对妳有利。」胡愉快地说。
「这事进展得太快了。」艾琳断然说。她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我今天已经谈好一笔交易，不打算急着再谈一笔。」
「也许我们可以边跳舞边讨论?」胡提议，朝着舞池点点头。
「也许不要比较好。」艾琳不同意，「我像有两只左脚，你可不希望任何一只左脚踩到你的脚。」这不完全是实话，但是深植在她脑中的某个部位──介于处理原始恐惧和处理理性威胁评估之间──正强烈反对这个主意。
「我相信我们能克服困难。」胡说，微笑包裹他的嗓音。
「我宁可不要尝试。」艾琳说。她真希望把威士忌泼在他脸上是可行的选项，那多大快人心啊。
「你们真的彼此不认识吗?」乔治问，「你们的对话真的很像有一段过去。」
「我们的组织先前有过往来，」胡说，「因为地盘问题而有点争执，你应该懂这种事。」
「那可不。唔，我要去应酬一下，你们就自己把话谈开吧。」乔治送他们两个满嘴笑容。「戴夫，你和我走。莉莉，亲爱的，妳留在这里确保没人真的把谁杀了。」
「除非你批准，谁都不能杀人，老板。」莉莉说。她露出来的眼睛嘲弄地看着艾琳和胡，乔治则站起身晃走了，戴夫像个影子般跟着他。
「妳要介入吗?」乔治一走远，胡就问莉莉。
「除非老板命令我这么做。」莉莉舔掉她杯缘的一滴酒。「我是说，只要你们别扰乱我的工作，玩什么把戏我都没差。我知道你是什么，也很乐意把子弹送进你的脑袋。但是除非我老板命令，我想我会安分守己。老实说，看你们两个斗法还真是有娱乐效果。」
「我们不用斗法，」艾琳直白地说，「我们可以直接喊停。我不会和你的上司谈条件。」
「那就和我谈条件。」胡提议，「让我们真正在做事的人彼此达成共识。」
「你的意思是?」艾琳问。
胡在桌面上倾向她。她意识到他的肢体语言表达出坦诚，几乎是脆弱。这不是凯平常不经意透露的傲慢或武装的自尊。胡真的在主动寻求共识，几乎就像这件事攸关他的个人利益。「我相信我们是实行者，奖赏则归我们的上司。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不是王子，妳也不是──唔，不管妳的大图书馆里同等地位的人是什么角色。我想就连在座的第三方势力都能理解。」他瞥向莉莉的眼神说不上殷勤，不过算──勉强算是──客气。「最高层的人下了什么命令，未必就等于最基层要怎么做。先把事情办好，等一切都控制下来后再报告，经常是最简单的做法。」
莉莉没有回应，不过她确实微微地偏着头。
艾琳考虑他的提案。如果胡能够绕过青松、把伊瓦里斯特的女儿送回来，那么也许她至少应该听听他的说法。「我承认我们劳动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她说，「但我是中立的，你们两个都知道这一点。我没有和莉莉谈条件，我也不能与你谈条件。」
「妳应该接受。」胡的语气变得阴沉，「妳真的应该接受。这对妳比较好，也对妳藏匿的任何人比较好。」
艾琳扬起眉毛，喝了一口酒。「威胁?又来?而且这么快?」
胡深吸一口烟。「不，这是友善的警告──套句妳的话，是我们劳动阶层的人之间的默契。我的主人不是能接受被欺骗、被嘲弄或被背叛的人。如果他发现妳做了以上任何一项，那么管妳是珍奈特，还是玛格莉特或阿猫阿狗，我都保护不了妳。」
「你的主人好像以为他有权为所欲为，」艾琳说，心中点燃怒火，「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权强行要求图书馆员替他办事?他知道他自己的立场有多危险吗?」
「不要把这世界的现状怪到我头上。」胡说，「妳不想玩政治游戏，就不要玩。我的主人只想要那本书。」
「哪本书?」莉莉好奇地问。
胡瞥了她一眼。「我得和妳坐在一起已经够糟了，我可不会分享信息。」
「即使我能帮你找到它也不行?」莉莉问。
「根据他们对待我──理论上中立的人──的态度，妳想他们能给妳什么好脸色?」艾琳指出，她想要在莉莉继续追根究柢之前先断了她的话头。尤其是胡会把任何走漏消息都怪在她头上。「再说，我以为妳的工作是射别人，不是偷书。」
「那要看乔治有没有叫我偷了。」莉莉反唇相讥，「想想看，当你要把东西装进麻袋里，一本书可比一个人来得省事多了。」
艾琳强迫自己不去想在她脑中浮现的一连串让人沮丧的画面。「好吧，我也没资格从中阻挠，我只能说我没有兴趣──不用了谢谢。」
胡抿紧了嘴唇。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像绿宝石闪闪发亮。「愚蠢的女人!我是想救妳一命啊。妳回到妳的大图书馆以后，要怎么说都无所谓。我不是想赢，而是想找出一种我们双方都不必输的解决办法。」
艾琳喜欢大家各退一步造成双赢局面，但胡的提议将使她用私下协议影响龙族政治──伴随着所有相关后果。这并没有解决任何事，反而原本只有一个图书馆员越界了，这下变成两个。也就是说大图书馆被拖下水的机率也加倍了。
还有，即使青松是铁手，胡是丝绒手套，提出的要求却是一样的。再说，胡能做出承诺，不代表他就一定能遵守承诺。青松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不，」她说，「我不能，也不会接受你的提议。顺便提醒你，大图书馆确实知道我在这里及为什么在这里，让我消失不是可行的选项。」
胡靠向椅背。「我从来就不觉得这是个选项，」他说，「但我真希望妳不要抹煞其他可能。」
「别想把过错推到我身上。」艾琳冷静地说。她音量一直维持在很低的程度──让莉莉听到已无可避免，但她不想让其他桌的任何人也听到。不过她的愤怒和懊恼使她的语气变得像剃刀一样锐利，她看到胡有点退缩。「我们因为你们的权力游戏而被牵扯进来。我不会和你谈什么协议，也不愿意为任何后果负责。」
「有时候人只能尽量运用手上这副牌，」胡说，「如果妳在奉命行事──嗯，我也是。」
他的目光快速瞟向门，再看他的手表。这动作看似随意，但莉莉紧绷起来。「你在耍什么花招?」她质问，嗓音低沉而危险。
胡扬起一道细眉，红铜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似黑色。他的手按在内侧口袋上。「妳凭什么认为我在耍花招?」
「因为我不笨。」她的眼神射向乔治，他还在各桌之间打关系，拍拍别人的肩膀，接受别人的尊敬。「珍奈特，或随便妳叫什么名字，妳要靠自己了。我的责任是顾好我的老板。」她像蜥蜴一样滑溜地离开椅子，朝乔治走去，一头金发反射着灯光。
然而莉莉还没能走到他身边，刺耳的警报声便划破钢琴音乐和低声交谈的声音。艾琳环顾四周，却无法判断警报声来源。突然间侍应生都动了起来，把任何酒精证据都收走。他们在室内匆匆奔走，捞起酒杯和酒瓶，然后退到吧台后面。有个侍应生抓起艾琳这一桌的饮料，以熟练的速度行动。
消失在吧台后面的服务人员数量，已经超出物理上的极限。在越来越喧闹的噪音中，艾琳听到有往下移动的遥远脚步声，意识到那里一定有暗门和楼梯。酒保们匆匆拉下一排排酒瓶前方的金属遮板，再用有装饰的木板卡上去掩饰。其他侍应生则忙着把水、果汁和干净的杯子分送到每一桌。
艾琳把椅子往后一推，准备站起来。「你知道会有突击检查……」
「我可不会乱动。」胡说。他拿着手枪，遮着不让别人看见，它直直瞄准她。「真的不会乱动。」
「如果你射我，你就真的麻烦大了。」艾琳知道她能用语言把枪炸掉──但能快过他扣扳机的速度吗?「再说，你并不希望我死。」
「没错，但受伤是完全可行的选项。」胡歪着头像在听什么。「如果妳想，我们可以一起被逮捕。」
他在拖时间，艾琳突然醒悟。他只要让我犹豫够久，好让警察阻止我脱逃……
这时舞池旁的门砰然打开，大批警察拥入，在狭窄的空间彼此推挤。钢琴音乐戛然而止，舞池里跳舞的人有点狼狈地停下脚步，发出夸大的不满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乔治大声质问。他一手仍捏着雪茄，停顿了一下，傲慢地吸了一口。「谁该为如此恶劣地闯入私人俱乐部负责?」
排成一列的警察稍微分开，维纳队长穿过他们走上前。「我们收到密报，说这个场所在贩卖酒精。」他说，「违反了沃尔斯泰德法，洛斯先生。」
「业主文档上写着我的名字。」乔治亲切地说，「但你的指控令我非常意外。这里所有的先生小姐都是善良守法的公民，你们说是不是?」
在喧闹的叫嚷声和举起水杯的动作中，艾琳细数所有出口，却同样迅速地一一排除。这下只剩下这张桌子后面可能有的隐藏出口了，也许它是乔治御用的逃生路径。但她可能猜错了。即使她猜对了，她要怎么不受注意地通过那扇门?
胡已经把手枪收回外套里，正用一种让她颈后发痒的目光看着她。
「我的人要看一看你们究竟有多守法。」维纳队长宣布。「弟兄们，散开来。我们要把这地方拆了，看看有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
「你这一步走得很狂啊，维纳。」乔治说，「你知道如果你犯了错，你的老板们会知道的。」
维纳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他，无意识地模仿了乔治拿雪茄的动作。「是啊，老板们。我们有些人还是认为，对付你这类老板最好的方式是把他们关进大牢。不管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他的目光滑过宾客，停在艾琳身上。
艾琳压抑着想躲起来的本能，她的本能此刻正尖叫要她钻到桌子底下去。以现在的状况而言，那么做并没有好处。老实说，那么做有好处的情况是少之又少。她反倒是向维纳队长举起水杯，嘲讽地假装敬酒，因为她知道不演好自己的角色是不能保住与乔治的同盟关系的。「我相当确定，在大西洋我的这一侧，这是我们所谓的诽谤。」她说，「对一个只是来纽约买东西的女人来说，这些话真是失礼。」
「买书吗?」胡喃喃道，艾琳差点笑场。
维纳队长踩着重重的脚步来到她桌边。「妳!珍奈特‧史密斯。妳被逮捕了，小姐，妳得跟我们走。」
艾琳站起身。胡这次没有试着阻止她，不过他不需要。这正是他要的结果。她在牢里很难帮得上伊瓦里斯特。好几个警察手伸向枪套，但她举起双手，让大家看见她手里没有东西。「这真的没有必要。再说，我的罪名到底是什么?」
「相信我，在事情结束之前我们会生出一大堆罪名的。」维纳队长在一、两公尺外停下脚步。他用轻得多的音量说：「还有别想再对我用催眠招数。」
真切的愤怒让他的双下巴都皱了起来。艾琳怀着愧疚发现他的愤怒不光是来自她扭曲了他的意志;她还冒犯了他身为警察的职业尊严。从他的角度来看，她是个假扮成联邦调查局探员的重大罪犯，不但催眠了他，现在还坐在由纽约数一数二的犯罪首脑经营的地下夜总会里。也许期望他给她好脸色看是太不切实际了。
「好吧。」她说，自己也开始拖时间，她退后一步。她看向乔治。「洛斯先生，请容我失陪一会儿。也许你能推荐我律师?」
维纳队长朝她走近一步。「妳可以到局里再找一个。」他凶巴巴地说。
「别这样，维纳。」乔治喊道，「咱们别对独自来纽约的可怜无助英国客人太凶了。她的口音可爱极了，不是吗?」他向群众表示，他们也很识相地笑出来。「我会善尽地主之谊，派我的一个律师去协助她。」
「那是当然。」维纳极尽挖苦地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城里每个律师都签了合约，洛斯。你不用特地强调。」他说话时转朝乔治，让艾琳有机会朝墙壁多退几步。
「你对我挺了解的嘛，维纳。」乔治说，「你知道我们可以互相帮忙……对你来说，那会使生活轻松许多。」
「把你的钱留着发薪水给你旗下的警察吧。」维纳咆哮，「现在管事的人是我。弟兄们!我们把这里翻过来。枪和酒，你们知道步骤。还有妳，史密斯小姐──」
艾琳感觉背贴到墙了。「我会乖乖跟你们走。」她说，「我是说，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样?难道是弹一下手指，说……」她切换成语言，提高音量：「灯灭掉!」
四周陷入彻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