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灯光一灭,艾琳就扑到地上,开始往旁边爬。这不是那种所有人都会静静待在座位上等着灯光重新亮起的状况,整个房间充满尖叫,好像被关在笼中的动物在黑暗中互相攻击。玻璃杯掉在地上砸个粉碎。她在混乱中听出维纳队长的声音,他正大叫要属下维持秩序。艾琳希望他能在这里找到除了她之外可以逮捕的人,要是他完全白白浪费时间可真是太可惜了。
她一边爬,一边用指尖沿着墙壁摸索。她突然感觉装饰条的裂缝中透出一缕较冷的气流。她咬牙忍住松出一口气的冲动,循着裂缝往上、往旁边摸,一边站起身一边大致摸出了门的尺寸。
她站在门旁边,小声地用语言说:「门,打开。」
门朝墙后滑开,不过不幸的是,门后走廊有灯光。光线洒入黑暗的房间,照在暴动的人群身上。
艾琳飞身穿过门,缩着身体让自己尽量不成为大的目标。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打中她旁边的墙,她听到维纳大叫:「抓住她!」
她在惊慌中沿着走廊狂奔,转了个弯后发现一道楼梯,老天保佑它是往上的。楼梯顶端的门上了锁,不过语言把它打开,在她通过后又用几个字把它锁上。
她进入一座车库。这里很大,光线明亮,有好几辆看起来很昂贵的汽车,还有好几个满脸横肉的技工。他们诧异地看着她,她再次举起手表明自己没有拿着枪。
「妳是谁?」其中一人质问。
如果这确实是乔治私人的逃生路径,这些就是他的人了。「我是和乔治一起的──我们刚谈成一笔生意。但是俱乐部被突击检查,你们不介意在他们追过来之前让我离开吧?」
「他们不会追过来的。」发言者粗声说。「吉姆、路易奇,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小姐,妳最好说的是实话。」
「乔治知道我住哪里,这是不对他说谎的强烈动机。」艾琳看着两个人把沉重的木箱拖到她刚才通过的门前。「我要叫出租车?」
「往那里走。」他指着一扇不显眼的门。
「谢了。」艾琳说,伸手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钞票给他。他点点头接受了,显然这普通的动作让他安心地相信一切都正常。
艾琳匆匆走出那扇门,离开建筑进入一条小巷子,再沿着巷子走到大马路上。这时候已是下午和傍晚的交界了:上方的摩天大楼让街道笼罩着阴影。车流轰隆隆地往两侧前进,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公交车把马路塞得水泄不通。刚被公司释放的人快步行走,把人行道变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块人群──混杂着各种年龄和族裔、口音和语言、富裕和贫穷的人,全都汇聚成吵杂而愉快的人潮。艾琳满心感激地让自己消失在人山人海中,就这么走了两个街区。
这正是理想的时机,可以真正甩掉追踪者,一劳永逸地摆脱他们──然后再去找伊瓦里斯特和凯。也许她应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拚了命地跑也只能领先敌军一步。警察、黑帮、龙族。噢,还有妖精。她怀着病态的幽默感心想,她是不是该再招惹什么人,好搜集全套。
但是呆站在原地、心虚地想着自己多么大意,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她硬从人群间挤过去,招了辆出租车。
「小姐,妳要去哪里?」她上车后司机问道。
「纽约公共图书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请尽快。」
出租车脱离人行道边石、汇入车流,司机猛力按喇叭,彷佛光靠声音的力量就能开道。艾琳紧握住座位边缘,思考接下来的策略。可能有人会监视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入口,她只要让自己被看见,就能继续声东击西……
「我们为什么慢下来了?」她问。
「前面有警察临检。」司机回答。他指向下一个路口,两辆黑色面包车把马路挡住了一半。艾琳认出她和凯就是被同一款车送到警察局的。那只是今天早上的事吗?感觉已经过了更久。「看来他们在找某个人。」
艾琳感觉胃部揪成一团。他们可能在找任何罪犯,不过她有预感她的名字在名单上排很前面。
当然,应付这种局面有标准方法──而且这方法还能让猎狗继续追着她跑。
只剩两辆车就轮到他们了。剩一辆。轮到他们了。
检查司机的警察没有马上看见她,不过往车内窥探的警察一看到她就露齿微笑,乐得就像中了乐透头彩。「嘿,妳不是──」
「警察,在你们的认知里,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艾琳迅速说。打从这句台词被用在热门小说里,在图书馆员之间可说一下子就流行起来。她决定再加把劲。「事实上,在你们的认知里,我是即将临盆的孕妇,我要赶到医院。」
司机困惑地用后照镜看着她皱眉,不过随着语言调整他们的认知,两个警察都有所回应。「妳说得没错,小姐。」原本看着她的警察说。他退后一步,吹哨子,挥手要其他车子停下来,另外那个警察则示意他们前进。
幸好司机没有犹豫。他用力踩下油门,在更多愤愤不平的喇叭声中,出租车向前猛冲,沿着街道狂飙。足足过了两分钟,他才说:「搞什么鬼──」
「继续开就对了,我付你双倍车资。」艾琳说。
「好吧。」转了个弯后,他又开口了。「妳就是她,对不对?那个英国老大?」
「就算我是,我会告诉你吗?」艾琳在注意听后面有没有警笛声。
「当然会。」司机愉快地说。「我是说,嘿,这里可是纽约──妳这种人在这里很有名!欸,如果妳是的话,可以帮我签名吗?」
他单手开车,另一手把一本笔记本和又短又钝的铅笔丢到后座给她。艾琳咬着牙,匆匆签下「珍奈特‧史密斯」。「要特别献给什么人吗?」她问。
「这是给我女儿的。是这样啦,我总是告诉她在这个世界女人也能出头天──」
「等一下。」艾琳打断他。她能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她从现在已经变空不少的手提包里捞出几张钞票,连同签名一起递给他。「我要跳车,你继续开──让警察跟着你越久越好。等他们追上你,你可以随便编故事。行吧?」
「没问题。我在下一个街角放妳下去,从那里往前直走两个街区就到图书馆了。」
「好样的。」艾琳准备好行动。
十秒钟后,她在人行道上,融入某些上班族,出租车则扬长而去。大约半分钟后警方跟上来了,他们张牙舞爪地宣示路权,把别的车硬挤到路边去。
艾琳花了点时间缓过气来。这里的街道不像她上车时的街道那么繁忙,意思是在抵达纽约公共图书馆前比较没有掩护。街道也比较宽,街道两侧的建筑都像悬崖壁一样拔地而起,光滑得就像云母的断面。建筑一楼有商店招牌、餐厅招牌、进进出出的人、灯光、噪音、动静──但在她上方,似乎整个纽约都在监视。
她没有时间彻底换装──警方、帮派和胡的人马都追得太紧了。她要设法躲起来,她要天才般的灵感,她要奇迹。
即使四周充斥着尖锐的轮胎声和刺耳的喇叭声,她还是渐渐听见铜管乐队和脚步顿地的嘈杂。马路对面有一个团体在游行,她们举着布条,头抬得高高的。布条上的标语宣示「要求禁酒,酒是毒药,碰过酒的嘴别想碰我」及类似的概念。
一时间,艾琳心想这未免有点太刚好了吧。在高度混沌世界或许会出现这种巧合,在别的世界可能性就低得多了。但是报纸已警告今天纽约各处会有很多禁酒游行,对她来说真是太理想了。
她过到马路对面,插入队伍后方。她低着头,试着摆出真心诚意信奉理念的表情。其他路人要不是停下脚步奚落这群人,要不就是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此时此刻,那正是艾琳想要的。她随着游行者唱圣歌的节奏动嘴巴,并假装跟着呼口号。
远方的太阳即将西沉,散发胜利般的红色和橘色光辉,游行队伍在一栋大型建筑前踉踉跄跄地停下来──离目的地已不远了。好几个看起来比较壮硕的妇女迅速用她们携带的木板和箱子组装成临时演讲台。抗议者之间有明确的阶级区别:上层阶级站在后方指手画脚,下层阶级则实行。不管你造访多少个世界,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
两辆警车辘辘经过,不过没有停下来,让艾琳松了口气。
但是她还来不及溜到图书馆,就有只手在拍她的肩膀。「我没在这里看过妳。」她身旁的女人说。
「我也不认得妳。」艾琳回答,她露出愉快的笑容,打量这个女人。她的穿著整齐而时髦,质料却不昂贵,而且她穿着用扣环固定的亮面高跟鞋,而不是舒适好走的鞋子。「妳在这附近上班?」她猜道。
「我在萨鲁斯特与弗洛登斯事务所担任律师秘书。」那个女人说,伸出手与艾琳握手。「莉娜‧强森。很高兴认识妳。我喜欢妳的大衣。妳是英国人?」
「我想瞒也瞒不住呢。」艾琳坦承。她在脑中浏览化名清单。如果报上写到了「萝莎莉」,用这个名字并不安全。「克莱瑞丝‧拜克森。」她说,选了以前曾用过的假名。至少应该没有任何龙族听过这名字。「从英国来这里度假。我看到游行的时候,觉得非加入不可。希望妳们不介意。」
「介意?怎么会!」另一个女人插嘴,「只要更多女人愿意为了理念挺身而出,美国就有救了。我们需要更多像妳这样的公民。」
周围有好多人在点头赞同。艾琳正在庆贺自己融入技巧高明,却看见乔治老大的两个手下朝这里靠近。而且他们正看着这群女人。
「也许妳们可以告诉我妳们的运作状况,」她对问东问西的这些人说,转身背对帮派分子。「给我点建议,让我可以带回国倡导。」
随之而来的滔滔不绝表示她能保持沉默,在帮派分子经过时隐藏她那露出马脚的英国口音。但是她紧张到喉咙很干。最糟的是她离纽约公共图书馆这么近。目标近在眼前使她更难坚守立场。她希望凯和伊瓦里斯特比她好过一点。
「妳应该上台发言,」莉娜‧强森提议,「妳可以告诉大家我们的英国姊妹也在打这场硬仗!」
「噢,不。」艾琳连忙说,「我不善于公开发言。」
不幸的是这主意已经生根了。「妳只要讲出肺腑之言就好,拜克森小姐。」另一个女人坚定地说,「站上去,告诉她们上帝的真理。」
「不,真的,我实在不能……」艾琳说。完全没用。她的崇拜者把她推过人群、推向演讲台。说到为了达到目标,有使命感、意志坚强的女人,甚至比一般的流氓还要听不进任何借口,而她们现在的目标正是要艾琳发表演说。「我不认为……」
这时她看到那两个帮派分子朝着游行者返回,而且胡和他们在一起。
艾琳迅速重新评估可能的选项:她已经用尽了时间和运气。现在她最好的选项是尽可能拖延。
「……但既然妳们都这么说了,我想我可以试试看。」她说,任由自己被推向前。
艾琳深吸一口气,在前一个讲者下台后上台。她只高出地面六十公分,但在夕阳下仰望着她的众多脸孔让她晕眩胃痛。或许她只是怯场而已。现在她的视野更好了,她能看见更多乔治的人马──看起来危险而警醒。
他们还没注意到她。唉,好吧,艾琳决定,她不如尽可能延长这种状况。
「各位兄弟姊妹,」她开口,看到胡的头猛然扭向她的方向,「我们游行是为了对抗一个恶魔,那个恶魔就是酒精。」她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有些人可能从没去过英国,有些人可能把它视为遥远的祖国,一个不可能犯错的古老母国。但是我的国家──我出生的地方──受到酒精的诅咒。」
她从一侧转向另一侧,与听众进行眼神交流。「你们可能想笑,但你们没看过英国的琴酒宫殿!用玻璃和铁打造的镀金建物,酒保把一杯杯烈到令人发指的纯琴酒发送给每一位上门的顾客!我去过,我见过。我走出门,看到醉鬼瘫在水沟里,乞求再来一杯邪恶的酒液!从顶层到底层,从最富裕的到最贫穷的,酒精就像脓疮印在英格兰的脸上。众议院的议员们一边辩论法条,一边还有人送上醇酒!」她停顿了一下,讶异地听到几声欢呼。「蜗居在阁楼上的可怜母亲看着她的丈夫出门喝酒,喝掉他们的积蓄!当他深夜歪歪倒倒、醉眼迷茫地返家,她可怜地向他哀求家用,而他只会用拳头和辱骂来回应!」
现在帮派分子散开来,大致成圆形,松松地围住演讲台以堵住她的脱逃路线。胡貌似友善地朝她点点头,然后举起手表轻点,这是用来表示「快点结束」的传统手势。
而那正是艾琳最不想做的事。「让我告诉你们英国的有钱有名者多么堕落、多么糜烂。」她宣布,人群因感兴趣而突然安静下来。就连两个帮派分子都在听。「唉,那才不过是去年的事……」
她讲了半个钟头才词穷。胡等着和她握手。
「妳要大闹一场吗?」他轻声问。
艾琳叹口气。「我会安静地跟你们走。我想我大概没机会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