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心点。」工头说。他拍拍装着伊瓦里斯特和凯的木箱侧面。「这里面的东西很贵,比你们的薪水更高。」
凯听到搬运木箱的其他工人粗声应和。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他们俩的车程会变得平稳一点。
结果是痴心妄想。
过去几小时由一连串令人焦躁的步骤组成,每一个步骤都有时限,就像引信已点燃的炸弹一样催着他们跑。第一步是找到一家地下酒吧,那里才有人可以让他们雇用。第二步是说服他们相信,为了恶作剧,凯希望他和一个朋友被当作新的展览品装进箱子,运进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些事很花时间,太多时间,现在都已经快要黄昏了。
「你们那里面装着什么?」有人质问。凯猜想是博物馆的警卫。
停顿,搬运工人的工头在口袋里翻找。「是一组明朝的雕塑。」他念出凯准备的字条。「要送到杰米森教授的办公室。还有一封给教授的信。」
另一段停顿。凯强忍住冲动,没把箱盖推开,问他们是不是要耗上一整天。
「既然都安排好了,」警卫磨蹭了半天才终于说,「那你们最好把东西送上去吧。杰米森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往亚洲艺术部门走。这位彼得斯会陪你们上去,给你们带路。教授现在出去吃午餐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五分钟后,木箱放进杰米森教授的办公室。凯听到门砰然关上,还有沿着走廊渐渐远离的脚步声。他又等了五分钟,然后用手肘顶了一下紧绷得像根琴弦的伊瓦里斯特。「现在。」他轻声说。
「感谢上帝。」伊瓦里斯特喃喃道,「木箱固定索,解开。木箱盖子,打开。」
凯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坐直身体,把盖子整个推掉。他环视办公室。它属于由好几个房间共同组成的空间的一部分──其中一间是办公室,另两间是储藏室,它们原本是庄严的前厅。现在房里有堆得很高、乱七八糟的一迭迭笔记。书本构成的小型摩天大楼直冲向天花板,彷佛想要挡住光线。干酪腐坏的淡淡臭味显示有三明治被遗忘在看不见的废纸堆里,从此再也没人找得到。
伊瓦里斯特揉着后腰,审视这片区域。「该死,」他简洁地说,「我们没时间搜查这么多东西。那本书可能在任何地方。」
「那我建议我们这就开始吧。」凯坚定地说。他确认门上了锁。「趁杰米森教授吃完午餐回来之前。」
「他还会回来吗?」伊瓦里斯特瞄了一下手表,「已经快要五点了。」
「他离开越久,对我们越有利。」凯说。
他们意志坚定地搜完办公室,权宜之计是检查手边的每一样东西,再把不要的集中丢成一大堆。他们正准备要去储藏室试试手气,这时凯听到脚步声,然后钥匙插进锁孔。他示意伊瓦里斯特安静,自己站到门的一侧。
门打开了,一位年龄稍长的男人走进来。他已经把门关上,正要摘下帽子时,才注意到办公室的状态。「搞什──」他开口。
凯用一手蒙住男人的嘴,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别出声。」他警告。
男人保持安静,任由凯和伊瓦里斯特把他推到一张椅子坐下,再用他自己的领带把他绑在椅子上。凯再次把门锁上。「现在,」他说,感觉有点愧疚,「我明白你可能有点担心──你是杰米森教授对吧?」
「我是。」男人说。他用饶富兴味的眼神看着他们。他的灰发发线有点高,露出大半个光秃的额头,而他发红的鼻子和外套上的污渍显示午餐主要内容是酒精。「告诉我,你们是堂会的人吗?」
「不是。」凯有点困惑地说。
「三合会?」
「不是。」
「极道?」他看着伊瓦里斯特。「豹子会【注】?」
「绝对不是。」凯说,「你在等他们上门吗?」
「我从好一阵子前就有预感了。」教授闷闷不乐地说,「从当地文化中取走珍贵的艺术品,会合理地导致这种后果。像这样迎合美国人的贪婪,丝毫不顾相关文化的尊严和自主权,绝对会造成长期影响──」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伊瓦里斯特打岔,「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工作?」
杰米森教授耸耸肩。「人总要吃饭,亲爱的孩子,而除非投入酒类贸易,市场上的职缺真的很少。」
「好吧。」凯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保持安静,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只要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
「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教授提议,「我或许可以帮忙。」
这有点太简单了。凯瞥向伊瓦里斯特,对方短促地摇了一下头来响应。显然伊瓦里斯特也不信任这个男人。「我们应该能找到。」他说。
「随你们啰。」教授耸耸肩说。「你们把书搬开时能不能稍微打扫一下?清洁工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不行。」凯坚决地说。打扫是下人的工作。
凯挥手要伊瓦里斯特进入第一间储藏室。他想要进攻第二间储藏室,但他的警觉心察觉事有蹊跷。教授太快屈服了。那或许是因为他很懦弱,或喝醉了,或是……因为他预期随时都有别人会出现。
「不好意思。」凯说。他从教授的背心口袋抽出手帕,塞进教授嘴里。「如果这真的没有必要,我晚点再向你道歉……」
外头有脚步声,门把转了转。有个女性嗓音呼唤:「杰米森教授?」
伊瓦里斯特出现在储藏室门口,满脸惊恐。
凯把门打开几公分。幸好教授不在视线范围内。「有何贵干?」他客气地问。
门外那个纤瘦的年轻女人套着白色棉质工作服,底下是利落的皇家蓝套装,手里还拿着白色棉布手套。「我是来找杰米森教授的,」她说,「我要谈他交代的档案管理工作。」
「恐怕教授有点不适。」凯说。
「不适?」女人复诵,「我没听说他生病了呀。」
「他午餐吃了很久,真的很久。」凯在想他该怎么委婉地表达「醉得不省人事」。「他觉得要小睡一下。」
室内传出喷气声──大概是嘴巴被塞住的教授试图让人听到他。
「妳听见了吧?」凯期待地说,「他也有消化不良的问题。」
女人翻了个白眼。「你给我听好,我不在乎那个老酒鬼是醒着、睡着了或是醉到站不起来。我是来拿他那本梅尔切特的《三国演义评论集》的。所以麻烦你让一让──」
她伸头往房间里一看,不禁瞪大眼睛。
凯默默骂了一句脏话,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进房,然后转身用脚把门关上。他用手牢牢捂住她的嘴。「伊瓦里斯特,」他说,「再拿一张椅子来。」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伊瓦里斯特抗议,「椅子会不够用。」
「希望不会再有人上门。」女人在凯的手中扭动挣扎。「听着,」他努力用安抚人的语气说,「不要引起骚动,我们就不会塞住妳的嘴。我们只是来拿一本书,不是来伤害人的。」
女人稍微放松了一点。伊瓦里斯特把她的手绑在背后(这次是用他的领带),她问:「你们是和幸运乔治一伙的吗?」
「也许。」凯说,「就算是,我们也不能承认。妳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好吧。」她朝教授点点头,他正努力吐掉手帕。「我猜猜:他又赌马了,而你们是来收债的。」
「很快就会结束。」凯向她保证,掩饰着自己越来越紧张的情绪。在他们搜查这地方时,还会有多少人走进来?或是会不会有人来察看这女人出了什么事?「一下子就好。」
他走到教授面前,拿掉塞嘴布。「听着,」他说,单膝跪在椅子旁,「我们和你一样希望事情尽快落幕,你不如合作一点。潘伯顿的收藏品在哪里?」
「什么?」杰米森教授说,却装得不够有说服力。
「一八九九年理查德‧潘伯顿法官捐赠的收藏品,」伊瓦里斯特说,「应该是由你负责的。」
「噢,那批收藏品啊。」教授眼神闪烁,「既然你提到了,我记得它放在修道院博物馆──你知道,那是在崔恩堡公园的分馆……?」
这一步很大胆,凯不禁敬佩他。他并不想伤害这两个囚犯任何一人,他们都不该被伤害。而且一想到要凌虐两个无助且无辜的人来取得信息,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作呕。但是他能怎么办?
这时那女人先前说的话给了他灵感。他走到桌子边,那里有一台被半埋在乱丢的纸张下的电话。「真可惜我得这么做。」他对伊瓦里斯特说。
「是啊,那可不。」伊瓦里斯特有点迟疑地说。「听着,我们不必伤害这些人……」
凯意识到青松或胡可能会下手,而伊瓦里斯特是以他们为标准来评断他。感觉真令人不快。「你说得对,」他说,「因为我们的朋友不愿意说实话,我们得打给老大,问清楚他想要我们怎么做。」
「是啊,那真的很可惜。」伊瓦里斯特说,变得比较有信心了。「你也知道老大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时是什么样子。不过反正要受皮肉之苦的也不是我们,对吧?」
教授和那女人都失去了血色。女人率先有勇气开口。「你们只要潘伯顿收藏品?没别的?」
「没别的。」凯向她保证,「后续我们可以自己处理。」
「楼下,地下室。」她很快地说。「经过柜台以后,右边第二条通道,标示牌写着『亚洲艺术区』,左边第三个房间,察看一进门右边的柜子,那里有完整的索引。」
「玛莉亚!」教授抗议。但他的语气透着心虚,凯认为他也差不多要投降了。
「很好。」凯说,「现在我们会把你们留在这里,警卫进行最后一轮巡视时应该就会放你们出去了。」
「可是博物馆要到晚上九点才会闭馆!」女人抗议。
「相信我,」凯边说边绕到她背后,把她嘴巴塞住,「这已经算好的了。」
□
他们在教授的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并下楼走向地下室时,已经快要六点。参观者人数变少了,由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染上了夕阳的色调,把展览品涂上红色和橘色。
「这里有这么多经典作品,我很意外他们还没展出《西游记》。」凯轻声用一般聊天的语气对伊瓦里斯特说。
「从目录的描述来看,那本书的状态好像不是很理想。」伊瓦里斯特回答,「应该不会被列为优先展出的品项。」
「至少我们不必连它的来源纪录也一并带走。」凯抬了抬帽沿响应一个朝他微笑的年轻女子。
伊瓦里斯特用略为惊骇的眼神看他。「你真的很陶醉在想办法让事情更糟,不是吗?如果不在青松面前挥舞来源纪录,我们该怎么证明这就是他要的书?」
「艾琳会想到办法的。」凯信心满满地说,「她很有说服力。」
「是啊,」伊瓦里斯特喃喃道,「毕竟是她说服我们做这件事。」
忠诚意谓他该做出某种回应,不幸的是他想不到任何有力的辩驳。
通往地下室的电梯半掩在中世纪和拜占庭艺术华丽的展品后头,这些展品填满了好几间展览室。电梯本身擦得晶亮的黄铜和木质门几乎也像是艺术品。不过底下的地下室设计重点在于有效率和干净整齐地储放物品,因此墙壁和地板都铺着白色瓷砖。
在这个时间,坐在柜台后面的只有办事员一个人。凯退后一步,让伊瓦里斯特主导。
「午安,」伊瓦里斯特彬彬有礼地说,「杰米森教授派我们下来拿一些亚洲艺术区的文本。」
办事员吸了吸鼻子。他体格单薄,下巴像岬角一样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很多疑。不幸的是,他的桌上有个警示钮,他一伸手就能构到。「询问台在一楼。」他用平板地说,「只有研究生以上的学者才能进入这里的档案库。如果你们想查什么数据,要出示完整的身分证明,再加上至少两、三位教授的信。这里可不是什么公共图书馆。」
「但我是研究生啊,」伊瓦里斯特试着说服他,「我的学位是在──」
「哈林区?」办事员嗤之以鼻,「少来这一套,小子,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伊瓦里斯特抿紧嘴巴,眼中闪烁极为不祥的光芒。「在你的认知里,我现在给你看了完整的文件,让你能允许我进入档案库。」他用语言坚定地说。
办事员皱起眉头。「你可以给我看各种文件,小子,但在我向主管报备前,你别想走进这扇门。他知道怎么应付你这种人。」他伸手拿电话。显然语言能骗过他的认知,却动摇不了他的偏见。
伊瓦里斯特回头瞥向凯,表情明确邀请他使用暴力。
凯上前一步,握住办事员的手腕,拖他往前趴在桌子上。办事员喘着气想呼吸,凯用另一手的掌缘劈向男人颈部。他几乎没发出声音就全身一软,整个人挂在桌面上。
「抱歉。」伊瓦里斯特耸耸肩说。语气显示这算是形式上的道歉,而不是真诚的忏悔。「我猜现在我们要把他绑起来,藏在某个地方。」
凯思考了一下。「如果我们那样做,他们发现他不见时就会有所警觉。他应该至少会再昏迷半小时……」他让办事员坐回椅子上,把对方的两手交迭放在肚子上,下巴抵着胸膛,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也伸手到桌子底下,扯出连向警铃的电线。「行了,那能为我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当他们进入档案区,发现每一秒时间都弥足珍贵。凯很感激那女人提供的指引,不过即使如此,这地方仍然大得要命。原则上他很欣赏大批收藏,然而当你得穿过这些收藏品以偷走某个东西,它们便惹人讨厌了。
「我宁可夜里再来做这件事。」伊瓦里斯特轻声说,他们匆匆穿过一条条走廊。「那我们撞见别人的机会就小多了。」
凯点点头。「对,但我们没有时间了。」他想象上头喧嚣的城市,各种活动永无休止地运作,而艾琳就像一只蝴蝶在其中飘荡,后面还有一群狼紧追不舍。这画面缺乏诗意的平衡,他皱起眉头。「什么动物会追蝴蝶?」他问。
伊瓦里斯特斜眼看他。「那和我们在做的事有什么关联?」他问。
凯轻蔑地回看他。「诗意譬喻。」他说。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在打开一座小型角落柜。
柜子里的书经过精心排列,很像是那种要把一组积木塞进有限空间的益智游戏。整理这些书的人很小心,没有硬塞进去或是让它们彼此挤压,不过显然觉得必须善用任何空位。
「小心喔。」伊瓦里斯特说,突然拿走了主导权。他开始搬出柜子里的书,一本一本放在房间桌子上。「不,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等一等,在这里。全套六册。全都在。」
他从柜子深处挖出来的书状态并不理想。凯能看得出馆方为什么偏好展出其他更明显有看头的书。可是当他打开一本书开始翻阅,他看到内页的状况还不错,不禁松了口气。纸页仍牢牢附着在书背上,泛黄的纸张没有被湿气或昆虫玷污,墨色也很清晰。他张嘴准备向伊瓦里斯特道贺。
这时电子铃声狂野而尖锐地响起,像是链锯般撕裂档案库里的寂静。
编注:豹子会(Leopard Society)是西非的古老秘密结社,成员皆为男性,实行食人主义,并常披着豹子皮。泰山小说《泰山与豹人》也提到了这个秘密结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