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胡横在艾琳喉咙前的手臂有如铁棒，同时阻绝她的呼吸及说话能力。这让她想起自己对伊瓦里斯特做出同样举动的不愉快回忆。与因果报应相关的无用念头在她脑中转动，搞得她头昏脑胀。她试着把自己没被抓住的那手手指插进胡的手臂底下，将它由喉咙上撬开。她贯注自己的体重力量跺他的脚，然后向后踹他的膝盖。
她这么做唯一的收获是在嗡嗡的耳鸣声之外，满足地听到他吃痛而发出闷哼。「大人，」他似乎是咬着牙说，「我知道您把药剂留给另一个图书馆员，不过有鉴于眼前状况……」
「的确。」青松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伸进外套。
不管那是什么，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惊慌的效果几乎和氧气一样好，激发艾琳生出一股新力量。她试着保持平衡，并用一脚勾住胡的脚踝后方，但他只是变换身体重心就破解了她的招数。他把她被扣在背后的手臂更往上拉，让她踮着脚。
艾琳视线模糊，光影交错。现在青松来到她身边，把某个冰凉的东西凑到她唇边。就像喂他的宠物狼吃药……
她凭着仅存的意识努力闭紧嘴巴，但胡放松箝制她喉咙的力道，使她大口喘着粗气。凉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她呛了一下，除了自己在挣扎呼吸外几乎对任何事都没了知觉。
当房间稳定下来，她发现胡已放开她的喉咙。他正在对帮派分子之一说话。她听到越多，越觉得情况不妙。「……手铐?」
「我们通常把它们留给警察，胡先生。」那个帮派分子回答。
「好吧，那你先抓住她。我不认为她会惹麻烦。」她原本自由的手臂也被扭到背后，加入被束缚的行列，一双陌生人的手牢牢抓住她。青松用批判的眼神打量她，胡再次站到她面前。「妳不会惹更多麻烦吧，温特斯小姐?」
艾琳张嘴要回答。
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喉咙的某个部位麻痹了。她试着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运用语言。纯粹的惊慌让她在抓住自己的男人手中挣扎，直到理智使她停下来。但恐惧并没有消失。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无助。
「你从哪弄到那个的?」金芝指着青松正收回内侧口袋的小瓶子。「我以为那是留给……特殊情况的。」
譬如真的很重要的图书馆员?艾琳心想。她猜不该太讶异龙族朝廷拥有某种专门对付图书馆员的物品，虽然这项发现确实令人忧虑。不过眼前她更关心药效多久会退。她还是可以写出语言，但像这样被扣着手没办法。
青松没理会金芝的问题，也没理会艾琳。「现在最迫切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做。胡，你说你认为她说大图书馆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是骗我们的。」
「大人，她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受到监视。」胡无意识地整理西装外套。「如果她来到波士顿，或甚至来到纽约时，已经知道全部的事，就不会做出那些举动了。要是她一心只想叫您放过另外那个图书馆员，她会直接来这里──而不是被我们拖来见您。但我们已经见识到她是毫无羞耻心的骗子──为了说服您放了她，她什么都说得出口。我们不能相信她说的半个字。」
你倒是说说看今天这个房间里有哪个人说的是实话，艾琳恶狠狠地想。除了狼之外。还有帮派分子。
「对，但敖广的儿子怎么办?」金芝插话。「据说她和他同进同出，他可能也涉入了这事。还有另外那个图书馆员呢?」
青松霍地转身面向她。「妳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少说蠢话，」金芝响应得有点太快，「毕竟我确实听到过去五分钟的对话。我听到她说的话。你手上原本有一个图书馆员，后来被她抢走了。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图书馆员，但她没准备好合作──还没有。或更糟，她有可能在和别人合作。」
这不太对劲，艾琳心想。虽然青松没有发现。金芝是怎么查出这么多事的?她又怎么会知道青松雇用一个图书馆员，却直到刚才才知道伊瓦里斯特逃走了……
但金芝的话让青松迟疑了。「妳不是认真的吧。」他终于说。
「会不会是敖广想要左右我们两个谁能得到官位?如果他提出要用那本书换取我们其中一人的效忠或结盟，我们有本钱拒绝吗?这是东海龙王在南境女王的朝廷里布下桩脚的完美机会。于是我们就看到那男孩宠信的图书馆员在这里搅进我们的任务，为了她自己的目的追踪那本书。我说错了吗?」
艾琳几乎佩服金芝一笔掩盖了是她要求艾琳涉入的事实──哪怕只是阻止青松接受图书馆员协助。但她感觉越来越焦虑，因为凯和她，再加上凯的父亲──东海龙王敖广，都被暗指涉入。一想到他被拖入这场混乱──并且把错怪到大图书馆头上──开创了事情可能出错的可怕新局面。
她再次焦急地试着说话，但没成功;她用嘴形念出语言，却无法赋予它们声音。
青松仔细思索。「妳可能说对了。」他抑郁地说，「如果她从头到尾都以他仆人的身分在行动，很多事都说得通了。胡，你能确认这件事吗?」
胡似乎很不情愿成为焦点。「大人，这图书馆员先前和另一个男人共同行动。摄影师没能拍到他的照片，他们所能提出最好的描述是他有黑发、相貌英俊。当时她说他是另一个图书馆员──」
「她撒谎成性已是不争的事实。」金芝打断他。「我不知道他们的小小窃盗计划是怎么安排的，不过难道你没有想到，既然她在这里，而他不在，或许他正忙着做什么?」
艾琳瞥向镜子里枪手的倒影。他们都很称职地摆出木然的表情，不过她确信他们都聚精会神在听。她专业的一面注意到，高明的阴谋家不会在佣兵面前讨论这种事。
至少，不会在几小时后还能活命的佣兵面前讨论。
青松斜睨艾琳，好像在给二手家具估价。「妳想那个儿子会用书来换她?」他问。
艾琳逼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泄露情报的表情。因为，对，凯大概确实会交出文本──结果是青松仍挟持伊瓦里斯特的女儿，艾琳和凯则违背了原则，而情势更趋近于全面崩溃。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沉默地表示不予置评，试图传达凯甚至不会为了她而放弃一片冷掉的吐司。
「如果她能说话对事情比较有帮助，」金芝说，「但她大概又会撒谎。药效什么时候会退?」
「应该会持续至少几小时。」青松说，「我没机会在这些人身上试用，只有用在……」他停顿，眼神闪向守卫，然后用意味深长的耸肩把句子中断。
金芝朝他走去。「青松，虽然我很不想这么做，但我建议我们结盟。」
青松看起来就和金芝听起来一样兴趣缺缺。「是喔，」他说，「结盟，和妳。」
「我知道这很不符合传统，」金芝说，「但大家都知道，女王陛下奖励成效、不在乎传统。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在中国的寻书之旅没有收获。我们只剩三天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如果我们可以一起把书呈给女王陛下，也许她会为我们设下其他挑战，能让我们公平竞争的挑战。」她仔细审视青松。「冬林家族的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两个都会为此事而死?那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们都失败了，都有辱我们家族的名声，他们会感谢我们吗?用新的角度看这个局面，」她的语调变得尖酸，「例如利用图书馆员──可以带来更多益处。」
「一如以往，妳的主张很有吸引力。」青松说。他的语气不愠不火，但狼群颈背处的毛都竖了起来，牠们伸长身体，厚重的口鼻部短暂地打开，露出一排排雪白的长牙。胡做了一个表示否定的小动作──甚至可说是明确的反对──但青松没理会他。「所以，我们把这个图书馆员留下来当作人质，如果敖广的儿子联络我们，我们会准备好拿她来换那本书。要是我的手下发现另外那个图书馆员，书也有可能在他手上。但如果两种选项都没朝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又该怎么办?该怎么处置她?」
「杀掉她太浪费了。」金芝说。她连看都懒得看艾琳一眼。「可是把她留在这里又太冒险。还是把她送到我们其中一片私人领地吧，即使敖广的儿子能追踪到她，也不能闯入那里，否则便是侵犯了我们的领地，造成政治方面的问题。让她离书远一点──当然，还要用上药物和镣铐──应该就很安全了。」
有那么一会儿，胡对到艾琳的眼神，他的表情传达出同情和遗憾。我确实试着警告过妳了，他的眼神似乎在说。
惊慌和愤怒在艾琳脑中绕着圈追逐对方，像是生气的猫。她知道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大图书馆会怎么做：他们会声称对她的行动一无所知，声称她是擅自行动──正如美露莘警告她的那样。但即使如此，或许也不足以拯救大图书馆免于政治余波。更绝对救不了艾琳。药物和镣铐。这几个字在她脑海深处低语，像是噩梦底层叮铃作响的小小八音盒，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们两个谁要负责保管她?」青松质问。
「我。」金芝趁他能提出反对之前，举起手来阻止他。「我们总有一个人要做这件事，何不由我来做呢?」
青松毫不修饰地说：「因为我不信任妳。」
「而我就该信任你，让你来保管她?」金芝问，「就凭你最近的表现?」
「妳有个毛病，会利用别人送妳的东西。除了追踪我的信物，妳还有什么办法来这里找我?」青松的嗓音隐含着一股苦涩，有如岩石中的矿脉。「我们确实曾交换信物和誓言，不过是妳告诉我那都成为过去了。然而现在妳却找上我，提议建立新的同盟关系。我怎么能信任妳?」
艾琳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趁机试探卫兵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他仍然握得很牢，不过比先前略松。只要她能够制造分散注意力的事……青松和金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翻着听起来像相恋又分手的旧帐。但她也能听出他们的语气有多急迫。他们几乎和她一样进退两难，除了拿到那本书别无出路。对他们来说，艾琳、伊瓦里斯特父女──以及这整个世界，外加大图书馆──都是可接受的连带损失。
要是此时此刻，纯粹的愤怒使她能够使用语言，艾琳早就把整个房间连同里面的人一起烧光了。
胡身为下属，克制着没有提出意见。但他隐隐透出不满的表情显示并不乐于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因为在思考而眼神发直，好像正试着想出能有效反对这个计划的说词。
敞开的窗户飘进隐隐约约的音乐，为金芝和青松的辩论伴奏;他们正在激辩如何避免互相背叛、谁能掌管这个图书馆员、眼前的状况是谁的错，以及十五年前的事是谁的错。
电话铃声像把刀子切穿房间，让所有对话都戛然而止。青松和金芝都转头看着那台装置，好像它该为不恰当的行为遭受处决。
胡拿起话筒。「喂?」他说。
停顿。
他转向青松。「大人，『幸运』乔治‧洛斯请求参见。」
「可以，」青松毫不迟疑地说，「叫他过来。」
「你确定这是好主意吗?」金芝问，而胡则对着话筒喃喃说话。她非常轻地朝着艾琳和两个卫兵点点头。
「这些人为我服务，我相信他们会谨慎──而乔治可能派得上用场。」青松没有动，但狼群同时起身，慢步走向两个卫兵──以及艾琳。「我的宠物已记住他们的气味，如果必要，牠们可以，也势必会找到他们。」
艾琳听到抓住她的男人屏住呼吸，感觉他汗湿的手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她不太确定这两个男人的忠诚还会维持多久，不过毫不怀疑接下来几分钟他们会非常忠诚。
有一头狼在艾琳脚边坐下。牠的眼睛是很深的琥珀色，就像浓郁的蜂蜜一样清澈而饱满。艾琳在惊恐至极反而平静如水的情绪下想，真奇怪，单纯的一头狼竟然比她震慑过的所有狼人都还要可怕。也许是因为以前艾琳能够使用语言吧，那时她并非手无寸铁。又或许是因为狼人基本上还是人类，而艾琳能够应付人类。但她不能对动物撒谎──只能逃离，或杀了牠。而就此时此刻而言，她两者都办不到。
「那她呢?」金芝指的是艾琳。
「她什么也不能说。再说，即使有人看守，我还是宁可让她待在我眼前，而不是待在另一个房间。这女人狡猾得很。」
艾琳决定把这话视为赞美。
胡放下话筒。「大人，乔治‧洛斯马上就过来，他会带随从。」
「你认为他会知道有用的情报?」金芝问道，发话对象是青松。她几乎看都不看胡;他显然还不配获得她的注意。
「如果是，或许我们就没必要结盟了。」青松得意地说。他靠向椅背。
「前提是他合作的对象是你。」金芝微笑说道。
青松的表情僵住了。
有人在敲套房的门。
胡向一个帮派分子点点头，他走去开门。狼群为他让路，等他通过后又趴回地上。牠们的眼皮半垂，露出细窄的黄色眼珠。
乔治大步走进来，莉莉紧跟在他身后，她身披浅色的皮草，它能藏住半打枪。她露出来的一眼瞇起，眼神凶狠。他们身后像拖着皇家火车般跟着另外两个枪手。这个空间越来越拥挤了。
这或许是能分散注意力的事物，艾琳思索她能怎么利用。但她也能感觉室内的危险程度像放在煮水壶里的温度计一样不断上升。要是有人开枪，子弹可能打中任何人。包括她。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死后的报告以「误中流弹而死」当作结尾。
「你能见我是好事。」乔治说。他坐进扶手椅，跷起二郎腿。「感谢你这么快就邀请我上来。」
金芝和青松都盯着莉莉，脸上的表情像嫌恶的面具。青松过了一会儿才把注意力转到乔治身上。「我能帮你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想重点应该是我能帮你什么。」乔治说。他伸手探向外套里面。「介意我抽烟吗?」
青松挥了一下手。「请便。」
乔治拖长了点燃雪茄的仪式，显然用这无礼的举动确立他的地位，最后终于用雪茄指了指艾琳。「珍奈特小姐也在这里啊。如果你希望她先离开房间……」
「我保证她不会发表任何意见。」青松回答。他的嘴唇抖了一下，这是艾琳目前看到他最近似微笑的表情。「我更关心你来这里的原因。」
「嗯……」乔治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个字，「我知道这几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在找某个东西。或者我该说某个人?」
「两者皆有可能。」青松承认。
乔治点点头，叼着雪茄吐出烟雾。「是这样的，青先生──我可以这样叫你吧?──虽然你没有雇用我的人，但不表示我就没听说你小小的追捕行动。外头有很多人一心想要帮我的忙，藉此讨好我。所以今天下午你的手下胡来找我时，我已经略微知道你在找什么，以及该从哪里找起。」
「你的重点是?」青松问。其中一头狼张开嘴巴，轻巧地用舌头舔过牙齿。
「不久之前，我底下的人接到一通电话。」乔治说，「很多外国人真的很不了解美国卡车司机工会在纽约这里的运作方式，他们以为谁都可以处理送货到博物馆的工作。他们似乎不明白那种娇贵的货物要由专家来负责，而专家不喜欢业余人士碍事。就是这种事会导致业余人士出意外。」他悲伤地晃了晃雪茄，「而那表示我会听说这种事。」
艾琳在心里拼凑片断信息，得出让她惊恐的结论。凯和伊瓦里斯特试了什么办法?他们已成为阶下囚了吗?她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胡上前一步，拊在青松耳边说悄悄话，青松点点头。「所以你的手下知道我要找的人的下落。他在哪?」
「他目前受到监视，」乔治说，「而且很快会被打包。所以我才会来，我想你可能想谈谈价钱。」
「价钱?」青松说，「我以为我们已经都谈好条件了。」
「当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集中在一个人手上，谈好的条件都不算数。这是供需法则。」他再度指着艾琳。「那位珍奈特小姐知道何时该盖牌，乖乖谈生意。我期望你也有同样的思维模式。」
「你也开放其他人提出条件吗?」金芝见缝插针，声音柔滑如丝。
「如果妳能把钱亮出来，我很乐意听听妳的条件。」乔治大方地说，「我知道这位青先生能一掷千金，但我喜欢确定客户付得出货款。除非青先生想为妳担保?」
金芝的脸一僵，显然她没料到会这样。她想当然地以为有她的话就足够了。
青松眼中闪现纯粹恶意的喜色，快到艾琳几乎没看见。「我得很不情愿地拒绝，」他说，「我不确定这位女士安全无虞。」
「那就这样了。」乔治耸耸肩说，「嗯，青先生，我看就只剩你和我要谈了。」
金芝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闪烁，鳞片图案像蕾丝一样短暂地布满她裸露的手臂，短暂到可能以为那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我不习惯像这样被打发。」她说，她的嗓音像水浇在熔化的金属上嘶嘶作响。
「甜心，我是生意人。我没时间招呼付不出账单的人。」乔治转回头看青松。「我们来谈价钱吧?」
金芝只用三步就来到他面前。她的右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座位上举起来。她手臂上的肌肉有如擦亮的金属般鼓起，她把他举在半空中晃荡，他的脚在离地三十公分处乱踢。「我们就从道歉开始，」她低语，「然后──」
「放下他。」莉莉跨向前，毛皮大衣敞开，两手各拿着一把枪。她把右手的枪口移向旁边，概略地含纳整个房间，左手的枪则用力戳向金芝的肋骨。「否则等着看我能在妳的脊椎上开出多大的洞。」
金芝空着的手抬起来抓住莉莉的左腕，迫使枪口从她身上移开。
室内突然充斥着男人的大叫和狼的咆哮。
艾琳用鞋跟用力跺抓住她的男人的脚，并且用头往后撞他的鼻子，同时挣脱手臂。他扑向她，但她灵活地闪开。
她绝对没办法跑到门口，不过还有另一个出口，而她已经绝望到愿意铤而走险。
下一秒，她已跳出窗户，翻过阳台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