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凯。」艾琳转头看他，努力用自信满满的语气说。只要在场有一个人不再信任她，她就可能失去他们全部。「你认为如果你试着阻止那两条龙打斗，他们就可能同时转而对付你?」
凯皱了一下脸，不过点点头。「我无权指挥他们。严格说来我的位阶是比他们高，但我没办法证明。真要打斗的话，我驾驭自然元素的能力优于他们，不过他们的体型都胜过我。而且这里没有目击证人，」他酸溜溜地补充一句：「至少没有除了他们的手下之外的目击证人。所以他们不必为后果负责。」
「了解。」艾琳指着他，「你是诱饵。」
「可以说明得详细一点吗?」凯郁闷地说。
「等一下再说……乔治。」她在脸上挂出最灿烂的笑容。「你见过我做一些不寻常的事。」
「我见过妳把灯弄灭。」乔治赞同地说，「而且我还是没搞懂妳是怎么办到的。」
维纳队长哼了一声。「这女人是催眠师，她把你的某个侍应生催眠后，命令他听从她的暗号把灯全都关了。」
这是个很棒的借口，艾琳决定记起来。「我们时间很赶。我可以表演几个小把戏给你们看，或是我可以继续解释计划。」
乔治点点头，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这位凯会把那两条龙引到河上方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位置。莉莉拿着镇静枪待命。伊瓦里斯特和我负责引导子弹打中两条龙。他们会被击昏，掉进河里。问题解决。」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凯面露迟疑，不过她暂且没管他。他知道她的建议有多么不可靠，不过目前他信任她，所以并不会公然与她唱反调。一旦他们脱离胡的听力范围，她就会向他──以及伊瓦里斯特──解释她的想法。因为她真正的计划远比说出来的更具破坏力。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直接射死他们。」莉莉说。她露出来的眼睛带着饥渴。「珍奈特，妳为什么这么坚持要救他们?妳到底站在哪一边?」
「瞧，这就是我雇用莉莉的理由之一。」乔治对维纳队长表示，「她的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我站在想要在纽约被破坏得更惨之前阻止打斗的那一边。」艾琳凶巴巴地说。「妳也看到我在青松的套房里被当作囚犯了──仍真的认为我和他是同一边的?在他派狼沿着马路追我的前提下?我相信妳可以不靠我们帮忙就射中其中一条龙，但妳也能射中第二条吗?在他转移目标到妳身上之前?」
「我可以一试。」莉莉平静如冰地说。不过语气有一丝不确定，艾琳听到不禁松了口气。莉莉并不确定她能射死他们两个，而且莉莉并不想以命相搏。她会遵守她们的约定。
「妳不是珍奈特‧史密斯。」维纳队长控诉地说。「妳也不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所以妳究竟是谁，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莉莉脸上闪过一抹笑意。她转向乔治。「我们没时间耗在这里了，老板。我认为她能做到她所说的，但我们得立刻行动。」
「那么看起来你和我这次难得要开诚布公了。」乔治对维纳队长说。他仰起头把酒喝干。「听起来我们需要一些办事空间。在那两条蜥蜴掉下来的时候，我可不希望我的任何顾客受伤。你和其他警察愿意配合我们，帮忙清空目标区域吗?」
维纳队长把咆哮硬憋回去。「好吧，如果这是阻止他们的唯一方法。我们要在哪里进行?」
艾琳暂时松了口气。所有人都达成共识了。她办得到……
这时她一眼看到正准备离开酒吧的胡。
莉莉顺着艾琳的目光看去，一秒都没有迟疑地掏出枪对准胡的头。她的手指扣下扳机的同时，艾琳扑向她的手腕。
这一枪响亮地打在胡头顶正上方的门框。他僵住了。
「没人要送命。」艾琳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的价码。」
「他们可以就这么逃掉?」莉莉质问。她的枪再次瞄准胡的头。「经过这些事之后?」
艾琳直视莉莉的眼睛。「胡并不是眼前最大的威胁。」
「噢，如果我们要威胁人的话……」凯插嘴，他自己的语气也隐含愤怒。
「胡，回屋内，把门关上。」艾琳等着胡关好门并且妥当地远离门，才看向凯。「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我们都很清楚罪魁祸首是谁。这场灾难不是莉莉引起的。」
乔治上前，伸手把莉莉持枪的手臂往下压。她顺从他的动作。「史密斯小姐──看来我们对妳也没有更适当的称呼──妳说妳想在哈德逊沿岸某处做这件事?」
「哈德逊是河的名字。」看艾琳一时间困惑地眨眼，伊瓦里斯特向她解释。
「对，是河的名字。我们这里有张地图。」乔治点点摊在吧台上的地图。其他酒客被乔治的手下和维纳队长的警察合力挡在后方。「妳想在哪里埋伏?」
艾琳要凯过来。「哪里效果最好?」她问，「如果他们以为你要逃离他们、逃向河流，你能带他们去哪里?」
凯对着地图皱眉。「那里行吗?」他边说边指。「离凸码头大约八百公尺的上游，这样我们就不用顾虑船只?」
「没问题。」乔治说，「那里有很多适合让莉莉开枪的地点。莉莉，妳向小弟们说妳要妳的收藏品中哪种特殊弹药，他们会带到指定地点和妳会合。维纳，你能清空那片区域吗?」
维纳队长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我要行动了，在那里见。」
艾琳发现自己被催赶到外面，凯、伊瓦里斯特和胡也是。她趁这机会凑在凯耳边，喃喃说出真正的计划。他握紧她的手，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被赶上一辆待命的车，乔治的两名手下分别担任司机和守卫。看来乔治不想冒险给他们搞失踪的机会。
这天晚上热得像八月，带着尘土的风不停吹刮。人行道上挤满慌乱的人，他们同时往十几个方向逃窜，与全面暴动只有一线之隔。这景象还不到艾琳最害怕的程度──建筑倾倒、摩天大楼崩塌、想象中的地震和雷击和毁灭──但是未来将至的破坏就像承诺一样悬在空中，带来巨大的威胁。大地似乎在她脚下脉动，在警告她。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两条龙及他们驾驭的力量。感觉就像身为被放大镜照着的昆虫，你能保持安全的前提，是焦点不要集中在你身上。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纽约不必被具体摧毁──它会直接自己溃散。
一声吼叫划破夜空，音量盖过挤成一团的交通或吵嚷的人群，艾琳感觉大地用震颤来回应。
「那两条龙为什么要这样?」伊瓦里斯特质问，「他们只是在和彼此打斗，他们不必做──做……」他挥舞双手，试着描绘脚底下摇撼的大地。「做那种混账事!」
车子猛地转了个弯而剧烈甩动，大家全都紧抓住东西固定身体。仍在街道上行驶的车流已经扬弃速限或交通规则这类微不足道的建议，用全速在冲刺。他们没有撞到任何东西──还没有。
「他们两个旗鼓相当，任谁都不会放过一丝占上风的机会。」凯紧张地说。他坐在后座的艾琳旁边，伊瓦里斯特在她另一边，胡则和乔治的手下一同坐在前座。「不过如果她能待在空中的话，金芝稍微多了点优势。因为这样一来青松很难召唤大地来对付她。」
虽然温度越来越高，艾琳却微微发抖。她现在能猜到金芝譬喻上的自然元素本性是什么了──热力。目前为止她遇到的所有龙族都具有某种自然元素或象征元素的本性，即使那并不符合西方或中国的典型模式。凯的元素是水，他叔叔敖顺是雨或暴风，李明则是寒冷和冰……她很好奇胡的元素是什么。
胡正默默地盯着窗外，像是在沉思。他和凯一样紧绷，艾琳认为他是真心在为主人担心。「你会和我们合作吗?」她问他。
「妳并没有给我太多选项。」胡短促地说，「为了妳好，我只希望妳的计划能奏效。」
「说到这个，」艾琳说，然后切换成中文：「我们必须考虑后续。」她知道凯会说中文，而既然伊瓦里斯特能够追踪《西游记》的下落，势必也懂中文。更重要的是，车子前座的两个恶棍大概不懂。
「妳的意思是?」凯用同一种语言问道。他选择的是学生对老师般的客气用语，这让胡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要快速退场。所以做好准备。如果我向你打暗号，请预备好用河水对付乔治的枪手。」正当前座的帮派分子转过头来瞪他们时，她又切换回英语。「伊瓦里斯特，我们要讲好该说什么话，并且同时说出来，这能增强语言的效果。你做过这种事吗?」
「没有。」伊瓦里斯特说，斜睨她一眼。「妳呢?」
「我也没有。」艾琳说。她感觉被一股狂热的愉快给笼罩。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它源自于在麻烦里陷得太深，以致事情没有更糟的余地──你只能期盼在自己的鼻孔也没入水面之前，你的脚就能碰到底部。她想起《麦克白》的经典名句「我已双足深陷于血泊之中」云云。只不过现实中事情永远可以变得更糟。
正向思考，她建议自己。凯知道他得怎么做。
头顶的夜空中，两条熠熠发亮的身躯相撞，震碎了整条街的路灯玻璃及楼房窗户。他们的车身在车轮上摇晃，司机边骂脏话边把方向盘猛向右转，闪过迎面而来的一辆偏离车道的车。
艾琳绷紧神经，拉开她那一侧的车窗，探出头去看个仔细。她看到那两条蜷曲的身形同时坠落，彼此交缠成金色和墨绿相间的麻花状，像是精致的刺绣。接着两条龙分开，回旋向外绕大圆飞，显然是在为下一波攻击做准备。艾琳把头缩回车内。「还要开多久?」她质问司机。
「十分钟，小姐。运气好的话五分钟。」
艾琳深吸一口气。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问胡：「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打起来?」
「他们本来就在鸡同鸭讲，」胡说，「后来我的主人透过他宠物的眼睛看到王子殿下来了，而且出面保护妳。他用了强烈的措辞指责金芝小姐妨碍他。她批评他做事鲁莽散漫，造成眼前局面，结果就……」他耸耸肩。
「我不禁要想青松和金芝之间是不是有一段过去……」凯做作地提出他的推测。
「我不能发表意见。」胡回应。看起来要不是受限于他的立场，他有更强烈的想法欲一吐为快。
艾琳把整个过往情史的信息归类为「明摆在眼前」。
「就快到了!」司机扭头喊，「准备好跳车。」
车子随着尖锐的煞车声停住，他们四人手忙脚乱地下车，他们的护送者紧跟在后。凯深吸了一口河边空气，看起来立刻变得比较愉快。马路一侧是纽约的高楼大厦，另一侧则是又宽又黑的哈德逊河。艾琳忍不住想着这里无处可逃也无处可躲。她看到往南那里有灯光标示出凸码头的尽头，以及船只黑暗的轮廓。热气使汽油的臭味由混凝土地面浮出，盖在河水和下水道的气味之上。在他们停车的地点附近停放着几辆卡车，艾琳刻意不要太明显地盯着它们看。如果莉莉向乔治说了她的要求，而乔治也照办，那么他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伊瓦里斯特舔了一下手指并举到空中。「要是再变热，就会出现暴风雨了。」他说，「有闪电的那种。」
「正是我们要的。」他们的护送者喃喃道。
这时一声遥远的怒吼在城市间回荡，他们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河面在路灯照耀下泛出涟漪，远处的警铃声很不和谐地与汽车喇叭声和尖叫声合奏。
艾琳看着胡和凯;他们都面如死灰地露出相同的忧虑表情，好像某种未说出口的界线被跨越了。但说话的人是胡。「那是我的主人青松，他开始召唤大地协助他了。」
她不想思考如果微震加剧，纽约会变成怎样。「有什么是你能做的吗?」她质问胡，「如果这问题很失礼，我先道歉，但你能召唤什么吗?」
胡的脸就像一张面具，使得艾琳醒悟到自己一定触碰到他非常敏感的神经。「很可惜，像我这样能力不足的人，没办法号令那种力量。」他说，语气透露出他个人在极度自卑下勉强摆出的礼貌。「我完全不可能挑战位阶那么高的贵族。」
艾琳品尝着说错话的滋味，判定进一步道歉只会让场面更难堪。因此她转而对他们的护送者说：「乔治和莉莉在哪里?」
「看起来在那里。」他说。她转身，看到浩浩荡荡的车队，包括一辆加长型礼车和护送的警车群正隆隆地朝他们驶来。
「好。」她比手势要大家靠过来。「等莉莉就定射击位置，我们就可以行动了。凯，准备好了吗?」
「嗯。」凯说，「至少他们不会骚扰妳，他们的焦点会在我身上。」他抬头望着天空。那不算是紧张，比较像是一个准备应战的人流露出的沉着，他了解战场和敌人，即使他获胜的机率不高。
艾琳触碰他的手腕。「小心点。」
「在我的两个同类可能会打到至死方休时，小心地介入他们?」凯几乎笑了。他突然抱住她。「妳自己才要小心，」他嘴巴压在她头发上低语，「要是乔治觉得他不再需要妳了──」
「我知道。」她喃喃响应，「你知道该怎么做。做好准备。」有那么一会儿，她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他的人，他很安全，令她安心。对她来说，应付自身面临的风险要比令他再度涉险要来得容易多了。我有无可救药的弱点，她心想，就和伊瓦里斯特一样。
她偶尔会幻想自己是故事里那种角色：能够昏倒，然后让其他人去解决问题。
但没那么好的事。
「我们要闪人的时候，」她继续说，「你负责载伊瓦里斯特和青松──等他变成人形之后。如果胡的主人在你手上，他就不能反将我们一军。」
「我宁可载妳。」他在她耳边说。
「我们得把所有人都弄出去，并且确保胡不会搞鬼。相信我。」这就像某种逻辑题目，你只有一艘船，而且你得让狐狸、兔子和一捆胡萝卜过河，又不能让任何一方吃掉别人。若非如此，他们要怎样不留下任何一人，大家都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能让胡带着艾琳和伊瓦里斯特走，以免他对他们不利?凯只能载两个人，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想个能让我们去的安全地点，好完成谈判。毕竟到时候要由你来领路。」
她最后紧拥他一下，然后松开他。
「我没打扰到你们吧?」乔治边说边晃过来，莉莉跟在后面。莉莉现在大剌剌地将一把奇形怪状的大型来复枪背在背后，它的枪管也特别大。
「准备好行动了。」艾琳坚定地说，「莉莉要在哪里开枪?」
「那些卡车后面应该是不错的掩护。」莉莉说，表情完全没有泄露一点秘密。「妳和另一个图书馆员可以跟我来，在那里做准备。」
他们跟着莉莉走，凯和胡跟在几步之后。莉莉取下来复枪，扳开，展示子弹给他们看。
「妳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这种东西?」伊瓦里斯特问。他又开始露出被大灯照到的兔子表情。
莉莉对他露出很适合用在狐狸脸上的笑容。「琼斯先生，我有女童军的精神，随时都做好准备。你该看看我搜集到的专科章。」
艾琳趁机检查卡车。卡车上装满木箱，木箱里则是满满的未贴标签的透明玻璃瓶。「这里面是什么?」艾琳问，确认那是她要的东西。
其中一个帮派分子耸耸肩。「琴酒。」他说，「由荷兰直接运来的──」
他们脚下掠过另一波震颤。
「你的意思是在市中心某个浴缸里蒸馏出来的吧。」维纳队长不屑地说。他手下的警员都分散开来守卫这个区域，但他本人加入了严格说来(艾琳猜想)算是这场行动的指挥团队。
「我对你很失望，队长。」乔治说，「即使东西确实可能不是来自荷兰，但仍是很高级的商业活动。」
艾琳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琴酒，好。好了，各位，麻烦所有人退离射击区，等情况变得混乱时离远一点。」
凯朝艾琳和伊瓦里斯特点点头，走到卡车之间的空隙。他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光。聚集在现场的帮派分子和警察发出惊呼，他们往外围又退了几步。
艾琳能听到扣扳机的声音。「不要开枪!」她喊道，「他和我们是同一边的。」
光线一闪，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类;那是一条约有十公尺长的龙，头上有角、外形像蛇，好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生物。他浑身散发与生俱来的高贵，使得周围的人类相形见绌。路灯光芒映在凯深蓝色的鳞片上，使它们有如蓝宝石，在他伸展双翼时晶莹发亮。他身后的河水似乎因他现身而受到鼓舞，一时间好像加快了流速。
艾琳举起手表示同意，凯身体一挺就跃入夜空，重力和质量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就像书法的墨迹在卷轴上挥洒。
维纳队长惊愕地瞪着凯刚才所站的位置。「别告诉我他也是他们的一分子。」
「不然你以为他是什么?」艾琳质问，「你都听见我们说他打算做什么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维纳队长嘟哝，「我不习惯我的城市里有人可以说句话就关灯，或是可以变身成会飞的大蜥蜴!」
「你们还有更多同类吗?」乔治问。他的语气很轻松，但艾琳不必警示征兆就能想象他可能在打什么主意。「你们到处都是吗?」
「龙真实存在。」莉莉说。她的嗓音切穿周围扬起的惊慌耳语声。「屠龙者也真实存在。那就是我这种人扮演的角色，对不对，珍奈特?」她的冷笑彷佛在说「谅妳不敢反驳我」。她啪地一声关上来复枪，走到卡车侧边就定位。「这位珍奈特不是龙，而刚才飞上天去分散那两条龙注意力的龙──嗯，受她管控。所以只要他们守规矩，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艾琳可以感觉到自己脚下譬喻上的地面变得多么不稳定。她用眼角余光瞄到胡正向一名守卫借火，点了一根新的香烟。这可真是了不起，这为融入人群设下了新的标竿，她以后也要向他看齐。
雷声在他们头顶轰鸣，所有人抬头，看到三条龙在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