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四九 华盛顿特区
唐诺纪尼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简直是时光飞逝。一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而他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候，当他抬头一看，觉得太阳好像才刚下山，但其实已经半夜十一点多。
对了，海伦。他忽然紧张起来，急忙伸手东摸西摸找电话。他答应过海伦，每天晚上十点前一定会打电话给她。他觉得很愧疚，忽然感到领口一阵燥热。他可以想象得到，她坐在家里盯着电话，一直等，一直等。
他拨了电话，结果听筒里还没听到对方的铃声，她就已经接了电话。
「你终于打来了。」她声音好轻柔好慵懒，口气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而不是生气。
「老天，亲爱的，真对不起，我已经忙到分不清白天晚上。」
「没关系。」她打了个哈欠，而唐诺也很想打哈欠，但他拚命忍住了。「今天写了什么精彩的法案吗?」
他大笑起来，搓搓脸。「他们并没有真的让我参与制订法案。现在还没。目前我主要是在忙参议员交代的一个小计划──」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唐诺已经考虑了一整个礼拜，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该隐瞒哪些部份。这时候，他瞄瞄第二座显示器。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安娜的香水味竟然还残留在空气中。
海伦露出狐疑的声调：「哦?」
他彷佛看得到海伦此刻的模样：她穿着睡衣，而旁边他床位的被子仍旧铺得很整齐，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杯水。他好想念她。尽管他并没有出轨，但他内心的愧疚却令他更强烈的想念她。
「他要你做什么?希望不是非法的。」
「什么?噢，当然是合法的。其实，那只是……某种建筑案。」唐诺弯腰去拿桌上那杯威士忌。「老实说，我已经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当年是多么热爱建筑。当初如果坚持下去，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是很厉害的建筑师。」他啜了一口辛辣的酒，瞄瞄显示器。显示器的屏幕保护程序已经启动，画面一片黑。他好渴望让屏幕亮起来，继续画图。每当他开始画设计图，他就会一头栽进去，浑然忘我，感觉不到周遭的世界。
「唐唐，亲爱的，纳税人选你当众议员，应该不是为了要你帮参议员的办公室设计厕所。」
唐诺微微一笑，一口喝干杯里的酒。他彷佛看得到太太在电话另外一头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把酒杯放回桌上，若然后抬起双腿，两脚交迭跨到桌上。「不是那种东西啦。」他解释说。「亚特兰大市外面要盖一座特殊的建筑，这个计划妳应该知道吧?我做的就是其中的一小部份。万一我搞砸了，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他瞄瞄摊开在桌上的档案夹。海伦笑起来，听声音好像有点困了。
「这种事，他们干嘛非要找你不可?」她问。「如果这件事这么重要，他们为什么不找一个更专业的建筑师呢?」
唐诺冷冷的笑了一声，不过心里倒也明白。在华盛顿特区的政治丛林里，他们常常会指派工作给不够格的人，这本来就是家常便饭。他忍不住想，自己只不过又是另一个牺牲品。「其实我搞建筑还满强的。」他告诉海伦。「我开始觉得，比起干国会议员，我还更适合干建筑师。」
「我相信你搞建筑一定很强。」海伦又打了个呵欠。「问题是，如果你想当建筑师，当初你干脆留在家里就好了，不用跑那么远。在家里工作，你想忙到多晚都行。」
「嗯，我知道。」唐诺还记得，当初两人曾经讨论过，到底该不该投入选举，还有，如果他当选众议员，两人势必要分隔两地，这样值得吗?后来两个人有了共识，他决定放弃建筑师生涯，而现在，他大老远来到华盛顿，结果做的却还是建筑的工作。「我想，干众议员的第一年，他们一定会用这种事来磨磨你。」他说。「大概就像当年妳当实习医师一样。过一阵子就好了。更何况，他会想拉我进来，这是个好现象。他把亚特兰大市的计划当成是家族事业在做，必须找自己人。事实上，他甚至还注意到我学生时代的作品──」
「家族事业?」
「呃，严格说来，也不是什么家族事业，而比较像──」他原本并不是打算从这角度跟海伦解释他的工作，从这里切入很糟糕。他就是因为不敢提这些，所以才会一直拖延，不敢跟海伦解释，非得要等酒喝得差不多了，人也筋疲力尽了，才敢开口。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忙到这么晚?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超过十点才打电话给我?」
「海伦，我是真的忙得分不清白天晚上。我一直在用计算机。」他盯着酒杯，发现杯里已经空了，只剩一小滴沿着杯口边缘往下流，那是他刚刚喝最后一口留下的。「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因为这个计划进行到后面的阶段，我就可以常常回家了。他们一定会要我到计划的工地现场去监督，跟工头讨论──」
「这样确实很好，我们的狗很想念你。」
唐诺微微一笑。「希望妳也会想念我。」
「我当然想念你，你应该知道。」
「那就好。」他喝干杯里最后一滴酒，放下酒杯。「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先跟妳说。我知道妳可能会胡思乱想，不过我对天发誓，这件事纯粹是意外。瑟曼先生的女儿也参与了这个计划，我们必须一起工作，还有米克韦伯。你还记得他吗?」
海伦好一会儿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瑟曼的女儿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唐诺清清喉咙。「呃，是这样，米克目前负责一些规划的工作，征收土地，跟营造商协调。毕竟这是他的老本行。妳应该明白，要不是因为瑟曼先生特别照顾，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选得上──」
「我只记得她是你从前的女朋友。而且，有一次她甚至还当着我的面跟你打情骂俏。」
唐诺大笑起来。「妳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安娜瑟曼跟我打情骂俏?不要这样，海伦，我跟她之间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可以常常回家，比如周末可以回家。」唐诺听到太太叹了一口气。「算了，很晚了，我先去睡了，好不好?你也该去睡了。我们明天再聊吧。」
「好吧。当然好。噢，对了，海伦……」
她没出声，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我们之间不要为了这种无谓的事起争执好不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这是我的专长。我几乎忘了我搞建筑很优秀。」
海伦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很多方面都很优秀。」海伦说。「你是个好丈夫，而且，我知道你也是个很好的国会议员。我只是不太信任找你做这件事的人。」
「可是妳应该明白，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今天。」
「我明白。」
「那就好。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很小心。」
「好的。那我们明天再聊吧。好好睡，我爱你。」
她挂了电话。唐诺低头看看手机，发现上面有十几封未读的电子邮件，但他决定明天早上再看。他揉揉眼睛，拚命想保持清醒，把一些事好好想清楚。他动动鼠标，让屏幕亮起来。显示器很幸福，可以休眠，可以变黑，可是他却不行。
第二座显示器的画面中央是一张住宅区的蓝图。唐诺把画面拉远，住宅区的图逐渐缩小，画面中心变成一条走廊，其他住宅区的图从屏幕四周的边缘冒出来，往中心移动。根据建筑规格，这座地下碉堡必须能够容纳一万个人，维持他们至少一年的生活──这实在有点夸张。不过，唐诺依然保持着学生时代的拚劲，不管老师叫他设计什么，他都全力以赴。于是，他想象自己真的面临各种可能的状况，比如毒气外泄、辐射外泄、核爆辐射尘、恐怖份子攻击，想象自己也跟清除中心的工作人员一样，被迫躲进这座地下碉堡，必须在里面躲好几个礼拜，或甚至好几个月，等地面彻底清除干净。
他继续把设计图的视野拉远，于是上面和下面的几个楼层也开始出现在画面上。图上这些楼层内部还是空的，还要等唐诺画出储藏室，走廊，和更多的住宅区。不过，除此之外，其他楼层和机械设施的空间则是要留给安娜去设计──
「唐诺?」
他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接着才听到敲门声。唐诺吓了一大跳，手猛烈抽搐了一下，鼠标从垫上弹开，滑到桌子另一边。他猛然坐直起来，从两座显示器中间看向门口，看到米克韦伯正对着他咧开嘴笑着。米克的西装外套挂在臂弯上，领带松开，黝黑的脸上满是胡碴。他看到唐诺满脸惊恐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悠哉悠哉朝唐诺走过去。唐诺伸手去抓鼠标，关掉屏幕上的AutoCAD窗口。
「天哪，老兄，你该不会是在炒股票短线交易吧?」
「短线交易?」唐诺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
「是啊，不然你搞这新玩意儿干嘛?不是用来看盘吗?」米克绕过桌子走到唐诺旁边，手放在他椅背上。那座小显示器上有一局玩了一半的接龙，唐诺有点难为情。
「噢，原来你说的是另外一台显示器。」他关掉接龙程序的窗口，然后坐在椅子上转过来看着米克。「因为我需要同时开好几个程序。」
「看得出来。」米克指着另一台显示器。画面上空空的什么程序都没开，只看得到桌布上花团锦簇的杰佛逊纪念堂。
唐诺大笑起来，抬起手搓搓脸，这才发现自己也是满脸胡碴，而且忽然想到，刚刚忘了吃晚饭。工作才刚进行了一个礼拜，他的生活已经全乱了。
「我想出去喝一杯。」米克对他说。「要不要一起来?」
「不好意思，我工作还没弄完。」
米克伸手按住他肩膀，用力掐，掐到他会痛。「老兄，看你玩接龙玩得这么认真，忙成这样，我实在很不忍心说破，不过，老兄，我看你要重玩一局了。那张A被你盖住，这局没救了啦。好了，走啦，跟我去喝一杯吧。」
「我跟你说正经的。我真的不能去。」唐诺挣脱米克的手，转过来看着他。「我正忙着亚特兰大市那个计划，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在做什么。这是绝对机密。」
为了强调他是认真的，他甚至还刻意阖上档案夹。瑟曼提醒过他，所有参与计划的人都是绝对分工，绝对各自为政，绝对不容过问别人的工作内容。
「噢，绝对机密!」米克抬起双手在半空中摆了几下。「臭小子，我也正在忙这个计划呀。」他伸手指向显示器。「你说你在忙这个计划?那又怎么样?信不信我层级比你还高?」他弯腰凑近显示器，看到屏幕底下的任务栏。「AutoCAD?酷哦，打开来看看吧。」
「是啊，我是在用AutoCAD没错。」
「妈的快点啦，别像小孩子一样。」
唐诺大笑起来。「喂，我同组的人都不知道完整的计划，就连我也不知道。」
「哪有这种事，太荒唐了!」
「你错了，政府的玩意儿都是这样搞的。难道你都没注意到我从来不会向你打听你负责的部分吗?」
米克不耐烦的摆摆手。「随便啦。好了，外套带着，我们走吧。」
「好吧。」唐诺抬起手拍拍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明天早上再做，会比较有精神。」
「什么，礼拜六你还要来工作?瑟曼一定会爱死你。」
「最好是这样啦。嘿，等我两分钟，我先关机。」
米克笑起来。「去关嘛，我又没在看。」他绕过桌子走向门口，唐诺弯腰去关桌子底下的计算机。
然后，唐诺站起来正要走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秘书已经下班了，所以，那个人打的是他的专线。唐诺立刻抓起话筒，然后抬起另一手竖起食指朝米克比个手势。
「海伦──」
这时候，电话另一头那个人忽然清清喉咙。「不好意思，我不是海伦。」
「噢。」唐诺抬头瞄了米克一眼，米克正用指头敲着手表。「你好，瑟曼先生。」
「你们两个大男人要一起出去吗?」瑟曼问。
唐诺转头看看窗外。「嗯?」
「我是说你和米克。今天是礼拜五晚上，你们打算去市区吗?」
「呃，我们是打算去喝一杯，瑟曼先生。」
唐诺感到困惑的是，瑟曼怎么会知道米克就在这里。
「好啊。帮我告诉米克，我礼拜一一大早就要找他。叫他到我办公室来，你也要来。时候到了，你们该到工地现场去看看了，这件事我要先跟你们讨论一下。」
「噢，好的。」
唐诺等了一下，不知道瑟曼说完没有。
「接下来，计划后续的阶段，你和米克就必须密切合作了。」
「好的，那当然。」
「上礼拜我们碰面的时候，我提醒过你，你工作的详细内容，不要让参与计划的其他人知道。米克也一样，他执行的部份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是的，瑟曼先生。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提醒我的事，我没有忘记。」
「非常好。那么，你们去吧，好好放松一下。噢，对了，要是你发现米克开始胡说八道什么，你立刻就杀了他。我充分授权。」
说完，瑟曼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始笑起来，那洪亮的笑声像年轻人，不像老人。
「噢。」唐诺瞄了米克一眼。米克正拿起一个玻璃瓶，拔掉瓶口的软木塞，凑到鼻头嗅一嗅。「好的，瑟曼先生，我一定会办到。」
「很好，那我们礼拜一见。」
瑟曼突然挂断电话。唐诺把话筒放回去，抓起外套，这时候，他注意到桌上那台新显示器画面一片黑，彷佛一只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