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二一一○ 第一地堡
一群人沿着餐台边缘排成长长的一列等着取餐，特洛伊就排在后面。餐台上方是一片溅满油污的玻璃，底下有一道空隙，他那凹痕累累的塑料托盘就摆在玻璃下方的台面上用手推着，随着队伍的前进慢慢往前滑。后来，终于轮到他了，他把识别证拿到扫瞄器前扫了一下，软锡管里立刻流出一份罐头四季豆，落在他盘子里形成热腾腾的一堆。接着，另一条管子里掉出一片切成圆形的土鸡肉，而管子上那一节节的隆起，看得出来里面是一片片切好的肉。另外，餐台尾端那条管子流出来的是一团团的马铃薯泥，乍看之下彷佛小孩子嘴里咬着一根吸管，口水从吸管尾端流出来。而最后一根管子流出来的是酱汁，那景象令人看了有点倒胃口。
有一个人站在餐台后面，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白色工作服，两手交叉在背后。他并没有在留意管子里流出什么食物，而是全神贯注盯着排队领餐的每一个人。
后来，特洛伊推着托盘渐渐接近餐台尾端，那里，站在餐台后面的是另一个人，年纪轻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穿着浅绿色工作服。那年轻人拿起刀叉和纸巾，再从旁边一个摆满杯子的托盘里端出一杯水，一起摆进特洛伊托盘里。最后，那年轻人拿了一个小塑料杯要递给他，杯底有一颗药丸摇摇晃晃。特洛伊隐约记得最后这个动作，因为在记忆设定那几个月里，每次领餐的时候，都会有人端一个同样的小塑料杯给他，那已经像是一种例行公事。虽然杯子是透明的，可是那颗小药丸却不容易察觉，只是隐约看得到杯底有一小团模糊的蓝色。
特洛伊慢慢走到餐台尾端。
「长官好。」
那年轻人咧嘴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不管谁碰到特洛伊，都会称呼他长官。不光是年轻人，连那些年纪比他大的人也称呼他长官，然而，无论对方是老还是年轻，他都一样感觉很不自在。
药丸在杯底滚动摇晃。特洛伊接过小杯，把药丸倒出来，然后立刻塞进嘴里吞下去，没有喝水。接着他端起托盘快步走开，免得挡到后面的人。他转头看看四周，想找个座位，这时候，他注意到那个又高又壮的人正盯着他。似乎全地堡的人都认为特洛伊是最高负责人，但特洛伊自己很清楚，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在自己岗位上，按照指令做好该做的事。他看到大屏幕墙前面有一个座位。此刻，他的心情和第一天上来的时候已经不一样，已经不会再畏惧看到外面那荒凉的世界。相反的，现在，每当他看到那景象，很奇怪的，他内心反而越来越感到安慰，因为他的胸口会隐隐作痛。有那种感觉，就表示他终于又可以感觉到些什么了。
他塞了满嘴的马铃薯泥和酱汁，掩盖掉药丸的苦涩味。光是喝水没有用，掩盖不了那种味道。轮值的头一个礼拜，他每天都是这样食不知味的嚼着马铃薯，看着那荒凉的落日景象。接下来还有二十五个礼拜。用礼拜为单位，比较像是可以计算的，感觉似乎比半年要来得短。
这时，忽然有个人坐到他座位斜对面。那个人年纪很大了，穿着蓝色工作服，头发稀疏。他很有礼貌，刻意坐那个位子，是为了怕挡到特洛伊的视线。特洛伊记得那个人。第一天上来的时候，在回收桶前面，他曾经和那个人讲过几句话。特洛伊朝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两个人都开始吃东西，这时候，整间大餐厅里回荡着嘈杂人声，细微的交谈声此起彼落，塑料托盘玻璃杯和刀叉碰撞的声音凌乱交错。
特洛伊看着外面的景象，觉得自己好像应该知道什么事，可是却渐渐忘了。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视野边缘彷佛还残留着某些形影，感觉自己似乎还记得些什么，然而，每到吃早餐的时候，那些记忆就会渐渐消褪，而到了晚餐时间，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到那样的时刻，特洛伊就会有点感伤，感到心头一阵冷，而且感到胃里有一种莫名的空洞──那种感觉不是饿，比较像是下雨天的时候，小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感觉空虚。
过了一会儿，坐在对面那位老先生向他凑近了一点，清清喉咙。「事情还顺利吗?」他问。
特洛伊看着老先生，忽然想起某个人。那历经风霜的脸孔，满是斑点的皮肤，弯腰驼背，喉结部位的皮肤有点松弛。
「事情?你说的是什么事?」特洛伊也对他微微一笑，反问他。
「我并不是指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是简单跟你问个好。对了，我叫海尔。」老先生朝特洛伊举起杯子，特洛伊也举起杯子，这动作就像在握手。
「我叫特洛伊。」他心里想，在这个地方，也许有些人还是会想知道别人叫什么名字。
海尔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很大声。特洛伊比较拘谨，只喝了一小口，然后继续把托盘里的豆子和土鸡肉吃掉。
「我注意到，有些人会一直坐在那里看着那面墙，另外有些人连看都不看。」他反手用大姆指指向身后。
特洛伊抬头看看屏幕墙，嘴里嚼着东西，没有吭声。
「我觉得，那些坐在那里看屏幕的人，是拚命在回想某些事。」
特洛伊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勉强耸耸肩。
「至于另外那些不想看的人，包括我在内……」海尔继续说。「我想，我们是拚命想忘掉。」
特洛伊心里明白，他们两个不应该谈这种事，不过，既然有人开口了，他很好奇海尔接下去会说什么。
「那都是些不太好的事。」海尔转头看着电梯的方向。「你注意到了吗?我们想不起来的，都是那些不太好的事，而我们记得很清楚的，全都是不重要的事。」
特洛伊没说话。他拿叉子去叉豆子，但其实没打算要吃。
「你也觉得怪怪的，对不对?为什么我们心里老是很不舒服?」海尔吃光托盘里的东西，朝特洛伊点点头，然后就站起来走了。特洛伊独自坐在位子上，不由自主的盯着屏幕墙，感觉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天快黑了，再过不久，外面的土丘，还有那乌云密布的天空，很快就会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